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和溪谷从不相遇,但人类——无论善恶、好坏,却一直都在彼此相逢。且看这一次,有位鞋匠,和一位裁缝,在各自的旅途当中,偶然相逢了。裁缝长得俊俏机灵,个子不高,做事说话都很有激情,是个彻彻底底的乐天派。当他看到迎面走过来的鞋匠,并观察了他随身背着的行囊和工具包之后,马上就明白了对方是做什么营生的。裁缝灵机一动,现编了一首调侃鞋匠的小曲,唱道:“缝上皮边儿呀推上线,锤子猛击那鞋头钉嘿——”

可惜,鞋匠却不是那种开得起玩笑的人。听到裁缝唱的小曲后,他的脸皱成了一团,仿佛喝了壶醋似的,感觉下一步就要过来揪起裁缝的衣领,把他狠狠揍上一顿了。

小个子裁缝连忙赔笑作揖,把自己手上拿着的酒壶递了过去,说道:“刚刚不过随口唱上一句,并没什么恶意。来吧,喝上一口:酒入衷肠,这无来由的气头,就赶紧给它散了去吧。”

鞋匠接过酒壶,一口喝下去半瓶,擦擦嘴时,脸上的怒气便已云散烟消。他把酒壶还给裁缝,张口说道:“好酒,这一下子可真是尽兴。人们总说酗酒伤身,却刻意回避‘小饮怡情,醒脑提神又解渴’这一茬儿。哈,不如我们一起走一段?”

“正合我意。”裁缝欣然响应,“只要你愿意去大城市就行,因为只有在大城市里,才能够接到足镑足量的活儿。”

“我也正好要去大城市,”鞋匠说,“在小城镇里,根本接不到什么生意。而在乡下,相比穿鞋,农民们更喜欢光着脚走来走去。”

就这样,他们结伴同行了。两个人,四条腿,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着,就跟雪地里的鼬鼠似的,走东闯西,留下一连串整齐划一的足迹。

他们俩有很多空闲时间,却只得到很少一点食物。每次抵达一个城市,两人便一同开始找活儿做。裁缝是个长于交际的小个子男人,脸蛋红红,笑容可掬,特别招人喜欢。因此,他总是能够很容易地找到活儿做。有时候——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衣服做好,准备走人的时候,他还能够收到雇主女儿的一个香吻,以此来给小裁缝的未来加油鼓气。

于是,裁缝每次和鞋匠碰面时,都是裁缝口袋里挣到的钞票最多。每当这时,鞋匠这个脾气暴躁、心胸狭窄的家伙,都会用酸溜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朋友,嘲讽他道:“瞧这时景,真是小人得志,二流子当道啊。”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裁缝也只是笑笑,同时开始唱起歌来,搪塞过去。不仅如此,他总是把自己的好东西分给鞋匠同伴,有酒喝酒,有肉吃肉。荷包里的格罗申一多,开始叮当作响了,裁缝都会叫上满满一桌子好吃的,一边喝酒,一边捶着桌子打拍子,直到桌上的杯子都开始跳起舞来,才晕乎乎地停下手。对裁缝而言,这正是所谓的“千金散尽还复来”。

在结伴旅行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来到了一片大森林里,只有穿过这座大森林,才能抵达首都。现在,面前有两条通往首都的路,其中一条需要走上整整七天,另外一条只需要两天。但他们谁也不知道哪条是捷径。无奈之下,两人在一棵巨大的老橡树下坐了下来,开始讨论起来:究竟应该选择哪条路?提前准备多少天的干粮才足够?

鞋匠说:“一定要为最坏的可能性做准备!我会带上可以撑上足足七天的面包。”

“什么?”裁缝显然无法接受这一做法,“后背驮上七天吃的面包,像头骡子一样蹒跚前行,连抬头看看都不行?我坚持,应该遵照上帝的旨意,把命运交给老天爷来做主。你知道,钱这种东西,无论冬夏,多攒点儿总不会有问题。但面包赶上热天,很快就会干掉,甚至还会迅速发霉。还是不要本末倒置吧:我们为什么不能想办法找到那条正确的路呢?无论如何,我都只会带上够两天吃的面包:对我来说,全无问题!”

