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你们当中有些人已经听说过英明的国王俄底修斯[2],听说过他怎样围攻特洛伊,在那座名城被攻陷焚毁之后,怎样在设法回到自己的小王国伊塔刻的途中度过了十年的漫长岁月。在这次艰辛的航程中,他一度来到一个绿莹莹的小岛上,小岛的风景令人心旷神怡,但是他并不知道这座岛叫什么名字。因为,就在来到这里之前,他遭遇了一场飓风,或者说一下子遭遇了几场飓风,将他的舰队吹到一片陌生的海域。不管是他本人还是船上的水手,都没有谁到过那片海域。这场灾难完全归咎于同船水手那愚蠢的好奇心。他们趁着俄底修斯睡着的时候,解开了几个非常结实的皮袋子,原以为里面藏着金银财宝。其实那些袋子个个装的都是风暴,是风神埃俄罗斯(Aeolus)交给俄底修斯保管,确保他顺利返回伊塔刻的宝物。绳子一解开,狂风就呼啸着冲出来,就像气体从吹胀的气囊里冲出来那样。瞬时间,白浪滔天,把船队吹得七零八落。
刚刚逃过这场灾难,更大的灾难就接踵而至。他们被狂风吹到了莱斯特律戈涅斯(Laestrygonia),那里有许多凶恶的巨人,吃掉了他们不少同伴。那些巨人还从海边的悬崖上往下扔巨石,把所有的船都给砸沉了,唯有俄底修斯乘坐的那艘船幸免于难。经历了这么凶险的灾难后,能把那艘被暴风袭击的三桅帆船停泊在风平浪静的小海湾,你们不知道俄底修斯有多么高兴。那个海湾就在我开头跟你们讲的那座绿草如茵的小岛旁。不过,俄底修斯之前遭遇了巨人、独眼巨人库克勒普斯[3](Cyclopes)及海上和陆地上的各种妖怪,历经重重危险,所以即便到了这个风景宜人、看似荒僻的小岛上,他依然心有余悸,生怕再遇到什么灾祸。两天来,那些可怜而沧桑的水手们非常安静,不是乖乖待在船上,就是蹑手蹑脚地沿着岸边的悬崖走一走。为了活命,他们从沙子里挖一些贝类充饥,并寻找流入大海的淡水小溪解渴。
刚过了两天时间,他们就厌倦了这种生活。你们要记住,俄底修斯王这些随从都是饕餮之徒,不管是正餐还是非正餐,只要吃不到嘴里,就会抱怨个不停。他们储存的食物已经吃完了,就连贝类都越来越少了,所以,他们现在要么饿死,要么冒险到岛内去看看。可是,搞不好有巨大的三头龙之类的恶兽住在岛内。那时候,这种奇形怪状的妖怪很多,准备远行的人,不管是走海路还是走陆路,多多少少都得冒着被怪物吃掉的危险。

不过,俄底修斯王不仅英勇无畏,而且十分谨慎。第三天早上,他决心去看看这座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可能给他那些同伴搞点儿吃的填肚子。于是,他拿上长矛,爬到悬崖顶上,抬眼四望。远处,在小岛的中央,有几座巍峨的高塔,看上去像一座白色大理石宫殿。宫殿耸立在一片参天大树的中央,大树浓密的枝叶伸出来遮住宫殿的正面,足有一大半都给遮住了。从能看到的部分判断,这座宫殿应该非常宏伟壮丽,金碧辉煌,兴许是大贵族或王子的宅邸。一缕青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这对俄底修斯来说堪称最赏心悦目的景象,因为从缭绕不绝的青烟来看,厨房里的火应该烧得很旺,到了午餐时分,肯定会有一顿盛宴,供住在宫殿里的人或碰巧来访的客人食用。
看到这番令人愉悦的情景,俄底修斯觉得应该直奔宫殿大门,去告诉宫殿的主人:有一队可怜的水手遇到了海难,两天来食不果腹,只能靠几只蛤蜊和牡蛎充饥,随便给点儿吃的,他们都会感激不尽。那个王子或贵族如果在宴会结束后连点儿残羹冷炙都不肯给他们吃,那也未免太吝啬了。
想到这里,俄底修斯很高兴,他抬脚朝宫殿的方向走去,刚走出几步,附近一棵树上的鸟儿就叽叽喳喳地叫起来。接着,一只小鸟朝他飞过来,在他身旁盘旋着,翅膀都快擦到他脸上了。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鸟:紫色的翅膀和身体、黄色的腿、金色的颈羽,头上也长了一撮金色羽毛,看上去就像一顶袖珍王冠。俄底修斯想抓住它,可是小鸟灵活地避开了,依旧哀怨地叫着。看样子,要是会说话,它多半会告诉俄底修斯一个哀伤的故事。俄底修斯想把它赶走,它也只是飞上附近的树梢。俄底修斯刚想继续往前走,它就又飞到俄底修斯的上空,发出阵阵悲鸣。
“小鸟儿,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俄底修斯问。
他一心准备听听那只小鸟要对他说什么,因为在特洛伊[4]战争中和其他地方,他都遇到过这种奇怪的事情。就算那只长着羽毛的小精灵能像他一样开口说话,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啾啾!”小鸟说,“啾啾,啾啾,啾——呜——啾!”它什么都没说,只是“啾啾,啾啾,啾啾”地叫着,一遍又一遍,叫声十分凄婉。只要俄底修斯一抬脚向前走,小鸟就显得十分惊惶,焦急地拍打着翅膀,似乎想竭尽全力地拦住他。这种无法解释的行为终于让俄底修斯认定,这只小鸟知道前方有危险在等着他,而且毫无疑问会非常可怕,因为就连一只小鸟都对人类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他决定暂时回船上去,把自己看见的事情告诉同伴们。
小鸟见状,似乎十分满意。俄底修斯一转身往回走,它就飞回了树梢,用尖锐的长喙啄起了树皮里的昆虫。你们要知道,它是一种啄木鸟,得跟别的啄木鸟一样生存下去。不过,那只紫色的小鸟每啄一会儿树皮,就会哀怨地叫上几声:“啾啾,啾啾,啾——呜——啾!”仿佛想起了什么令它十分哀伤的秘密。
