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寻找害怕的年轻人
格林童话
从前有一位父亲,养育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机智灵敏,能够独自处理任何事情,小儿子却是个蠢钝的人,什么事情都弄不明白,也不主动去学。每个认识他们一家人的人都说:“这小子迟早会给他爸爸找麻烦的。”
就是这一家人,一旦遇到什么事情要处理,一定是由大儿子出面。不过,如果父亲要他在刚刚入夜时,或者天完全黑下来时,出门去取什么东西,并且途中要经过墓地,或者其他可能令人感觉惊骇的地方时,大儿子都会说:“噢,不要啊,爸爸,我不去那儿。那地方让我感到害怕,我不敢去。”
大儿子确实很害怕。
晚上,当村中人们围坐在篝火周围讲鬼故事时,听故事的人有时也会说:“哎呀,这可真是吓坏我了,太害怕了!”
小儿子经常坐在角落里,听大家讲这类故事,但他完全弄不清楚“害怕”究竟是什么。所以,他常常会大嚷大叫道:“他们总是在说‘我感到害怕,我怕得要死’,我却完全不知道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害怕,这肯定是一种特殊的本事,是一种我现在还完全弄不清楚的本事。”
有一天,父亲把他叫到身边,对他说道:“听着,坐在角落里的你这家伙,你已经长大了,身体也很强壮,算是个大人了。因此,你也是时候学些能够养活自己的本事了。看看你哥哥,他已经知道要好好努力了,而你,却什么都没学会,简直是一无所能。”
“是的呢,爸爸。”小儿子回答道,“我很希望能够好好学点东西……对了,如果办得到的话,我很想学会应该如何害怕——这是我至今为止,仍旧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哥哥听到自己弟弟这样说,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里想着:“天哪,我弟弟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这家伙,一点有用的都不学,以后肯定也成不了什么大器。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父亲叹了口气,回应他道:“放心吧。害怕,你总归还是学得会的。但是,你以后也不可能光靠‘害怕’来养活自己啊。”
不久之后,村中教堂里的执事,过来拜访他们家。父亲实在憋不住心中的愁绪,就把自己对小儿子的种种抱怨,一股脑儿都说给执事听了:“又傻,又不学无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想想看吧。当我问他,要以什么本事来谋生时,他居然告诉我,想弄清楚应该怎样害怕!”
“如果他只是想弄明白什么是‘害怕’,除此之外,没别的要求的话——”执事回应道,“你可以让他跟我一起走,让我来治治他。”
父亲认为这主意很不错,他心里想着:“无论执事具体如何去做,对那孩子总归是会有点帮助的。”
于是两人就这样说定了。执事带小儿子离开了家,给了他一份在教堂里敲钟的工作。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里,执事突然过来,叫醒了正在熟睡的小儿子,让他现在马上到教堂的钟楼里去,把钟敲响。“是时候让你学会什么是‘害怕’了。”执事暗自思忖道。随后,执事赶在他前面,先上了钟楼。
小儿子爬到钟楼上,转身去取敲钟用的绳子时,突然看到一团白色的人影,站在正对着钟楼巨大音孔的楼梯顶端。
“你是谁呀?”小儿子问道。
那人影一声不吭,也没有动。
“快点回答我!”小儿子大声喊道,“否则,就赶紧给我走开,深更半夜,你根本不该到这里来!”
执事仍旧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想让眼前的年轻人相信,自己其实是个幽灵。
这时候,年轻人又喊了一句:“你在这儿做什么呢?赶紧回答我的话。如果你再不说话,我就把你从楼梯上扔下去。”
执事心想:“他肯定不会把我扔到楼梯下面去的。”
因此,他仍旧没有动,站得像个雕像一般,依然不发出任何声音。
年轻人喊了第三遍,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他直接飞扑过去,用力把那团白色影子推下了楼梯。这可怜的“幽灵”一路磕磕碰碰地滚了下去,滚落十级台阶,最后躺在角落里不动了。接下来,年轻人认真敲了一遍钟,就又原路返回,不多说一句话,回床睡觉去了。
执事的妻子在家里等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就开始担心起来。出于无奈,她也去到这年轻人睡觉的地方,把他给叫醒了,问他道:“你知不知道我丈夫去哪儿了?他在你之前就已经爬上钟楼了。”
“我不知道呢。”年轻人答道,“不过,刚才倒是有个穿白袍子的人,站在钟楼的发音孔那儿。他既不愿意回答我的问话,也不肯走开,所以,我觉得那家伙肯定居心不良,就把他从楼梯上给推了下去。你可以过去看一下——他大概还在那儿躺着吧。如果那人就是你的丈夫,我只好说抱歉了。”
妻子马上飞奔出去,找到了自己的丈夫。他躺在角落里,摔断了一条腿,正在杀猪般地哀号着。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抬回家去,气都顾不了喘上一口,就尖声怪叫着去找年轻人的父亲算账了。
“你那白痴儿子——”她怒骂道,“他可是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坏事啊!把我丈夫从楼梯上扔了下去!摔断了他的一条腿。好了,现在马上把你家那一无是处的活宝领走吧!”