商量妥当后,他们便各自买足了自己想带的面包,启程进了森林,全凭运气选了条路。

森林里跟教堂一样安静:没有微风轻拂的声音,没有溪水流动的轻响,也没有鸟儿鸣唱。行至林间深处,头顶层层叠叠的树叶,完全遮蔽了太阳,甚至连一丝阳光都照不到路面上了。鞋匠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使劲,努力前行:背上驮着的一大堆面包,感觉越来越重了。豆大的汗珠,从他那张脏兮兮的苦脸上,一行一行淌下来。

再看那裁缝,却是满脸笑意、兴致勃勃。他要么哼着小曲,要么高兴地唱着歌,在鞋匠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心想:“天上的神灵,肯定很乐意看到我现在高高兴兴的样子。”

如此这般,两个人走了整整两天。然而,到了第三天时,两个人仍旧在密林深处,根本没看到能够出去的迹象。而这时,裁缝已经吃光了自己所带的面包了。现在,他没有前两天那么得意了,但他仍旧没有失去信心:凭着自己对上帝的信任,还有一贯的好运气,饿着肚子,继续勇敢地大步前行。第三天傍晚时分,裁缝饿得前胸贴后背,什么也没吃,就倒在一棵大树下,昏睡了过去。哪里知道,第四天早上醒来时,肚子饿得更受不了了。这第四天,也是以一样的方式捱了过去。到第四天傍晚时,裁缝不得不枯坐在树下,死盯着鞋匠看:那家伙,他用自己准备好的供给,给自己张罗了美美的一顿晚饭。

没办法了,裁缝终于开口,打算向鞋匠要一小片面包。但鞋匠不仅没给他,反而狠狠嘲笑了他,并且这样说道:“你这个人,总是喜欢不合时宜地嬉笑打闹。现在,终于该你受点教训了:早起叫得欢的那些鸟儿,到了晚上,都会被老鹰给抓去吃掉的。”

一句话,鞋匠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同情心的人。

到了第五天早上,可怜的裁缝已经饿到连站都站不住的地步了,因为虚弱,他嘴里甚至连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了。不仅面颊惨白,连双眼都变成了血红色。

到了这时,鞋匠终于开口了:“今天我倒是愿意分一片面包给你吃。不过,作为交换,我得把你的右眼取出来。”

可怜的裁缝为了求生,不得不同意鞋匠的提议。于是,在两只眼睛都尚在眼眶里时,他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然后,裁缝抬起头,让那铁石心肠的鞋匠用利刃活活剐出了右边的眼睛。这一瞬间,裁缝突然忆起了自己母亲在发现他偷偷吃掉了食品储藏室里的一个苹果派时所说的话:“吃的时候,是一时爽快;付出代价的时候,就别怪命运太狠。”

吃掉这片令他付出高昂代价的面包后,裁缝感觉身上多少恢复了一点力气,可以重新站起来走路了。他试着忘掉自己遭遇的不幸,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就算只剩一只左眼,也还是能够看清楚东西的。

哪里知道,到了第六天,饥饿感再次袭来,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完全无法招架。挨到傍晚时分,裁缝直接倒在了一棵树下,昏死过去。第七天清晨,当他醒来的时候,感到全身虚脱乏力,连起身都没有办法做到了。裁缝心里十分清楚:死神已经扼住自己的脖子了。

这时候,鞋匠又说话了:“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好心再帮你一把,再给你一片面包吧。不过,这块面包可不是白给的——你现在还剩下一只眼睛,把它给我,我就给你面包。”