在往海边走的路上,俄底修斯运气不错,他用长矛刺中了一只牡鹿。他把牡鹿扛在肩上(因为他是个大力士),一路拖了回去,然后把它扔到饥肠辘辘的同伴面前。我刚才已经跟你们说过了,俄底修斯王那些随从都是饕餮之徒。从和他们相关的内容判断,我估计他们最爱吃的当属猪肉。他们靠吃猪肉过活,所以身体的相当一部分都变成了猪肉,秉性脾气也和猪非常相似。不过,对他们来说,吃顿鹿肉倒也将就,特别是这几天都只能用牡蛎和蛤蜊充饥。因此,他们一看到那头死鹿,就老练地摸了摸它的肋骨,然后迫不及待地点燃火堆,把鹿烤熟。那天,那些贪吃的家伙就只顾着埋头大啃鹿肉了,直到日落时分,那头可怜的动物被啃得干干净净,骨头上连一丝肉都剔不下来了,他们才肯站起身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的胃口还是那么好。他们眼巴巴地望着俄底修斯,仿佛希望他再爬上悬崖,驮回一头肥美的死鹿。可是俄底修斯不但没有外出,反而把众人召集到一起,告诉他们,指望他每天出去杀一头牡鹿给他们当饭吃那是不现实的,要想填饱肚子,得想想别的法子。
“听着,”他说,“我昨天爬上悬崖,发现这座岛上有人居住。岛中央有一座大理石宫殿,离海岸挺远,不过看上去非常宏伟,昨天我还看到烟囱里冒着青烟。”
“啊哈!”有人咂着嘴唇,嘀嘀咕咕地说,“肯定是从厨房冒出来的炊烟。昨天那地方肯定在吃大餐呢,不用说,今天肯定也会有大餐吃。”
聪明的俄底修斯说:“可是,我的好朋友们,你们一定还记得我们在那个库克勒普斯族的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5]的山洞里的不幸遭遇!他不但没有给我们羊奶,反而把我们两个同伴当晚餐,第二天早餐吃掉两个,晚餐又吃掉两个,你们忘了吗?我想我现在还能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瞪着前额中央那只血红的眼睛,从我们中间挑选最肥的人。还有,几天前,我们落入莱斯特律戈涅斯王和他那些可怕的臣民手里,被吃掉的同伴比现在剩下的还多,你们都忘了吗?实话告诉你们吧,如果到那边的宫殿去,我们毫无疑问会出现在饭桌上,但是,作为客人入席,还是作为人家的食物入菜,这点必须考虑清楚。”
“随便都行。”几个饿得最厉害的水手说,“总比饿死强,再说了,上桌之前肯定会被养肥,还会精心烹制。”
“这就是个人嗜好问题了。”俄底修斯王说,“就我而言,不管是被人精心养肥还是精心烹制,都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被人吃掉。因此,我提议:我们分成人数相等的两队,抓阄决定哪一队人到宫殿去讨饭求援。能得到援助最好了,如果不能,如果岛民是像波吕斐摩斯或莱斯特律戈涅斯那样的妖怪,我们也只有一半人送命,剩下的人可以扬帆逃走。”
没有人对这一计划提出异议,俄底修斯便清点了人数,发现连他本人在内一共有四十六人。于是,他点出二十二个,交给欧律罗科斯(Eurylochus)率领(他是俄底修斯手下的主要统帅之一,聪敏程度仅次于俄底修斯),剩下那二十二人由俄底修斯本人率领。接着,俄底修斯取下头盔,往里面放了两枚贝壳,一枚上面写着“去”,另一枚上面写着“留”。然后由另外一个人托着头盔,他和欧律罗科斯分别从里面拿出一枚,欧律罗科斯抽到了写着“去”的贝壳。就这样定下来俄底修斯率领那二十二人留在海边,另外那支队伍前去神秘的宫殿探看虚实。欧律罗科斯无可奈何地率队出发了,队伍士气十分低沉,大家个个情绪低落,留下的同伴也同样惆怅。
他们爬上悬崖,一眼就看到了那座宫殿高耸的大理石塔顶,周围树木掩映,枝叶青葱,雪白的高塔从周围的树冠中突围而出。宫殿后面的烟囱里冒出袅袅青烟。那股青烟冉冉升起,微风轻拂,将它吹向海边。缭绕的青烟飘到了饥肠辘辘的水手上空。饥饿的时候,人们的嗅觉对风中飘来的食物香味儿总是很灵敏。
“是厨房的炊烟!”有个人高高仰起脸,使劲儿吸着鼻子,“我闻到了烤肉味儿,绝对错不了,就像我这个流浪汉饿得半死一样,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儿。”
“猪,烤猪!”另一个说,“美味的小乳猪!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啦。”
“咱们快走!”其他人也纷纷叫起来,“不然就赶不上这顿大餐了!”
可是,他们刚从悬崖边走出五六步,一只小鸟就迎面飞来。还是那只美丽的小鸟,紫色的身体和翅膀、黄色的双腿、金色的颈羽,头顶上长着一撮金色的羽毛,它的行为曾让俄底修斯大为吃惊。小鸟在欧律罗科斯上方盘旋,翅膀差点儿擦到他的脸。
“啾啾,啾啾,啾——呜——啾!”小鸟叫着。
那声音听上去那么哀怨,仿佛那只小精灵的心里藏着极大的秘密却说不出来,只能用这种可怜的音调来表达。
“我美丽的小鸟啊!”欧律罗科斯说,他是个谨慎的人,不会放过任何凶兆,“我美丽的小鸟,是谁派你来的?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啾啾,啾啾,啾——呜——啾!”小鸟凄婉地回答道。
然后,它飞上悬崖顶,回头看着他们,似乎很焦急地劝他们从哪儿来赶紧回哪儿去。欧律罗科斯和几个水手想折返,他们怀疑那只紫色的小鸟肯定觉察到他们在宫殿里会遇到什么凶险的事,动了恻隐之心,向他们示警。可是,其他的水手抬头闻着宫殿炊烟的香味儿,对回船的提议嗤之以鼻。其中有一个(比他的同伴更残酷,是他们当中最臭名昭著的贪吃鬼)竟然说出了如此冷酷、恶毒的话,我真不知道有这种想法的人为什么没有变成一头野兽,他骨子里明明已经是头野兽了。
他说:“这个讨厌的小东西应该拿去做成宴席的开胃菜。不过只够塞牙缝罢了,一口就吞下去了。要是让我逮住它,我就把它拿给宫里的厨子,用串肉钎串住烤。”
他话音未落,那只紫色的小鸟就“啾啾,啾啾,啾——呜——啾”地叫着飞走了,叫声比刚才更凄婉了。
欧律罗科斯说:“那只小鸟更清楚宫殿里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走吧!”他的同伴纷纷叫起来,“我们很快就跟它一样清楚了。”
于是,一行人穿过青翠宜人的树林向前走去。越往前走,那座大理石宫殿就看得越清楚,而且显得越发富丽堂皇了。他们很快就走上一条宽阔的大路,大路好像经常打扫,非常整洁,它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一道道阳光洒在路上。高耸入云的大树投下的浓荫中,斑斑驳驳的光影在路上闪动。路边长满了馥郁芬芳的奇花异草,水手们从来没见过这么艳丽的鲜花。花丛如此鲜妍明媚,如果是野生的,本地土生土长,那这座岛就是地球上的天然花园;如果是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那一定来自金色夕阳那边的幸福群岛。
