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牙

霍桑希腊神话 17830 字 约 60 分钟

希腊神话卡德摩斯欧罗巴

腓尼基国王阿革诺耳[1]的三个儿子卡德摩斯、福尼克斯、喀利克斯和他们的小妹妹欧罗巴[2](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一起在王国的海边玩耍。他们信步走着,离父母住的王宫越来越远,来到一片绿莹莹的草地上。草地旁边是大海,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微风漾起层层涟漪,浪涛轻轻地拍打着海岸。三个男孩玩得很开心,他们摘了很多鲜花,编织成花环,打扮小欧罗巴。欧罗巴坐在草地上,几乎全身都藏进了花丛里,只露出那张粉嫩的脸蛋开心地向外张望。卡德摩斯说,那是最漂亮的鲜花。

这个时候,飞来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它在草地上翩翩起舞。卡德摩斯、福尼克斯和喀利克斯跑去追蝴蝶,还说它是一朵会飞的鲜花。欧罗巴玩了一整天,有点儿累了,没有跟哥哥们一起去追蝴蝶,而是坐在原地,闭上了眼睛,聆听着大海的叨叨絮语声,那个声音仿佛在说:“嘘!快睡吧。”可是那个漂亮的孩子很少睡觉,就算睡着了,也只睡一会儿。这时,她听到不远处的草地上传来脚步声,于是隔着花丛往外瞅,结果看见一头雪白的公牛。

这头公牛是从哪里来的呢?欧罗巴和哥哥们在草地上玩了那么久,不管是在草地上还是附近的小山上,都没看到牛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其他任何动物。

龙牙

“卡德摩斯哥哥!”欧罗巴从长满玫瑰花和百合花的花丛里跳起来大喊,“福尼克斯!喀利克斯!你们在哪儿?救命!救命!快把这头牛赶走!”

可是哥哥们跑得太远,听不见她的求救声。而且,欧罗巴太害怕了,磕磕巴巴有点儿喊不出声音。于是,她站在那里,美丽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脸色苍白得像编在花环上的百合花。

其实,欧罗巴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公牛长得可怕,而是因为它出现得太突然。欧罗巴仔细瞧了瞧,发现它是一只非常美丽的动物,甚至觉得它脸上有一种特别亲切的神情。而它呼出的气息甜丝丝的(你们也知道,牛呼出的气息都是甜丝丝的),仿佛除了玫瑰花蕾,从来不吃别的,最多只吃最鲜嫩的苜蓿花。从来没见过哪头公牛的眼睛那么明亮温柔,牛角那么光滑洁白,仿佛象牙似的。公牛小跑了一阵,快乐地绕着小姑娘蹦蹦跳跳。这么一来,欧罗巴就忘记它有多大多强壮了,只觉得它的动作很温柔、很好玩,所以不一会儿就把它当成小羊羔那样单纯可爱的动物了。

就这样,尽管欧罗巴刚开始很害怕,但是过了不多久,你们就看到她用白嫩的小手抚摸着公牛的前额,还摘下自己头上的花环,戴在公牛的脖子和牛角上。接着,她扯下几根青草,公牛就乖乖地把草吃掉了,看样子倒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想跟那孩子交朋友,很乐意吃她碰过的东西。噢,我的天!竟然有像这头公牛这么温柔、这么可爱、这么美丽、这么亲善的动物?竟然有这么好的玩伴?

公牛看到(这头牛这么聪明,想想看可真神奇)欧罗巴不再害怕它后高兴极了,简直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它在草地上撒起了欢儿,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连蹦带跳,十分轻松,就像小鸟从这根树枝跳到那根树枝。事实上,它动作轻盈得就像在空中飞翔似的,四只蹄子几乎不曾在草地上留下蹄印。由于它皮毛的颜色一尘不染,看上去就像一堆被风徐徐吹动的白雪。有一回,它跑出了很远,欧罗巴担心再也见不到它了,扯着稚嫩的嗓子喊它回来。

“快回来,可爱的动物!”她高声叫道,“这里有一朵好吃的苜蓿花。”

看到这头亲切友好的公牛充满感激之情,看到它因为满怀欢喜和谢意跳得更高了,当真是一件赏心悦事。它跑过来,在欧罗巴面前低下头,仿佛知道她是国王的女儿似的,不然,就是意识到这样一个重要的真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在任何人面前都是皇后。公牛弯下脖子,最后干脆跪倒在她面前,非常聪明地点着头,还做出一些邀请的姿势,让欧罗巴清楚地明白它的用意,就好像它把自己的意思都说出来了似的。

“来吧,亲爱的孩子,让我驮着你兜兜风。”

刚开始,欧罗巴有点儿害怕。不过她聪明的小脑瓜转念一想,骑在这样一头温顺友好的动物身上跑一阵子也没什么关系,而且,只要她想下来,它肯定会立刻放她下来的。哥哥们看到她骑着牛在绿莹莹的草地上驰骋,该有多惊讶啊!他们可以轮流骑在牛背上奔驰,也可以四个人一起爬到牛背上,让这个温柔的动物驮着他们飞奔,他们笑着、喊着,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就连阿革诺耳王的宫殿里都能听到。

“我想我可以试试。”那孩子自言自语道。

是呀,为什么不呢?她朝四周望了望,看到卡德摩斯、福尼克斯和喀利克斯他们还在追那只蝴蝶,都快跑到草地那头了。要想追上他们,骑上白牛是最快的办法了。她往前走了一步,擅长讨人喜欢的白牛感觉到她对自己的信赖,顿时心花怒放。看到白牛兴高采烈的样子,小姑娘打消了心中最后一丝顾虑。她再不迟疑,一跃跳上牛背(这个小公主就像松鼠一样活泼),一手抓住一只象牙似的牛角,以防摔下牛背。

“慢点儿,可爱的牛,慢点儿!”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有点儿害怕,“别跑得太快了。”

小姑娘刚跨上牛背,白牛就跳到了半空中,然后像一片羽毛似的,轻巧地落下来,欧罗巴都感觉不到它四只蹄子是什么时候落地的。然后,它驮着小姑娘朝三个哥哥那里跑去。就在那片鲜花盛开的草地上,他们刚刚抓住了那只色彩绚丽的蝴蝶。欧罗巴兴奋地尖叫着。看到妹妹骑在一头白牛的背上,福尼克斯、喀利克斯和卡德摩斯目瞪口呆,不知是担心,还是希望这样的好运也能落在自己头上。那温顺单纯的动物(谁又会怀疑它不温顺、不单纯呢),在孩子们中间神气十足地跳了几下,就像小猫一样顽皮。欧罗巴坐在牛背上,低头望着哥哥们,点着头笑着,粉嫩的小脸上有几份威风凛凛的神气。白牛转身朝草地另一边跑去,小姑娘挥挥手,说:“再见!”顽皮地做出一副准备远行的模样,似乎不知道多久以后才会和哥哥们见面了。

