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夜

一千零一夜

夜幕降临,莎赫札德接着讲故事:

幸福的国王陛下,那天夜里,当阿蒂白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青春热血再次沸腾在艾布·阿塔希亚的心中。

阿蒂白回到便门内,吩咐看守人开门。门开启了,那男子将一个孩子扛在肩上,那位女子将另一个孩子扛起来,阿蒂白在前面举灯照明,相继走进大门,步入庭院。

时隔不久,艾布·阿塔希亚看见胡同里有个骡夫赶着两匹骡子走去。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思考着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忘掉了自己的来意,很想探索那个秘密,尤其听他们问起女主人之后。他想:“那位女主人究竟是谁呢?说不定此事中有什么秘密,一旦弄清,会发一笔大财。”他决定迟一会儿进门,免得那家的人知道他晓得那两位来客的秘密,进门之后,再设法探索。听到大门吱吱响声,见门已经关好,艾布·阿塔希亚方才走上前去,轻轻叩击门环。里面有人问道:“谁呀?”

艾布·阿塔希亚再叩门,门开了,一个黑肤色的奈巴特人探出头来,那就是方哈斯的看门人,名叫哈亚。哈亚认识艾布·阿塔希亚,曾不止一次见他来访主人。不过,此次见艾布·阿塔希亚夜半而至,不禁惊异十分,但还是表示欢迎,打开门,忙请他进来。艾布·阿塔希亚进了门,显得疲惫不堪,问道:“哈亚,主人在家吗?”

哈亚操着奈巴特人口音答道:“在呀!你想见我们的主人?”

“如果不是看到这里灯火辉煌似同白日的话,我是不会在这个时辰来拜访你们的。据我所知,方哈斯是不常熬夜的。而今夜的公馆却灯火辉煌,我感到奇怪,很想知道这里在举行什么晚会。我想不是结婚盛典,就是有贵客临门。”

这话中颇有开玩笑的意味,期待看门人吐露一点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大事,但我不晓得究竟为什么举行晚会。”

话未说完,哈亚突然改变了话题:

“你现在就想见老爷吗?”

“是的……他在哪里?”

“我这就给你叫去!”

哈亚快步离去,穿过走廊,登上楼梯。艾布·阿塔希亚相跟而去,唯恐等在外面会发生什么意外,使他无法上楼。走廊里及楼梯上烛光通明,可路上连一个仆人也没看见,而且听不到任何喧闹声。艾布·阿塔希亚知道来者希望保密。

哈亚来到艾布·阿塔希亚与方哈斯常坐的房间,见那里漆黑一片,随即点着一枝蜡烛,请客人进屋坐下。哈亚去喊主人,艾布·阿塔希亚坐在屋里,边等候边思考留在公馆中过夜的办法。他很想知道那些客人究竟在公馆的什么地方。忽然听到孩子的笑声,知道他们就在离那里不远的房间。

哈亚回来告诉说:“老爷已经上床休息,我把他叫醒吧?”

听说主人已经睡觉,艾布·阿塔希亚心中暗喜,当即回答道:“让主人睡吧!我明天早晨再见他。”

说罢,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显出疲劳、困倦的样子。哈亚问:“你想睡呢,还是先吃些东西?”

“我不吃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累。我一路骑牲口,走了那么长的路,实在累得很。走近公馆时,见灯火非同往常,便想来找方哈斯一起聊天,于是打发走了牲口和骡夫。我不晓得,假如我想离去,是否能在附近找到牲口?”

“你如果一定要走,那就从牲口圈里牵一头牲口,因为这里有的是牲口。不过,我认为你没有必要这么急,你今夜就宿在我们这里好了!若想睡觉,我现在就领你床铺齐备的房间去。”

“灯火如此耀眼,我睡不着觉呀!”