“辛辛苦苦浪费力气种花养草真是够傻的。”有人说道。我把他说的那些话告诉你们,无非是想让你们记住,这些人是怎样只顾贪图口腹之欲的饕餮之徒。“如果我是宫殿的主人,我就叫园丁什么都不要种,只种香草,烤猪肉或者炖肉的时候就可以用来当佐料了。”
“说得好!”其他人说,“不过我敢保证,宫殿后面肯定有座菜园。”
他们来到一眼清泉跟前,便停下脚步喝了几口泉水。要是有酒喝就更好了。他们向水中望去,看到自己的面孔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水中,却又被喷涌流动的泉水夸张地扭曲了,仿佛每个人都在嘲笑自己,也在嘲笑所有的同伴。的确,水里的倒影实在太滑稽了,他们不由得捧腹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收敛不住。喝完水,他们比刚才更高兴了。
“这泉水喝着有股酒味儿。”其中一个人咂着嘴巴说。
“赶紧!”同伴们叫道,“宫殿里有真正的美酒,那可胜过一百眼清泉呢。”
于是,他们加快步子朝前走去。一想到可以大吃一顿,他们就高兴得直跳起来。可是欧律罗科斯告诉他们,他感觉像在梦游似的。
“如果我不是在做梦,”他接着说,“那依我看,我们即将遇到非常离奇而危险的事,比在波吕斐摩斯的山洞里还凶险,比置身于食人族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中间还可怕,比待在铜墙海岛上的埃俄罗斯王[6]的风宫里还离奇。每次遇到怪事,我就会产生这种梦游般的感觉。我建议我们现在就折返。”
“不,不!”他的同伴们纷纷回答。他们吸着鼻子,使劲闻着从宫殿御膳房飘出来的香味儿,现在香味儿已经很浓了,“我们不想折返,就算我们知道大山一样的莱斯特律戈涅斯王坐在餐桌这头,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坐在餐桌那头,我们也不回去。”
他们终于看到整座宫殿的全貌了。宫殿雄伟高大,房顶上有很多很多通风的小尖塔。尽管正值中午时分,太阳明亮地照耀着它的大理石宫墙,那雪白的颜色、奇特的建筑风格却让它看上去有点儿虚无缥缈,像窗玻璃上的霜花,像人们在月光照耀的云彩中看到的城堡。正在这时,一阵风把从厨房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向他们吹来,每个人仿佛都闻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道菜的香味儿。一闻到这股香味儿,他们就觉得,除了这座宫殿,除了里面摆好的盛筵,别的一切都像月光,都是虚幻的。
于是,水手们加快步伐,穿过宽阔的草坪朝宫门走去。可是,还不等他们走到一半,一群狮子、老虎和狼就跳出来迎接他们。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会被撕成碎片吞下肚去。让他们惊喜交加的是,那些野兽只管围着他们蹦蹦跳跳,摇着尾巴向他们讨好,还伸出脑袋让他们抚摸,就像许多训练有素的家犬,表达着见到主人或主人朋友的喜悦。那只最大的狮子跑来舔欧律罗科斯的脚,那些狼和老虎也纷纷从二十二名随从中挑出一个来,百般爱抚示好,好像爱他们胜过爱牛骨头。
但是,尽管如此,欧律罗科斯却感觉自己在这些野兽的眼里看到了某种凶狠野蛮的东西,如果那头巨大的狮子突然对他亮出利爪,或者每头老虎都突然跳起来把人扑倒,或者每头狼都突然扑向它所爱抚的那个人的喉管,他也不会觉得意外。它们的温顺看上去很虚假,只是装出来骗人的,而它们的野性就像它们的利齿和利爪一样,都是真实存在的。
不管怎么样,尽管群兽在他们周围又蹦又跳,却没有做出任何其他的举动。他们安全地穿过草坪,爬上宫殿的台阶。其实,就在他们爬上台阶的时候,你们或许会听到一声低沉的号叫声,尤其是群狼,仿佛认为没有尝到这些外乡人的滋味,就这么白白放他们过去,真是太可惜了。
欧律罗科斯带着随从走到高耸的门廊下,从敞开的门口向宫殿里面张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大厅,大厅正中央有一座喷泉,喷泉从一个大理石水盆向天花板上喷着水,水喷上去又落下来,水花四溅,永不停歇。喷泉喷出的水花不断变幻着形状,虽然不是特别清晰,倒也依稀可辨,思维敏捷、想象力丰富的人完全可以辨认出水花的形状:一会儿是身着长袍的男人,水花形成的袍子像羊毛一样洁白;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头狮子,或一只老虎,或一头狼,或一头驴,或者一头在大理石水盆里打滚的猪,仿佛水盆就是它的猪圈似的,这些形象在喷泉里交替呈现。能让喷出的水花呈现出各种形态,这喷泉若不是有魔法,就是一种神奇的机器。可是,这些外乡人还来不及细瞧这幅奇景,就被一个甜美动听的歌声吸引了。有个女人在宫殿的另一个房间里唱着旋律优美的歌曲,歌声夹杂着织机的声音。或许她正坐在织机旁织一匹华丽的布料,把歌声里高高低低的韵律都织进了和谐华美的织物里。
没过多久,歌唱完了。突然,传来几个女人轻松愉快的说话声,不时还迸发出一阵笑声。三四个年轻女郎坐在一起干活的时候,你们多半都会听到这种谈笑声。
“多美妙的歌声啊!”其中一个水手说。
“的确,有点儿太美妙了。”欧律罗科斯摇摇头说,“不过还是比不上塞壬[7]的歌声美妙,那些人首鸟身的妖怪想诱使我们撞在礁石上,让我们船毁人亡,把我们的白骨留在海滩上。”
“可是,听听那些姑娘悦耳的声音,听听梭子来回穿梭时织机发出的嗡嗡声,”另一个水手说,“多么温馨啊!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在跑来围攻特洛伊之前,我经常在自己家中听到这嗡嗡的织机声和女人的谈笑声。难道我再也听不到它们了吗?难道我再也尝不到最亲爱的妻子给我做的香喷喷的饭菜了吗?”
