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

安徒生童话

曾祖父是一个非常可爱、聪明和善良的人,所以我们都尊敬曾祖父。就我所能记忆得起的来说,他事实上是叫作“祖父”,也叫作“外公”。不过当我哥哥的小儿子佛列得里克来到家里以后,他就提升到“曾祖父”了。再升可就不能了!他非常喜欢我们,但是他似乎不太欣赏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

“古时是最好的时代!”他说,“那是一个安安稳稳的时代!现代是忙忙碌碌的,一切都没上没下。只有年轻人能讲话;在他们的谈话中,王族就好像是他们的平辈似的。街上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把烂布浸到水里去,在一个绅士的头上拧一把水。”

曾祖父讲这话的时候,脸就涨红了。但是不需多大工夫,他那种和蔼的微笑就又现出来了。于是他说:

“唉,是的,可能我弄错了!我是旧时代的人,在这个新的时代里站不稳脚。我希望上帝能指引我!”

当曾祖父谈起古代的时候,我仿佛觉得古代就在我的眼前。我幻想我坐在金马车里,旁边有穿制服的仆人伺候:我看到各种同业公会高举着它们的招牌,在音乐和旗帜飘扬中行进;我参加圣诞节的联欢会——人们玩着“受罚”的游戏[1]和化装游戏。

当然,那个时候也有许多可怕和残酷的事情:轮上的酷刑[2]和流血的惨事,而这类残酷事情有时是非常刺激人和吓人的。我也想起了许多愉快的事情:我想象着丹麦的贵族让农民得到自由;我想象着丹麦的王子废除奴隶的买卖。

听听曾祖父讲自己青年时代和诸如此类的事情是非常愉快的。然而在这类事情发生以前的那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一个伟大和有力的时代。

“那是一个粗暴的时代,”佛列得里克哥哥说,“感谢上帝,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个时代!”

这话是他当着曾祖父的面讲的。

讲这样的话是不太适当的,但是我却非常尊敬佛列得里克。他是我最大的一个哥哥,他说他可以做我的父亲——他喜欢讲非常滑稽的话。他是一个成绩最好的学生,他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工作得也顶好,不久他就可以参加父亲的生意了。曾祖父最喜欢和他谈天,但是他们一谈就总要争论起来。家里的人说,他们两人彼此都不了解,而且永远也不会了解。不过,虽然我的年纪很小,我很快就注意到,他们两人谁也舍不得谁。

当佛列得里克谈到或读到关于科学进步的事情,关于发现大自然的威力的事情,或关于我们时代的一切奇异的事情时,曾祖父总是睁着一对放亮的眼睛听。

“人变得比从前更聪明了,但是并没有变得比从前更好!”他说,“他们发明了许多毁灭性的武器互相残杀!”

“这样就可以把战争结束得更快呀!”佛列得里克说,“我们不需等待七年才得到幸福的和平!世界的精神太饱满了,偶尔也须放一点血。这是必要的呀!”

有一天佛列得里克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是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小城市里发生的。

市长的钟——市政厅上面的那个大钟——为整个城市和市民报告时间。这个钟走得并不太准,但是整个城市仍然依照它办事。没过多久这地方修了铁路,而且这条铁路还跟别的国家连在一起。因此人们必须知道准确的时间,否则就会发生撞车的事件。车站里现在有一个依照日光定时的钟,因此它走得非常准确。但是市长却不理它。所以市民只好全部依照车站的钟来办事。

我不禁笑起来,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但是曾祖父却不笑。他变得非常严肃。

“你讲的这个故事很有道理!”他说,“我也懂得你把它讲给我听的用意。你的这个钟里面有一个教训。这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件同样的事情——我父母的那座博恩霍尔姆造的朴素的、有铅锤的老钟。那是他们和我儿时的唯一的计时工具。它走得并不太可靠,但是它却在走。我们望着它的时针,我们相信它们,因此也就不理会钟里面的轮子了。那时国家的机构也是这样:人们信任它,因此也就相信它的指针。现在的国家机构却像一座玻璃钟,人们一眼就可以看见里面的机件,看见它的齿轮的转动,听见它转动的声音。有时这些法条和齿轮把人弄得害怕起来!我不知道,它敲起来会像一个什么样儿,我已经失去了儿童时代的那种信心。这就是近代的弱点!”

