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王的女儿
安徒生童话
鹳鸟讲了许多故事给自己的孩子听,都是关于沼泽地和洼地的事情。这些故事一般说来,都适合听众的年龄和理解力。最小的那些鸟儿只需听听“叽叽,喳喳,呱呱”,就感到有趣,而且还会认为这很了不起呢。不过年纪大点的鸟儿则希望听到意义比较深的事情,或者无论如何与它们自己有关的事情。在鹳鸟之中流传下来的两个最老和最长的故事中,有一个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那就是关于摩西的故事。他的母亲把他放在尼罗河上,后来他被国王的女儿发现了,得到了很好的教养,终于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1]。他的葬地至今还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是大家都知道的。
第二个故事人们还不知道,可能因为它是一个本地故事的缘故。这个故事是几千年来鹳鸟妈妈世代相传下来的。它们一个比一个讲得好。现在我们可以把它讲得更好了。
讲这故事和亲身参加这个故事的头一对鹳鸟夫妇,住在一个维京人[2]的木屋子里,把它当作它们夏天的别墅。这是在温德素色尔的荒野沼泽地旁边;如果我们要表示我们学识渊博,那就不妨说,这地方是在叔林[3]区的大沼泽地附近,在日德兰极北的斯卡根一带。那儿仍然是一片茫茫的沼泽。关于它的记载,我们可以在地方志中看到。据说这儿本来是海底,后来变得高起来了。它向四面扩展了许多英里远,它的周围是一片潮湿的草原和泥泞的沼泽地,上面长满了能变成泥炭的青苔、野黄莓和矮小的树。这地方的上空差不多老是有一层烟雾;七十年以前,这儿还有豺狼出现。把它叫作荒野的沼地是一点也不错的。人们不难想象,它曾经是多么荒凉,它在一千年以前该是有多少沼泽和湖水!
是的,那个时候可以看到的东西,现在仍然可以看到,一丝也没有改变。那时的芦苇跟现在的一样高,而且长着跟现在一样长的叶子和开着蓝而带棕色的绒毛般的花。跟现在一样,那时的桦木也长出白色的皮和细嫩的松散的叶子。至于住在那儿的生物,嗯,苍蝇穿的纱衣服,跟它现在穿的没有两样。那时鹳鸟的上衣的颜色仍然是白中夹着黑点;袜子仍然是红的。但是那时人们所穿的上衣,却跟现在所穿的式样不同;不过,无论谁在这泥泞的沼泽地上走过,不管他是猎人或者随从,他在一千年前所遭遇的命运,绝不会与现在两样。他会陷下去,一直沉落到大家所谓的沼泽王那儿去。沼泽王统治着地下的那个广大的沼泽帝国。人们也可以把他叫作泥地王,不过我们觉得最好还是把他叫作沼泽王——鹳鸟也是这样叫他的。人们对于他的统治,知道得并不多;可能这是一件好事情。
那个维京人的木房子就在沼泽地的附近,紧贴着林姆海峡。这房子有石建的地下室、尖塔和三层楼。鹳鸟在屋顶上建筑了一个窠;鹳鸟妈妈在这儿孵卵。它很有把握,认为它孵的卵一定会有良好的结果。
有一天晚上,鹳鸟爸爸在外面待了很久。当它回到家来的时候,它显得很慌张和忙乱。
“我有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要告诉你!”它对鹳鸟妈妈说。
“让它去吧!”它回答说,“请记住,我在孵卵呀。这会搅乱我,蛋会受到影响!”
“你应该知道这事情!”它说,“她——我们埃及主人的女儿——已经到这儿来了!她冒险旅行到这儿来——现在她却不见了!”
“她,她是仙女的后代呀!快点告诉我吧!你知道,我在孵卵,我可受不了你这么吞吞吐吐呀!”
“你知道,妈妈,她一定相信了医生的话——这是你告诉我的。她相信这儿沼泽地里的花可以把她父亲的病治好。她穿着天鹅的羽衣,跟另外两个穿羽衣的公主一起飞来了。这两个公主每年飞到北方来,洗一次澡,恢复她们的青春!她到这儿来了。现在她却不见了!”
“你有些太噜苏!”鹳鸟妈妈说,“这些蛋可能伤风呀。你把我弄得紧张起来,我可受不了!”
“我已经观察过了!”鹳鸟爸爸说,“今晚我到芦苇丛里去过一次——这儿的泥巴可以承受住我。那时飞来了三只天鹅。它们飞行的样子似乎告诉我说:‘不对!这不太像天鹅;这只是天鹅的羽衣!’妈妈,你像我一样,一看就知道;你知道什么东西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它说,“不过快点把那个公主的事情告诉我吧!什么天鹅的羽衣,我已经听厌了!”
“你知道,沼泽中央很像一个湖,”鹳鸟爸爸说,“如果你稍微立起一点,就可以看到一部分。在那儿芦苇和绿泥巴的近旁,躺着一根接骨木树的残株。有三只天鹅坐在那上面;它们拍着翅膀,向四周观察。其中有一只脱下羽衣,我马上认出她就是我们埃及主人的公主!她坐在那儿,除了她的黑发以外,身上什么衣服也没有穿。我听到她请另外两位好好看着她的天鹅羽衣,然后她就跳到水里去采她幻想中看见在那里开着的花朵。那两位点点头,飞到空中,把那脱下的羽衣衔起来。她们把它拿去干什么呢?我想。我想她可能也要问同样的问题。她马上得到了回答,而且很干脆:那两位拿着她的天鹅羽衣飞走了!‘你沉下去吧!’她们喊着说,‘你将永远也不能再穿着天鹅的羽衣飞,你将永远也不能再看到埃及了!请你在沼泽地里住下吧!’于是她们就把天鹅羽衣撕成一百块碎片,弄得羽毛像暴风雪似的在四处乱飞。于是这两位不守信义的公主就飞走了!”
“那真可怕!”鹳鸟妈妈说,“我听到真难过!不过请赶快把结果告诉我吧。”
“公主伤心地哭着,真是可怜!她的眼泪滴到那根接骨木树的残株上。这根残株就动起来,因为它就是沼泽王本人——他就住在这块沼泽地里!我亲眼看见残株怎样一转身就不再是残株了。沾满了泥的长枝丫伸出来了,像手臂一样。于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就非常害怕起来,她想从这块泥泞地里逃走。但是这块地方连我都承受不住,当然更谈不到她了。她马上就陷下去,接骨木树的残株也沉下去了。事实上,是他把她拉下去了。黑色的大泡沫冒出来了;他们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公主现在是埋到荒凉的沼泽地里去了,她永远也不能再带一朵花儿回到埃及去了。妈妈,你一定不忍心看到这情景的!”
“在这样一个时候,你不该讲这类的事儿给我听!这些蛋可能受到影响呀!那个公主会自己想办法的!一定会有人来帮助她!如果这事情发生在你或我的身上,或者在我们家族的任何人身上,我们就统统都完了!”
“但是我要每天去看看!”鹳鸟爸爸说。它说得到就做得到。
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
有一天,它看到一根绿梗子从深沉的沼泽地里长出来了。当它达到水面的时候,便冒出一片叶子来。叶子越长越宽;旁边又冒出一个花苞来了。有一天早晨,当鹳鸟在梗子上飞过的时候,花苞在强烈的太阳光中开出一朵花来;花瓣里面躺着一个漂亮的孩子——一个好像刚刚洗完澡的小女孩。她很像埃及的那位公主——鹳鸟一看见就认为她是那位公主,不过缩小了一些罢了。可是仔细想一下,它又觉得她很可能是公主跟沼泽王生的孩子,因此她才躺在睡莲的花瓣里。
“她绝不能老躺在那儿!”鹳鸟爸爸想,“不过我窠里的孩子已经不少了!我有了一个办法!那个维京人的妻子还没有孩子,她早就盼望有一个小家伙!人们说小孩子是我送来的;这一次我倒真的要送一个去了!我要带着这孩子飞到维京人的妻子那儿去:那将是一件喜事!”
于是鹳鸟把这女孩抱起来,飞到那个木房子里去。它用嘴在那个镶着膀胱皮的窗子上啄开一个洞,然后把孩子放在维京人的妻子的怀里。接着它就马上飞到鹳鸟妈妈这边来,把它所做过的事情讲给它听。小鹳鸟们静静地听这个故事,因为现在它们已经长得够大,可以听了。
“你看,公主并没有死呀!她已经送一个小家伙到地面上来了,而且这小家伙现在还有人养!”
“我一开头就说过,结果就会是这样!”鹳鸟妈妈说,“现在请你想想你自己的孩子吧。我们旅行的时候快到了;我已经感到我的翅膀开始发痒了,杜鹃和夜莺已经动身;我听到鹌鹑说过,我们很快就会有顺风吹来!我觉得,我们的孩子们一定得好好操练一下才对!”