“啐!我们在这儿会吃得更好的。”另一个说,“听,这些正在聊天的姑娘们多单纯啊!她们根本想不到咱们在偷听呢。注意那个最悦耳的声音,那么和善、亲切,却又很有威严,似乎是她们中间的女主人。咱们马上就去见她们。一个住在宫殿里的娇小姐和她的侍女怎么伤害得了我们这样的水手和武士?”
欧律罗科斯说:“别忘了,当初就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把我们三个朋友诱进了莱斯特律戈涅斯王的宫殿里,眨眼工夫就被莱斯特律戈涅斯王给吃了。”
然而,警告和劝说对他的同伴都无济于事了,他们丝毫不为所动。他们向大厅那头的两扇折门走去,然后一把把门推开,走进了隔壁的房间。欧律罗科斯没有跟过去,而是躲在一根大柱子后面。就在折门打开又关闭的这一瞬间,他看到一个美丽绝伦的女人从织机旁边站起来,热情地走上前去迎接那些饱经沧桑的漂泊者,笑容可掬地向他们伸出手表示欢迎。还有四个年轻的女郎,手拉着手翩翩走上前来向客人致敬。她们的美貌仅次于那位小姐,看样子是她的侍女。然而,欧律罗科斯仿佛看到其中一个长着海绿色的头发,另一个穿着橡树皮一样的紧身胸衣,另外两个侍女的样子也有点儿古怪,不过他在那短短一瞬间里没顾上细看。
折门很快就弹了回来,留下欧律罗科斯一个人站在门厅的柱子后面。他在外面等啊等,等了好久。他侧耳倾听宫殿里传出的各种声音,可是什么都听不明白,无法揣测他的朋友们究竟怎么样了。的确,宫殿的其他地方传来了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还有金银餐具相撞的叮当声,于是觉得华丽的宴会厅肯定正在大宴宾客。可是后来他又听到了巨大的呼噜声和号叫声。接着是一阵奔跑声,仿佛小小的硬蹄子踩在大理石地板上跑来跑去,中间伴随着女主人和四个侍女的尖叫声,仿佛在愤怒地呵斥什么。欧律罗科斯实在想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除非是一群猪闻到盛筵的香味儿,闯进了宫殿。他的目光碰巧落在喷泉上,发现水花不再改变形状,不再交替呈现出穿长袍的人、狮子、老虎、狼或者驴的形态,只有一头猪在大理石水盆里打着滚,搞得盆里水花四溅。
不过,我们先不说谨慎的欧律罗科斯在外面的接待厅如何等待,且跟着他的朋友们走进宫殿去看个究竟。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们了,那个美丽的女人一看到他们,就从织机旁站起身来,笑盈盈地向他们伸出手。她握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来客的手,对他们的到来表示热情的欢迎。
“你们终于来了,我的好朋友们。”她说,“我和我的侍女们对你们很熟悉,只不过你们好像不认识我们罢了。瞧瞧这块织锦,看看我们是不是对你们的面孔很熟悉了。”
水手们仔细去看那个美丽的女人刚才在织机上织的锦缎,结果十分惊诧地看到自己的样子用各种彩色丝线惟妙惟肖地呈现在锦缎上。他们最近的经历全都被活灵活现地织了出来:这边一幅图案是他们怎样在波吕斐摩斯的洞穴里挖掉他一只月亮似的巨眼;那边一幅是他们解开皮袋后被逆风吹得七零八落的样子;更远处的图案是他们从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国王手里仓皇逃走的情形,那个巨人手里还抓着他们一个同伴的腿;最后一幅图案描绘了他们坐在这座小岛荒僻的海滩上,饥肠辘辘,愁眉不展,懊恼地望着自己昨天吃掉牡鹿后只剩骸骨的情景。织锦上只织了这么多,不过,等那个美丽的女人重新在织机旁坐下的时候,她多半还要接着往下织,把这些外乡人的遭遇和即将发生的事情织在上面。
“瞧,”她说,“我非常了解诸位所经历的艰难困苦。只要你们跟我待在一起,我就要让你们感到快乐,这点你们不用担心。为了让诸位开心,我尊贵的客人们,我已经下令备办盛筵。鸡、鸭、鹅、鱼、肉,应有尽有,烤的、炖的、熏的,鲜美可口,我相信肯定合诸位的胃口。宴席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开始。如果大家觉得该吃饭了,就跟我去宴会厅吧。”
受到这种盛情邀请,饥肠辘辘的水手们大喜过望。其中有一个自认为是大家的代言人,便向好客的女主人保证:对他们来说,一天到晚都是吃饭的时候。只要锅里有肉,锅下有火就好。于是,美丽的女人前面带路,身后跟着四个侍女,一个长着海绿色的头发,另一个穿着橡树皮的紧身胸衣,第三个手指尖儿喷着水珠,第四个我已经记不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了,不断地催促客人快走。最后众人来到一间华丽的宴会厅。这间大厅呈完美的椭圆形,光线从水晶穹顶照射下来。周围摆着二十二张宝座,每张宝座上都悬着深红、金黄相间的华盖,下面铺着最柔软的坐垫,坐垫还有金线流苏镶边。每个来客都应邀坐定,二十二名饱经风霜的水手衣衫褴褛地坐在二十二张带着华盖的宝座上,宝座是如此富丽堂皇,就算是最自负的君王在最宏伟的大厅里的王座也不过如此了。
你们多半能看到那些客人在宝座上频频点头,挤眉弄眼,交头接耳,表示他们非常满意。
“我们好心的女主人把我们全都当成国王伺候呢。”一个说,“哈!你闻到香味儿了吗?我猜就算把这场宴席用来招待二十二位国王都很般配呢。”
另一个说:“我希望宴席上主要是带骨猪腿肉、里脊肉、猪排和猪后戈,不要那些华而不实的精致小碟。要是这位好心的小姐不见怪,我一上来就要先来一片肥肥的煎培根。”
唉,这些饕餮之徒!你们瞧,他们就是这副嘴脸。就算坐在帝王的宝座上,他们也只想着满足口腹之欲,他们这些品性跟猪狼之辈没什么两样;的确,就算让他们当国王,他们也没有一点儿国王的样子,倒像是最卑劣的畜生。