曾祖父讲到这里就生起气来了。他和佛列得里克两人的意见老是碰不到一起,而他们两人“正如新旧两个时代一样”,又不能截然分开!当佛列得里克要远行到美国去的时候,他们两人开始认识到这种情况——全家人也同样认识到了。他是因为家事不得不做这次旅行的。对于曾祖父来说,这是一次痛苦的别离。旅行是那么长,要横渡大海到地球的另一边去。

“我每隔两星期就写一封信给你!”佛列得里克说,“你还可以从电报上听到我的消息,那比信还要快。日子变成了小时,小时变成了分和秒!”

佛列得里克的船一到英国,他就打来了一个电报。到了美国,他又打来了一个电报——即使飞云作为邮差也不会有这样快。这是他上岸后几小时以内的事情。

“这种神圣的办法真是我们时代的一种恩赐,”曾祖父说,“是我们人类的一种幸福。”

“而且这种自然的威力是在我国第一次被发现和被传播出去的[3]——佛列得里克这样告诉我。”

“不错,”曾祖父说,同时吻我,“不错,我曾经注视过那双温和的眼睛——那双第一次看见和理解这种自然威力的眼睛。那是一双像你一样的孩子气的眼睛!我还握过他的手呢!”

曾祖父又吻了我一下。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们又接到佛列得里克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和一个美丽的年轻姑娘订了婚——他相信全家人一定会喜欢她的。她的照片也寄来了。大家先用眼睛,后来又用放大镜把照片仔细瞧了又瞧。这种照片的妙处是人们可以用最敏锐的镜子仔细加以研究。的确,它在镜子底下显得更逼真。任何画家都做不到这一点——甚至古代最伟大的画家都做不到。

“如果我们在古时就有这种发明的话,”曾祖父说,“那么我们就可以面对面地看看世界的伟大和世界的造福者了。这个年轻姑娘的样子是多么温柔和善啊!”他说,同时朝放大镜里看,“只要她一踏进门,我就会认识她了!”

不过这样的事情差一点儿就变得不可能了。很幸运,有些危险我们是在事后才知道的。

这对新婚夫妇愉快地、健康地到达了英国。他们又从这儿乘轮船回到哥本哈根来。他们看到了丹麦海岸和日德兰西部的白色沙丘。这时刮起了一阵暴风,船在沙洲上搁了浅,开行不动。海浪很大,好像是要把它打碎似的。什么救生艇也不能发生作用。于是黑夜到来了,但是有一支明亮的火箭穿过黑暗射到这艘搁了浅的船上来。火箭带着一根绳子;这样,海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便建立起联系了。不一会儿,那位美丽的少妇便在一个救生浮篮里,越过汹涌的波涛,被拉到岸上来了。没过多久,她年轻的丈夫也在她身边了,她感到无限的快乐和幸福。船上所有人都被救出来了,这时天还没有亮。

那时我们正在哥本哈根熟睡,既没有想到悲哀,也没有想到危险。当我们一起坐在餐桌旁喝早餐咖啡的时候,电报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有一艘英国船在西部海岸沉下去了。我们感到非常不安,不过正在这时候,我们收到我们亲爱的、得救的归客佛列得里克和他年轻妻子的另一个电报,说他们很快就要到家了。

大家一起哭起来,我也哭,曾祖父也哭。他合起他的双手——我知道他会这样做的——祝福这个新的时代。

在这一天,曾祖父捐了二百块大洋为汉斯·克利斯蒂安·奥斯特立一个纪念碑。

佛列得里克和他的年轻妻子回到家来。当他听到这事情的时候,他说:“曾祖父,这事做得很对!奥斯特在多少年以前就写过关于旧时代和新时代的事情,让我现在念给你听吧!”

“他一定跟你的意见是一样吧?”曾祖父说。

“是的,这一点你不用怀疑!”佛列得里克说,“而且跟你的意见也没有两样,因为你已经捐钱为他修纪念碑啦!”

(1870)

[1] 这是一种古时的游戏。玩的人因在游戏中犯了某种错误而损失某种物件,要赎回这种物件则必须受一种惩罚。

[2] 这是中世纪的一种残酷刑罚。受刑者被绑在一个类似轮子的架上,他的肢体被铁棒敲断。

[3] 电磁学说是丹麦科学家奥斯特于1820年第一次提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