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夜

一千零一夜

夜幕降临,莎赫札德接着讲故事:

“幸福的国王陛下,着魔的青年接着讲自己的身世……”

我看她吃喝完毕,洗了洗手,便与那黑奴躺在芦草上亲热起来……眼见此情此景,我气得晕了过去。我从圆屋顶上下来,溜进房间,抄起我妻子的那口宝剑,想把两个人一起杀掉。我首先朝黑奴的脖子上刺了一剑,自认为他已经一命呜呼……结果只刺穿了他的喉管,仅伤了他的皮肉,我误以为已经把他杀死。

正当那黑奴喘着粗气的时候,我妻子悄悄溜走了。

我把宝剑插入鞘里,返回城中,回到王宫,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清晨,我见妻子剪短了头发,穿上了孝服。她哭哭啼啼地说道:“堂兄,你不要责备我的所作所为。我得知我的母亲去世,家父战死疆场;我的两个兄弟,一个被毒蝎蛰死,另一个因噎食丧命。因此,我万分悲伤落泪。”

听了她的话,我对她说:“你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反对。”

整整一年光景,她总是难过、啼哭、落泪。

一年过后,妻子对我说:“我想在你的宫中修建一座圆屋顶式的墓室,供我自己在里面向父母兄弟志哀,把它叫做‘哀庐’!”

“随你的意吧!”我一口应允。

她果然在宫中空地上建成一个圆屋顶式房子,颇似陵寝。之后,她把那个挨了我一剑的黑奴接到这座“哀庐”里来住下;那时,黑奴的下半身已瘫痪,于她己无半点用了。

自从那黑奴挨了我那重重的一剑,只能喝些汤水,充其量不过算是活着,只是死期尚未来临罢了。

我妻子每日一早一晚都要出入那座“哀庐”,在黑奴面前垂泪哭泣,给黑奴喂水和熟食。就这样,她一早一晚伺候那黑奴,我从不介意,直到第二年。

有一天,我趁妻子不注意的时候,溜进“哀庐”,见妻子正在劈打自己的面颊,且泪流满面,口中吟诵道:

自打你远走之后,

我已不在世上;

因为我的心,

时常把你念想。

你走到哪里,

就把我带到何方;

只要你一落脚,

就把我埋藏在你身旁。

不要忘记我的名字,

刻在墓碑之上;

你再呼唤我的时候,

我的遗骨会有回响。

她吟完,一阵哭泣,继而又吟道:

陪伴着你享受荣华,

那正是我的快乐的日子。

你我分别之时,

如同我面临死亡之日。

黑夜里是多么可怕,

似乎死神常常到此。

只有陪伴着你,

我的兴致和乐趣才无休止。

片刻之后,她又吟道:

饱享人间富贵,

拥有天下土地。

所到之地民皆服我,

我的眼里没有波斯皇帝。

挺腿闭眼那天,

一切将退隐消翳,

人间华屋美饰,

均与蚊蝇翅膀无异。

她吟罢诗,我对她说:“堂妹,你整日落泪,到何时为止呀?你要知道,痛哭流泪是没有什么用的。”

她厉声说:“你不要管我!你若干预我的事情,我只有自寻短见。”

自那以后,我沉默寡言,听任她每日身着孝服,又哭了整整一年时间。

第三个年头来临了,我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已感到由衷厌烦。一天,我走进“哀庐”,见妻子坐在那里,长吁短叹道:“我的先生,我的主公,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我的主人,你怎么不回答我半句话呢?”

我听她吟道:

凭主借问坟墓,

他的美貌已经消掉?

请你回答我,

他的容颜已经变了?

坟呀,坟呀,

你既非天幕又非林阴大道;

为何明月高挂,

又为何树木繁茂?

我听她如此赞颂那黑奴,令我怒火中烧。我愤怒地问她:“你要痛苦、落泪到何年何月?”

我接着吟诵道:

凭主借问坟墓,

莫非他黑黝黝的皮肤已消?

请你回答我,

难道他的容颜已经变了?

坟呀,坟呀,

你既非锅底又非池沼;

为何灰与渣土,

俱堆积在你的怀抱?

妻子听后,站起来,说:“你这个该死的!难道是你刺伤了我的意中人,让他在这样不死不活的状态下度过了三年时光?”

我立即回答:“不错,是我做的。我本想一剑送他下地狱!”