那个美丽的女人拍了拍手,立即走进来二十二名仆人,每个人都端着最精美的食物。食物刚刚出锅,热气腾腾,热气浮在宴会厅的水晶穹顶下,像一团团白云。接着,又来了二十二名侍者,每个人都捧着各式各样的大酒瓶,有的美酒往外倒的时候闪闪发光,随后泛着泡沫钻进嗓子眼里;最值得一提的是,一种紫色的葡萄酒清澈透明,你们可以看到杯底那得意忘形的人的人影。仆役们给二十二名客人斟酒上菜的时候,女主人和四名侍女就在宝座中间周旋,一会儿走到这个人身边劝他要吃饱,一会儿走到那个人跟前让他多喝几杯,说他们这么多天都没有吃饱喝足过,这次宴席一定要好好犒劳犒劳自己。不过,每当水手们的视线离开她们的时候(水手们的视线经常离开她们,主要盯着盆盏碗碟),那个美丽的女人和四个侍女就会把头扭到一边得意地大笑。就连那些仆从跪着上菜的时候也在咧着嘴嗤笑,而那些客人只顾着尽情享用端上来的珍馐美馔。
偶尔有一次,那些来客似乎尝到了某种他们不怎么喜欢的东西。
“这道菜有股怪味儿。”其中一个说,“不太合我的口味,不过我还是把它吞下去了。”
“用一杯美酒送下你的嗓子眼。”邻座的同伴说,“酒这东西能让饭菜味道更好。不过老实说,我觉得这酒也有股怪味儿。可是喝得越多,我就越喜欢这股味儿。”
不管他们对饭菜有什么稍感不满的地方,都坐下吃了大半天。你们要是看见他们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肯定会替他们觉得丢人。他们的确坐在黄金宝座上,但是行为举止却像猪圈里的猪猡;如果他们多少还有点儿头脑,肯定会猜到那位美丽的女主人和她的侍女们有多鄙视他们。合计一下那二十二个饕餮之徒吃掉的肉山酒海的数量,我也为他们感到脸红。他们把自己的家、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把俄底修斯、把其他的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眼里只剩下这桌宴席,希望能永远享用下去。最后,他们终于酒足饭饱,一点儿都吃不下去了。
“最后一块肥肉吃得我有点儿恶心了。”其中一个说。
“我撑得一口都吃不下去了。”他的邻座长叹一声说,“唉,多可惜啊!我的胃口还是和往常一样好呢。”
总而言之,所有人都停止了吃喝,背靠在宝座上,一副又愚蠢又无奈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可笑。女主人见状,放声大笑起来,四个侍女也哈哈大笑起来,二十二个上菜的仆人也哈哈大笑起来,二十二个斟酒的仆役也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得越开怀,那二十二个酒囊饭袋就越显得愚蠢、无奈。然后,那个美丽的女人走到大厅中央站定,伸出一根细长的小棒(她一直把小棒抓在手里的,只不过到此刻他们才注意到),轮流指向每个人,把所有人都指了个遍。别看她脸蛋那么漂亮,别看她脸上带着笑意,此刻看上去就像最丑恶的巨蛇一样恶毒;那些水手尽管愚钝,这会儿也开始疑心自己落入了一个蛇蝎女巫的魔掌。
“可怜虫们!”她喊道,“你们辜负了一位小姐的盛情,在这个高贵的宴会厅里,你们干出了在猪圈里干的勾当。你们早就成了地道的猪猡,根本不配长成人类的模样。跟你们同为人类,让我觉得十分可耻,简直一会儿都无法忍受。不过,要让你们表里如一,呈现出自己的猪猡本性,只消略施一点儿小魔法就行。饕餮之徒们,现出你们应当呈现的原形,到猪圈里去吧!”
话音未落,她一边挥舞手中的魔棒,一边傲慢地跺了跺脚。这时,来客们发现自己的同伴不再是人,而是变成了二十一头猪,坐在黄金宝座上,顿时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每个人(他们还以为自己是人呢)都想发出一声惊叫,却发现自己只能像猪似的号叫,也就是说,他自己也变成了和同伴一模一样的动物。看见猪猡坐在铺着软垫的黄金宝座上真是太荒唐了,于是,他们急忙从椅子上滚下来,像别的猪猡一样,四脚着地,站在地板上。他们本来想呻吟着求饶,可是猪猡的嗓子只能发出咕噜声和号叫声。他们本来要绝望地绞起手来,却发现只能用两条后腿蹲着,两只前蹄在空中乱抓一气。天哪!他们两只耳朵耷拉着,一对红眼睛半陷在肥肉里!还有,他们希腊式的鼻子也变成了长长的猪嘴!
不过,尽管他们已经变成了畜生,体内却遗留着一定的人性,足以对自己的丑陋感到震惊。所以,他们仍然想呻吟,结果发出的咕噜声和号叫声比之前更加可怕。你们听了他们杀猪般的号叫声,会以为是屠夫正在拿着刀子捅他们的嗓子眼呢。至少也是有人在拽他们那滑稽的小尾巴呢。
“快滚到你们的猪圈去!”女巫说着,对他们挥了几下魔棒,然后转身对仆役们说:“把这些猪赶出去,丢几个橡实给他们吃。”
宴会厅的大门打开了,这群猪由于猪性的倔强使然,四处乱跑,就是不肯往正道上走。不过他们最终还是给赶到宫殿的后院里去了。这种景象真是催人泪下(我希望你们中间不会有人狠心发笑),因为这些可怜的家伙一路上到处嗅来嗅去,在这里捡一片白菜叶,在那里叼一块萝卜头,还把鼻子拱进土里找东西吃。进了猪圈后,他们表现得比真正的猪猡还恶劣:你咬我,我咬你,哼哼个不停,把脚伸进槽里,急不可耐地抢食吃。把猪食全都吃完后,他们便钻进一大堆肮脏的稻草里,呼呼大睡起来。就算他们还有一丝残存的人性,最多也只够想一想自己什么时候挨宰,宰杀后做成的熏肉质量如何。
刚才我跟你们说过,这期间欧律罗科斯一直在宫殿的门厅里等着,他等啊等,等啊等,怎么也猜不出自己的朋友究竟下落如何。最后,他听见猪猡的咆哮声响彻宫殿,看到大理石盆里的水花也呈现出猪的形态,觉得最好还是赶紧回到船上去,把这些古怪的事情汇报给英明的俄底修斯王。于是,他拔腿就跑,冲下台阶,一口气跑到了海边。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俄底修斯王一看见他就问道,“你那二十二个同伴呢?”