“再见!”卡德摩斯、福尼克斯和喀利克斯异口同声地喊道。

可是,尽管玩得很尽兴,小姑娘心里还是有点儿害怕,所以她最后望向三个哥哥的时候,眼神里有一丝不安,这让三个男孩觉得亲爱的妹妹似乎真的要永远离他们而去了。你们猜那头白牛接下来干了什么?它像一阵风似的,飞快地冲下海岸,连蹦带跳地穿过沙滩,然后向空中一跃,纵身跳入汹涌的巨浪中。雪白的浪花飞溅起来,像阵雨似的打在它和欧罗巴身上,又哗啦啦地落进海水里。

可怜的小姑娘吓得尖叫起来,她的叫声多么凄厉啊!三个哥哥见状,也吓得尖叫起来。他们撒腿就往海边追去,卡德摩斯冲在最前面。可是为时已晚。他们跑到沙滩边上的时候,那头奸诈的公牛已经远远冲入了浩瀚碧蓝的大海,只露出它那雪白的牛头和牛尾。可怜的小欧罗巴坐在它的头尾中间,一只手伸向亲爱的哥哥,一只手紧紧抓着象牙般的牛角。卡德摩斯、福尼克斯和喀利克斯难过地站在那里,泪眼模糊地望着妹妹消失在远处,直到最后再也分不清哪是雪白的牛头,哪是从海洋深处翻腾的白浪了。再也看不见那头白牛的踪影,再也看不见那个美丽的小姑娘了。

你们可以想象,三个男孩带回家的消息将会让父母多么悲痛啊。他们的父亲阿革诺耳王是全国的统治者,可是他爱小女儿欧罗巴胜过自己的王国,胜过所有的孩子,胜过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因此,当卡德摩斯带着两个弟弟哭着回到家,告诉父亲一头白牛如何掳走了他们的妹妹,如何驮着她从大海中游走了的时候,国王悲痛难当,怒不可遏,失去了理智。尽管已经临近黄昏时分,暮色四合,他还是下令让他们马上出发,去寻找欧罗巴。

他喊道:“如果你们不把我的小欧罗巴找回来,让我再看到她可爱的笑脸,就永远都不要再来见我!快滚!别再让我看到你们,去把她给我找回来,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回来。”

阿革诺耳王说着,两眼直冒火(因为他是个非常容易动怒的国王)。看到他怒火冲天的样子,可怜的孩子们连晚餐都没敢吃,就蹑手蹑脚溜出了宫殿。他们在台阶上站了片刻,商量先往哪边走。正当他们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的时候,忒勒法萨王后(他们把那个消息告诉国王的时候她刚好没在宫殿里)也匆匆赶来,说要跟他们一起去寻找自己的女儿。

“噢,不行,妈妈!”孩子们喊道,“天黑了,不知道我们会遇到什么麻烦和危险。”

“哎呀!我亲爱的孩子们,”可怜的忒勒法萨王后难过地哭着说,“这是我要跟你们一起去的另一个原因。我的小欧罗巴已经丢了,万一再失去你们,让我可怎么活下去!”

“我也跟你们去!”他们的小伙伴塔索斯跑过来说。

塔索斯是附近一个航海家的儿子,从小和王子们一起长大,几个人亲密无间,而且他也非常喜欢欧罗巴。因此,大家同意让他一起去。于是,一行人就这样动身了,卡德摩斯、福尼克斯、喀利克斯和塔索斯把忒勒法萨王后簇拥在中间,抓着她的裙子,恳求她累了的时候靠在他们肩上歇息。就这样,他们走下王宫的台阶,开始了漫长的旅程。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次的旅程会那么漫长,临走前,他们最后看了一眼阿革诺耳王。阿革诺耳王走到门口,有个侍从在他身后举着火把,他在暮色中朝他们喊道——

“记住!找不到那孩子你们就再也不要踏上这台阶!”

“是!”忒勒法萨王后啜泣着说。兄弟三人和塔索斯也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是!”

他们履行了诺言。时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阿革诺耳王孤零零地坐在那美丽的宫殿里,徒然地侧耳倾听他们归来的脚步声,希望他们哪天随着王后熟悉的说话声、儿子们和他们的小伙伴塔索斯的笑闹声,其间还有小欧罗巴甜美稚嫩的口音,一起走进宫殿大门。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即便他们真的回来,国王也听不出忒勒法萨的说话声,听不出孩子们曾经在宫殿里嬉戏时发出的笑闹声了。现在,且让阿革诺耳王独自坐在他的宝座上好了,我们跟忒勒法萨王后和她那四个小旅伴一同上路吧。

他们走啊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跋山涉水,漂洋过海。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就不断地打听,看看有没有人能告诉他们欧罗巴的行踪。被打听的乡下人会停下手里的农活儿,脸上露出非常吃惊的神色。看到一个女人身穿王后的衣服(忒勒法萨走得太匆忙,忘记摘下王冠,脱下王袍了),在乡间到处流浪,还有四个小伙子簇拥着她,而且他们的使命又是这么奇怪,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没有任何人能提供欧罗巴的消息,没有任何人见过一个穿得像个公主似的小姑娘骑着雪白的公牛像风一样疾驰。

忒勒法萨王后带着三个儿子卡德摩斯、福尼克斯、喀利克斯和他们的伙伴塔索斯就这样在大路、小路及没有道路的荒野上走了多久,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在他们抵达可以歇脚的地方之前,身上穿的华服已经破烂不堪了。他们个个看上去风尘仆仆,足迹遍及很多国家,鞋子上沾满了各国的尘土,只不过在蹚过溪流时都被冲刷干净了。一年后,忒勒法萨丢掉了自己的王冠,因为王冠磨得她头疼。

“它磨得我头疼,”可怜的王后说,“又治不好我的心疼。”