嘿,维京人的妻子第二天早晨醒来,看见怀里有一个漂亮的孩子,她是多么高兴啊!她吻她,摸她,但是她却哭得厉害,用她的手臂和腿乱踢乱打,看样子她一点也不感到快乐。最后她哭得睡去了。当她睡着的时候,一副样儿才可爱呢。维京人的妻子真是高兴极了;她感到非常愉快,非常舒服。于是她就幻想,她的丈夫和他的部下一定也会像这个小家伙一样,某一天意外地回到家来。因此她就和全家的人忙着准备一切东西。她和她的女仆人所织的彩色长挂毯——上面有他们的异教神祇奥丁、多尔和佛列亚[4]的像——也挂起来了;奴隶们把那些作为装饰品的旧盾牌也擦亮了;凳子上放好了垫子;堂屋中间的火炉旁边放好了干柴,以便火随时就可以点起来。维京人的妻子亲自安排这些事情,因此到天黑的时候她就很困了。这天晚上她睡得很好。
她在天明前醒来的时候,真是惊恐极了,因为孩子已经不见了!她跳下床来,点起一根松枝,四处寻找。她发现在她床脚头上有一只很丑的大青蛙,而没有那个孩子。她一看到这东西就起恶心。于是她拿起一根粗棍子,想要把这两栖动物打死。不过它用一种非常奇怪和悲哀的眼光望着她,结果她不忍下手。她又向屋子的四周望了一眼——青蛙发出一个低沉、哀哭的声音。这使她打了一个寒战。于是她从床边一脚跳到窗子边,立刻把窗子打开。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从窗子射到床上这只大青蛙的身上。忽然间,青蛙的大嘴仿佛在收缩,变得又小又红;它的四肢在动,在伸,变成一个非常可爱的生物。床上又是她自己可爱的孩子,而不再是一只奇丑的青蛙了。
“这是怎么回事情?”她说,“难道我做了一个噩梦不成?这不就是我的美丽的天使吗?”
于是她吻她,把她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心上。不过这孩子像一只小野猫似的挣扎着,咬着。
维京人在这天和第二天的早晨都没有回来,虽然他现在正是在回家的路上。风在朝一个相反的方向吹,朝有利于鹳鸟旅行的南方吹。一人的顺风就是他人的逆风。
又过了两天两夜,维京人的妻子才弄明白她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情:原来她身上附着一种可怕的魔力。在白天她美丽得像一个光明之女神,但是她却有一个粗犷和野蛮的性格。可是在晚上她就变成了一只丑恶的青蛙,非常安静,只是叹气,睁着一对忧郁的眼睛。她身上有两重不同的性格在轮流地变幻着。鹳鸟送来的这个小姑娘的外表在白天像母亲,但是性情却像父亲。在晚间,恰恰相反,她父亲的遗传在她身体的外部表现出来,而她母亲的性格和感情则主宰着她的内心。谁能把她从这种魔力中解放出来呢?
维京人的妻子为这件事感到焦虑和悲哀。她为这个小小的生物担心。她觉得,在丈夫回来的时候,她不能把孩子的情况告诉他,因为他可能依照当时的习惯,把孩子放在公共的大路上,随便让什么人把她抱走。这个善良的维京女人不忍心这样做,因此她就决定只让维京人白天看到这个孩子。
有一天早晨,屋顶上响着鹳鸟拍翅的声音。头天晚上有一百多对这类的鸟儿在操练,后来又在这儿休息;现在它们要起身飞到南方去。
“所有的男子,准备!”它们喊着,“妻子和孩子们也要准备!”
“我真觉得轻快!”年轻的鹳鸟们说,“我的腿里发痒,好像肚皮里装满了活青蛙似的。啊,飞到外国去多么痛快啊!”
“你们必须成群结队地飞行!”爸爸和妈妈说,“话不要讲得太多,那会伤精神的!”
于是这些鹳鸟飞走了。
在这同时,号角声在荒地上响起来了,因为维京人和他的部下已经登岸了。他们满载着战利品,正向家里走来。这些战利品是从高卢人的领海上掠来的。那儿的人,像住在不列颠的人一样,在恐怖中唱:
上帝啊,请把我们从野蛮的诺曼人[5]手中救出来!
啊,在沼泽地的维京人的堡塞中,生活是多么活跃,多么愉快啊!大桶的蜜酒搬到堂屋里来了,火烧起来了,马被斩了,这儿要热闹起来了。祭司把马的热血洒在奴隶们身上作为祭礼;火在熊熊地烧着,烟在屋顶下翻腾,烟灰从梁上落下来,不过这种情形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许多客人到来了;他们得到许多贵重的礼物,他们之间的仇恨和恶意现在都忘掉了。他们在痛快地喝酒,彼此把啃过的骨头向对方脸上抛——这表示他们的高兴。他们的歌手——他是一个乐师,也是一个武士——为他们唱了一曲歌;因为他曾经和他们在一道,所以他们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在这首歌里面,他们听到他们战斗的事迹和功勋。每一段歌的结尾都有同样的叠句:
财富、敌友和生命都不能持久,
只有光荣的名字会永垂不朽。
他们击着盾牌,或用刀子和骨头敲着桌子。
维京人的妻子坐在宽广的大厅里的十字凳上。她穿着绸衣服,戴着金臂环和大颗的琥珀珠:这是她最华贵的打扮。那个歌手在他的歌中也提到了她,并且还唱出她带给她富有的丈夫的那些贵重的嫁奁。她的丈夫在白天的光中看到了这个可爱孩子的美貌,感到万分地高兴。这个小生物的狂野动作特别讨他的欢心。他说,这个女孩子长大的时候,可能成为一个堂堂的女英雄,敢于和巨人作战,当一只熟练的手开玩笑地用快刀割掉她的眉毛的时候,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蜜酒桶已经空了;新的一桶又被运进来了,因为这群人一喝就要喝个痛快,而且他们能喝。那时有这样一句谚语:“家畜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离开牧场,但是一个傻气的人却不知道他的胃能装多少。”是的,他们知道,不过知和行却是两回事情!他们也知道:“一个受欢迎的客人在人家坐久了,也会引起人家讨厌的!”不过,他们仍然坐着不动,因为肉和蜜酒究竟是好吃的东西!时间过得非常愉快!夜间,奴隶们睡在温暖的灰里,舔着在油脂里浸过了的手指。这是一个快乐的时代!
这一年,维京人又出征了,虽然晚秋的风暴已经开始在咆哮。他和他的武士们登上不列颠的海岸,照他的说法,这不过“只是过一次海”而已。他的妻子和那个女孩子留在家里。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这位养母不久就会喜爱这只有温柔眼睛和发出叹息的青蛙,而不喜爱在她身边打着、闹着的那个漂亮女孩子。
秋天潮湿的浓雾——能够把树叶咬掉的“无嘴兽”——已经笼罩在灌木林和荒地上了。人们所谓的“没有羽毛的鸟儿”——雪花——在纷乱地飞舞。冬天很快地到来了。麻雀占据了鹳鸟的窠;它们根据自己的看法,谈论着那些离去了的主人。不过这对鹳鸟夫妇和它们的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鹳鸟现在在埃及。那里太阳照得很暖和,正如这儿的晴朗夏天一样。附近一带的罗望子树和阿拉伯胶木已经开满了花。穆罕默德的新月在清真寺的圆屋顶上闪耀着;在那细长的尖塔上坐着许多对鹳鸟夫妇——它们做了一番长途旅行,现在正在休息。整群的鸟儿,在庄严的圆柱上,在倒坍的清真寺的拱门上,在被遗忘了的纪念碑上,筑了窠,这些窠一个接着一个地连在一起。枣树展开它的青枝绿叶,像一把阳伞。灰白色的金字塔,在遥远沙漠上的晴空中耸立着,像大块的阴影。在这儿,鸵鸟知道怎样运用它们的长腿;狮子睁着巨大而灵敏的眼睛,注视着半埋在沙里的斯芬克斯大理石像。尼罗河的水位降低了;河床上全是青蛙——这景象,对鹳鸟的族人来说,是这国家里最值得看的东西。年轻的鹳鸟们以为这不过是视觉的幻影,因为这一切是太可爱了。
“这儿的情形就是如此。在我们温暖的国度里,它永远是这样的!”鹳鸟妈妈说。小家伙们的肚皮马上就觉得痒起来。
“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看吗?”它们问,“我们是不是还要飞向遥远的内地去呢?”
“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看了,”鹳鸟妈妈说,“这丰饶的地带里现在只有莽莽的森林。那里面的树木紧密地交织着,并且被多刺的爬藤连接在一起——只有大象才能用粗笨的脚打开一条路。蛇对我们来说是太大了,而蜥蜴又太快了。假如你们要到沙漠里去,你们的眼睛便会塞满了沙子;可是风猛刮起来的时候,你们可能会被卷到沙柱[6]中。唉,最好还是待在这儿吧!这儿有的是青蛙和蝗虫!我要在这儿住下来;你们也将要在这儿住下来!”