听他这么一问,欧律罗科斯放声痛哭起来。
“唉!”他哭道,“恐怕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面了。”
他把自己所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俄底修斯,还说,他怀疑那个美丽的女人是个邪恶的女巫,而那座大理石宫殿别看那么壮观,实则是一个阴森森的大洞穴。他实在想不出来同伴们究竟怎么样了,可能是被那群猪活活给吃了。听到这里,所有的水手都惊恐万分。可是俄底修斯却立即佩上宝剑,挎上弓箭,右手拿起长矛。随从们看到他们英明的领袖在做战前准备,赶紧问他要往哪儿去,情真意切地恳求他不要离开他们。
“你是我们的王,”他们哭着说,“更重要的是,你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只有你的智慧和勇气能让我们脱险。如果你丢下我们到魔宫去,你就会落得和那些可怜的同伴同样的下场,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亲爱的伊塔刻了。”
“正因为我是你们的王,”俄底修斯说,“正因为我比你们都聪明,我才必须去看看我们的同伴究竟出了什么事,看看还有没有办法搭救他们,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在这里等着我,如果我明天没有回来,你们就扬帆起航,想方设法回到我们的祖国。至于我,我要为那些可怜的水手负责,他们曾经和我一起并肩作战,曾经和我一起历经狂风暴雨、惊涛骇浪。我誓死也要把他们救回来。”
随从们虽然不敢强迫他留下,但却拦着他不让他走。俄底修斯王严厉地皱起眉头瞪了他们一眼,摇了摇长矛,叫他们让开,否则就不客气了。看到他如此坚决,他们只好放他走。俄底修斯离去后,水手们坐在沙滩上,情绪低落地等着他归来,祈祷他还能归来。
俄底修斯刚从悬崖边向前走了几步,那只紫色的鸟就像上次那样向他飞来,一边叫着:“啾啾,啾啾,啾——呜——啾!”一边使出浑身解数劝他不要再往前走。
“小鸟,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俄底修斯嚷道,“你长得像一位身穿紫袍、头戴金冠的国王。是不是因为我也是位国王,所以你特别想跟我说说话?如果你能说话,就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些什么吧。”
“啾啾!”紫色的小鸟非常伤心地回答,“啾啾,啾啾,啾——呜——啾!”
小鸟的心头肯定藏着沉重的痛苦,可惜它有苦说不出,否则也能获得少许慰藉。俄底修斯没有时间去猜这个谜,于是他加快步伐,沿着青翠宜人的林荫大道往前走去。突然,一个聪明伶俐、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那人披着短斗篷,头上的帽子似乎长着一对翅膀,看他步履轻快的样子,你们会觉得他的两只脚也长着翅膀。为了走得更快更轻巧(他总是在路上奔波),他还拿着一根长着翅膀的手杖,上面还缠着两条蛇。我说了这么多,你们肯定猜到此人就是水银了。俄底修斯早就认识水银,而且从水银那里学到过不少学问,所以一眼就认出他了。
“你匆匆忙忙地上哪儿去啊,聪明的俄底修斯?”水银问,“你不知道这座岛是个魔岛吗?坏女巫(她叫喀耳刻,是埃厄忒斯王的妹妹)就住在那边树林里的大理石宫殿里。她可以用魔法把所有人都变成飞禽走兽,至于变成什么,就要看那个人本性像什么了。”
“我在悬崖边看到的那只小鸟,”俄底修斯惊叫起来,“难道曾经是个人?”
“对了,”水银回答说,“他叫庇科斯,曾经是个国王,而且还是个挺不错的国王,就是有点儿爱显摆自己的紫袍、金冠和金项链,所以就被变成了羽毛艳丽的小鸟。待会儿会在宫殿门口迎上前的那些狮子、狼和老虎原本都是些凶狠残忍的人类,所以变成现在这样的野兽,还挺符合他们的性情。”
“那我那些可怜的同伴呢?”俄底修斯问道,“他们也被那个坏女巫的魔法变成飞禽走兽了吗?”
“你也知道他们有多贪吃。”水银回答说。他是个淘气的家伙,忍不住要开玩笑,“所以就算听说他们全都变成了蠢猪,也不该觉得意外嘛。要是那个喀耳刻没做过其他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倒不认为她有多大的罪孽。”
“可是,我还能不能救得了他们?”俄底修斯问。
“这就需要你发挥所有的聪明才智喽。”水银说,“而且还得我伸把手,免得她把你这个精明的国王变成一只狐狸。不过,只要你照我说的做,兴许能化险为夷呢。”
水银一边说着,一边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他猫着腰往前走,不一会儿,伸手揪住一株开着白花的小植物。他把那朵花采下来闻了闻。俄底修斯方才正好注视着那里,他觉得水银的手指一碰到那棵植物,雪白的花朵就绽放开了。
“拿上这朵花,俄底修斯。”水银说,“你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我向你保证,它极其珍贵罕见,你就算走遍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朵了。把它拿在手里,走进宫殿后,跟女巫说话的时候经常闻一闻,尤其是她给你吃东西或者让你用她的金杯喝酒的时候,鼻孔里一定要充满这朵花的芳香。只要你照办,兴许就会让她的魔法失灵,她就不能把你变成一只狐狸了。”
接着,水银又叮嘱他如何行事,让他务必胆大心细,而且再次鼓励他说,尽管喀耳刻法术不凡,但是他安全离开魔宫的可能性还是很大。俄底修斯认真地听完水银的嘱咐,然后谢过好友,继续向前走去。刚走了几步,就想到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水银,可是回头一望,水银不见了,刚才那个地方连个人影儿都没了。他那顶长着翅膀的帽子、那双长着翅膀的鞋子,再加上长着翅膀的手杖已经带他走远了。
俄底修斯来到宫殿前的草地上,那些狮子和其他猛兽跳起来迎接他。它们本来要对他摇摇尾巴,舔舔他的脚,可是聪明的国王用长矛赶走了它们,厉声叫它们滚开,因为他知道这些猛兽曾经是嗜血成性的坏人。要是它们能随心所欲地作恶的话,早就把他撕成碎片了,而不是对他摇头摆尾。野兽们惨叫着,恶狠狠地瞪着他。他爬上宫殿门前的台阶时,它们就站在远处望着。