裁缝听到这话,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待生命实在是太过草率了。他在心里向仁爱的上帝虔诚忏悔了一番,然后回应鞋匠道:“要取就取吧,该我承受的,我都会承受。不过你要记住,我们的天主高高在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都看在眼里。你对我做下的这些恶行,总有一天,会受到来自天国的惩罚。之前,当我手头宽裕时,无论什么东西,都会和你分享。我是个裁缝,一旦我失去了双眼,就完全没有办法缝制衣服了。那样一来,我也只能去当个乞丐,乞讨为生了。答应我,在我变成了瞎子之后,不要在这森林里直接抛下我,否则,我就会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谁能料得到呢,鞋匠早已经把上帝从心里赶出去了。他取出刀,把裁缝的左眼也剐了出来。做完这件事后,他又给了裁缝一小块面包。接下来,鞋匠把自己拿来当拐杖用的木棍递向裁缝,让他握住另一端,以此来引导他走路,不至于在森林里迷路。

终于,到了日落时分,他们成功走出了森林。森林外的农田边,竖着一座绞刑台,于是,鞋匠就把盲裁缝往绞刑台的方向领。到了绞刑台后,鞋匠把裁缝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走掉了。可怜的裁缝,因为太过疲倦、疼痛和饥饿,他才刚一躺下,便已睡死了过去,就这样睡了一整夜。

直到拂晓时分,他才醒转过来,但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他的头顶上,挂着两个已被执行过死刑的可怜罪人,每具尸体的头上,都停着一只乌鸦。

其中一具尸体开口对另一具说道:“喂,兄弟,你醒了么?”

“是的,我醒了。”另一具尸体答道。

“那么,我就讲一个秘密给你听。”第一具尸体开始说起来,“那些在夜间积在我们身上的露水,到了清晨,会滴到我们下面的青草上。而青草上的这种露珠,都有一种十分神奇的功效:那些失去眼睛的人,如果用这种露珠水来清洗眼眶的话,眼睛会马上长出来,重见光明。要是盲人们知道了这个消息的话,肯定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真的。”

裁缝听到这番话后,马上取出自己随身带着的手帕,把它摁在积有露珠的青草上。手帕的布面完全被露水给浸透之后,他便拿起这手帕,用它来清洗自己空空如也的眼眶。转瞬之间,他便意识到,绞刑台上悬挂着的尸体所言非虚:用露水清洗过后,眼窝里立即长出了一对崭新的、视力良好的眼球。过不多久,裁缝看到远处山峦的后方,旭日正缓缓升起,面前的平原上,坐落着一座恢宏的城市,那正是这个国家的首都,城门巨大,装饰华丽。城墙之上,耸立着一百座哨塔。明媚的清晨,阳光照在教堂顶端的金球和黄金十字架上,辉映出无比耀眼的光芒。这双全新的眼睛,能够分辨树上的每一片叶子、天上飞过的每一只鸟,甚至在空气中跳着舞的每一只小虫子。裁缝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针线盒,从里面取出了一根针来。然后,又捻出一根细线,一下子穿过了针眼。就跟以前一样!穿针又快又准!裁缝的心里洋溢着喜悦之情。

他就地跪下,感谢上帝对他的不弃之恩,并且说了自己的早祷词:他也没忘记为头顶那两个可怜的罪人祈祷——他们挂在那儿,随风摇摆,跟两个大钟摆无异。祈祷完后,裁缝背起自己的行囊,重新上路。他一路唱着,跳着,吹着口哨,仿佛自己从未遭遇过任何悲惨的事情一样。

路上遇到的第一个活物,是一匹棕色马驹:它正无拘无束地在牧场上欢蹦乱跳。裁缝抓住了它脖颈上的马鬃,想办法骑了上去,打算骑着它进城。小马驹开口乞求裁缝,希望他能够放它自由:“行行好吧,我只是头小马驹而已,就算是你这样一个瘦裁缝,也会把我细弱的脊骨一坐两半的。不妨放掉我,等我长得又高又壮之后,或许某天,我可以回报你也说不定。”

“赶紧跑吧。”裁缝一边说,一边放开了它,“看得出来,你跟我一样,是个完完全全的乐天派呢!”

