第一百四十夜
一千零一夜
夜幕降临,莎赫札德接着讲故事
幸福的国王陛下,卡麦康离家出走的消息传遍开来,人们纷纷说:“杜姆康啊,杜姆康,你何不睁开眼睛看看你儿子卡麦康今日的处境?”
又有的人说:“卡麦康的父亲从善如流,公正廉明,不愧为一代英豪,怎么如今他的儿子却离开祖国,四方漂泊去了呢?”
还有的人说:“卡麦康是我们国王的王子,也是先王欧麦尔·努阿曼的亲孙子,怎么如今连立足之地也没有,流落到他乡去了呢?”
这些话终于由大臣们的口中传到了萨珊国王的耳里。萨珊国王听到这些话,不禁大发雷霆。但他想起杜姆康国王所做的好事,想起国王杜姆康临终托孤及善待他的叮嘱,可如今卡麦康已经出走,心中不免感到难过。他说:“我一定要派人去把他找回来。”
萨珊国王立即派泰尔卡什将军率百名骑士四下寻找卡麦康。
十天过后,泰尔卡什一行人马返回,禀报萨珊国王,说:“我们既没有找到卡麦康的踪影,也没有打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萨珊国王听后,不禁感到十分难过。卡麦康的母亲得知寻找情况,更是坐卧不宁,心烦意乱,因为卡麦康已经离去二十天时间了。
卡麦康走出巴格达城,禁不住感到茫然,不知该向何方而去。他在旷野上漫游了三天,既未看见一个行人,也没有见过一位骑士,深感寂寞,睡不着觉,终夜失眠,思念乡亲之情渐甚。一路上,他以野菜充饥,捧河水解渴,炎热之时在树阴下乘凉。
卡麦康离开原来行走的那条路,沿着另外一条路,又走了三天。第四天,卡麦康来到一个绿草如茵、植物繁茂的地方。这块土地因为和着斑鸠、鸽子的鸣声饱饮了云中的甘露,故山冈碧绿,旷野景色秀丽。卡麦康眼见此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父亲的家园,难抑去国怀乡之忧思,凄然吟道:
我今出远门,
但愿有归返之日。
何日是归期,
今我不得而知。
我本遭驱赶,
灾难降落无计可施。
卡麦康吟罢,拔了把野菜,填了填肚子,洗完小净后,做了礼拜,然后坐下休息。
卡麦康在那个地方整整呆了一天,夜幕降临时,便躺下睡觉了。一觉醒来,正是夜半时分,忽听有人吟唱诗歌:
什么是生活?
希望之光不住闪烁,
唇出缠绵话语,
美貌双双相对坐。
情人美丽倩影,
深刻在我的眼里:
要我离开情侣,
除非让我夭折。
新朋与故友,
聚首之日多么欢乐!
怀春女与钟情郎相会,
共享乐趣更多。
春暖花开日,
美景处处不胜说。
唤声狂欢的人们,
且观眼前好景色:
大地美似锦,
清澈流水荡微波。
卡麦康听了,一阵愁绪涌上了心头,顿时泪如泉涌,直淌腮边,心中燃起熊熊烈火。他站起身来,凝神朝吟诵传来的方向望去,只因夜色漆黑,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他心神不安,于是离开原地,移步谷地低处,沿着溪边走去。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那个吟诗的人叹了口气,又吟唱遵:
如果要保密,
把爱深深藏于心中。
别离的那一天,
任凭眼泪纵横。
我与我的情人之间,
本有约在先:
只是因为时间太久,
思恋之心感到沉重。
我的心向着痴情人,
情痴恋意必生:
使我精神得宽慰,
真情伴着惠风。
赛阿德呀,
我有事向你打听:
请问戴脚镯的姑娘,
她可曾念过昔日约盟?
姑娘回答说:
迷我的正是那痴情。
几多情人的心,
都在为你跳动!