于是它们就住下来了。爸爸妈妈坐在一个尖塔顶上的窠里;休息了一会儿以后,它们就忙着理羽毛,在红色的腿上磨嘴。它们不时伸出颈项来,庄严地致敬礼,然后又把头举起来,露出高额角,展示美丽而柔滑的羽毛,射出聪明的光亮的棕色眼睛。年轻的女鹳鸟们在丰茂的芦苇中高视阔步地走着,顽皮地瞧着别的年轻鹳鸟,交了一些朋友,每走三步就吞一只青蛙,或者用嘴衔着一条小蛇前后摆动——它们认为这东西对于它们的身体有益,而且味道很美。
年轻的男鹳鸟们开始吵闹起来,用翅膀互相打着,用嘴互相啄着,有时甚至啄得流出血来。年轻的男鹳鸟和女鹳鸟就这么订了婚,有时另一对也订了婚。这就是它们生活的目的。于是它们就建筑一个新的窠,又开始新的吵闹,因为在热带的国度里,人们的脾气总是急躁的。不过这也很有趣,特别引起老年人的高兴,因为自己的孩子所做的事情总是可爱的!这里每天都有太阳光,每天都有许多东西吃。它们除了娱乐以外,什么也不想。但是在它们埃及主人——它们这样称呼他——的宫殿里,愉快的事情可就没有了。
那位富有的、威严的主人躺在床榻上;在这四壁五光十色的大厅里,他像一具木乃伊似的,僵直地伸展着四肢;看样子,他像是躺在一朵郁金香里面一样。他的家人和奴仆都站在他的周围,因为他并没有死,虽然人们不能肯定地说他是活着的。那朵产自北国沼泽地的、能治病的花儿,原是要由一个最爱他的女儿去采来送回家的;但是她永远没有送回来。他美丽的年轻女儿,穿着天鹅的羽衣,越过大海和陆地飞到那遥远的北方去,以后永远也没有再回来。“她已经死了!”回来的那两位天鹅姑娘报告说。她们编了一套完整的故事,内容是这样的:
“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空中高高地飞,一个猎人看到了我们,向我们射出箭来。那箭射中了我们年轻的朋友。她一边唱着告别之歌,一边就慢慢地落下来了。她作为一只要死的天鹅落到树林中的湖里去了。我们把她埋葬在湖岸旁的一株芬芳的、低垂的赤杨树下。但是我们报了仇。燕子在那猎人的草屋顶下筑了一个窠;我们就在这燕子的翅膀下绑上了一把火。房子烧起来了;那个猎人就在房子里烧死了。火光照到湖上,一直照到那株低垂的赤杨——她在赤杨树根旁的泥土底下安息。她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埃及来了!”
这两个人于是就哭起来。当鹳鸟爸爸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它的嘴就响起来,弄得很远都可以听得见。
“全是捏造的谎话!”它说,“我真想把我的嘴啄进她们的胸口里去!”
“可能把你的嘴啄断了啦!”鹳鸟妈妈说,“那时你的一副尊容才好看呢!你先想想自己和家庭吧!别的事情你都不用管!”
“不过明天早晨我要到那个圆屋顶上坐下来。学者和聪明人将要在那里集会,研究病人的情况:可能他们的结论比较更能接近真理。”
学者和聪明人都来了,讲了许多话,许多高深的话;鹳鸟完全摸不着头脑。而且这些话对于病人和在那个荒凉沼泽地的女儿也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我们听听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得听许多话。
不过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再听一次,了解清楚,也是完全应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整个事儿了解得更多一些,最低限度了解得和鹳鸟爸爸一样多。
“爱产生生命!最高贵的爱情产生最美好的生命!只有通过爱才能把他的生命救出来。”人们这样说。那些学者说,这些话讲得非常聪明,很有道理。
“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想法!”鹳鸟爸爸立刻说。
“这话的意思我不太了解!”鹳鸟妈妈说,“而且这不能怪我,只能怪那个想法。不过让它去吧,我有别的问题要考虑!”
那些学者讨论着这种爱,那种爱,爱与爱之间的分别,恋人之间的爱,父母和儿女之间的爱,植物和阳光之间的爱,太阳光怎样吻着沼泽地,怎样使嫩芽冒出来——这一切被阐释得那么复杂和深奥,弄得鹳鸟爸爸完全没有办法听懂,当然更谈不上传达出来了。学问把它压得透不过气来。它半闭着眼睛;第二天它若有所思地用一只腿立了一整天。这么多的学问,它真是负担不了。
不过鹳鸟爸爸懂得一件事情:它听到富贵贫贱的人都讲出心里的话。他们说,这个病人躺下来,不能恢复健康;这对于成千成万的人——对于整个国家——来说,是一桩极大的不幸。他们说,如果他能复元的话,那么大家都会感到快乐和幸福。“不过能使他恢复健康的那朵花儿,是生长在什么地方呢?”大家都探讨过这个问题,在高深的书籍中,在闪耀的星星上,在天气和风中。他们探讨过他们所能想到的种种法门。最后,学者和聪明人,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都说:“爱产生生命——父亲的生命。”在这种场合之下,他们所说出的东西比他们所能理解的多。他们反复地说,并且开出药方:“爱产生生命。”不过他们怎样照这个药方来准备这服药呢?这时他们遇到了一个难题。
最后他们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只有全心全意爱她父亲的那个公主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后来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的,在这件事发生以前,许多年已经过去了:一天夜里,当新月正要落下去的时候,公主向沙漠里的大理石斯芬克斯像走去;她把石像基石入口面前的沙拨开,走过一条通向一个大金字塔的长廊。古代一个伟大的国王,躺在装满金银财宝的木乃伊匣子里,就葬在这个金字塔里。在这里面,她把头贴着死者,为的是要听出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恢复父亲的生命和健康的法宝。
这些事做完了以后,她做了一个梦:她必须到丹麦一块很深的沼泽地去取回一朵莲花,地点已经详细地指点给她了。她可以用她的胸脯在深水里触到这朵莲花——它可以使她的父亲恢复健康。
由于这个缘故,她才穿着天鹅的羽衣,飞出埃及,来到这荒野的沼地。这全部经过,鹳鸟爸爸和鹳鸟妈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现在我们也比以前知道得更详细了。我们的沼泽王把她拖下去了;我们还知道,对于她家里的人来说,她算是永远死掉了。他们中只有最聪明的人才像鹳鸟妈妈那样说:“她会自己想办法!”因此他们只有等待,因为他们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倒想把那两个恶毒公主的天鹅羽衣偷走呢!”鹳鸟爸爸说,“好叫她们不能再飞到沼泽地去捣鬼。我将把那两件天鹅羽衣藏起来,等到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不过你打算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呢?”鹳鸟妈妈问。
“藏在我们沼泽地的窠里!”他说,“我和我们最小的孩子们可以一道把它们运走。如果这样还有困难,我们可以在路上找到适当的地方把它们藏起来,直到我们下次旅行的时候再搬运。当然,那个公主只需有一件天鹅羽衣就够了,但是有两件也并不坏。在北国,人们总是不会嫌衣服多的。”
“谁也不会感谢你的!”鹳鸟妈妈说,“不过你是家长。与孵卵无关的事情,我都没有意见!”
那个维京人的堡寨是在荒野沼泽地的近旁。在春天的时候,鹳鸟就向那儿飞去。人们替那个小女孩起了一个名字,叫作赫尔珈。不过这个名字对于有这种脾气和这种美貌的女子来说,是太柔和了。她的这种美貌每过一个月就显得更漂亮。在几年之内——在这期间,鹳鸟们往返做过好几次同样的旅行:秋天飞向尼罗河,春天飞回沼泽的湖地里来——这个小小的孩子就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在人们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一个十六岁的美女。虽然她的外表可爱,她的内心可是非常残暴,比那个艰苦、阴暗时代中的大多数人还要残暴。
她喜欢把那为祭奠而杀死的马的冒着热气的血,洒在她雪白的手上。在狂野中,她把祭司献给神的一只黑公鸡的颈项用牙齿咬断。她一本正经地对她的养父说:
“你在睡着的时候,如果你的敌人到来、把绳子套在你的屋梁上、把你的屋子拉倒,我也不会喊醒你的,哪怕我有这个气力也不会!我听不见,因为你多少年以前,打在我耳朵上的巴掌,现在还在我的耳边响!你知道,我永远也忘记不了这件事!”
可是维京人不相信这话,因为他也像别的人一样,被她的美迷住了。此外,他不知道脾气和外貌是怎样在小赫尔珈身上变幻着。
她骑马可以不用马鞍,好像她是生在马身上似的。马飞快地奔驰,她也不会掉下来,哪怕这匹马跟别的马在互相嘶叫、斗咬,她也不在乎。当维京人的船要靠岸的时候,她常常穿着衣服从悬崖上跳到海峡的波涛里,游过去迎接他。她把她美丽的长头发剪下来,搓成弦装在她的弓上。
“自己做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她说。
照那个时代的标准,维京人的妻子是一个有坚强性格和意志的人。不过比起她的女儿来,她要算是一个软弱和胆小的女人了。此外,她也知道,这个可怕的孩子身上附有一种魔力。
当她的母亲站在走廊里或走进院子里来的时候,赫尔珈总是要故意恶作剧一番。她坐在井边,摆动着手臂和腿,接着就一纵身跳到那个又窄又深的井里去。这时她青蛙的特性便使她下沉、上升,直到她最后像一只猫似的又爬出来。她全身滴着水,走进大厅;落在地上的许多绿叶,在水滴里旋转。
不过有一条线可以牵制住小赫尔珈,那就是黄昏的幽暗。在黄昏中,她就变得很安静,很深沉;同时她也很容易接受使唤和指挥。这时某种内在的情感似乎把她吸向她的母亲。太阳一下山,她的外表和内心就起着变化;于是她就安静地、悲哀地坐着,收缩成一只青蛙。的确,她的身体要比青蛙大得多,但她也就因此更难看。她的外表像一个长着青蛙头和蹼的可怜的矮子。她的眼睛露出一种非常阴郁的表情。她不能讲话,她只能像一个在梦中哭泣的孩子,发出一种空洞的呱呱声。这时维京人的妻子就把她抱在膝上。她忘记了这种奇丑的外形,只是朝女儿那对悲哀的眼睛直望。她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
“我倒希望你永远是我可怜的青蛙哑巴孩子呢!你一变得美丽的时候,你的样子就显得更可怕。”
于是她写出一些驱魔祛病的神秘文字,把它放在这可怜孩子的身上,但是这并没有产生出什么好的效果。
“谁也不会相信,她曾经是那么小,小得可以躺在一朵睡莲的花瓣里!”鹳鸟爸爸说,“现在她长成一个女人,跟她埃及的母亲完全一模一样。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这个母亲!正如你和那最有学问的人的看法一样,她完全不知道怎样照料自己。我们年年在荒野的沼泽上空飞来飞去,但是从来没有任何迹象表现出她仍然活在人间!是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每年我比你先几天到这儿来,修理窠和办理许多其他事情。那时我就花一整夜工夫,像一只猫头鹰或蝙蝠似的,在这湖上,在这广阔的水上,飞来飞去,但是从来没有得到一点结果。我和那几个小家伙从尼罗河的国家运来那两件羽衣,也就因此一直没有机会使用。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在三次旅行中把它们带到这儿来。现在它们垫在窠底上已经有好多年了。如果闹起火灾,把这座木房子烧掉了,那么羽衣也就完事了!”