他举起柳枝,轻轻抽打了一下小马驹的背脊,小马驹高兴地踢了踢后腿,飞奔起来。它跃过牧场旁的栅栏门,跳过壕沟,一下子就跑远了。

但小裁缝从昨晚到现在,根本没吃过任何东西。“阳光满满地照进我新生的眼睛里。”他自言自语道,“但却没什么东西能够进我的嘴里充饥!下一个遇上的活物,哪怕一点都不好吃,我也必须强忍着吃掉。”

说着说着,他就遇到了一只白鹳,它正姿态优雅地在草地上踱步。

“停下,停下!”裁缝一边喊叫,一边抓住了白鹳那只细长的腿。

“不知道你尝起来,味道怎么样。不过,我实在太饿了,根本没什么选择余地。我不得不先剁掉你的脑袋,然后把你给烤烤吃了。”

“别那么做!”白鹳向他求饶道,“我可是只神圣的鸟儿,谁也不会伤害我。我对人类而言,有着很大的用处。如果你这次能饶我性命,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

“那就走吧,长着一双大长腿的伙计。”裁缝放开了它。白鹳扇动了几下翅膀,把那双长腿蜷曲收好,一下子就飞远了。

“这样的事儿,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裁缝不禁自言自语道,“我觉得自己越来越饿;我的胃袋,也正慢慢变得空空荡荡的。好吧,下一个我见到的活物——不管是什么,我都要把它给吃掉!”

说这话时,裁缝经过了一个池塘,池塘里有几只鸭子正在游泳。

“来得正是时候!”裁缝说。他一把抓住其中一只,打算马上拧断它的脖子。

说时迟,那时快,芦苇丛中藏着的鸭妈妈,嘎嘎怪叫着,半游半飞地蹿到了裁缝面前,恳切地请求他放过自己的孩子。

“你能想象吗?”鸭妈妈说,“如果有人半路把你捉走,打算煮熟吃掉的话,你的母亲该有多伤心啊!”

“冷静点,冷静点。”好心肠的裁缝回应鸭妈妈道,“把你的孩子领回去吧。”

说完,他就把手上抓着的小鸭子放回到了水里。

裁缝转身,打算离开池塘,发现自己面前长着一棵老树。这棵树的树干半空,里面住着的野蜂,正在忙碌地进进出出,采花酿蜜。

“我居然马上就找到了好心放过小鸭子的奖励。”裁缝感叹道,“那我就好好享受蜂蜜吧。”

哪里知道,就在这时,蜂后却从蜂巢里飞了出来,警告裁缝,让他不要靠近:“如果你胆敢碰我的子民,或者损毁了哪怕一点点我们的巢穴,我们的蜂刺都会让你好看:就像一千根烧得火热的缝衣针,同时扎进你的皮肤里。不过,如果你能够放过我们,继续走你的路的话,或许某天,我们也会乐意帮你个小忙,作为交换。”

裁缝除了同意蜂后的提议,抬脚离开外,再想不出任何别的解决办法了。

“前三个碟子都是空的,第四个也渺无一物。”裁缝感慨道,“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哪。”

他拖着自己沉重的身躯,还有饿得空空如也的胃袋,坚持走到了首都。这时正是大中午,教堂敲了十二下钟。裁缝走进客栈时,饭菜刚好准备妥当,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大桌子。于是,他马上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吃饱喝足后,裁缝自言自语道:“嗯,是时候找点活儿做做了。”

离开客栈后,他开始满城转悠。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位杰出的裁缝师傅,得到了一份收入相当不错的工作。在这位师傅这里,裁缝的手艺突飞猛进,没过多久,他的名声便传开了,每个人都渴望能够得到一件小裁缝亲手缝纫的外套。一天一天过去,小裁缝成了首都家喻户晓的制衣名师,名望每天都在提升。

“现在,我的裁缝手艺已经没办法再更进一步了。”他感慨道,“不过,名声倒是越来越响亮,日子也越过越好了。”