我真想一剑结束我妻子的性命,且利剑出鞘,已举到了空中……

我妻子知道把那黑奴变成残废人的是我,只见她站了起来,念了几句咒语,我全然听不明白。然后她又说:“神助我妖术见奇功,使你半身变石头,半身保持人形。”

我一下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站不起来,躺不下去,倒不是死人,还在活着。主公阁下,不仅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就连这座城中的市场、街道、庭院、花园,都中了她的妖术。我们这座城中,本来住着四种宗教教徒,有伊斯兰教徒,有基督教徒,有犹太教徒,还有拜火教徒。正是我那可恶的妻子,对他们施了妖术,让他们变成了四种颜色的鱼:白色的鱼是伊斯兰教徒;红色的鱼是拜火教徒;蓝色的鱼是基督教徒;黄色的鱼是犹太教徒。原来的四个岛屿中了她的妖术,变成了四座山,就是湖周围那四座山。

主公阁下,更难忍的是,她每天都来这里折磨我,扒下我的衣服,狠抽我一百皮鞭,打得我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死去活来,然后给我上身的这件衣服下加上一层毛织衣服。

说到这里,王子哭了,吟道:

至仁至尊慈主啊,

我服从你的裁判;

只要你高兴乐意,

我丝毫不会抱怨。

今日我有如此遭遇,

真是苦涩不堪言。

谁能搭救我呢?

唯有先知的宗眷。

这时,国王凝视着青年,说:“小伙子,你已使我愁上加愁。”

国王沉思片刻,问道:“那位女人现在何处?”

“她就在黑奴所在的圆屋顶式的‘哀庐’里。她每天去黑奴那里一趟,到那里之前,顺便来我这里一趟,扒掉我的衣服,抽我一百皮鞭,打得我死去活来,哭叫连声。她惩罚我之后,再去给黑奴喂水喂食……”

国王说:“小伙子,凭安拉起誓,我一定要为你做件好事,使我青史留名,让后人永远记起我。”

国王坐下来,与王子一直谈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国王耐心等待到鸡鸣时分,这才甩掉斗篷,带上宝剑,冲入黑奴所在的地方。只见那里烛光通明,又见那里摆放着香料和药膏。国王冲上前去,手起剑落,黑奴一命呜呼,然后背起尸首,转身出门,将之投入宫内的一口深井里。国王即速返回圆屋顶式的建筑物里,换上黑奴的衣服,手握出鞘利剑,倒身躺在床上装睡。

一个时辰过后,那妖婆来了。她扒去丈夫的衣服,扬鞭抽打起来。那王子苦苦哀求道:“行啦,别打啦,够我受的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那妖婆说:“你可怜过我吗?你为何不留下我的情人?”

她给丈夫穿上毛织衣,又将锦袍罩在外面,然后向黑奴所在的地方走去,但见她手里端着酒莱来到“哀庐”。

她一进门,便号啕大哭,泣不成声。她说:“我的主公,你开口说话呀!我的先生,你开口说话吧!”

她接着吟道:

躲避,疏远,冷淡,

让我熬到何月何年?

爱神如此捉弄我,

使我尝尽苦辣酸咸。

我知道你有意拖长,

你我别离的时间。

若此举出于嫉妒之意,

如今你早已如愿。

她仍然哭着说:“我的主公,我的先生,你开口呀,说话呀!”

装成黑奴的国王躺在那里,压低声音,舌头打着弯儿,模仿着黑奴的语调,说:“唉,唉……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只有依靠万能的安拉了!”

女人听见话音,欣喜若狂,一声大叫,旋即昏迷过去。当她苏醒过来时,忙说道:“亲爱的,你说得很对!很对!”

国王把声音压得更低:“这个臭婊子,不配听我跟你说话!”

“原因何在呢?”女人问。

“原因在于你天天都在折磨你的丈夫。你丈夫哭叫求救,弄得我从早到晚不得安睡,整天不得安宁。你丈夫仍在苦苦哀求你,声音凄惨,使我心神不宁;如若不然,我早就康复了;这也是我拒绝回答你的问话的原因所在。”

“那就请允许我把他从这种状态下解救出来。”

“快去解救他去吧!让我们安静一下吧!”

“遵命!”

女人说罢,立即站起身来,离开“哀庐”走到宫中,拿出一个碗,盛满水,念了几句咒语,水就像在锅里那样沸腾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将水向丈夫身上洒了少许,同时说道:“因我的妖术使你变成了这副模样,现在变回来,恢复你的原形吧!”

话音未落,王子周身一抖,站了起来,庆幸自己得救,健壮如初,英俊不减当年,欣喜异常,忙说道:“我证万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那女人冲者王子的脸高声叫道:“你出去吧!从此不要再回这里来!不然,我就杀掉你!”

王子当即离去,那女人则回到“哀庐”,对“黑奴”说:“我的主公,请起来吧!让我看看你吧!”

国王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只是解除了我的恐惧感,但没有使我从根本上得到完全快乐。”

“亲爱的,根本原因何在呢?你还有什么要求?”

“那就是这座城市中的居民和那四个岛屿。每天半夜三更,湖里的鱼总是抬起头来向我求救,使我心神不安,这便是阻碍我恢复健康的原因。你快去解救他们吧!然后再来拉住我的手,扶我站立起来。我已经向痊愈迈出了一步。”

那女人满以为是黑奴在说话,异常高兴,忙说:“凭安拉起誓,你的要求高于一切!”

说罢,她站起身来,转身高高兴兴地快步向湖边跑去,从湖里捧出一点儿水……

讲到这里,眼见东方透出了黎明的曙光,莎赫札德戛然止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