这可把年轻人的父亲吓了一跳。他赶紧跑去执事的家里,把睡熟的儿子从床上拽了下来:“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是不是被恶魔上了身哪,竟会干出这档子蠢事!”
“爸爸。”年轻人申辩道,“听我说,我是无辜的啊!他深更半夜地站在那儿,看起来像是要来做什么坏事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执事,一连警告了他三次,让他要么跟我说话,要么直接离开,他完全没反应,最后我才动手的。”
“我的老天爷!”父亲说道,“除了给我添麻烦,你还能做什么?赶快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按您的吩咐,天一亮我就动身。我要去寻找‘害怕’,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这样,我就能有一技之长,能够养活自己了。”
“你想学什么就去学好了,”父亲这样说,“反正,对我而言都是无所谓的。给你——这里有五十塔勒 [1] 的银币。拿好它们,去广阔天地里尽情闯吧,不过,无论你去到哪儿,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不要告诉他们你的父亲是谁,免得你继续丢我的脸。”
“行啊,爸爸,好的,就照您的意思做。只要您不提更多要求,就只是这么一点点规则的话,我还是能够轻松办到的。”
天一亮,年轻人就把五十塔勒装在口袋里,打起背包出发了。一路上,他都在自言自语,反复念叨着:“多希望,我能够害怕一下下啊!多想要,‘害怕’可以快些被我找到呀!”
有个男人正巧跟这年轻人同路,也就有意无意地听到了他所说的话。他们一起走了不多远后,来到了一个专门用来执行绞刑的刑场。于是,同行的男人便对年轻人说道:“瞧那儿,那边有棵树。这次,统共有七个男人,跟做绞索架的女儿结了婚,现在,他们大概正在学习如何飞行呢 [2] 。只要你肯坐在这七具吊死的尸体下面,等到天黑,就一定能学会害怕。”
“如果只需要做这个的话,”年轻人答道,“那真是太容易了。要是我能在天亮前学会害怕,我这儿的五十个塔勒就归你了。明天早上,你再过来一趟吧。”
说好之后,他就去了绞刑架那里,独自坐在了挂着的尸体下面,等待黑夜降临。慢慢地,他感到有些寒冷,就想办法生起了一堆篝火取暖。但是,午夜时的风刮得实在太大,即使那些木头烧得通红,坐在旁边也一点儿都不暖和。不仅如此,风还把那七具尸体吹得摇来晃去,互相碰撞。看着这堆来回摆动的尸体,年轻人心想:“哎,我现在坐在篝火边,都已经快要冻僵了,这帮可怜家伙挂在上面,肯定比我还要冷。”这样想着,年轻人有些过意不去了。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架梯子,二话不说,就爬到绞刑架上,一具接一具,把全部七具尸体都给弄了下来。
然后,年轻人又给火里添了些柴薪,让它烧得更旺些。为了提高取暖效率,他把尸体们围着篝火摆成一圈。年轻人觉得,尸体们暖和起来了,大概就可以彼此说说话,跳跳舞什么的,那样一来,这无聊夜晚多少也好打发些。可这些死人只是呆呆坐在那儿,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即使身上的衣服被烧着了,也不会主动挪动一步。
“喂,你们小心着点啊!”年轻人向身上着火的那几位喊道,“好心好意帮你们取暖,还偏要给我惹事。警告你们,别把我给搞烦了,否则,我还有力气再把你们一个一个挂回去!”