“那么我们舒服的窠也就完事了!”鹳鸟妈妈说,“不过在这一点上,你动的脑筋似乎没有比在什么羽毛衣、什么沼泽公主身上动得多!你最好还是钻到泥巴里去,和她待在一起吧!自从我孵第一窠孩子的时候起,我就说过,对于你的孩子,你是一个最糟糕的父亲。我只希望那个野蛮的女孩子不会在我们和我们孩子的翅膀上射一箭。她干起事情来是不考虑后果的。我希望她能想想:我们在这儿比她住得久!我们从来没有忘记我们的义务:我们每年付出我们应该付的税钱——一根羽毛、一个蛋、一只小雏。当她在外面荡来荡去的时候,你以为我像往时一样,愿意走下来吗?你以为我可以像在埃及那样,成为那儿人们的一个玩伴,同时也不忘记我自己,偶尔朝罐子里和壶里东张西望一下吗?不,我坐在这儿满肚子都是生她的气——她这个丫头!我对你也生气啦!你应该让她躺在睡莲里才好,让她死掉才好!”
“你的心比你的嘴要慈善得多。”鹳鸟爸爸说,“我了解你,比你了解你自己要透彻得多!”
说完这话后,它就跳了一下,重重地拍了两下翅膀,把腿向后一伸,便飞走了——也可以说连翅膀都没有动一下就滑走了。当它飞到相当远的时候,就使劲地拍一下!太阳照在它白色的羽毛上;它把脖子和头向前伸着!这表示它的速度和敏捷。
“它毕竟是一切鹳鸟中最漂亮的一只!”鹳鸟妈妈说,“但是这话我不愿意当它的面讲!”
在这年秋天,维京人很早就带着许多战利品和俘虏回家来了。在俘虏之中有一个年轻的信仰基督的神甫;他是一个反对北欧异教神祇的人。
在那个时候,人们常常在客厅和闺房里谈论着这个新的宗教。这个宗教正在所有的南方国家传播,而且通过圣安斯加里乌斯[7]已经传播到施莱湾[8]的赫得埠去了。连小赫尔珈也听到了人们对这个白基督[9]的信仰。这个人为了爱人类,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解救他们。不过对于她来说,正如俗话所说的,她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看样子只有当她变成一只可怜的青蛙、待在一个紧闭的房间里的时候,才会懂得“爱”这个字的意义。不过维京人的妻子听到过,而且还特别被那些在南方流传着的、关于这个唯一真正上帝的儿子的故事和传说感动过。
远征回来的人也谈起那些用昂贵的石头为他所砌的许多壮丽的教堂——他这个传播“爱”的人。他们带回了两个雕刻得很精致的、沉重的金容器,每只都发出特别的香气,因为那都是香炉——基督的神甫在祭坛面前摇晃的香炉。在这祭坛面前流着的不是血而是酒;圣餐就是他的血——他为世世代代的后人所流的血。
这个基督的年轻的神甫被囚禁在维京人家里的阴森的石窖里;他的脚和手都被皮条绑着。维京人的妻子说,他非常好看,“简直像巴尔都[10]!”他的不幸感动了她的心。不过年轻的赫尔珈说,他的脚应该用绳子捆住,然后再把他系在野牛的尾巴上。
“那么我就把狗放出来——好呀!让它们在沼泽地和水潭上飞跑,向那荒地跑去!那才有趣呢!不过更有趣的是跟在这个人后面跑。”
但野蛮的维京人不愿意让他这样死去。他建议第二天把这神甫放在树林里的处死石上,把他作为众神的蔑视者和敌人,拿来活活地祭神。这将是第一次把一个活人献给神。
年轻的赫尔珈要求亲自把这牺牲者的血拿来洒在神像上和集会的人身上。她磨快她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当一只大恶狗——这样的狗,维京人家里有的是——在她身边跑过去的时候,她就把刀口捅进它的身体里去。“为了要试试这把刀子快不快!”她说。维京人的妻子悲哀地望着这个狂野和恶毒的女孩子。当黑夜到来、这个姑娘把美丽的形态换成温柔的心灵的时候,她就用温暖的话语告诉赫尔珈说,在她心的深处她是感到多么悲哀。
这只外形古怪的丑青蛙,现在站在她的面前。她的棕色的、阴郁的眼睛盯着她的面孔,静听着她讲话,仿佛她也有人的智力,能够理解这些话似的。
“我从来没有讲过半个字,把我因为你而感到的痛苦告诉我的丈夫!”维京人的妻子说,“我心中对于你的怜悯比我自己能够体会得到的要多得多。一个母亲的爱是无边际的!但是你的心里却是一点爱的痕迹也没有——你的心简直像一块寒冷的沼泽地!你从什么地方来到我家里的呢?”
于是这个可怜的怪物就奇怪地哆嗦起来,好像这句话触动了联系身体和灵魂的那根看不见的弦似的。大颗的泪珠在她的眼里亮着。
“你的艰苦的日子不久就会到来的!”维京人的妻子说,“对我来说,那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把你作为一个孩子放在大路上,让夜风把你吹得睡去,那也许对于你是有好处的。”
维京人的妻子哭得流出悲痛的眼泪,怀着愤怒和苦痛的心情走开了。她走到那张挂在大梁上、把堂屋隔开的毛毯后面就不见了。
这只缩作一团的青蛙单独蹲在一个角落里。周围是一片深沉的静寂;不过一种半抑制住的叹息声不时从她的胸中发出来。一种新的生命仿佛在痛苦中、在她心的深处萌芽了。她向前爬了一步,静听着。于是她又向前爬,用她笨拙的手握着那横搁在门上的沉重的门闩。她静静地把门闩拉开,静静地把插销抽掉。她把前房里那盏闪动着的灯拿起来。一种坚强的意志似乎使她鼓起了勇气。她把地窖门上的铁插销取出来,然后轻轻地爬进囚室里去。他睡着了。她用冰冷和黏湿的手摸了他一下。他一睁开眼睛,看见这只奇丑可憎的动物的时候,就打了一个寒战,好像他看见了一个邪恶的幻象似的。她把刀子抽出来,割断他的绳子,同时对他示意,叫他跟着她走。
他口中念出一些神圣的名字,同时他画了十字。这动物丝毫没有改变它的形状,于是他念出《圣经》上的话来:
“一个人能为穷困的人着想是有福的;在他困难的时候上帝就会救助他[11]!你是谁?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样一个动物的形体?但你却是那么温柔慈善!”
这个蛙形女子示意,叫他跟着她走。她领着他在掩蔽着他的帷帘后面,在一个静寂无人的走廊上走,一直走到马厩里去。她指着一匹马给他看。他跳上马,她也坐在他的面前,紧紧地抓住马鬃。这囚徒懂得她的意思。他们赶着马急速地奔上一条路——这条路他自己是绝不会找得到的。他们向一块广阔的荒地上驰去。
他忘记了她丑恶的形体。他通过这个怪物的形象,感觉到上帝的仁慈和恩典。他虔诚地祈祷,虔诚地唱着赞美歌。这时她就发起抖来。难道是赞美歌和祈祷在她身上发生了作用,或者是那快要到来的寒冷的黎明,使她发抖吗?她现在起了一种什么情感呢?她高高地站起来,想勒住马,跳到地上。可是这位信仰基督的神甫用所有的气力把她抱住,同时高声地唱了一首圣诗,好像这就可以解除使她变成可憎的青蛙那种魔力似的。马更狂野地奔驰起来。天边在发红,初升的太阳从云块里射出光彩。阳光一出现,青蛙也就变形了。赫尔珈又成了一个充满邪恶精神的美女。他怀里抱着这样一个绝美的姑娘,心中不禁感到非常惊骇。他跳下马,把它勒住。他相信他现在又遇见了一种新的破坏性的魔力。不过年轻的赫尔珈也同时跳下马来,站在地上。她身上的短短童装只达到她的膝头。她抽出腰间的快刀,跑到这位惊愕的神甫面前来。
“等着我吧!”她大声说,“等着我吧,等着刀子捅进你身体里去吧!你简直白得像草一样!你这个奴隶!你这个没有胡须的家伙!”