走进大厅,俄底修斯一眼就看见了正中央的魔法喷泉,此时它喷出的水柱又像那个穿着雪白长袍的人了,他仿佛摆出了欢迎的架势。国王也同样听到了织机穿梭的嗡嗡声、一个美丽女人的甜美歌声,随后是她和四个侍女悦耳的说话声,中间还夹杂着一阵阵愉快的笑声。不过,俄底修斯并没有浪费时间去听歌声和谈笑声,而是把长矛靠在门厅的柱子上,解开剑鞘里的宝剑,头也不回地走过去把折门推开。那个美丽的女人一看见门口那个伟岸的身影,便从织机旁站起身来,笑盈盈地跑上前,伸出双手迎接他,笑容十分明媚。
“欢迎,勇敢的来客!”她大声说,“我们正盼着你呢。”
那个长着海绿色头发的妖女也行了个屈膝礼表示欢迎,接着,身穿橡树皮紧身胸衣的妖女和手指尖喷水珠的妖女,以及那个我记不得有什么特殊之处的妖女,也都上前来行礼。接着,那个美丽的女妖喀耳刻走上前(她觉得自己骗过了那么多人,不可能迷惑不了俄底修斯,却没想到他有多聪明),对他说了一番话。
她说:“你的同伴们已经被迎进了我的宫殿,享受着和他们的行为举止完全相符的热情接待。要是你乐意,就先吃点儿东西,然后到他们雅致的寓所去找他们。瞧,我和侍女们把他们的像织进了这块锦缎呢。”
她指了指织机上那匹精美的织品。自从那些水手来了以后,喀耳刻和四个妖女一定织得很卖力,因为除了我之前说过的部分,她们又织了好长一段。在新织成的锦缎上,俄底修斯看见他的二十二个朋友坐在上有华盖、下有坐垫的宝座上,对着珍馐美酒狼吞虎咽。这幅作品就织到这里为止,没有接着往下织。噢,的确。女妖那么狡猾,不可能让俄底修斯看到她如何用自己的魔法对付那些饕餮之徒。
“至于你,勇敢的先生,”喀耳刻说,“从你的派头来看,我认为你绝对是一位国王。请屈驾跟我来,你会得到应有的礼遇。”
于是,俄底修斯跟着她走进椭圆形的宴会厅。他的二十二个同伴曾经在这里的盛筵上狂吃滥饮,最后落得十分悲惨的下场。不过,俄底修斯始终把那朵雪白的花儿拿在手里,喀耳刻说话的时候,他不断地嗅着花儿。迈过宴会厅的门槛时,他对着那朵花儿深深地吸了吸它的香气。现在宴会厅里不再是二十二把宝座摆在周围,而是正中央放着一张宝座。不过,这张宝座比任何君主帝王坐过的都要富丽堂皇:整个宝座用雕花的黄金铸成,嵌着宝石,坐垫柔软得像新鲜玫瑰花瓣堆成的,上面悬着的华盖散发着阳光般的温暖和明媚,喀耳刻懂得怎么把阳光织进帷幔。女妖牵着俄底修斯的手,让他在那张光彩夺目的宝座上坐下,然后击了一下掌,召唤她的管家。
“去把专门供国王饮酒的御用酒杯拿来!”她说,“斟满我哥哥埃厄忒斯王最赞赏的那种美酒。他上次带着漂亮的女儿美狄亚来看我的时候,对那美酒赞不绝口呢。那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要是在这里,看到我用那种美酒招待我的贵客,肯定非常高兴。”
趁管家去拿酒的时候,俄底修斯把那朵雪白的花儿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
“那酒能益寿延年吗?”他问。
一听这话,四个侍女扑哧一声笑了,女妖严肃地扫了她们一眼。
“那可是最益寿延年的葡萄酒。”她说,“它和别的酒不一样,别的酒会掩饰一个人的性情,而这种酒会显露一个人的性情,让他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
男管家最喜欢看女妖把人变成猪或者其他野兽的情景,于是,他赶忙去取来那只御用酒杯,并斟满了金子般亮闪闪的美酒。酒不断地冒着泡,像阳光一样灿烂的飞沫溢到了杯沿上。别看那酒看上去漂亮,其实里面混合了喀耳刻所精通的法力最强的魔法。每一滴纯葡萄酒配两滴纯毒液,而毒液让这酒喝上去味道更好,所以就更加危险。光是杯沿上冒着飞沫泡泡的香味儿就足以把一个人的胡子变成猪的鬃毛,把一个人的手指变成狮子的利爪,或者让人从背后长出尾巴来。
“喝吧,我高贵的客人!”喀耳刻说着,笑容可掬地把酒杯递给俄底修斯,“一杯下去,万愁俱消。”
俄底修斯王右手接过酒杯,左手把雪白的花儿凑到鼻孔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肺部充满清澈的香气。然后,他端起酒杯,一干而尽,而后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女妖。
“可怜虫!”喀耳刻大叫一声,同时把魔棒对俄底修斯巧妙地一挥,“你竟敢不现出原形?快变成和你本性最相符的兽类!如果是猪猡,就到猪圈去跟你的猪同伴相会;如果是狮子、狼或老虎,就到草坪去和那些野兽号叫;如果是狐狸,就去耍你偷鸡的花招。既然喝干了我的酒,就不能再做人了!”
可是,那朵白花的效力非常大,俄底修斯不但没有变成猪从宝座上滚下来,也没有变成其他什么动物,反而比以前更正义凛然,更有国王的气概。他把魔杯往地下一掷,杯子当啷一声掉在大理石地板上,滚到了大厅那头。然后,他拔出剑来,一把抓住女妖美丽的鬈发,似乎要一刀砍掉她的脑袋。
“恶毒的喀耳刻!”他厉声喝道,“我让你的魔法结束在这把剑下。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你这卑鄙无耻的坏蛋,你诱惑人们犯罪,把他们变成野兽,从而犯下种种罪孽,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逞凶作恶了。”
俄底修斯的语气和神色十分可怕,他的宝剑寒光四射,看上去削铁如泥,还不等他的剑落下去,喀耳刻已经吓得差点儿一命呜呼。那个管家捡起地上的酒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大厅。女妖和四个侍女全都跪倒在地,绞着手高喊饶命。
“饶了我吧!”喀耳刻哭着说,“饶了我吧,尊贵、英明的俄底修斯。我现在才知道,您就是水银向我预警过的那个人,是世界上最谨慎的人,任何魔法都打不败您。只有您才能征服喀耳刻。饶了我吧,最最聪明的智者。我愿意真心实意地款待您,甚至做奴做仆服侍您,这个壮丽的宫殿从此以后就是您的家。”
那四个妖女吓得花容失色,慌作一团。特别是那个长着海绿色头发的水妖,哭得满地都是海水;那个泉水女妖除了指尖在喷水珠外,简直要化成泪人了。可是俄底修斯不肯就此罢休,他要求喀耳刻发誓听他的命令,除了把他那些同伴变回人形外,剩下那些鸟兽,他说把谁变回人形就把谁变回人形。
“答应我的条件,我才能饶你的性命。”他说,“否则你今天必死无疑。”
出鞘的宝剑悬在头顶,女妖立即痛快地答应,过去作了多少恶,现在就行多少善,不管多么不情不愿。她领着俄底修斯走出宫殿的后门,带他去看猪圈里的猪猡。猪圈里有五十来头猪,都十分肮脏,其中大部分生来就是猪。令人惊奇的是,别看那些新来的猪猡不久前还披着人皮,可已经看不出他们跟那些原生猪猡之间有什么区别。毫不客气地说,他们表现得反而更过火,似乎故意要到猪圈里最肮脏的地方打滚,而且许多行为都比天生具有猪猡习性的原生猪更恶劣。人一旦变成畜生,残存的那点儿人类智慧反而会让其增加十倍的兽性。