自从你我相别之后,
我不曾尝过甜梦。
不料心中的疾病,
却日比一日深重:
此疾别有愈方,
只是在一吻之中。
卡麦康听到同一个人吟诵了两首诗,虽没有见其人,却知道那吟诗者和自己一样,都是与自己所爱的姑娘失掉了联系。卡麦康心想:“但愿我能和他相见,相互叙说衷情,让他成为我离乡期间的知己。”
随后,卡麦康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喂,夜下的行人兄弟,走近我一点儿,把你的情况对我讲讲吧!也许你会发现我能帮助你解忧消愁。”
那个吟诗的人听到这喊声,回答道:“听到吟诗的兄弟,你是哪方英雄、骑士?你究竟是人,还是妖呢?在你临近死亡之前,赶快回答我的话,走到我跟前来吧!否则,我会送你一死的。因为我在这旷野上行走了二十天,没有一个人影,也没听到一个人的说话声。”
卡麦康心想:“这不是和我的情况完全一样吗?我在这里游逛了这么多天,既不见人影,更没有听见人声。不妨等天亮之后,再找他去谈吧!”他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就在这时,对方又说话了:“喂,假若你是妖,就离开这里吧!如果你是人,天亮之后我们再面谈。”
卡麦康耐心等下去,天终于亮了。
卡麦康走过去一看,原来那是一个乡下人,那个人手握一把破剑,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一看便知是个失意的小青年。
卡麦康上前问候安好,而那个乡下小伙子却傲气十足,问道:“你来自哪个部族,属于哪个门第?你敢深夜行路,看来还有些英雄气概。听你昨天夜里说话的口气,活像一位骑士。现在,你的命运已握在我的手里。看你如此年幼,就当我的一名侍从,跟我走吧!”
听了这番话,卡麦康意识到对方看不起自己,于是说:“阿拉伯人的头领啊,能给我讲讲你夜下叹息、苦吟的原因吗?你到底是何许人呢?”
“听我慢慢给你讲来。我叫萨巴赫,在叙利亚出生长大。我有个堂妹,名唤奈吉梅,聪明美丽,人见人爱。我的叔父曾对家父许下诺言,待我二人长大成人之后,结为百年之好。我与堂妹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家父过世后,我寄居叔父家。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是几年。堂妹和我都已长大成人,到了成亲年龄,不料叔父食言,禁止我与堂妹见面。”
“那是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嫌我穷。多亏乡亲帮忙,一再劝说叔父,叔父才勉强同意我与堂妹结亲。不料难题又来了,叔父开了一张聘礼单。”
“要什么聘礼?”
“要好马五十匹,母驼五十峰,满驮大麦公驼五十峰,满载小麦骆驼五十峰,奴仆十名,婢女十名。我一个丧父的孤儿,囊空如洗,到哪儿弄这么多聘礼呢?眼见成亲无望,我决计出走。我走出家门二十天过去了,今天才见到你这么一个人。”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想到巴格达去,遇到商人抢一把弄一笔钱,置办彩礼,回家成亲。”
萨巴赫说到这里,问卡麦康:“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到这里来?都给我讲一讲吧!”
卡麦康听完这番话,坦率地说道:“我的处境和你很相似。不过,我面临的环境更糟糕。我和我的堂姐订了婚,如今我的堂姐成了公主,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聘礼再多有何用呢?”
萨巴赫说:“你真是大白天说梦话,自作多情!看你这个模样,最多是个平民百姓。你的身上哪有皇族气派,怎又敢说你的堂姐是公主呢?”
“我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本是不足为怪的。听我对你说:我叫卡麦康,本是巴格达呼罗珊国君主欧麦尔·努阿曼国王和杜姆康国王的后裔。家父杜姆康国王在世时,就立我为国王,由他人摄政,结果摄政王篡夺了王位,取我而代之。我不甘忍受白眼,逃出家门,走了二十天,只遇到你一个人。”
萨巴赫听卡麦康这样一说,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说:“我的愿望实现了。今天遇到你,是我的最大收获。虽然你衣衫褴褛,毕竟还是王子王孙。你离宫出走,必有人追寻;他们若发现你落在我的手里,必出重金为你赎身。小伙子,快让我把你反绑起来,让我靠你发笔财吧!快走到我跟前来!”
卡麦康忙说:“阿拉伯兄弟,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呀!因为我家的人既不会用银子赎我,更不会用金子赎我。我是一个穷人,囊空如洗,身无分文。你还是抛弃这种想法吧!你不妨把我当作伙伴,带我走出伊拉克大地云游四方,也许有希望弄到一笔钱,日后当作聘礼,以便你我两人都能够与分别与自己的堂妹和堂姐拥抱、亲吻。”
萨巴赫听后,勃然大怒,火冒三丈。他说道:“你这个该死的癞皮狗,胆敢用这种话应付我?赶快转过身去;不然的话,我可要收拾你了!”