她逼近他。他们你死我活地斗争着,不过上天似乎给了这个信仰基督的人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他牢牢地抱着她。他们旁边的那株老栎树也来帮他的忙,因为它半露在地面上的根似乎要抱住这女孩子的脚——事实上已经把她缠住了。在他们附近有一股泉水在流动着。他把这新鲜的水洒到赫尔珈的脸上和颈上,命令那不洁的魔气散开,同时依照基督的教规祝福她。可是这作为洗礼的水对于她不发生作用,因为信心的源泉还没有从她内心里流出来。
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表示出他的力量——他的行动产生出一种超乎常人的力量,足以对付这种凶猛的魔气。他的行动似乎降服了她:她垂下手,用惊奇的眼光和惨白的面孔望着他。在她看来,他似乎是一个知道一切秘密法术的、有威力的魔法师。他似乎在念那神秘的龙尼文[12],在空中画着魔术的符号!如果他在她面前挥着明晃晃的尖刀或利斧,她也绝不会眨眼睛的。不过当他在她的眉间和胸口上画着十字的时候,她就发起抖来。于是她就坐下来,垂着头,像一只驯服的鸟儿一样。
他温柔地对她讲起她头天晚上为他所做的善行。那时她以一个面貌可憎的青蛙的形态向他走来,割断他的羁绊,把他引向生命和光明的道路。他对她说,她被缚得比他还牢,但她也会和他一起走向生命和光明。他要把她带到赫得埠去,带到神圣的安斯加里乌斯那儿去。在这个城市里,他可以解除她身上的魔力。不过当他骑上马、领着她走的时候,他不敢让她坐在他前面,虽然她有这个意思。
“你应该坐在后面,不能坐在我的前面!”他说,“你的妖魅的美是从魔力中产生出来的——我害怕它。但是信心会使我得到胜利!”
于是他就跪下来,热忱地祈祷着。这时静寂的山林仿佛变成了一个神圣的教堂。鸟儿开始唱着歌,好像它们也是新信徒中的一员。野薄荷发出香气,好像就是龙涎香和供香。他高声地念着福音:
“上天的光明现在降到我们身上,照着那些坐在黑暗中和死神的阴影里的人,使他们走上安息的大道!”
于是他谈起永恒的生命。当他正在讲的时候,驮着他们没命地奔驰着的那匹马也在一些高大的黑莓子下面停了下来,好使得那些成熟多汁的莓子落到小赫尔珈的手中,自动献给她作为食品。
她耐心地让神甫把她抱到马上。她像一个梦游病者似的坐着,既没有完全睡,也没有完全醒来。这位信仰上帝的男子用树皮把两根枝子绑成一个十字架。他高高地把它举起来,在森林中骑着马向前走。他们越向前走,就发现树木越浓密,简直连路径都找不到了。
路上长满了野李树,因此他们不得不绕着走。泉水没有形成溪流,而是积成一潭死水。他们也得绕行过去。森林的凉风给人带来了力量和一种新鲜的感觉。温柔的话语也产生出同样的力量——这些话语是凭信心、凭基督的爱、凭一种要把这迷途的孩子引到光明和生活的路上去的那种内心的渴望而讲出来的。
人们说,雨点可以滴穿坚硬的石头,海浪可以把石崖的尖角磨圆。滴到赫尔珈身上的慈悲的露水,也可以打穿她的坚硬,磨圆她的尖角,但是人们却看不出效果,她自己也看不出来。不过埋在地里的种子,一接触到新鲜的露水和温暖的太阳光,知道不知道它身体里面已经有了生长和开花的力量呢?
同样,母亲的歌声不知不觉地印在孩子的心里,于是孩子就喃喃地学着这些声音,虽然孩子不懂得其中的意义。这些声音后来慢慢代表一种思想,它的意义也就愈变愈清楚了。上帝的话语,也跟这一样,能发挥出创造的力量。
他们骑着马走出森林,走过荒地,然后又走进没有路的森林。在黄昏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一群强盗。
“你是从什么地方偷来这个漂亮的姑娘的?”强盗们吼着。他们挡住马的去路,把这两个人从马上拉下来,因为他们的人数很多。神甫除了他从赫尔珈身上取来的那把刀子以外,没有带别的武器。他挥着这把刀子来保卫自己。有一个强盗举起斧头,但是这位年轻的神甫避开了,否则他就会被砍着了。斧头深深地砍进马的脖颈里,弄得血花四溅,这动物就倒在地上。这时小赫尔珈好像是从她长期梦境中醒转来了似的,急忙跑过来,倒在这个正在断气的动物身上。神甫站在她面前作为她的护卫者来保护她,不过另一个强盗把一个铁锤向这基督的信徒的脑袋上打来。他打得那么猛烈,血和脑浆喷满一地。神甫倒在地上死了。
这些强盗抓住赫尔珈的白手臂。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最后的一丝阳光也消失了,于是她又变成了一只丑恶的青蛙。她半边脸上张着一个白而带绿的嘴,手臂变得又细又黏,长着鸭掌的大手张开来像一把扇子。强盗们见了害怕,便把她放了。她站在他们中间,完全是一个可憎的怪物。她显出青蛙的特性,跳得比她自己还要高,随后就在丛林中不见了。这些强盗认为这一定是洛基[13]或者别的妖魔在恶作剧。他们恐惧地从这地方逃走了。
圆圆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发出美丽的光辉。小赫尔珈披着一身难看的青蛙皮,从丛林里爬出来;她站在神甫的尸体和被砍死的马的尸体旁边,用哭泣的眼睛望着他们。青蛙的脑袋里发出呱呱的声音,好像一个孩子忽然哭起来似的。她一下倒在神甫身上,一下倒在马身上。她那变得更空更大的长着蹼的手,现在捧着水,洒在他们身上。这时她懂得了:他们已经死了,永远也活不转来。不久野兽就会走来,咬他们的尸体。不成!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她就掘着土,能掘多深就掘多深。她要为他们挖一个坟墓。
但是除了一根坚硬的树枝和她的一双手以外,她再也没有其他的器具。手指间长着的蹼被撕开了,流出血来。最后她看出她的工作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就取些水来,把死人的脸洗了,然后把新鲜的绿叶盖在他的脸上。她搬来一些大树枝架在他的身上,再用枯叶填满其中的空隙,又尽力搬了一些大石头来压在他身上,最后又用青苔把空处填满。这时她才相信,坟墓是坚固和安全的。这一夜就是在这种艰苦的工作中过去的。太阳冲出了云层。美丽的小赫尔珈站在那儿,完全是一个美的形象。她的双手流着血,羞红的少女的脸上第一次现出泪珠。
在这种转变之中,她的两重性格仿佛就在她的内心里斗争。她整个身体在颤抖着。她向四周望,好像她是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似的。她跑向那株瘦长的山毛榉,紧紧地抱着它作为倚靠;不一会儿她忽然像一只猫似的爬到树顶上,抓住它不放。她像一个受了惊的松鼠,坐在那上面。她在寂静的树林中这样待了一整天。这儿一切都是沉寂的,而且像人们说的一样,没有生命。没有生命!但是这儿却有两只蝴蝶在飞,在嬉戏,或互相追逐。周围有许多蚁穴——每一个穴里有无数忙碌的小居民在成群地走来走去。天空中飞舞着数不清的、一群一群的蚊蚋。嗡嗡的苍蝇、瓢虫、金色的甲虫以及其他有翅膀的小生物也飞过来了。蚯蚓从潮湿的地里爬出来,鼹鼠也跑出来了。除了这些东西以外,四周是一片静寂——正如人们所说的和所理解的一样,死一般的静寂。
谁也没有注意到赫尔珈,只有几群喜鹊在她坐着的那株树顶上飞着,叫着。这些鸟儿,怀着大胆的好奇心,在她身旁的枝子上向她跳过来。不过只要她一眨眼,它们就逃走了。它们不理解她,她也不理解她自己。
薄暮时,太阳开始下沉。她变了形,又重新活跃起来。她从树上溜下来。等到太阳最后的光线消逝了,她又成了一只萎缩的青蛙;她手上仍然长着撕裂了的蹼。不过她的眼睛射出美丽的光彩;这种光彩,当她有一个美丽的人体的时候,是不曾有过的。这是一对温和的、虔诚的、少女的眼睛。它们虽然是长在青蛙的脸上,却代表一种深沉的感情,一颗温柔的心。这对美丽的眼睛充满了眼泪,流出安慰人的、大颗的泪珠。
在她建造的那个坟墓旁边仍然躺着那个由两根树枝绑成的十字架——这是那个死者最后的作品。小赫尔珈把它拿起来,这时心中想起了一件事情:她把它插在石头中间,竖在神甫和死马的坟墓上面。她的悲哀的回忆使得她又流出眼泪来。她怀着难过的心情,在坟墓周围的土上画出许多十字,像一道好看的围墙。当她用手画这些十字的时候,她手上的蹼就像撕碎了的手套似的脱落下来了。当她在泉水里洗濯和惊奇地望着她柔嫩的手的时候,她又在死者和她之间的空中画了一些十字。于是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她的舌头在动;那个神圣的名字——她在树林里骑着马的时候,曾听见人唱过许多次,念过许多次——也在她的嘴上飘出来了。她念:“耶稣基督!”