终于,国王正式下令,任命他为皇家裁缝了。

然而,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在裁缝被任命为皇家裁缝的当天,他之前的旅伴——那个鞋匠,也被任命为了皇家鞋匠。在王宫里时,鞋匠无意间看了眼裁缝,发现他竟然有两只健康、完好的眼睛。这个泯灭良知的人,瞬间生出了这样的打算:“在他报复我之前,我必须先把他弄进坟墓里。”

但是,为人掘墓者,实际也往往自掘坟墓。

某天傍晚,一天的活儿结束,夜幕低垂之时,鞋匠悄悄去王宫觐见国王,对他说道:“国王陛下,那裁缝可真是个自大的家伙,竟口口声声说自己能够找到那顶金冠,把它给带回到王宫里来。要知道,金冠可已经丢失了很多年了。”

“这可正合我意。”国王说。

于是,第二天一早,国王就把裁缝给召了过来,命令他把金冠带来给他,如若不能,就要请他永远离开首都,再也不许回来。

“呜呼,骗子给人的东西比他有的还多——我可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啊!”裁缝在心里暗自叫苦,“既然那个满脑子泥浆的国王,想让我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再在这里久留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倒不如趁早离开。”

裁缝把自己的东西打了包,就这样走了。不过,出到城门外之后,一想到自己要完全放弃做得顺风顺水的事业,以及这个原本住得舒舒服服的大城市,就让他心痛不已。不知不觉间,裁缝走到了之前遇到鸭妈妈还有小鸭子们的那个池塘。刚巧这时候,鸭妈妈正坐在青草地里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它一下子就认出了小裁缝——这正是当初曾经放过自己孩子一命的那个人。

于是,它便开口问裁缝,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沮丧。

“如果我告诉你事情经过的话,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裁缝答道。

然后,他就把在首都发生的一切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鸭妈妈听了。

“如果这就是你觉得不开心的原因的话,”鸭妈妈说,“那我们还是有办法对付的。你说的那个金冠,就在这个池塘的塘底。我们会帮你把它找出来的。现在,不妨把你随身的手帕取出来,展开之后放在这岸边上,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说完,它叫来自己的十二个孩子,它们一齐潜入到池塘的水里,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过了五分钟,鸭妈妈从水里浮了上来,金冠就放在它的翅膀上。孩子们围着鸭妈妈,绕了一个圈,大家一起抬起头来,用嘴支撑住那个沉重的金冠。

就这样,鸭子们游上岸来,把金冠安安稳稳地放在裁缝摊开在岸边的那块手帕上了。你肯定想象不到,这顶金冠有多么华美:阳光照在金冠上,那耀眼的光芒,就好像把成百上千颗红色石榴石放在一起似的,令人心醉神迷。

裁缝用手帕把金冠包起来,四个角系在一起,然后带着它去见了国王。金冠失而复得,国王感到十分高兴,作为奖励,他送了裁缝一条金链,并亲自给他戴在了脖子上。

当鞋匠发现自己的第一个奸计已经完全失败了之后,很快,他就又想到了第二个奸计。鞋匠又去找了国王,对他说道:“国王陛下,那个裁缝又开始吹起牛来。他说,自己可以用蜡造出整个王宫的模型来:每个房间都完全一样,包括家具摆设,里里外外,细节分毫不缺。”

国王马上就把裁缝找来,命令他做出一个这样的王宫模型来:每个房间都完全一样,包括家具摆设,里里外外,细节分毫不缺。如果他没能力做到,哪怕是少了墙上的一枚钉子,都会把他投入地牢,让他在永不见天日的囚房里过一辈子。

裁缝心想:“情况一次比一次糟糕。蜡制的王宫模型,这世上根本没人能够造出这种玩意儿。”