卡麦康微微一笑,说道:“怎么要我转身呢?难道一点儿公道也不讲?遇见一个小伙子,也不考验一下他是战场上的勇士,还是懦夫,就想采用侮辱的方法将他俘获,莫非你就不怕阿拉伯人讥笑、议论?”
萨巴赫一笑,说:“真是怪呀!你小小年纪,竟敢说此大话!这样的话,只能出自英雄豪杰之口。”
卡麦康从容不迫:“公道的办法,应该这样:你要想拿我当你的俘虏,让我为你效力,那么,你就应该放下武器,脱下外表,和我摔上一跤。被别人摔倒在地的人,就应该为胜者当奴效力。”
萨巴赫一声大笑,然后说:“你如此多嘴多舌,看来死期己近。”
话音末落,只见萨巴赫丢下破剑,甩掉外衣,挽起袖子,向卡麦康逼近。旋即,两个人相互抓住了对方,他一被卡麦康抓住,便自感身薄力单,简直自己就像一只鸡落入大鹰爪中。萨巴赫只觉卡麦康的两条腿稳稳地站在地上,就像两座基础稳固的宣礼塔,或似两座根深蒂固的大山,自感无力抗挣,后悔自己鲁莽同意与对方摔跤,心想:“我何不一剑结果他的性命?”
卡麦康狠狠抓住萨巴赫,只见一推一揉,便把萨巴赫摔倒在了地上。此时此刻,这个贝都因人觉得好像自己的肠子被摔断了似的,一阵难忍的疼痛,连声求饶说:“小伙子,好兄弟,罢手吧!”
卡麦康似乎没有听到那个贝都固人说什么,上前一把将他抓起,背起来朝河边走去。萨巴赫高声喊道:“喂,大英雄,你想怎样处置我呀?”
卡麦康回答道:“我想把你丢到这条河里,让它把你送到底格里斯河里去,然后再让底格里斯河水把你冲到耶稣河,耶稣河把你送到幼发拉底河,再请幼发拉底河的河水把你送到你的家乡去,好叫你的乡亲们看到你,认识认识你,知道一下你的慷慨品质,见识一下你是如何忠实于爱情和友谊的……”
萨巴赫大声求饶:“喂,沙漠骑士,草原英雄,你千万别这样!看在你那漂亮堂姐公主的面上,你就放了我吧!求求你啦!”
卡麦康这才把萨巴赫放在了地上。
萨巴赫见自己脱离了对方的手,便走去拿起盾牌和宝剑,想向卡麦康发动进攻。
卡麦康猜透了萨巴赫这个贝都因人的心思,便对他说:“我已经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既然已经抄起宝剑和盾牌,那就是说,在你想来,摔跤你是拜下风了,假若骑上战马驰骋疆场,挥矛舞剑,定能置我于死地。好吧,我现在就让你挑选武器,免得你心里不服。你把盾牌给我就可以了,然后你来操剑,向我发动进攻,要么你将我杀死,要么我送你归真。”
萨巴赫扔下盾牌,抽出宝剑,开始向卡麦康发动进攻。卡麦康右手持盾牌,从容防守。萨巴赫边挥舞宝剑,边说:“我这一剑刺去,保管你卡麦康人头落地,一命归真。”
萨巴赫使尽全力,刺上一剑,只见卡麦康飞身一闪,安然无恙。
萨巴赫连续出剑,直到手臂难以抬起。卡麦康知道这个贝都因人已经精疲力竭、心灰意懒,于是扑上前去,一下将萨巴赫摔倒在地,随后用宝剑上的绳子将他的双手捆绑起来,拉住他的双腿,直朝河边拖去。萨巴赫慌忙喊问道:
“喂,盖世骑士,战场英雄,休打算怎样处置我呢?”
卡麦康说:“我没告诉你吗?让河水把你送回你的老家去,免得乡亲们惦记你,耽误你和你的堂妹的婚姻大事。”
萨巴赫十分恐慌,大哭起来,苦苦哀求道:“盖世英雄,疆场骑士,千万不要把我扔到河里去!就让我当你的仆从吧!”
说罢,边哭边吟道:
别亲远走天涯,
漂泊总觉日久天长。
借问司命神,
莫非我将客死异乡?