青蛙的皮脱落了,她又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她的头倦怠地垂下来;她的肢体需要休息,于是她便睡去了。
但是睡眠的时间是很短促的。到半夜的时候,她醒转来了。那匹死了的马现在站在她面前,生命的光辉从它的眼里和砍伤的脖子上射出来。它旁边站着那个被杀害了的神甫。像维京女人说过的一样,他比“巴尔都还要好看得多”。然而他仿佛是站在火焰的中央。
他温厚的大眼睛射出一种庄严的光辉、一种公正的裁判和一种锐利的视线,这种视线似乎透进这个被考验者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小赫尔珈颤抖起来;她的记忆苏醒过来了,好像是在世界末日的那天一样。神甫为她做过的每一件事,对她说过的每一个充满了爱的字眼,现在似乎都有了生命。她懂得了,在考验的日子里,当泥土和灵魂所造成的生物[14]在斗争和挣扎着的时候,爱在保护着她。她现在认识到了,她一直是在凭感情用事,没有切实地为自己做过任何工作。她所需要的一切都有了,而且上天在指导她。她在这能洞察人心的神力面前卑微地、羞惭地垂下头来。在这片刻间,她似乎看到了一道纯洁的火焰,一道圣灵的光。
“你这沼泽的女儿!”神甫说,“你是从土里、从沼泽地里出生的,但是你将从土里重生。你身体里的太阳光——它不是从太阳里产生的,而是从上帝那里产生的——将要自动地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去。没有任何灵魂是不能得救的,不过把生命变成永恒却要花很多的时间。我是从死人的国度来的。你也会走过深沉的峡谷,到达光华灿烂的山国——在那里只有慈悲和圆满。我不能领你到赫得埠去接受基督的洗礼。你得渡过淹没那深沼泽的水,拔起那给你生命和使你发育的生命之根。你得做出实际的行动才能获得超升。”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马上,同时给她一个金香炉——这跟她在维京人家里所看到的那个香炉一样,发出非常强烈的香气。这个被杀害的神甫额上的那块伤口发出光来,像一顶王冠。他把十字架从坟上拿起来,高高地举起。于是他们就开始驰骋起来,越过簌簌响的树林,越过和战马一起被埋葬掉的古代英雄的坟墓。这些威武的人物都站起来,也向前奔驰,直到后来在山丘上停下来。他们额上那个有金纽扣的宽大的金环在月光中发着光,他们的披肩在夜风中飘荡着。看守宝藏的飞龙抬起头来,凝望着这些骑士。山精和树精在山里、在田野的沟里窥看。他们举着红色的、蓝色的和绿色的火炬,像烧过了的纸灰里的火星一样,拥挤成一团。
他们驰过山林和荒地,河流和池塘,一直来到这荒野的沼泽。他们在这上面绕着圈子奔驰。这位信仰基督的神甫高高地举着十字架:它像金子似的发亮;他的嘴唇唱着弥撒。小小的赫尔珈也跟着他一起唱,像一个孩子跟母亲一样唱。她摇晃着香炉。一股神圣的、强烈的异香从它里面飘出来,使得沼地地里的芦苇和草都开出了花朵。所有的嫩芽都从深泥底里冒出来。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立起来了。一朵大睡莲,像绣花地毯一样展开花瓣。这花毯上躺着一个年轻美丽的、睡着的女人。小赫尔珈以为她在这平静的水上看到的就是她自己的倒影。但是她看到的正是她的母亲——沼泽王的妻子:从尼罗河上来的那位公主。
那个没有生命的神甫下命令,叫把这个昏睡的女人抱到马背上来。不过马儿却被她的重量压塌了,好像它的身体只不过是飘在风中的一块尸布似的。但是那个神圣的十字架增强了这个缥缈的幽灵的气力,所以这三个人又能从沼泽向坚实的地上奔来。
这时维京人堡寨里的鸡叫起来;这些幽灵就在风中飘来的烟雾里消逝了。但是母亲和女儿面对面站着。
“我在深水中看到的是我自己吗?”母亲问。
“我在那光滑的水上看到的东西,就是我自己吗?”女儿大声说。
于是她们走拢来,心贴着心拥抱着。母亲的心跳得最快;她懂得其中的道理。
“我的孩子!我心中的一朵花!我的在深水里长出来的莲花!”
她又把她的孩子拥抱了一次,然后就哭起来。对于小赫尔珈来说,这眼泪就是新生命和爱的洗礼。
“我是穿着天鹅的羽衣到这儿来的,后来我把它脱掉了!”母亲说,“我沉到滑动的泥泞里去了,沉到沼泽的污泥底去了。污泥底像一堵墙,牢牢地把我抱住。但是不久我就感到一股新鲜的激流,一种力量——它拉着我越沉越深。我感到我眼皮上沉重地压着睡意。我睡过去了,在做梦。我仿佛觉得自己又躺在埃及的金字塔里,然而那根摇摆着的赤杨残株——它曾经在沼泽的水面上使我害怕——却一直站在我的面前。我望着它树皮上的裂纹;它们射出种种不同颜色的光彩,形成象形的文字:我所望着的原来是一个木乃伊的匣子。匣子裂开了,一位一千岁的老国王从里面走出来。他具有木乃伊的形状,黑得像漆,发出类似树上蜗牛或沼泽地的肥泥的那种黑光。究竟他是沼泽王,还是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用双臂抱住我,我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去。只有当我感到胸口上有点温暖的时候,才恢复了知觉;这时我的胸口上立着一只小鸟,它拍着翅膀,喃喃地唱着歌。它从我的胸口上飞走,向那沉重漆黑的顶盖飞去,但是一条长长的绿带仍然把它和我系在一起。我听到、同时也懂得它渴望的声调:‘自由啊!阳光啊!到我的父亲那儿去!’于是我就想起住在那充满了阳光的故乡的父亲、我的生活和我的爱。于是我解开这条带子,让鸟儿向我住在故乡的父亲飞去。从这一刻起,我就再也不做梦了。我睡了一觉,很长很深沉的一觉,直到此刻和谐的声音和香气把我唤醒、把我解放为止!”
这条系着母亲的心和鸟儿翅膀的绿带子,现在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它现在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只有鹳鸟看到过它。这带子就是那根绿梗子,它上面的一个蝴蝶结就是那朵鲜艳的花——孩子的摇篮。孩子长成了一个美女,而且又重新躺在她母亲的心上。
当母女两人紧紧地拥抱着的时候,鹳鸟爸爸就在她们上面盘旋。后来它就一直飞到自己的窠里去,它把它藏了许多年的那两件天鹅羽衣送来,向她们每人掷下一件。羽衣紧紧地裹着她们,于是她们就以两只白天鹅的形态,从地上向高空飞起来。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话了!”鹳鸟爸爸说,“我们现在能够彼此了解,虽然我们嘴的形状不大相同。你们今天晚上来了,这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明天我们——妈妈、我自己和孩子们——就要走了!我们要回到南方去!是的,请你们看看我吧!我是从尼罗河国度来的一个老朋友呀;妈妈也是一样——它的心比它的嘴要慈善得多。她一直在说,公主会有办法解救自己的;我和孩子们把天鹅的羽衣运到这儿来。咳,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现在还在这儿,这是多么幸运啊!天一亮,我们就要从这儿飞走,我们这一大群鹳鸟!我们在前头飞,你们在后面飞,这样你们就不会迷路了。当然,我和孩子们也会照顾你们的!”
“还有那朵莲花,我也得带着,”这位埃及的公主说,“它也穿上天鹅的羽衣,和我一道飞!我把这朵心爱的花带走,这样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回家去啊!回家去啊!”
不过,赫尔珈说,她得先去看看她的养母——那个慈爱的维京女人,否则她就不愿离开丹麦这个国家了。关于她养母的每一个甜蜜的记忆,每一句慈爱的话和养母为她所流的每一滴慈爱的眼泪,现在都回到她的心上来了。在这个时刻,她仿佛觉得她最爱的就是这个维京女人。
“是的,我们必须到维京人的家里去一趟!”鹳鸟爸爸说,“妈妈和孩子们都在那儿等我们!它们该会把眼睛睁得多么大,把翅膀拍得多么响啊!是的,你看,妈妈现在不喜欢噜苏了——妈妈的话总是简单明了,而且用意是很好的!我马上就要叫一声,好让它们知道我们来了!”