然而,俄底修斯的同伴还没有完全忘记原先直立行走的印象。当他走到猪圈跟前的时候,二十二头大猪离开猪群,连滚带爬地朝他奔来,一齐发出可怕的号叫声,俄底修斯只好用两只手捂住耳朵。可是,他们仿佛也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不知道是肚子饿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心里难受。奇怪的是,他们在很难过的时候竟然还会把鼻子拱进烂泥里找东西吃。那个身穿橡树皮紧身胸衣的妖女(她是个橡树精)给他们扔了一把橡实。那二十二头猪立马连滚带爬地跑去争抢,好像一年到头连酸了的牛奶都没喝过一口。
“这肯定就是我的同伴了。”俄底修斯说,“我知道他们的性情。他们简直不值得我们费这个劲。不过,我们还是要把他们变回来,以免他们把别的猪猡给带坏了。喀耳刻小姐,如果你有能力把他们变回来,就把他们变回来吧。我估计这比把他们变成猪猡更费事儿。”
于是,喀耳刻挥起魔棒,嘴里念念有词。听见她念咒语的声音,二十二头猪顿时竖起了大耳朵。他们的猪鼻子越来越短,猪嘴越来越小(他们似乎有点儿舍不得,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迅速地狼吞虎咽了),一个个用后腿站立起来,用两只前蹄挠着鼻子,这番情景真叫人叹为观止。起初,旁观者简直不知道该管他们叫猪还是叫人,不过,不一会儿,大家就会觉得他们确实更像人。最后,俄底修斯那二十二个同伴恢复了原形,看上去几乎跟他们离船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过,你们切不可以为他们的猪性完全消失了。猪性一旦潜入人性就很难彻底摆脱了。这点橡树精就可以证明,她极其喜欢捉弄人,所以又在刚刚恢复人形的那二十二个人面前丢了一把橡实,橡实就丢在他们刚刚打滚的猪圈里,结果他们立即俯下身去,非常丢脸地又啃又嚼。后来,他们想起来自己是人,急忙站起身来,那副样子简直愚不可及。
“多谢高贵的俄底修斯!”他们喊道,“是你让我们从牲畜又变回了人。”
“别谢我了。”英明的国王说,“恐怕我为你们所做的很少。”
说实话,他们说话的声音里还夹杂着某种可疑的咕噜声,后来过了好久好久,他们说起话来还咕噜咕噜的,而且动不动就发出号叫声。
“你们是否还会再回到猪圈去,取决于你们自己未来的表现。”俄底修斯又说。
这时,附近一棵大树的枝头上传来一阵鸟叫声。
“啾啾!啾啾!啾——呜——啾!”
正是那只紫色的小鸟,这期间它一直站在他们头顶上方的树枝上,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它希望俄底修斯还记得它为了不让他们受到伤害,曾经怎样极力阻拦他和他的同伴。俄底修斯命令喀耳刻立即把这只善良的小鸟变回来,变成当初她所见到的那个国王的样子。话音未落,小鸟还没来得及再叫一声“啾啾”就变成庇科斯国王从树上跳了下来。他身穿紫色长袍和艳丽的黄色长袜,衣领上有一圈精美的刺绣,头上戴着黄金王冠,看上去和其他国王一样威严。庇科斯和俄底修斯以王者的礼仪相互致敬。从此以后,庇科斯王不再为自己的王冠和王家的服饰而自鸣得意,也不为自己身居王位而自命不凡了。他感觉自己只是人民的仆人,把让人民过上更幸福的生活作为自己终生的目标。
至于那些狮子、老虎和狼(只要俄底修斯发话,喀耳刻就会立马让他们恢复人形),俄底修斯认为最好还是让他们保持现在的模样,这样可以警示人们他们的性情有多残忍,而不是让他们披着人皮走来走去,假装有人性,其实藏着一副嗜血成性的野兽心肠。因此,他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随他们去号叫。就这样,他按照自己的心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顿好之后,就派人去叫留在海边的同伴。欧律罗科斯率领同伴们来到喀耳刻的宫殿里,大家全都舒舒服服地住了下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直到彻底消除旅途的疲劳为止。
[1]喀耳刻:古希腊神话中住在艾尤岛上的女巫。她是太阳神赫利俄斯和海神女儿珀耳塞所生的孩子,是国王埃厄忒斯的妹妹。在古希腊文学作品中,她善于用药,并经常以此使她的敌人及反对她的人变成怪物。
[2]俄底修斯:又译作尤利西斯,是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的重要人物。他是古希腊西部的一个国家伊塔刻的国王,参加过特洛伊战争。
[3]库克勒普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只有一只眼睛长在前额正中,群居在库克勒普斯岛上。他们住在洞里,以岛上的野生动物和圈养的羊群为食。他们是神祇的仆人,为各神祇工作。
[4]特洛伊:也称“伊利昂”,古希腊殖民城市,公元前十六世纪前后为古希腊人所建,位于小亚细亚半岛西端赫勒斯滂海峡(即达达尼尔海峡)东南。公元前十二世纪初,迈锡尼联合希腊各城邦组成联军,渡海远征特洛伊,战争延续十年之久,史称“特洛伊战争”,特洛伊也因此闻名。
[5]波吕斐摩斯:古希腊神话中吃人的独眼巨人,海神波塞冬和海仙女托俄萨之子。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经历过特洛伊十年鏖战的英雄俄底修斯于回家途中登陆独眼巨人聚居的西西里岛。他为了寻找补给,带着十二个希腊人来到一个巨大的洞穴,那里正是波吕斐摩斯的巢穴。
[6]埃俄罗斯王:赫楞与宁芙仙女俄耳塞斯之子,埃俄利亚(后被称作色萨利)的统治者,古希腊联邦中埃俄利亚族的祖先,通常被描述为令人敬畏的风神。俄底修斯归国途中到过埃俄罗斯居住的岛屿。这个岛屿整个浮在海面上,四周环绕着坚不可摧的铜墙,埃俄罗斯天天设宴款待俄底修斯,终日听俄底修斯讲述英雄们在特洛伊城下建立功绩的故事,并在俄底修斯临行前送给他几个风袋。
[7]塞壬:古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她们以甜美的歌声引诱过往的水手,使他们倾听失神、丧失心智、迷失方向,不知不觉中将船驶向暗礁密布的海岸,触礁沉没,而水手溺水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