我走亲人落泪,
不知葬于何方。
我变成了永久异乡客,
再无缘将亲人看望。
卡麦康听罢这个贝都因人的凄凉吟诵,打内心同情他。萨巴赫立下誓言,决心一路陪伴卡麦康,尽同伴责任,卡麦康方才给他松了绑。
萨巴赫站起来,想上前亲吻卡麦康的手,卡麦康忙阻止他亲吻。萨巴赫转身走去,打开行囊,掏出三个大麦饼,放在卡麦康的面前,二人在河边坐下来,边吃边谈。
二人吃完,做了小净,又做礼拜,然后坐下来,相互谈各自的经历和遭遇。卡麦康从萨巴赫的谈话中,知道他和自己有相似的遭遇和痛苦,因不能与堂妹结为百年之好出游他乡,因他那位叔父索要的聘礼是他无法筹到的。
卡麦康说:“贝都因兄弟,你的情况和我的情况一模一样,现在,你打算到哪里去呢?”
萨巴赫说:“我要到你的家乡巴格达去了,在那里住下来,直到安拉为我筹齐聘礼,以成就我的终身大事。”
卡麦康说:“你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再走二十天,就到巴格达了。”
说罢,二人告别分手,萨巴赫踏上了去巴格达的路。
送走萨巴赫,卡麦康留在原地。卡麦康心想:“我这样囊空如洗,身无分文,有什么脸回去见人呢?凭安拉起誓,我是不能这样失意而归的。蒙安拉默助,我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才回去见人。”
卡麦康边沉思,边朝河边走去。他做完小净,开始做礼拜。他跪下,把前额贴在地面上,祈祷道:“安拉啊,是你把甘露洒向人间,是你给青石上的虫蚁以生命。我祈求你给我以生计,给我以慈悯!”
礼拜完毕,依然不知该向何方而去,仿佛前面无路可走。
就在卡麦康坐在那里左右张望时,忽见一位骑士,躺在马背上,信马由缰,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卡麦康坐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匹马。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骑士来到面前。卡麦康上前仔细一看,但见那位骑士受了重伤,血流如注,直淌满面颊,已是奄奄一息,情况十分危险。
那骑士吃力地对卡麦康说:“好心的阿拉伯头领,假若我能活下去,你就把我当作你的一位朋友吧!以后,你再也遇不到像我这样的人。给我一口水喝吧!虽然我知道受了伤是不宜喝水的,尤其对于失血过多、濒临死亡的人,更不宜喝水。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给你足够的钱财,让你赶走贫困;假若我一命呜呼,因为你出于好心,你也是个幸运的人。”
骑士的那匹坐骑,一看便知是匹宝马良驹,不仅膘肥毛亮,且四条腿就像四根石柱,威武雄壮,语言难述其健美。一旦驰骋疆场,必定飞若疾风,势不可挡。
卡麦康一见那匹马,心中甚是喜爱之。他暗自想:“好马好马,举世无双!”他把骑士扶下马背,给了他几口水喝。骑士稍稍休息片刻,卡麦康走到骑士身旁,问道:“壮士,谁把你伤成了这个样子?”
骑士开始讲自己的身世与经历:
好兄弟,听我把真实情况讲给你听。
我是一个大盗,平生以盗马为业,日夜不分。我名叫伽萨尼,人称“窃马大盗”。
不久前,我听说希腊国王艾弗里顿有匹千里马,——就是眼前这匹宝马——人称之为“沃兔”,别号“风骓”。我一心想把那匹御马盗来,于是起身前往君士坦丁堡。
到了君士坦丁堡城,我就一直盯着那匹宝马。一天,一位老太太骑着“风骓”出来了。那老太太名叫札特·达瓦希,是位太后,颇受罗马人敬重;她在那里很有权威,发号施令,一呼百应,令行禁止。那匹“风骓”一直掌握在那老太婆的手里,而且还有十个奴仆专门负责饲养、照料。我得知那老太太要骑着“风骓”去巴格达,想拜见萨珊国王,以便议和,于是,我便紧紧跟在她的后面,一心想弄到这匹马,便随她上路了。
我虽紧跟在他们的身后,却不能接近那匹“风骓”,因为那奴仆们把守得很紧很紧。
老太婆札特·达瓦希一行终于进入伊拉克境内,我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神经紧张起来,担心一旦进入巴格达,我就难以下手盗马。
正当我决心动手盗马的时候,忽见前方荡起一片烟尘,铺天盖地。过了一会儿,烟尘散去,闪出五名骑士,挡住了人们的去路,为首者名叫凯赫达什。“凯赫达什”这个名字有其含义,意思是说他在战场上像雄狮,英雄们在他面前就像床单,一脚可以踏平。
讲到这里,眼见东方透出了黎明的曙光,莎赫札德戛然止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