显然,死人是不会回话的。年轻人的警告完全没用,衣服着火的几具尸体,身上衣服都快烧光了,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年轻人这下子可生气了,冲着尸体吼道:“话已经说到头了!算是帮不了你们了,我可不想跟你们一起,被活活烧死。”
于是,他又重新把七具尸体挂回到绞刑架上,最后在篝火旁一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那个打算向年轻人收五十塔勒学费的人来了,对他说道:“昨晚,你应该已经成功找到‘害怕’了吧?”
“完全没有!”年轻人答道,“告诉我,我究竟能从那些吊着的傻子那儿学到些什么呀?他们一句话也不会说,光知道傻坐在那儿,裤子烧着了也不吱一声。”
听到这番话,那人马上明白过来,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机会从年轻人那里拿到五十塔勒的银币了。他只得摇摇头,空手离开,走的时候抛下一句:“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真没见过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痴。”
年轻人打点行装,继续上路。一路走时,仍旧自言自语着同样的话:“多希望,我能够害怕一下下啊!多想要,‘害怕’可以快些被我找到呀!”
碰巧身后有个车夫走过,听到了他所说的话,马上赶到他身边来,开口问他道:“你是谁?”
“不知道。”年轻人回答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
“好吧,你的父亲是谁?”
“这我可不能说!”
“你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这总可以告诉我吧?”
“噢,那个啊。”年轻人答道,“我想要弄清楚害怕是什么,但却没人能帮我。”
“放下你那些蠢念头吧!”车夫说道,“跟我来,先帮你找个可以落脚的去处再说。”
于是,年轻人就跟着车夫走了。当天晚上,他们经过一家小旅馆,决定在那里过夜。付钱投宿的时候,年轻人又一次念叨开了:“我要是能够找到害怕就好了!唉,我要是能够找到害怕就好了!”
旅馆主人听到年轻人这样说,笑了起来,开口道:“你想要找到‘害怕’?来到我们这儿,离找到‘害怕’也不远了。”
“嘘——小声点!”旅馆主人的妻子说,“你也不想想看,有多少可怜的傻小子因此而丧了命。如果让眼前这位年轻人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也没机会看到明天的太阳,该是件多么悲伤、多么遗憾的事情!”
听过旅馆主人妻子的劝诫,年轻人回应道:“可我确实想要找到‘害怕’啊,这就是我离家闯荡的唯一目的。你们告诉我吧。”
于是,年轻人就一直赖在旅馆主人面前不走,不断软磨硬缠。最后,旅馆主人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告诉他,附近有一座闹鬼的城堡,想要学习如何害怕的人,只要过去守三夜,大概就能很轻易地学会害怕了。他还表示,国王已经发了话,只要有人守夜成功,他就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那位公主,简直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闹鬼城堡里还储藏有数之不尽的金银珠宝,任何人拿到,都会成为富甲一方的财主。这些财宝,据说是由一群恶灵来负责把守的。有成百上千的好小伙子过来挑战,可惜,个个都是有去无回。
第二天一早,年轻人就跑去觐见国王,向他恳求道:“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很愿意去那闹鬼的城堡里守三夜。”
国王瞧了瞧他,感觉这年轻人看起来很顺眼,就对他说道:“好的。不只允许你,我还允许你选择三样东西带去闹鬼城堡。不过,你所选择的东西,不能是有生命的。”
年轻人回应道:“既然您这么说了,我希望能带上生火的工具、一台车床,还有一套木雕师傅用的工作台——当然,必须附带雕刀。”
国王同意了,并马上差人把年轻人要的这些东西,在天黑之前,搬到闹鬼城堡里。夜幕降临时,年轻人走进城堡,在其中一个房间中央生起了一堆明亮的篝火,然后,把木雕工作台和雕刀放在篝火旁边,自己则坐在车床旁休息。
“多希望,我能够害怕一下下啊!”他自言自语道,“可这城堡——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够学会害怕的地方。”
临近午夜时分,年轻人起身给篝火加柴,让它能够烧得更旺些。正当他在往火里鼓气时,突然听到身后某个角落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喵呜,喵呜!我们好冷啊!”那声音呢喃道。
“你们在鬼叫些什么?”年轻人头也不回地说,“如果冷的话,过来一起烤火好了。”
于是,两只硕大无比的黑猫马上从阴影处蹿了出来,一边一只,坐在了年轻人的身旁,跟他一起烤火。他们不再说话,但却用如烧得滚烫的煤块一般火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看。
过了一会儿,两只猫问他:“想打牌么?”