鹳鸟爸爸嘴里弄出一个声音。于是它和天鹅们就向维京人的堡寨飞去。
堡寨里的人还在熟睡。维京人的妻子是睡得最晚的一个,因为赫尔珈跟那个信仰基督的神甫在三天以前失踪了,她心里非常焦急。一定是赫尔珈帮助他逃跑的,因为她拴在马厩里的一匹马不见了。一种什么力量使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呢?维京女人思量着她所听到的关于那个白衣基督的奇迹和那些信仰他、追随他的人。她的这些思想在梦里变成了事实。她仿佛觉得她仍然是睁着眼睛坐在床上思索,外面是漆黑一团。大风暴逼近来了:她听到海中的巨浪在北海和卡特加特海峡之间一下滚向东,一下滚向西。那条在海底下把整个地球盘着的巨蛇,现在在痉挛着。她梦见众神灭亡的那一个晚上到来了;异教徒所谓的末日“拉格纳洛克[15]”到来了:在这天,一切东西就要灭亡,甚至那些伟大的神祇也要灭亡。战斗的号角吹起来了;众神骑在虹上,穿着铠甲,要做最后一次战斗。长着翅膀的女神[16]在他们前面飞;最后面跟着的是阵亡战士的幽灵。在他们的周围,整个天空闪耀着北极光,然而黑暗仍然占着优势。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
在这惊恐的维京女人的身旁,小赫尔珈以可憎的青蛙的形态出现,坐在地上。她紧贴着她的养母,全身在发抖。这女人把她抱在膝上;虽然她的青蛙皮是难看极了,她仍然亲热地拥抱着她。空中发出棍棒和剑的回音,箭在嘘嘘地四射,好像天上有一阵冰雹要向她们打下来似的。这一时刻到来了:地球和天空要爆炸,星星要坠落,一切东西将要被苏尔特的火海所吞没。不过她知道,一个新的世界和新的天空将要出生;在海浪冲洗着的这一片荒凉的沙地上,泛着金黄色的麦田将要出现;一个不知名的上帝将会来统治;从死者的王国里解救出来的那个温和、慈爱的巴尔都将向他走去。他到来了。维京女人看到他,认出他的面孔——这就是那个信仰基督的、被俘的神甫。
“白基督!”她大声地喊。在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她吻了这个难看的青蛙孩子的前额。于是她的青蛙皮就脱落掉了,小赫尔珈现出了她全部的美;她的眼睛射出亮光,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她吻了养母的手,为了她在那艰苦的受考验的日子里所给予她的爱和关怀。她祝福她,她感谢她,为了她在她心中启发了一个思想,为了她告诉了她一个她现在常常念的名字——“白基督”。于是美丽的赫尔珈变成了一只庄严的天鹅飞起来。她展开双翼,发出像一群候鸟掠过高空时的声音。
维京女人这时醒过来了,外面的拍翅声仍然可以听得见。她知道,这正是鹳鸟离去的时候;她知道,她听到的就是它们的声音。她希望再看到它们一次,在它们动身的时候和它们说声再会!因此她就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她看到鹳鸟在邻屋的屋脊上一行一行地排列着。成群的鹳鸟在树顶上,在庭园的上空盘旋着。不过在她的对面,在那口井边——小赫尔珈常常坐在那边,做出野蛮的样子来恐吓她——有两只天鹅用聪明的眼睛在朝她望。于是她就记起了她的梦——这梦仍然在她的脑海中萦绕着,像真事一样。她在想着变成了天鹅的小赫尔珈,她在想着那个信仰基督的神甫。于是她心里感到了一种稀有的愉快。
那些天鹅拍着翅膀,弯下脖子,好像是在向她致敬。维京人的妻子向它们伸开双臂,好像她懂得它们的意思。她噙着眼泪微笑,想起了许多事情。
所有的鹳鸟都升到空中,拍着翅膀,嘴里咯咯地响着,一齐向南方飞行。
“我们不再等待天鹅了,”鹳鸟妈妈说,“如果它们要同我们一道去,那最好马上就来!我们不能等在这儿让鹬鸟飞在我们前面。像我们这样的整个家族在一起飞要漂亮得多;不要像鹬鸟和千鸟那样,男的在一边飞,女的在另一边飞——老实讲,那太不像样了!那儿的天鹅又在拍着翅膀干什么呢?”
“每一种鸟儿都有自己飞行的方式,”鹳鸟爸爸说,“天鹅成一条斜线飞,白鹤成一个三角形飞,鹬鸟成一个蛇形飞!”
“当我们在高空飞的时候,请不要提起蛇来吧!”鹳鸟妈妈说,“这只会叫我们小家伙嘴馋,而又吃不到口!”
“这就是我所听说过的那些高山吗?”穿着天鹅羽衣的赫尔珈问。
“那是浮在我们下面的暴风雨的云块。”妈妈说。
“那些升得很高的白云是什么呢?”赫尔珈问。
“你所看到的,是覆盖着永不融化的积雪的高山。”妈妈说。
它们飞过高大雄伟的阿尔卑斯山脉,向蔚蓝的地中海前进。
“非洲的陆地!埃及的海滩!”穿着天鹅羽衣的尼罗河的女儿欢呼着。这时她在高空中看到一条淡黄色的、波浪形的缎带——她的祖国。
其他的鸟儿也都看到了这情景,所以它们加快速度飞行。
“我已经能嗅到尼罗河的泥土和湿青蛙的气味!”鹳鸟妈妈说,“这真叫我的喉咙发痒!是的,现在你们可以尝到一点了。你们将会看到秃鹳[17]、白鹤和朱鹭!它们都是属于我们这个家族的,虽然它们一点也不及我们漂亮。它们喜欢摆架子,特别是朱鹭。它被埃及人惯坏了,它们把它装满香料,做成木乃伊。我自己倒是愿意装满青蛙呢;你们也会是这样的,而你们也将做得到!与其死后大排场一番,倒不如活着时吃个痛快。这是我的看法,而我永远是对的!”
“现在鹳鸟飞来了。”住在尼罗河岸上的那个富有的家庭里的人说。那位皇族的主人,在华丽的大厅里,躺在铺着豹皮的柔软垫子上。他既没有活,也没有死,只是等待那从北国的沼泽地里采来的莲花。他的亲属和仆人都守候在他的周围。
这时有两只美丽的白天鹅飞进厅堂里来了。它们是跟鹳鸟一起来的。它们脱掉光亮的羽衣,于是两个美丽的女子就出现了。她们两人的外貌一模一样,像两颗露珠。她们对这衰老的、惨白的老人弯下腰来,把她们的长头发披在脑后。当赫尔珈弯下腰望着她的外祖父的时候,他的双颊就发出红光,他的眼睛就有了光彩,他僵硬的四肢就获得了生命力。这位老人站起来,变得年轻而又健康。女儿和外孙女把他紧紧地拥抱着,好像她们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现在来祝他早安。
整个宫廷里现在充满了快乐。那只鹳鸟的窠里也充满了快乐,不过主要是因为窠里现在有了很好的食物——数不清的青蛙。这时那些学者就忙着记下关于这两位公主和那朵能治病的花的简要历史。对于这个家庭和这个国家来说,这是一件幸福的大事。那对鹳鸟夫妇按照自己的一套方式把这故事讲给它们的家族听,不过它们得先吃饱,否则它们宁愿做点别的事情而不愿听故事。
“嗯,你到底成为一个人物了!”鹳鸟妈妈低声说,“这是不用怀疑的了!”
“咳,我成了什么人物呢?”鹳鸟爸爸问,“我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做!”
“你做的事情比任何人都多!没有你和孩子们,那两位公主恐怕永远也看不到埃及了,也治不好那个老人的病了。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一定会得到一个博士学位,我们未来的孩子和孩子们的孩子将会继承它,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你的样子很像一个埃及的博士——起码在我的眼中是如此!”
学者和聪明人把贯串这整个事件的那个基本概念——他们这样叫它——又向前发展了一步。“爱产生生命”——他们对这句话各人有各人的解释。“这位埃及的公主是温暖的太阳光;她下降到沼泽王那里去。他们的会合就产生了那朵花——”
“那段话我不能完全传达出来!”鹳鸟爸爸说,它把它在屋顶上听见的话,现在在窠里传达出来,“他们讲得那么深奥,那么聪明和有学问,所以他们马上就得到了学位和礼品:甚至那个厨师也受到了特别表扬——可能是因为他的汤做得好的缘故。”
“你得到了什么呢?”鹳鸟妈妈问,“无疑地,他们不应该把最重要的人忘记,而重要的人物当然就是你呢!那批学者只是空口讲白话。不过你无疑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的!”
在深夜,当那个幸福的家正在安静地睡眠的时候,有一个人仍然醒着。这不是鹳鸟爸爸,虽然它是用一只腿站在窠里,似睡非睡地守望着。不,醒着的是小赫尔珈。她在阳台上向前弯着腰,朝晴空里望。晴空里的星星又大又亮,它们的光彩比她在北国所看到的要大得多,晶莹得多,但它们仍然是一样的星星。她想起住在荒野沼泽地上的那个维京女人,想起她养母的温柔的眼睛,想起这个慈爱的女人为那个可怜的青蛙孩子所流的眼泪——这个孩子现在立在美丽的明星下面,沐浴着尼罗河上的舒畅的春天空气。她想起这个异教徒女人心中蕴藏着的爱。那个可怜的生物——它变成人的时候是一个可恶的动物,变成动物的时候样子可憎,谁也不敢接近它——曾经得到了这种爱。她望着那闪耀着的星星;她记起那个死人额上射出的光辉。那时她跟他一起驰过树林和沼泽地。声音现在回到她的记忆中来了:她听到他所讲的话语——从爱的伟大源泉中所发出的、拥抱着一切生物的话语。那时他们正在向前奔驰,她像着了魔似的坐在他前面。
是的,什么都获得、争取和赢到手了!小小的赫尔珈日日夜夜沉浸在深思之中——深思她一切幸福的成果。她站在那儿沉思,就像一个孩子从赠送礼物给她的人面前急忙掉转身来,去看她所得到的礼品——精美的礼品。在这不断增长的幸福中,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这种幸福可能到来,而且一定会到来。的确,她曾经被奇迹带到不断增长的快乐和幸福中去过。有一天她完全沉醉到这种感受中去,甚至把幸福的赐予者也完全忘记了。这是因为她年少气盛,所以才变得这样荒唐!她的眼睛里露出这种神气。这时她下面的院子里发出了一个巨大的响声,把她从漫无边际的思想中拉回来,她看到两只巨大的鸵鸟在绕着一个小圈子跑。她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动物——这样庞大的鸟儿,这样又笨又重,好像它们的翅膀被剪掉了似的。这两只鸟儿似乎曾经受过伤害。因此她就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这时她第一次听到埃及人讲到关于鸵鸟的故事。
鸵鸟曾经是一种漂亮的鸟儿,翅膀又大又强。有一天晚上,森林里强大的鸟儿对鸵鸟说:“兄弟,只要上帝准许,我们明天就飞到河边去喝水好吗?”鸵鸟回答说:“好吧。”天明的时候,它们就起飞了。起初它们向太阳——上帝的眼睛——飞,越飞越高。鸵鸟远远地飞到别的鸟儿前面去了。它们骄傲地一直向太阳飞。它们夸耀自己的气力,一点也没有想到造物主,也没有想到这句话:“只要上帝准许!”这时惩罚的安琪儿就忽然把掩着太阳火焰的帷幔拉开。不一会儿,这只骄傲的鸟儿的翅膀就被烧焦了,于是它就悲惨地落到地上来。从那时起,鸵鸟和它的族人就再也不能飞起来了;它只能胆怯地在地上跑,绕着一个小圈子跑。这对于我们人类是一个警告,使我们在一切思想中,在一切行为中,要记起“只要上帝准许”这句话。
赫尔珈深思地垂下头来,望着那跑着的鸵鸟,望着它的害怕的神情,望着它看到自己粗大的影子射到太阳照着的白墙上时产生的一种愚蠢的快感。她心中和思想中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她已经被赐予和获得了丰富的生活和不断增长的幸福。还有什么会发生呢?还有什么会到来呢?最好的东西是:“只要上帝准许!”