华服磨破后,他们换上普通老百姓穿的粗布衣服。没过多久,他们就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模样。你们要是看见了,肯定会把他们当成一家吉普赛人,而不是曾经住在皇宫里仆从如云的王后、王子和年轻贵族。四个男孩已经长成高大的小伙子,脸膛儿晒得黝黑。为了防身,每个人腰间都佩着一把宝剑。盛情邀请他们留宿的农夫如果需要他们帮着收割庄稼,他们也乐意效劳。忒勒法萨王后(在王宫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只偶尔用丝线和金线编编穗子)会跟在后面帮他们扎麦捆。如果人家要给工钱,他们就摇着头拒绝,只是打听打听欧罗巴的音讯。

“我牧场上的牛可多啦!”老农夫常常回答说,“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哪头牛像你们说的那么神奇。雪白的公牛驮着小公主!哈哈!请你们原谅,好心人,这一带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事儿。”

后来,福尼克斯的上嘴唇长出了细细的绒毛,他对漫无目的的四处奔波越来越厌倦。有一天,他们碰巧走到一片宜人、僻静的开阔地带时,他在一堆苔藓上坐了下来。

“我不能再走了,”福尼克斯说,“像我们这样四处流浪,天黑的时候永远无家可归,是对生命的浪费,是愚蠢透顶的做法。我们的妹妹已经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搞不好她早就掉进大海了,要不就是那头白牛把她驮到哪里的海岸上去了。现在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就算我们再见面,也没有感情可言了,甚至都不熟悉了。既然父亲不让我们回他的宫殿,我就在这里用树枝搭个小屋住下好了。”

“好的,我的儿子福尼克斯。”忒勒法萨伤心地说,“你已经长大了,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做吧。至于我,我要继续去寻找我那可怜的孩子。”

“我们三个也跟您一起去。”卡德摩斯、喀利克斯和他们忠实的朋友塔索斯大声说。

动身之前,他们大家帮福尼克斯修建了一个住处。用大树枝搭建成拱顶,里面有两个舒适的房间,其中一间里面用柔软的苔藓搭了一张床,另一间里面摆着两个用树根做成的凳子,俨然成了一座精巧的农舍。房子看上去非常舒服、非常温馨,忒勒法萨和三个旅伴一想到自己还得继续到处流浪,不能留下来在这座亲手搭建的住所度过余生,不由叹息起来。可是,在他们启程时,和他们道别的福尼克斯流下了眼泪,或许他在为自己不再和他们一同上路感到悔恨。

然而,他已经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安了家。不久以后,又来了一些无家可归的路人。他们看到这个地方如此宜人,便在福尼克斯住所的附近为自己修建了小屋。就这样,没过几年,这里就变成了一座城市。城市的中央可以看到一座庄严的大理石宫殿,福尼克斯就住在宫殿里。他身穿紫袍,头戴黄金王冠。原来那座新城市的居民发现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王族的血,便拥戴他为王。福尼克斯王颁发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如果有个姑娘骑着雪白的公牛来到本国,并管自己叫欧罗巴,臣民们应当对她盛情款待,毕恭毕敬,并把她带到王宫来。通过这件事你们就可以知道,福尼克斯在母亲和旅伴继续寻找妹妹的时候,贪图安逸,决定放弃寻找,后来一直为此感到良心不安。

可是,忒勒法萨、卡德摩斯、喀利克斯和塔索斯辛苦跋涉一天之后,常常想起福尼克斯那个宜人的地方。他们每天早上动身,经过多少日出日落,也看不到这趟辛苦的旅程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这让这些漂泊者感到前景十分暗淡。有时候,一想到这里,大家就倍感惆怅,不过喀利克斯似乎比其他人更难以忍受。一天早晨,他们拿起手杖准备动身的时候,他这样对大家说——

“亲爱的母亲、我的好哥哥卡德摩斯、我的朋友塔索斯,我觉得我们就像生活在梦里的人,过着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那头白牛把妹妹欧罗巴掳走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连她的音容笑貌都想不起来了。说实在的,我甚至怀疑有没有那样一个小姑娘来过这个世界。不管她来过没有,我都认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再寻找她无非是浪费我们自己的生命和幸福,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就算我们找到她,她已经变成大姑娘了,会把我们大家当陌生人看待。所以,老实告诉你们吧,我已经下定决心在这里安家了。妈妈、哥哥、好伙计,我恳求你们也像我一样留下来吧。”

“不,至少我不会!”忒勒法萨说道。别看可怜的王后话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她累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在我内心深处,小欧罗巴还是那个多年前跑着采花的小女孩,长着粉嫩的脸蛋。她没有长成大姑娘,也不会把我忘掉。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论赶路还是休息,她稚嫩的声音总是在我耳畔回响,喊着‘妈妈!妈妈!’谁愿意留下就留下吧,我不会留在这里。”

“我也不会!”卡德摩斯说,“只要我亲爱的妈妈还想往前走,我就一直陪着她。”

还有忠诚的塔索斯,他也决心陪着他们继续寻找。不过,大家花了几天时间,帮喀利克斯也修建了一座村舍,跟之前帮福尼克斯搭建的那座差不多。

他们向喀利克斯道别的时候,喀利克斯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对母亲说,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就像继续上路前行一样,都像一场令人伤心的梦。如果她真的相信他们会找到欧罗巴,他愿意继续跟大家一起去寻找,哪怕现在就动身也可以。可是忒勒法萨让他留在这里,并祝他幸福,让他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就这样,几个旅人告别了他,就继续上路了。还不等他们走远,就来了几个流浪者。他们沿着大路走过来,看到喀利克斯的住所,感觉这个地方很不错。附近有的是空地,这些外乡人便为自己搭建了小屋。很快又来了很多人在这里定居,不久就形成了一座城市。城市的中心是用彩色大理石建造的雄伟皇宫,每天正午时分,喀利克斯就会站在阳台上,穿着紫袍,戴着嵌满宝石的王冠。原来,城市的居民们发现他是国王的儿子,认为尊他为王比拥立谁都合适。

喀利克斯王的第一个举措就是派出一支巡访团,由一位认真严肃的大使率领几个吃苦耐劳的勇士,受命寻访世界各国,打听是否有一位年轻姑娘骑着一头白牛从当地飞驰而过。因此,显而易见,喀利克斯暗暗为放弃寻找欧罗巴感到内疚,只要他还活着,就会一直自责下去。

忒勒法萨、卡德摩斯和善良的塔索斯还在继续那漫长的旅程,我真是为他们感到难过。旅途中,两个年轻人竭尽全力帮助可怜的王后,扶着她走过坎坷的沟壑,背着她跨过小河,夜里就算自己睡在荒郊野外,也要替她找投宿的地方。可怜啊,白牛把欧罗巴掳走那么久了,他们还是逢人就打听她的音讯,听到他们打听真是叫人伤心。不过,纵使沉闷的岁月在流逝,小姑娘的音容笑貌逐渐在他们的记忆中淡去,真心实意寻觅的三个人却从来没想过放弃。