“好啊,正无聊着呢。”年轻人高兴地答道,“不过,在玩牌之前,得让我先看看你们的爪子才行。”
两只猫就把自己的爪子伸过来,给年轻人看。
“我的天哪!”才看一眼,年轻人就吃惊地嚷嚷道,“你们的爪子可真长啊。开局前,我得先帮你们把爪子修剪修剪才行,不然你们怎么拿牌?”
还没等两只黑猫同意,年轻人就掐住了他们的脖子,把他们摁在了木雕工作台上,用固定材料的铁夹夹住了他们的爪子。
“唉,就你们这两双爪子,我是越看越不喜欢。”年轻人评价道,“剪也不必剪了。我现在是一点都不想跟你们玩牌了。”
说完这话,他就把两只黑猫给活活打死,扔到城堡外的护城河里去了。
哪里知道,一番折腾之后,他才刚走回房间,还没来得及坐在篝火旁呢,就发现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出现了巨大的黑猫和黑狗,每一只的脖子上都套着熊熊燃烧的项圈和铁链。他们四处乱窜,数量越来越多,让年轻人连挪动身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这些邪恶的生物,不停咆哮、嗥叫,发出恐怖的嘶鸣。他们甚至直接跳进火里,把燃着的柴薪甩得到处都是,想把火给弄灭。
年轻人一声不吭地看了一会儿这些怪物们的恶作剧,但他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攥紧那把雕刀,冲他们大声喊道:“统统给我滚开,你们这群无赖!”
喊声刚落,他就开始挥刀劈砍。有些怪物直接被他给杀死了,没杀死的也赶紧逃开了。当所有的黑猫和黑狗全部逃远之后,他就收起雕刀,收拾遍地的尸体,也扔到了护城河里。干完这些后,他就又回到篝火旁坐下,把余烬吹了又吹,使火焰重新燃烧起来,打算暖暖身子。
可是这时,困意突然袭来,年轻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房间角落里放有一张大床,他想也没想,便站起身来,向床的方向走去。
“这张床看起来可真舒服呀。”年轻人心想,“我正好需要它!”
哪里知道,他才刚躺到床上,床就像四脚安了轮子似的,带着他在整个城堡里横冲直撞,速度越来越快。
“哈,这样挺好的。”年轻人评价道,“不过,要是再快点就更好了!”
似乎是听见了年轻人的挑衅,那张怪床突然像发了疯似的,以被六匹骏马拉着的速度开始飞奔,一溜烟儿地穿过了廊道,在台阶上磕磕碰碰地上下,就这样折腾个不停,直到——“砰”的一声,被不知哪里的砖石给绊了一下,整个翻了过来,像一座山一样,把年轻人死死压在了下面。
还好,年轻人拉掉裹身的毯子,踢飞脚下的枕头,很轻松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然后,他对翻过来的床说道:“好了,我可不想再睡你这张床了。如果还有什么人想睡的话,请自便吧。”
说完这些,他就回了一开始的房间,在自己生的篝火边躺下,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国王过来视察情况,发现年轻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还以为他被妖魔鬼怪给杀死了,便感慨道:“噢,真可惜啊,世上又少了一个英俊年轻的小伙子!”
年轻人听到国王的感叹,马上从地上蹦了起来,说道:“那些家伙可没本事杀死我!”
国王大吃一惊,同时感到十分高兴,便问他昨晚在城堡里过得怎么样。
“相当不错。”年轻人答道,“已经过去一晚上了,再过两个,没有任何问题。”
年轻人回了之前投宿的小旅馆,旅馆主人见到他,吓了一大跳:“我都没想过,竟然还能再见到你。你找到‘害怕’了么?”
“还没呢,”年轻人说,“完全是徒劳无功。唉,要是有谁能够告诉我什么是‘害怕’就好了。”
第二个晚上,年轻人再次进入那座古老的城堡,坐在篝火旁边,又开始老调重弹:“多希望,有人可以让我害怕一下下啊!”