无奈之下,他只好再次打点行装,往背上一驮,开始新一轮的跑路。裁缝出城后,不知不觉,走到了之前的那棵空心树下。他坐下休息,心情沮丧,头深深地垂了下来。

这时,树洞里的野蜂们纷纷飞了出来,蜂后问他,头垂得这么低,是不是犯了颈椎病。

“哎呀呀,不是的。”裁缝答道,“我是因为遇到了些事情,太过绝望无助,才这样的。”

然后,他就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包括国王那个荒唐的命令,都细细说给蜂后听了。听完之后,野蜂们聚在一起,嗡嗡嗡地讨论了好一阵子。然后,蜂后对他说道:“你现在马上回家去吧,不必逃了。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再折返这里。带一块足够大的包袱布过来。其他事情,交给我们来处理,一切都会好的。”

裁缝听了蜂后的话,转身回了城里。与此同时,空心树里的野蜂们全都飞去了王宫,从敞开的窗子飞到里面去,来回巡视了王宫里所有的房间、摆设,一切具体而微的细节。然后,它们又全都飞了出去,出了城,回到了自己的蜂巢里。全员到齐后,它们就开始用蜂蜡制作起王宫的模型来。

野蜂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任何看到它们现场工作的人,肯定都会起誓赌咒,说这个精密的模型是自己一点一点长起来的。到了傍晚,整个模型已经全部完成了。

第二天一早,当小裁缝折返回来时,整个缩小版的华丽王宫,就耸立在那儿。墙上的钉子一根不缺,屋顶的砖块一块不少,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还原了上去。整体看上去,它的颜色就跟雪一样白,精致无比。而且,它的气味,闻起来就像蜂蜜一样。

裁缝把做好的王宫模型放在带来的那块包袱布上,无比小心地包好,驮着它回城,交给了国王。国王目瞪口呆,惊奇不已,他把王宫模型安放在王宫里最大的一间大厅里,并送给了裁缝一栋漂亮美观的石墙别墅,作为奖赏。

这下子,鞋匠的奸计又一次失败了,但他仍旧不依不饶。他第三次去了国王那里,对他说道:“国王陛下,那个裁缝听说最近城堡的内庭里缺水,就口口声声地说,如果他想做的话,可以一夜之间,就在内庭里建起一座喷泉:足足有一个人高。流出来的水,必须是晶莹透亮的甘泉。”

国王二话没说,又把裁缝给叫了过来,对他说道:“如果明天,你没办法按照你所说的,在城堡内庭里造一座喷泉起来的话,我就让刽子手在那内庭里,直接把你的脑袋给砍下来。”

可怜的小裁缝,这次连行李都没想到要收拾,便急急忙忙地冲出了城门,飞速逃命去了。这一次,可不只是放逐出城那么简单,而是性命攸关的事儿,他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水滚过他的脸颊,真是凄惨极了。

正当他伤心欲绝地走在路上时,之前被他放过一次的棕色马驹,见到裁缝路过,马上呼啸而来,飞奔到他的面前。历经时日,这头马驹已经长成了一匹英俊非凡的栗色骏马。

“是时候了。”马儿对裁缝说道,“该轮到我来报答你之前的善意了。使你为难的事情,我已经全部知道了。请你放心,我能够做成这件事。快上来,爬到我的背上来。我现在已经足够强壮了,你这样的裁缝,就算一次驮上两位,也没有任何问题!”

听到马儿的话,裁缝恢复了信心。他轻轻一跃,跳上了马儿的背。骏马全速奔回了首都,冲过城门,径直往王宫方向跑去,直奔内庭。在那内庭里,马儿以闪电般的速度,绕着圈儿跑了三圈。到第三圈时,马儿累得跪坐到了地上。几乎是与此同时,地上发出雷霆万钧般的一声巨响:内庭正中央的一大块土地,像个大球一样,一下子飞到空中,越过王宫屋顶,眨眼就消失不见了。清泉随之从地下喷涌而出,足有骑在马背上的人一样高。水质十分清澈,正如水晶一般,阳光照在上面,闪烁跃动,仿佛在跳舞。

国王目睹了这神奇的一幕,他万分惊讶地从王座上站起身来,大步上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紧紧拥抱了小裁缝,以示感激。

然而好运不长。国王有很多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但却没有儿子。坏心眼的鞋匠瞅准了这一点,第四次去觐见国王,对他说道:“国王陛下,那裁缝的自大傲慢,可真是无休无止。这一次,他竟吹牛说,只要他愿意,可以凭空给您带来一个儿子,还是亲生的!”