一天早上,可怜的塔索斯不小心扭伤了踝骨,一步都走不了了。

“当然,过几天我或许可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他哀伤地说,“可是那样只会拖累你们,或许还会妨碍你们寻找亲爱的小欧罗巴,你们历经了那么多艰难困苦,我不能耽搁你们。你们走吧,亲爱的伙伴们,等我好了再去追你们。”

“你是个忠诚的朋友,亲爱的塔索斯。”忒勒法萨亲了亲他的前额说,“你既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欧罗巴的哥哥,可是你对我、对她比福尼克斯和喀利克斯还要忠诚,他们早都已经留在后面了。没有你的真心帮助,没有我儿子卡德摩斯的扶持,我恐怕连现在一半的路都走不了。现在你就安心留下吧,好好歇息。因为我也开始怀疑,或许我们永远都找不到我亲爱的女儿了,这是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可怜的王后说着,泪如雨下。身为母亲,承认找到孩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这是多么严峻的考验啊。从那天起,忒勒法萨发现,她走起路来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精神饱满了,支撑着她的希望不见了,卡德摩斯扶着她的臂膀也越来越觉得吃力了。

出发前,卡德摩斯帮助塔索斯搭了一座小屋。由于身体太虚弱,忒勒法萨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只能在一旁建议他们如何搭建,如何布置,让那座用树枝搭建的小屋尽可能舒适温馨。然而,塔索斯并没有在这座绿色的农舍里终其一生。就像福尼克斯和喀利克斯一样,他也迎来很多无家可归的人,大家也爱上了这个地方,并在附近修建住所。所以,没过几年,这里也兴起了一座繁华的城市,城市中心有一座红砂岩修建的宫殿,塔索斯坐在宫殿里的王座上,身穿紫袍,头戴王冠,手拿权杖,为人们主持正义。原来,城市的居民们也拥立他为王,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王室血统,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正直、真挚、勇敢的人,适合做一个统治者。

然而,塔索斯王把国事全部安顿好之后,便脱下紫袍,摘下王冠,放下权杖,嘱托他最信任的大臣替他为人们主持正义后,就拿起以前旅途中用的那根手杖出发了。他仍然希望能找到那头白牛的蹄印,找到那个小姑娘的踪迹。过了很久,塔索斯王才回到自己的国家,他疲惫不堪地坐在王座上。可是,弥留之际,塔索斯王依旧表现出对欧罗巴真挚的怀念,他下令在宫殿里准备一座火炉、一缸洗澡水,还有食物和一张铺着雪白被单的床,以备哪天那个姑娘来到这里,需要休息、进餐。虽然欧罗巴一直都没有来,很多可怜的行路人却因此而受益,享受到了国王为孩提时的伙伴准备的食宿,善良的塔索斯为此得到大家的祝福。

忒勒法萨和卡德摩斯还在疲惫地四处寻觅。两个人相依为命。王后无力地倚靠着儿子的臂膀,每天只能走几英里的路。可是,尽管又虚弱又疲惫,她还是不肯听人劝说,放弃寻找女儿。她逢人就问有没有自己女儿的音讯,语气那么忧伤,上了年纪的人听了无不潸然落泪。

“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姑娘——不,不,我是说一个大姑娘,骑着一头雪白的牛,像风一样疾驰而过?”

人们常常回答说:“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事儿。”经常有人把卡德摩斯拉到一旁,悄悄跟他说:“这位高贵而忧伤的妇人是你的母亲吗?想必脑子不太正常,你应该带她回家,别让她再胡思乱想。”

“这不是胡思乱想,”卡德摩斯说,“就算所有的一切都是胡思乱想,这件事也不是。”

可是,有一天,忒勒法萨似乎比以往更虚弱了,几乎整个人都靠在卡德摩斯的臂膀上,走得也比以前慢得多。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她告诉儿子,她需要躺下好好歇一歇。

“好好歇一歇!”她深情地望着卡德摩斯的脸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好好歇一歇,我最亲爱的孩子!”

“您想歇多久就歇多久,亲爱的妈妈。”卡德摩斯说。

忒勒法萨叫儿子坐到自己身旁的草地上,握起他的手。

“儿子啊,”她浑浊的眼睛无比温柔地望着他,“我所说的歇息很漫长!你切莫等待。亲爱的卡德摩斯,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你得在这儿掘一座墓,把你母亲疲惫的身子放进去。我的旅程结束了。”

卡德摩斯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久久不能相信,亲爱的母亲就要离他而去了。可是,忒勒法萨不断开导他,亲吻他,终于让他明白,自从女儿失踪后,她一直在跋涉,疲惫、忧伤和失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对她而言,死亡是一种解脱。卡德摩斯听后,强忍着悲痛,聆听她最后的嘱咐。

“最亲爱的卡德摩斯,”她说,“你是世界上最孝顺的儿子,直到最后都对母亲不离不弃。谁能做到像你这样陪着体弱多病的母亲四处奔波!倘若不是你,我最温顺的孩子,母亲几年前就埋骨青山了,哪能走出这么远!你做得够多了。不要再继续这种无望的寻觅了,我的儿子,埋葬好你的母亲之后,就到德尔斐[3]去问问神谕,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噢,母亲,母亲!”卡德摩斯哭起来,“您难道不想再看见我的妹妹了吗!”