快到午夜时,年轻人听到一阵怪响,似乎是有人在骂骂咧咧。一开始时声音很小,然后越来越大,随后又安静了片刻,最后,是一声十分响亮的大喊,某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应声从烟囱里掉了出来。
“喂,你在干吗呢?”年轻人问这下半截身子,“上半身跑哪儿去了,只有半截怎么够呢?”
然后,烟囱里又传来更多的噪音,上半截身体也掉出来了。
“等一等,”年轻人说,“我先帮你把篝火给吹旺点儿。”
年轻人做好这件事后,转头一看,两半截身子已经合成了一个人。这个刚刚黏合好的怪人,样子十分丑恶,他一屁股坐在年轻人一直坐着的位置上。
“我们之间可没说好,要让你坐在那儿,”年轻人说,“那个位置是我的。”
那怪人想把他给挤开。不过,年轻人可不好惹,随手一推,就把怪人远远推走,自己坐了回去。
然后,烟囱里发出了更多的怪声,怪人一个接一个地从烟囱里掉了出来。这帮家伙随身带了九根粗大的大腿骨,还有两个骷髅,也不理会年轻人,开始玩起撞柱游戏 [3] 来。
年轻人也来了兴致,想要跟他们一起玩。于是,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听我说,能带我一起玩么?”
“可以是可以,只要你有钱就行。”
“钱我有的是。”年轻人答道,“不过,你们用的滚球不够圆,这可玩不起来。”
说完,他就把两个骷髅拿过来,放在车床上,磨呀磨呀,硬生生地把骷髅磨成了两个圆圆的骨头球。
“这就好多了,它们应该可以滚得顺畅些了。”年轻人说,“来吧!我们来找点乐子!”
年轻人跟尸体们玩了一会儿撞柱游戏,运气不好,输了些钱。但是,就在钟声敲响午夜十二点时,眼前的一切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年轻人只得静静躺下,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隔天一早,国王又过来视察情况了。
“昨晚过得怎么样?”国王问他。
“玩了几局撞柱游戏。”年轻人答道,“还因此输了点钱呢。”
“你找到‘害怕’了么?”
“连个影子都没看到。”年轻人说,“不过,我倒确实玩得挺开心的。唉,要是我知道‘害怕’是什么,那就好了!”
第三个晚上,年轻人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唉声叹气,嘀嘀咕咕:“要是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害怕就好了!”
夜色渐沉,六个巨人抬着一口棺材,来到了他的身边。
见到这番场景,年轻人开口道:“哈哈,这棺材里面躺着的,肯定是我的小表弟——他前几天刚刚死掉。”
说完这话,他一边伸出手指来吹口哨,一边对着棺材打招呼,大大咧咧地喊道:“快出来吧,小表弟,过来跟我聊聊!”
巨人们把棺材放到地上。年轻人走过去,把棺材盖打开:里面安放着一具男尸。他把手放在尸体的面颊上,尸体全身就跟冰一样冷。
“你等等,”年轻人说,“我很快就能让你稍微暖和一点。”
他用篝火烘热自己的双手,再把手放在尸体的面颊上,可那面颊却依然冰冷。
于是他干脆把尸体从棺材里搬出来,把他放在篝火旁边,用膝盖给尸体当枕头。与此同时,还不停用手搓按死人的手臂,以此来促进体内血液循环。很可惜,这一切仍旧全无用处——死人照旧一动不动。
年轻人一拍脑袋,叫道:“只要两个人躺在一起抱好,就可以互相取暖了。”
说完,他就把尸体搬到了床上,自己躺在他旁边,再用被褥把他和尸体层层盖住。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死人身上变暖,开始动了起来。
看到这番景象,年轻人高兴地说道:“瞧瞧,小表弟,我这不就把你给弄暖和了!”
可那尸体却不领情,猛地一下坐了起来,冲着年轻人咆哮:“现在,我要把你给勒死!”