于是,国王又一次把裁缝找了过来,对他说道:“只要你能够在九天之内,给我带回一个亲生儿子来,我就把大女儿许配给你。”

“这次的奖励确实很丰厚,”小裁缝心想,“无论是谁,应该都愿意放手一搏。不过,我不过是个小裁缝而已,公主这枚红樱桃,对于我这种人而言,是不是有点太高不可攀了:如果我没点收敛,不知不觉爬到了那么高的位置上,不小心跌下来的话,可是会摔得很惨的。”

裁缝回了家,双腿交叉放在自己的工作台上,冥思苦想,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

“根本就想不出办法来!”最后,无计可施的裁缝嚷嚷了起来,“我这次真的必须得跑路了。只要还住在首都,我根本就不得安宁。”

收拾妥当、打包完毕后,他再一次踏上了逃跑之旅。走到之前那片牧场后,裁缝见到了自己的老朋友——那只白鹳。它来回踱步,长腿时高时低,看上去简直像是个货真价实的哲学家。它每一次驻足思考,其实都是在静静观察身旁的青蛙——趁青蛙一不留神,白鹳就会把它吞下肚去。

看到小裁缝来了,白鹳便过来跟他打招呼。

“我留意到,你身后正背着打包好的行李。你为什么要离开首都?”白鹳问他。

裁缝把国王要他完成的任务透露给了白鹳,并且告诉它,自己肯定没办法完成这个任务,同时埋怨了一番自己的凄惨命运。

“区区小事,可别让它愁白了你的头发啊!”白鹳笑道,“有我在这儿,自然会救你于水火的。装在襁褓里的小孩儿,我已经给首都送过很多个了,再从井里捞一个小王子送去给国王,绝非难事。好了,你赶快回家去吧,回去好好休息几天。从今天算起,九天过后,直接去王宫等我,我会去那儿找你的。”

于是,小裁缝便回了家。在约定好的那天,他直接去了王宫。过不多久,白鹳就飞了过来,敲了敲窗户。小裁缝赶紧开窗,这位长腿朋友飞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白鹳嘴里衔着襁褓,里面是个活泼可爱的男婴,漂亮得跟天使一样。这时,男婴朝着王后伸出两只小手,白鹳便把孩子放在了王后的怀里。王后抱紧了孩子,并且吻了他,满心欢喜,不能自已。

在飞走之前,白鹳从肩膀上取下另一个包裹,把它递给了王后。王后打开包裹一看,发现里面塞满了用糖纸包好的五颜六色的小糖豆。这是白鹳特意带来的礼物,送给国王的所有女儿,却唯独不包括大女儿。因为她将得到的,正是那个天生乐天派的小裁缝本人——他将会成为她的丈夫。

“看起来,我似乎已经得到了这世界上最好的奖赏。”裁缝开口说道,“我的老母亲说得没有错,她总是跟我说,信上帝的人,最后一定会得到善报。”

鞋匠不得不亲自负责制作小裁缝用来在婚礼上跳舞的皮鞋。做好鞋子之后,国王下令,让这个总是进献谗言的鞋匠,永远离开首都。

通往森林的这条路,一直引着鞋匠去了绞刑台。到达绞刑台后,鞋匠又气,又恨,又热,又累,直直地躺在了绞刑台下。哪里知道,正当他闭起眼睛,打算好好睡上一觉时,停在吊死尸体头上的那两只乌鸦,突然怪叫着猛冲下来,一边一只,一下子啄走了他的两只眼睛。

鞋匠发了疯似的跑进了森林。现在,他肯定早已经饿死了,因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这个鞋匠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