“这事儿不重要了。”忒勒法萨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现在我要到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去了,迟早有一天,我会在那里见到女儿的。”

我的小听众们,我不想跟你们讲忒勒法萨是怎么死去的,又是怎样被埋葬的,你们听了只会更难过。我只想说,临终前,她的笑容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灿烂。为此,卡德摩斯深信不疑:母亲一踏进那个更美好的世界,就把欧罗巴拥进了怀抱。他在母亲坟头种上了花草,让它们在那里自由生长,等他离开之后,这里就会变成一个美丽的地方。

履行了身为子女的最后责任后,他满怀悲伤,一个人上路了,准备前往忒勒法萨临终前嘱咐他去的德尔斐。一路上,他还是不断地向人们打听有没有碰见过欧罗巴。说实话,卡德摩斯已经习惯了,一张口就会这么问,就像人们谈论天气似的。他得到的答案形形色色,不一而同。有人这么说,也有人那么说。还有个水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说,很多年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他耳闻有一头白牛驮着一个小姑娘游过大海,小姑娘戴着很多鲜花,都被海水给打枯了,他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和那头牛最后怎么样了。那个水手说着,眼睛戏谑地眨了眨,卡德摩斯见了,怀疑他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件事,只是拿自己寻开心罢了。

可怜的卡德摩斯发现,一个人独行比扶着亲爱的母亲一起走还累。你们要知道,他的心情是如此沉重,有时候压得他简直挪不开步子。不过他的腿脚却强壮、灵活,健步如飞。他一边飞快地往前走,一边想着父王阿革诺耳、母后忒勒法萨、他的两个弟弟和亲切的塔索斯,他先后把他们抛在了身后,再也不指望能见到他们。他回忆着种种往事,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大山附近。那一带的人们告诉他,这座山叫作帕尔纳索斯山[4]。著名的德尔斐就在帕尔纳索斯山的山坡上。卡德摩斯抬脚朝山坡走去。

这个德尔斐被人们当作全世界的中心,赐神谕的地方就在山坡上的一个洞穴里。卡德摩斯走上山坡,看到一个用树枝搭建的小亭子。这让他想起曾经帮福尼克斯、喀利克斯及塔索斯搭建的那些屋子。后来,很多人不远万里跑到那里去求神谕时,那里已经修建起了宏伟的大理石神庙。可是,我刚才说了,在卡德摩斯那个时代,那里只有一座用树枝搭建的小亭子,绿叶如盖,灌木丛生,把山坡上那个神秘的洞口遮掩了起来。

卡德摩斯从纵横交错的树枝中间挤过去,挤进小亭。刚开始他并没有看到那个半隐半现的山洞。不过,他很快就感觉到一阵凉风从里面冲出来,疾风强劲,把他面颊上的鬈发都吹得飘了起来。他弯下腰,拨开洞口的灌木丛,开始发问,声音清晰而恭敬,仿佛在对山里某个看不见的大人物讲话。

“神圣的德尔斐神谕啊,”他说,“我应该到哪里去寻找我亲爱的妹妹欧罗巴呢?”

起初,洞里一阵深沉的静默,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呼啸声,像从大地深处发出的一声长叹。你们要知道,那座山洞被人们看作真理的源泉,有时候会发出清晰的说话声,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那些话令人莫名其妙,谁也听不懂,倒不如藏在洞里的好。不过,卡德摩斯比很多前来德尔斐寻求真相的人都要幸运。过了一会儿,那个呼啸声渐渐变成了吐字清晰的话语。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下面那句话,仿佛气流模糊不清的唿哨声。卡德摩斯实在不确定那句话到底有没有意义——

“别再寻她了!别再寻她了!别再寻她了!”

“那我该做些什么?”卡德摩斯问。

你们要知道,从小时候起,他伟大的人生目标就是找到自己的妹妹。从他不再在父亲宫殿附近的草地上抓蝴蝶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竭尽全力寻找欧罗巴,翻山越岭,漂洋过海。可是现在要他放弃寻找妹妹,他在这个世界上仿佛就无事可做了。

但是,那个叹息似的气流又变成了某种沙哑的声音。

“跟着那头奶牛!”它说,“跟着那头奶牛!跟着那头奶牛!”

几句话重复来重复去,卡德摩斯都听厌了(尤其是他想象不出来那是一头什么样的奶牛,为什么要跟着那头奶牛)。那个风声飕飕的洞里又传来一句话。

“迷路的奶牛在哪里卧倒,哪里就是你的家。”

这句话只说了一次,卡德摩斯还没弄明白什么意思,那个声音就渐渐消失了。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可是都没有得到答复。只有那股风不停地叹息着吹出山洞,刮得洞口前的枯叶飒飒起舞。

“真的有什么话从那个山洞里传出来吗?”卡德摩斯心想,“不会是我一直在做梦吧?”

他离开了神谕之地,觉得跟没有来过的时候一样糊涂。将来会怎样,他一点儿都不关心。他随意踏上第一条呈现在自己眼前的路,迈着懒洋洋的步子往前走。反正眼下他没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任何理由走这条路不走那条路,走哪条路对他来说都一样,也没什么好心急的。只不过每次在路上遇见人,他还是会脱口而出——

“您有没有见过一个美丽的姑娘,穿得像个公主,骑在一头白牛的背上,跑得像风一样快?”

可是,刚问了半句他就记起了神谕的话,剩下那半句就含含糊糊咕哝过去了。人们看见他那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以为这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一定是精神失常了。

谁也说不清卡德摩斯走了多远才看见一头花奶牛。奶牛躺在路边,安安静静地反刍着。直到年轻人走到近前,它才注意到他。于是,它悠然自得地站起身来,轻轻把头一甩,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不时还停下脚步吃口草。卡德摩斯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无聊地吹着口哨,几乎没去注意那头奶牛。走着走着,他突然想到,这该不会就是神谕要他跟随的那头奶牛吧?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好笑,自己竟然会产生这种念头。他无法郑重其事地把它当作那头奶牛,因为它走起路来那么安静,行为神态跟其他的奶牛没什么两样。显而易见,它既不认识卡德摩斯,也不在意他。对它而言,卡德摩斯还不如一口干草重要。它只想着怎么在路边过活,因为那里的牧草青翠而鲜嫩。或许它要回家让主人挤奶了。

“奶牛,奶牛,奶牛!”卡德摩斯大声喊道,“嘿,花牛,嘿!等等,我的乖牛。”

卡德摩斯想赶上去仔细瞧一瞧,看看那头奶牛是不是认识他,或者看看它跟其他成千上万的普通奶牛有什么不同之处。普通奶牛都只管把奶桶挤满,有时候还会把桶一脚踢翻。可是,那头奶牛只管慢悠悠地往前走,还不时甩着尾巴赶走苍蝇,根本不理睬卡德摩斯。如果卡德摩斯走得慢,它也放慢脚步,趁机吃两口草;如果卡德摩斯加快步伐,它也跟着加快步伐;有一次,卡德摩斯想跑过去追上它,它也翘起尾巴,拔腿飞奔,姿势跟普通奶牛撒腿飞奔时一样怪异。

卡德摩斯知道不可能赶上它,于是又像之前那样,不紧不慢地走起来。奶牛也慢条斯理地往前走着,它头也不回。遇到牧草特别青翠的地方,它就啃上一两口;遇到水光闪烁的小溪穿过小路,它就喝上一口,舒一口气,再喝一口,然后继续往前走,速度不快不慢,对它和卡德摩斯来说刚刚好。