“好家伙,”年轻人说,“我给你做了那么多事,看看你都回报了我些什么?好吧,你还是重新回到你的棺材里去好了。”年轻人把尸体举起来,扔回到棺材里,又把棺材盖重新盖了回去。
棺材刚刚封好,那六个巨人就再次出现,把棺材给抬走了。
“这也完全不能令我感到害怕。”年轻人唉声叹气道,“看起来,我在这城堡里,是永远都学不会害怕的了。”
话音未落,突然有个男人走了进来。这个人的块头,比年轻人见过的任何人都高大。不过,从年龄上看,这男人是个老人,留着长长的白胡子。
“你这条可怜虫!”老人对年轻人说,“你马上就能学会害怕是什么了,因为你已经死到临头了!”
“可没那么快,”年轻人应道,“想杀死我,你最起码得先抓到我才行。”
“你已经在我手心里了!”那恶魔般的老人说。
“先别急,先别急,不要搞得那么自信满满的。别看你块头那么大,其实我的力气并不比你小。噢,没准力气比你大得多,也不一定呢。”
“我们走着瞧,”老人说,“如果你果真比我力气大的话,我就放你走。过来,往这边走。”
老人领着年轻人穿过城堡里阴暗的廊道,来到一个锻造窑里。他取了一把巨斧出来,用力一挥,一下子就把一方沉重的铁砧给砸进了地里。
“这算什么,我可以玩得比你更厉害些!”说罢,年轻人走到了另一方铁砧的旁边。老人也跟了过去,想要看看年轻人会怎么做,而他的一大把白胡子正拖在地上。年轻人也举起了斧头,一下子就把另一方铁砧劈开了一个大豁口,还趁机把老人那一大把白胡子给卡到豁口里去了。
“抓住你了!”年轻人叫道,“今晚要死在这儿的,不再是我,而是你了。”
说完他就找来一根又粗又大的铁棍,毫不留情地抽打这个恶魔般的老人,直到他痛哭流涕、呜咽求饶,说自己愿意投降,并且送给年轻人取之不尽的财富。
年轻人相信了他,把斧子拔了出来,老人的胡子也得以挣脱开来。重获自由后,老人把他带到城堡的一个地下室里,给他看里面放着的满满三大箱子黄金。
“这三箱子黄金,”老人向他嘱咐道,“一箱需要留给穷苦的人们,一箱应该给国王。至于第三箱,那就是你的了。”
就在这时候,午夜的钟声突然敲响,妖魔鬼怪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年轻人,独自伫立在黑暗中。
“既然没有人在了,我自己也应该能够找到回去的路。”年轻人自言自语道。
然后,他就扶着墙,在黑暗中摸索着,拾级而上,又一次穿过黑漆漆的廊道,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篝火旁,躺下后,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到了早上,国王又过来看他,问他道:“此时此刻,你肯定已经学会什么是害怕了吧?”
“完全没有。”年轻人答道,“害怕究竟是个什么样,我真想知道。昨天晚上,我那已经死掉的小表弟过来了一阵,然后又来了个胡子长长的人,给我看了地窖里的一大堆黄金。但是,始终还是没人过来教我,究竟应该如何去害怕。”
听到这番话,国王说道:“你成功解除了这座城堡所受的诅咒,理应娶我的女儿为妻。”“这可真不赖,”年轻人回应道,“可是,我仍然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国王派人把黄金从地窖里搬了上来,年轻人娶了公主为妻。尽管年轻的国王十分爱自己的妻子,两个人过得十分幸福快乐,他却还是每天不停念叨着:“多希望,我能够害怕一下下啊!多想要,‘害怕’可以快些被我找到呀!”
久而久之,王后开始觉得烦了。女仆听了她的抱怨,对王后说道:“交给我来处理吧。我会让他知道,‘害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
说罢,女仆就去王宫花园中间流过的那条小溪边,抓了满满一桶小河鱼回来。那天晚上,当年轻的国王睡着之后,女仆嘱咐王后,让她趁国王睡着时,掀开被单,把整整一桶河鱼倒在他的身上。
王后照办了。年轻的国王惊醒后,无法控制地大喊道:“天哪,我简直要吓死了,我简直要吓死了!我亲爱的妻子!没错,现在我总算弄明白,‘害怕’是怎么一回事儿啦!”
[1] 塔勒:普鲁士帝国时代的货币单位。
[2] 译者注:含蓄的说法,意指吊死了七个人。
[3] 撞柱游戏:起源于公元3—4世纪德国的一种古老游戏,又称“九柱戏”,被认为是现代保龄球运动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