“我们已经开始熄灯,过不了多大一会儿,你就会看到公馆一片漆黑。”

“如果是这样,我就在这里住一宿,明天再回去。我来找方哈斯,有要事相商,蒙真主默助,可望从中得到一笔可观收入。”

看门人一听,更想留客过夜了。他知道,虽然这家主人家财万贯,但贪财欲望有增无减;为了捞钱,良心尽丧,不择手段。在主人看来,世上的大多数人迷失了方向,尽坚守那种毫无意义的东两,顾及什么体面、尊严,从而空耗生命,白白失掉了许多发财良机;尊严又有什么用呢?!饥饿之时,不能饱人之腹;口干之时,不能解人之渴……而钱,在主人看来,那是权力或权杖;谁握住它,就成了君王,一呼百应,群人向之低头,众友为之效劳。这些就是方哈斯的生活准则,艾布·阿塔希亚对此了如指掌。因此,艾布·阿塔希亚常借助于他,使二人同时发财,而他今夜来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看门人知道艾布·阿塔希亚带来了令主人高兴的消息,再三要他留下过夜,让他跟自己到房间去。

艾布·阿塔希亚边走,边左顾右盼,但愿能够了解一下那几位客人的秘密。哈亚站在一房门前,打开门,自己先端着蜡烛进屋,随后请艾布·阿塔希亚进门。艾布·阿塔希亚进门一看,只见地毯上铺着褥子,急忙说:“这褥子干干净净……真主赐福给你!”看上去客人想睡觉,哈亚便告辞了。

艾布·阿塔希亚已弄清那几个人住的地方。哈亚走了,公馆中的灯火熄灭了,人们也都已睡下,艾布·阿塔希亚摘下头巾,脱掉斗篷,穿上软底鞋,走出房门,摸着墙走去,两膝不住地打颤。人们已经睡热,公馆内一片寂静,很快便可知道那个房间的秘密,即使听不到什么声音,但门缝里透出来的光,足以充当他的向导。

艾布·阿塔希亚刚一靠近那个房间,便听到里面的人低声窃窃私语,仿佛怕别人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站在那里,透过门缝朝里看去,见房间正中央坐着一位女子,身穿帝王礼袍,一派天使姿容,怀抱着那两个孩子,吻了又吻,二目中泪珠欲滴,面浮悲喜交集表情,令人琢磨不清她因喜而哭,还是因悲而泣。艾布·阿塔希亚仔细打量那女子,看上去有二十五岁到三十年纪,容貌俊秀,仪表端庄,实属罕见,尽管他在哈里发宫、相府见过无数美女佳人。他觉得房间正中落座的那位女子,美貌、气质世间无双。

再细观察她那种庄严表情,便会发觉那种表情来自她那双眼睛。她那双眼睛并不大,也不宽,但却炯炯有神。她的眼睛并不像别的美女那样倦怠无神,而显得敏锐锋利,令男子感到那目光总是瞧着自己,穿胸透心,将种种隐秘一览无余。那位女人的皮肤并不是当时人们崇尚的白色,而是褐中透红;她一声不响,就像镜中人那样,有情无声。

艾布·阿塔希亚看到那女子缠着缀有宝石的额带,不禁一惊,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装饰品。他知道,第一位戴这种宝石额带的是马赫迪的女儿,即拉希德的胞妹。因为那位公主的前额格外宽,影响她的美貌,于是戴上那种额带,以遮其丑,遂成了一种美饰发明。

那女子梳着赛基娜式的发式;因这种发式的发明人是侯赛因的女儿赛基娜,故而得名。她的前额上垂着一种镶嵌钻石的饰物,形似飞鸟,眼睛用纯绿宝石制成,翅膀上嵌有红宝石和钻石,排列有致,在明烛下闪闪放光,令人感到照亮房间的不是蜡烛,而是那枚精美的头饰。她蒙着一淡紫色金线绣花纱巾,一对耳环上各有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脖子上戴着一条宝石项链,人与头饰相配,若珠联壁合,似天衣无缝。

女子的衣料尽管昂贵,但显得朴实无华。衣呈天蓝色,边角处均有精致绣花。艾布·阿塔希亚细看,不胜惊异,心想:“这位天仙无疑是拉希德家的人,定有什么奥秘;一旦弄清,少不了要发一笔大财。”