“现在我相信这就是神谕里说的那头奶牛了。”卡德摩斯说,“如果真的是它,它肯定会在这附近哪里卧倒的。”

不管这头奶牛是不是神谕里说的那头,似乎都没有道理走出很远。所以,每当他们走到一个格外宜人的地方,不管是微风习习的山坡,还是幽静的山谷,不管是鲜花盛开的草原,还是静谧的湖畔,或者是水流清澈的溪岸边,卡德摩斯总会迫不及待地环顾着四周,看看那地方是否适合安顿下来。可是,不管卡德摩斯喜不喜欢那地方,奶牛都没有要卧倒的意思。它只顾往前走,步态就像回家进圈那样安闲。卡德摩斯以为随时都会看见一个挤奶女工提着奶桶走过来,或者一个牧人跑来把它拦住,领回牧场。可是,既没有看到挤奶女工的影子,也没有牧人跑来把它赶回家。卡德摩斯只好跟着那头奶牛走啊走,直到都快累趴下了。

“喂,奶牛!”他绝望地喊道,“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停下了?”

现在,他一门心思跟着奶牛,根本就没想过要放弃。不管路途多遥远,不管他有多疲惫。的确,这头奶牛仿佛真的具有迷惑人的某种魅力。几个人碰巧看到它,又看到跟在后面的卡德摩斯,也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卡德摩斯巴不得有人跟他聊聊天,于是就天南海北地跟那些善良的人们攀谈起来。他把自己所有的经历都讲给大家听,讲他如何从王宫出发,离开了阿革诺耳王,如何在某个地方离开了福尼克斯,如何在另一个地方离开了喀利克斯,如何在第三个地方离开了塔索斯,又如何把他亲爱的母亲埋葬在开满鲜花的坟墓下。如今,他如何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朋友,也无家可归。他还提到,神谕要他跟一头奶牛走,问大家是否认为这头奶牛就是神谕里说的那头。

“哎呀,这事儿可真神奇。”其中一个新同伴说,“我对牛的习性了如指掌,从来没见过哪头牛自己会走这么远的路,而且连歇都不歇。要是我走得动,一定会紧追不舍,直到这头牲畜卧倒为止。”

“我也是!”第二个人说。

“我也是!”第三个人大声说,“就算它再走一百英里,我也决心跟去看个究竟。”

你们要知道,这件事的秘密在于:那头奶牛是一头会施魔法的奶牛,要是有人跟在它后面走上五六步,它就会施展魔法,让那人身不由己地跟在自己身后走下去。人们意识不到它施了魔法,还以为是自己主动跟在它身后的。奶牛不怎么擅长挑选路径,所以他们有时候得爬上崖石,有时候得路过泥潭,搞得满身泥水,狼狈不堪;而且,他们累得要死,饿得前胸贴后背。多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可是,他们依然步伐坚定地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聊天。大家越来越喜欢卡德摩斯,决心再也不离开他了。他们要在奶牛卧倒的地方修建一座城池,在城池的中央建造一座华贵的宫殿,让卡德摩斯住在里面,当他们的王。宫殿里有宝座、王冠、权杖和紫袍,凡是王者应该有的东西他都要有。因为他身上流淌着王族的血液,有一颗王者的心,还有统治国家的头脑。

他们畅谈着未来的设想,用修建新城池的计划冲淡旅途的劳顿,这时,碰巧有人注意到那头奶牛的动静。

“喜事!喜事!”他拍着双手大声叫起来,“奶牛要卧倒了!”

大家全都抬眼望去,果然,那头奶牛已经站住脚步,悠闲地四处打量着——奶牛们卧倒之前都会这么做。只见它慢慢斜过身子,慢慢向柔软的草地上倒下去,先弯下两条前腿,接着蜷起两条后腿。卡德摩斯和同伴们赶上来,看到奶牛已经舒舒服服地卧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反刍着,而且神情淡定地望着他们,仿佛告诉他们这就是它选的地方,仿佛一切都是这么顺理成章。

卡德摩斯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么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这是一片肥沃而美丽的草原,阳光透过参天大树在大地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影子,四面青山环绕,把酷暑严寒挡在外面。不远处,一条河流在阳光下闪闪流动。一种归属感在卡德摩斯心中油然而生。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必每天早晨一醒来就穿上沾满尘土的鞋子踏上旅程,想到这里他非常高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将永远生活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历经了这么多的伤心失望,如果他的两个兄弟和他的朋友塔索斯能跟他生活在一起,如果他的母亲能住在他的屋檐下,那该多么幸福啊!说不定有朝一日,他的妹妹欧罗巴也会悄悄来到他的家门口,对着熟悉的面孔露出微笑。可是,再也没有希望找回幼时的同伴了,再也没有希望见到亲爱的妹妹了,卡德摩斯只有随遇而安,他决定跟他的新同伴一起快乐地生活。这些人在追随奶牛的途中已经深深爱上了他。

他对他们说:“是的,朋友们,这里将成为我们的家。我们要在这里修建住所,那头把我们领到这里来的奶牛可以给我们供应牛奶。我们要在附近开垦耕地,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大家兴高采烈地同意了这个计划。不过,首先要解决吃饭问题,他们现在饥渴交加,要想办法去弄一顿可口的饭菜。不远的地方有一丛灌木,看样子下面应该有一口清泉。大家过去打水,留下卡德摩斯跟那头奶牛躺在地上歇息。卡德摩斯终于要安顿下来了,自从离开阿革诺耳王宫,他一直都在长途跋涉,现在仿佛所有的旅途劳顿都在这一瞬间向他袭来。可是,朋友们刚走没多久,卡德摩斯就被惊醒了。树丛那边传来呼喊声、惊叫声和凄厉的尖叫声,还有挣扎打斗的声音,其间夹杂着最可怕的嘶嘶声,那嘶嘶声像刺耳的锯子声,径直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赶紧朝灌木丛跑去,还没到跟前就看到一条巨蛇或恶龙高昂着头,两只眼睛冒着火,一张血盆大口比所有的恶龙都可怕,一排排牙齿锋利无比。不等卡德摩斯赶过去,那个丧心病狂的爬行动物已经杀死了他可怜的同伴,这会儿正忙着往肚子里吞呢,一口一个,囫囵吞下去。