当鹳鸟在早春又要向北方飞去的时候,小小的赫尔珈把她的金手镯脱下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对鹳鸟爸爸招手,把这金手镯戴在它的颈项上,请求它带给维京女人,使她知道自己的养女现在生活得很好,而且没有忘记她。
“这东西戴起来太重了,”鹳鸟爸爸把金手镯戴到颈项上的时候想,“但是金子和荣誉是不能随便扔到路上去的!鹳鸟带来幸运,那儿的人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你生下金子,我生下蛋!”鹳鸟妈妈说,“不过这类事儿你只是偶尔做一次,而我却是年年生蛋。不过谁也不感谢我们——这真是太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自己心里知道呀,妈妈!”鹳鸟爸爸说。
“但是你不能把它戴在身上,”鹳鸟妈妈说,“它既不能给你顺风,也不能给你饭吃。”
于是它们就飞走了。
在罗望子树里唱着歌的那只小夜莺,很快也要飞到北国去。小小的赫尔珈以前在那块荒凉的沼泽地也听到过它的歌声。她现在也要它带一件消息,因为当她穿着天鹅羽衣飞行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鸟类的语言:她常常跟鹳鸟和燕子谈话,夜莺一定会懂得她的。因此她请求这只小鸟飞到日德兰半岛上那个山毛榉树林里去。她曾经在那儿用石头和树枝建造了一个坟墓。她请求夜莺告诉一切别的小鸟在这坟墓的周围做窠,并且经常在那儿唱歌。
于是夜莺便飞走了——时间也飞走了!
一只苍鹰站在金字塔的顶上,望见秋天里的一群雄壮的骆驼,背着很多的东西。和它们一道的是一群服装华丽的武士。他们骑在喷着鼻息的阿拉伯的骏马上。这些马儿白得像银子似的发亮,它们红色的鼻孔在颤抖着,它们密密的马鬃铺到细长的腿上。华贵的客人们和一位阿拉伯的王子——他具有一个王子绝顶的美貌——现在朝这个豪华的大厅里走来。这屋子上面的鹳鸟窠都已经空了,因为住在窠里的主人都飞到遥远的北国去了,但是它们不久就要回来的。的确,在这豪华、快乐、高兴的一天,它们回来了。这儿一个婚礼正在进行。新嫁娘就是小小的赫尔珈;她身上的珍珠和丝绸射出光彩。新郎是阿拉伯的一位年轻王子。新郎和新娘一起坐在桌子的上端,坐在母亲和外祖父之间。
但是她的视线并没有集中在这新郎英俊的、棕色的、留着黑色鬈须的面孔上。她也没有看着他那副凝视着她的、火热的、深沉的眼睛。她正在朝上面望,望着天上照着的一颗明星。
这时空中发出一阵强健的翅膀的拍击声。鹳鸟们飞回来了。那对年老的鹳鸟夫妇,不管它们旅行得多么困倦,也不管它们多么需要休息,却一直飞到阳台的栏杆上来,因为它们知道,人们是在举行一个多么盛大的宴会。它们在飞入这个国家的国境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赫尔珈曾经把它们的像绘在墙上——因为它们也成了她的历史的一部分。
“这倒想得很周到!”鹳鸟爸爸说。
“但是这所费有限!”鹳鸟妈妈说,“他们不可能连这点表示都没有。”
赫尔珈一看到它们就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抚摸着鹳鸟的背。这对老夫妇垂下头来。那些年轻的鹳鸟呆呆地在旁望着,也感到荣幸。
赫尔珈又抬起头来望了望明亮的星星。星星的光显得比以前更亮。在星星和她之间飘着一个比空气还要纯洁的形体,但是可以看得见。它在飘来。这就是那个死去了的信仰基督的神甫。他也是来参加她的婚礼的——从天国里来的。
“天上的光华灿烂,超过地上所有的一切美景!”他说。
美丽的赫尔珈温柔地、诚恳地祈求——她从来没有这样祈求过——准许她向天国望一眼,向天父望一眼,哪怕一分钟也好。
于是他把她在和谐的音乐和思想的交流中带到光华灿烂的景象中去。现在不仅在她的周围是一片光明和和谐的音乐,而且在她的内心里也是这样。语言无法把这表达出来。
“现在我们要回去了,客人在等着你!”他说。
“请再让我看一眼吧!”她要求着,“只看短短的一分钟!”
“我们必须回到人间去,客人都快要走光了。”
“请再让我看一眼——最后一眼吧!”
美丽的赫尔珈又回到阳台上来。但是屋子外面的火炬已经没有了,洞房里的灯也灭了,鹳鸟也走了,客人也不见了,新郎也没有了,一切在瞬息间都消逝了。
赫尔珈的心里这时起了一阵恐怖。她走过空洞的大厅,走进旁边的一个房间里去。这儿睡着一些陌生的武士。她打开一个通到自己卧房的房门。当她正以为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是在花园里面。这里的情况和刚才的完全不一样。天空中现出了朝霞,天快要亮了。
在天上过的三分钟,恰恰是地上的一整夜!
于是她看到了那些鹳鸟。她喊着它们,用它们的语言讲话。鹳鸟爸爸把头抬起来,听着她讲,然后便向她走近来。
“你讲我们的语言!”它说,“你想要什么呢?你为什么在这儿出现呢——你,陌生的女人?”
“是我呀!——是赫尔珈呀!你不认识我吗?三分钟以前我们还在阳台上一起讲话呀!”
“那是一个误会!”鹳鸟说,“你一定是在做梦!”
“不是,不是!”她说。于是她就提起维京人的堡寨、沼泽地和回到这儿来的那次旅行。
鹳鸟爸爸眨了眨眼睛,说:
“那是一个老故事。我听说它发生在我曾祖母的曾祖母的那个时代里!的确,在埃及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公主。她是从丹麦来的,不过她在结婚那天就不见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你自己可以在花园的石碑上读到这个故事。那上面刻着天鹅和鹳鸟;碑顶上就是你自己的大理石像。”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赫尔珈看见它,了解它。她跪了下来。
太阳出来了。像在远古的时代里一样,青蛙一接触到它的光线就不见了,变成一个美丽的人形。现在在太阳光的洗礼中,同样一个美丽的、比空气还要纯洁的人形——一条光带——向天上飘去!
她的身体化作尘土。赫尔珈站过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朵萎谢了的莲花。
“这就是那个故事的一个新的结尾,”鹳鸟爸爸说,“我的确没有想到!不过我倒不讨厌它。”
“不过我们的孩子们对它会有什么意见呢?”鹳鸟妈妈问。
“是的,这倒是一个重要的问题!”鹳鸟爸爸说。
(1858)
[1] 根据古代希伯来人的传说,犹太人摩西生在埃及。那时埃及的国王为了要消灭犹太种族,下命令说,凡是犹太人生下的男孩子都要杀死。摩西的母亲因此就把摩西放在尼罗河上的一个方舟里。埃及国王的女儿看到这个美貌的孩子,就把他收来作为养子。他后来领着犹太民族离开埃及到迦南去开始新的生活,事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
[2] 维京人,最先住在北欧的一个好战的民族,被称为北欧海盗,他们在八世纪和九世纪征服过英国,曾在爱尔兰建立了一个王国。
[3] 叔林,现在丹麦的一个县。
[4] 这都是古代北欧神话中的神仙,与基督教无关。
[5] 诺曼人,古代土著的北欧人,经常到法国和英国从事掳掠的活动。
[6] 沙柱,沙漠中被旋风卷起成柱子形状的沙子。
[7] 圣安斯加里乌斯(801—865),第一个到丹麦、瑞典和德国去宣传基督教的神甫,他是法兰克人。
[8] 施莱湾,德国境内位于波罗的海的一个海湾。
[9] 即耶稣基督,因为他穿着白色的长袍。
[10] 巴尔都,北欧神话中的光明之神。他是一个美男子。
[11] 见《圣经·旧约·诗篇》第四十一篇第一节。通行中译本中译为:“眷顾贫穷的有福了,他遭难的日子,耶和华必搭救他。”
[12] 龙尼文,北欧古时的一种文字。
[13] 洛基,北欧神话中的一个神仙。
[14] 据基督教《圣经》上说,人是上帝用泥巴照自己的形状捏成的,然后再把灵魂吹进去,使它有生命。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一章。
[15] 拉格纳洛克,北欧神话中神的“末日”。这时神的敌人苏尔特来与神作战。战争结束后整个旧世界都被烧毁。
[16] 女神在北欧神话中是决定战争胜负的。
[17] 秃鹳,产于非洲的一种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