再朝房间各个角落扫视一眼,只见那一男一女仍然穿着希贾兹人服装,恭恭敬敬地坐在地上;看得出,那男子已入壮年,头发和胡须已现斑白。艾布·阿塔希亚凝视打量那位男子的面孔,觉得他并不像贝都因人。断定他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进行了一番乔装打扮。至于那个女人,看上去则像一个女仆,如今年纪已经大了。最引起艾布·阿塔希亚注意的还是阿蒂白。但见她坐在那张椅子前,正好言劝慰自己的女主人……艾布·阿塔希亚细看阿蒂白,见她的面部风韵犹在,只是比先前胖了些。那天夜里,阿蒂白没蒙头巾,头发梳成十几条辫子,每根辫子的末梢,都系着一块银圆或一种装饰物。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华贵项链,手腕上戴着镯子,身着绿底红花绸袍。

眼见此情此景,艾布·阿塔希亚惊奇不已,心中激动,两膝不住地相互撞击;因为只有弯着腰才能透过门缝往里看,所以腰背都觉疲劳。但是,他仍然坚持着,边看边倾听他们在谈些什么。首先传入他耳中的是阿蒂白的话。她说:“小姐,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您哭什么呢?”

那女子搂着两个孩子,抬头望着阿蒂白,声音哽咽地说:“阿蒂白,我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俩了。”

“小姐,我们请求真主襄助,但愿你能像今天这样,每年有数次机会见到他俩。这位就是里亚士,真主护佑他,每当听到您的吩咐,他就会到我们这里来的。但愿天随人意,让他俩时时刻刻陪伴着您。”

姑娘叹了口气,说:“哎,阿蒂白呀,你在梦想不可能实现的事啊。要知道我们的敌人残忍凶狠,不仁不义,贪图享乐,为所欲为,只顾自己。至于别人渴死、饿死或郁闷而死,他则一概不闻不问。他只关心自己,毫无慈悯之心!”

说着,姑娘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一块绣花绸帕,擦了擦眼泪。

阿蒂白说:“小姐,那些男人正是这样。他们大权在握,把自己看得比女人高贵得多,禁止女人与他们享有同等权利。一个男人可以娶几个女人为妻,并且任意纳妾,霸占女仆,但却不让女人同自己相爱的一个男人结为百年友好。”

那女子打断女仆的话说:“男子中,没有一个像我哥哥那样行事的;女子里,再也没有像我这样命苦的。我哥哥把我许配给一个他所喜欢的男人,然而却不让我们共享真主赐予的那份幸福。与此同时,在他的宫中却集聚了成群的罗马、土耳其、波斯、信德美女,其中有白肤色的,也有黄、红、褐、黑肤色的。”说到这里,女子咽了口唾沫,擦了擦眼泪。那两个孩子仍在她的怀里,其中一个稍大的孩子,用惊异的目光望着她的面孔。见她哭,也跟着她哭起来。那稍小的孩子,见哥哥哭,他也哭,接着阿蒂白也哭了起来。霎时之间,房间内哭声一片。

阿蒂白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安慰她说:“小姐,您也知道,您的哥哥是信士们的长官,他之所以不让您与那位宰相结婚,无非是因为他没有本事。公主您,又是哈里发的胞妹,血统高贵,与先知的叔父一脉相承。至于那位宰相,不过是个波斯奴隶,怎配与您结配成亲呢?像您这样的大家闺秀,应该与哈什姆人的后裔结亲。人们都知道,信士们的长官很喜欢自己的胞妹;他阻拦这桩婚事,目的全在提高您的地位。”

“阿蒂白,你这个该死的,难道你还蒙在鼓里?如果哥哥真认为与奴隶或仆人结婚有碍于哈里发尊位,那么,他为什么与一女奴结婚,并且生下了儿子,还要儿子继承王位呢?难道说女奴比男奴的地位高?此外,他的宫中奴婢成群,他随意纳妾,连婚约都没有。看起来,我哥哥很喜欢、敬重堂妹祖贝黛,可是,他为什么不与她结为夫妻呢?他总想施展自己的权威,但又找不到对象,看我软弱,因而就欺负起我来。他把一个青年介绍给我,而且认为我的哈什姆人堂兄中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让我同他结了婚,之后却又禁止我与他接近,致使我们认为接触就是犯罪,生怕人们知道我们的秘密,好像我们成了通奸、姘居,求真主襄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又敢在我哥哥面前为我说两句公道话而不怕自己的生命遭到威胁呢?”

讲到这里,眼见东方透出了黎明的曙光,莎赫札德戛然止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