看样子,那眼泉水被施了魔法,那条恶龙在那里守护着它,所以凡人不能到那里去喝水。附近的居民都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个地方,所以好久好久以来(起码不少于一百年了),那个怪物都没有开过斋。自然而然地,它的胃口已经大得出奇,刚刚吃掉那几个可怜人还不够它把肚子填个半饱呢。因此,它一看到卡德摩斯,立马发出可怕的嘶嘶声,并张开血盆大口,把嘴张得像个火红的洞穴,洞里还能看见它刚吞进去的受害者的两条腿,因为它还没顾上咽下去。

卡德摩斯看到自己的朋友葬身龙口,不禁义愤填膺,恨之入骨,他顾不得那条恶龙的血盆大口有多大,也顾不上那成百上千的利齿有多锋利,只顾抽出宝剑,冲向那头恶兽。他纵身一跃,径直扑进了那张洞穴似的大嘴。这种英勇无畏的进攻方式让恶龙大吃一惊,事实上,卡德摩斯已经钻进了它的喉咙,那一排排利齿根本咬不到他,也伤害不了他一根毫毛。这样一来,尽管恶龙猛烈地甩动尾巴,把周围的灌木丛扫得粉碎,也奈何不了卡德摩斯。卡德摩斯不停挥剑刺向它的要害,不一会儿,那个浑身鳞片的家伙就想溜之大吉了。但是,还没等它溜走,勇敢的卡德摩斯就给了它最后一剑,结束了这场战斗。卡德摩斯从恶龙嘴里爬出来,看到它还在扭动那巨大的身躯,只不过它已经奄奄一息,连个孩子都伤害不了。

然而,那几个可怜而友善的人追着奶牛跟随他来到这里,结果却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卡德摩斯心里能不悲痛吗?他仿佛命中注定会失去自己所爱的每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离开。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最后连个帮助他搭建木屋的人都没有。

“我该怎么办?”他大声疾呼,“还不如也像我那几个可怜的同伴一样被恶龙吃掉!”

“卡德摩斯!”有个声音说——可是这声音是来自天上,还是来自地下,还是来自自己的胸腔,年轻的卡德摩斯说不上来,“卡德摩斯,拔掉龙牙,种在地里。”

应该说,把那些根深蒂固的毒牙从死掉的恶龙嘴里一颗一颗拔出来,这事儿真是又奇怪又麻烦。可是卡德摩斯还是依言使劲拔着龙牙。他用一块巨石把龙头砸得粉碎,才搜集了一两蒲式耳的龙牙。接下来还要把它们种在地里。这同样是份苦差,尤其是卡德摩斯刚才屠恶龙、砸龙头后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而且,据我所知,除了那把利剑,他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掘地的工具。不过,他还是翻了一大片土地,把龙牙像种子似的种了下去,只不过还有一半龙牙留待以后哪天再种。

卡德摩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倚剑而立,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等多久,他就看到一种非常神奇的情景,跟我以前给你们讲过的最最神奇的事一样神奇。

太阳斜照着那片田地,所有湿润的黑土壤看上去跟刚刚耕种过的土地一样。突然间,卡德摩斯觉得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起初只有一个地方,接着千百个地方同时闪耀起来。很快,他就发现那是钢铁矛头,它们像满地的庄稼秆儿似的,噌噌往上长。接着又冒出很多明晃晃的剑刃,也在拼命疯长。

不一会儿,整片地都被亮锃锃的黄铜盔甲给顶破了,像无数巨大的豆子。它们长得飞快,卡德摩斯都能看到头盔下面的人脸了。总而言之,他还没顾得上思考这件事多么神奇,就看到地里长出了大量的人类,他们披盔戴甲,手拿刀枪长矛,不等完全长出地面,已经挥舞着武器,打斗起来。他们仿佛认为,尽管自己刚刚出世,却已经浪费了不少光阴,必须抓紧时间战斗。每一颗龙牙都长成了一个仇恨之子。

此外,地里还长出许多号兵,他们刚呼吸第一口空气,就把铜号放在嘴唇上,吹出震耳欲聋的号角声。刚才还非常僻静的地方,现在回响起各种武器的铿锵声、嘟嘟的冲锋声和愤怒的呐喊声。那些武士一个个怒不可遏,势不可挡,卡德摩斯觉得他们简直要把整个世界砍个粉碎。要是哪个伟大的征服者弄到一袋龙牙去种,那该有多么幸运啊!

“卡德摩斯,”刚才那个声音又说话了,“往武士们中间扔一块石头。”

于是,卡德摩斯捡起一块大石头,朝那支生于泥土的军队中间扔去。他看见石头打在一个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的武士的盔甲上。那个武士被打了一下,便想当然地以为有人袭击他,于是举起武器,猛地砍向旁边的武士,把他的盔甲都砍裂了,还把他打倒在地。紧接着,那个倒下的武士周围的人们纷纷拿出刀剑长矛厮杀起来。这场混战范围越来越大。每个人都去进攻自己的兄弟,刚把别人打倒,还没来得及感受胜利的喜悦,自己又被另外的人打倒。号兵们把号角越吹越响,每个士兵都发出阵阵呐喊声,有的还没喊出声来,就已经倒下去了。

这真是最罕见的怪事:无缘无故的愤怒,没头没脑的残杀。其实,人间已经发生过的上千次的战争就跟这场混战一样邪恶,一样愚蠢。因为在战争中,人类像龙牙之子一样,无端地残杀自己的兄弟。值得思考的是,龙族生来就是为了相互残杀,而人类生来是为了相互爱护扶持。

这场令人难忘的战斗越来越激烈,直到最后满地都是被砍掉的戴着头盔的脑袋。开战时成千上万的武士,到最后只剩下五个。现在,那五个人挥舞着刀剑从不同的方向冲到田地中间,无比凶猛地朝对方的心脏刺去。

“卡德摩斯,”那个声音又说话了,“命令那五名武士刀剑入鞘,他们会帮助你修建城池。”

卡德摩斯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去,拿出国王和领袖的派头,抽出宝剑指着他们,用威严的命令口吻对武士们下令。

“刀剑入鞘!”他说。

那五名龙牙之子感觉自己应当服从此人的命令,于是一齐举起宝剑向他行了个军礼,而后刀剑入鞘,在卡德摩斯面前一字排开,就像士兵注视统帅似的望着他,等着他发号施令。

这五个人多半是最大的龙牙长成的,他们是全军最勇敢、最强壮的,几乎个个都是巨人,说真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早就在这场恶战中丧生了。他们看上去依旧凶相毕露,要是卡德摩斯不盯着他们,他们就会两眼冒火,你瞪我,我瞪你。他们刚刚从泥土中长出来,明晃晃的胸甲上沾满了泥土,甚至脸上都有,就像甜菜根和胡萝卜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时候那样,看上去特别怪异。卡德摩斯简直不知道该把他们当人类,还是当作某种奇怪的蔬菜看待。不过,总的来说,他认为他们是有人性的,因为他们如此热爱号角和各种武器,如此热衷打斗流血。

他们热切地望着卡德摩斯的脸庞,等待他下一道指令。显然,他们最希望能跟着他四处征战,冲锋陷阵,打遍全世界。可是,卡德摩斯比那些从泥土中长出来的东西聪明多了,他们身上还有恶龙的凶猛习性。卡德摩斯知道该如何利用他们的力量和刚毅。

“听着!”他说,“你们都是硬汉,要发挥自己的作用!用你们手中的宝剑去开采巨石,帮我修建一座城池吧。”

五个武士嘀嘀咕咕地说,他们的天职是摧毁城池,而不是修建城池。不过,卡德摩斯严厉地看着他们,用非常威严的声音呵斥他们,让他们把他当主人,此后,他们再也没想过违背他的命令。于是,他们开始认真地投入工作,任劳任怨地干活儿。不久以后,一座城池就初具规模了。当然,起初那些工匠表现得十分争强好斗。要不是卡德摩斯时刻盯着,强行镇压潜伏在他们心里、流露在他们眼神里那种狠毒的蛇蝎习性,他们就会像野兽一样,相互伤害。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渐渐适应了诚实的劳动,也有了足够的意识,觉得和平相处、与人为善比刀剑相见更叫人快乐。这么看来,如果希望人类过不了多久也能像这五个生于龙牙、长于泥土的武士一样充满智慧、爱好和平,也不算奢望。

城池建成了,每个工匠都有了自己的家。不过,卡德摩斯的宫殿尚未落成。他们把这项工程留到最后,是打算用上所有的新建筑技术,不仅要把它修建得雄伟壮丽,还要设计得舒适方便。别的活儿全都干完之后,他们就及时上床睡觉了,以便第二天一大早爬起来,赶在天黑前把宫殿的地基打好。第二天,卡德摩斯起床后,向修建宫殿的工地走去,五个健壮的工匠一字排开跟在他身后,你们猜,他看到什么了?

除了世界上最雄伟壮观的宫殿还能是什么?那座宫殿是用大理石和各种各样美丽的石材修建而成的,华美非常,高耸入云,有壮丽的拱顶和门廊,有雕刻精美的柱子,凡是与伟大国王的宅邸相称的东西,应有尽有。这座宫殿一夜之间从地里冒了出来,就像大批军队从龙牙里长出来一样,更神奇的是,谁也不曾为这座庄严的宫殿种下种子。

五名工匠仰望着宫殿的穹顶,只见初升的朝阳照得它金碧辉煌,他们大声欢呼起来。

“卡德摩斯王万岁!”他们喊道,“愿吾王在这座美丽的宫殿里万寿无疆!”

新国王登上宫殿的台阶,身后跟着五个忠实的侍从,他们肩上扛着锹,排着队(因为他们的举止天生具有士兵的气质)。他们站在宫殿门口,从大厅里高耸的一长排柱子中间望去。卡德摩斯看到,大厅另一端有个女人的身影缓步朝他走来。她美丽非凡,身着王袍,金色的鬈发上戴着钻石王冠,脖子上戴着全世界最华丽的项链。他欣喜若狂,以为是失踪已久的妹妹欧罗巴长大成人,跑来找他,准备用甜美的兄妹之情报答他,报答他为了寻找自己而离开阿革诺耳王宫,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报答他在和福尼克斯、喀利克斯和塔索斯分别时流下的泪水;报答他在亲爱的母亲坟头上万念俱灰时那颗破碎的心。

但是,卡德摩斯迎上前去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那位美丽的来客,不过,就在穿过大厅这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已经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默契。

“不,卡德摩斯,”曾经在田野上对他说话的那个声音说道,“这不是你踏遍世界各地寻找的妹妹欧罗巴。这是哈耳摩尼亚[5],上天的女儿,是被派来代替你的妹妹、弟弟、朋友和母亲的。你会发现她将所有这些亲人都融于自己一身了。”

于是,卡德摩斯王和这位新朋友哈耳摩尼亚共同生活在这座宫殿里,他在这座雄伟的宅邸过得非常舒心,就算在路旁最简陋的房舍里,他也会过得这么舒心,甚至更舒心。几年后,宫殿里多了一群脸蛋粉嫩的小孩(我一直都没想通他们是怎么来的),他们在宫殿的大厅里和大理石台阶上愉快地玩耍。卡德摩斯王处理完国事,有空陪他们玩的时候,他们就会兴高采烈地迎上去。他们管国王叫父亲,管哈耳摩尼亚王后叫母亲。五个龙牙老兵很喜欢这些小不点儿,不厌其烦地教他们舞枪弄棒,操练队伍,吹响小号角或者咚咚地敲着小战鼓。

卡德摩斯王生怕孩子的性格受到龙牙的影响太深,经常在日理万机之余教他们识字拼读,还特地给他们发明了字母表。小朋友们本来应该为此感激他,不过依我看,很多小朋友并不怎么领情呢。

[1]阿革诺耳:利比亚与波塞冬之子。他的双胞胎兄弟柏罗斯成为埃及国王之后,他另开地盘到叙利亚定居,后来成了腓尼基国王。

[2]欧罗巴:古希腊神话中的腓尼基公主,被爱慕她的宙斯带往另一个大陆,后来这个大陆被命名为欧罗巴,也就是现今的欧洲。她跟宙斯生了三个强大而睿智的儿子:米诺斯、拉达曼提斯和萨耳珀冬。

[3]德尔斐:太阳神阿波罗神殿所在地,是一处重要的“泛希腊圣地”,即所有古希腊城邦共同的圣地。著名的德尔斐神谕就在这里颁布,即“认识你自己”。

[4]帕尔纳索斯山:在古希腊神话中是祭祀阿波罗和科里西安女神之地。现在位于德尔斐以北,是希腊的国家公园,经常出现在西方的文艺作品中,人们将攀爬帕尔纳索斯山的过程比喻为攀登艺术高峰的历程。

[5]哈耳摩尼亚:代表和谐与协调的女神,是战神阿瑞斯和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的女儿。宙斯将她许配给卡德摩斯做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