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诺格博士的结局
黑塞童话
柯诺格博士从前是位高中教师,很早就退休了,然后因为个人兴趣钻研起语言学,要不是他有气喘和风湿病的毛病,促使他采取素食疗法,否则说什么他也不会与素食扯上关系。结果好得不得了,这位学者从那时候起,每年都会在某个素食疗养院或者提供膳宿的公寓,大多在南方,过上几个月,他厌恶与自己不投缘的圈子和稀奇古怪的人往来,也不喜欢来自他故乡、为数不多但无法完全回避的访客。
有几年的初春和初夏时光,或者秋天的那几个月里,柯诺格博士造访南法的海滩或马焦雷湖[25],找一处服务完善的素食膳宿公寓住下来。他在那些地方认识了很多人,对有些事情也习惯了,譬如赤脚走路,留长发的传教人士,疯狂进行断食的人,以及偏激的素食拥趸。他在最后那几类人中结交了几位朋友,他自己则因为病痛,越来越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于是只好自己进修成蔬菜与水果领域内的素食美食家。
他对食材很挑剔,从来没有哪棵苦苣让他满意过,也从未把加州柳橙吃下肚。此外,他对素食主义并不是很上心,对他来说,那只是一种疗养的手段,但偶尔他也会对这个领域里妙不可言的新颖词汇产生浓厚的兴趣,作为语言学家的他觉得其中有些词挺有意思的,譬如素食主义者、素食者、植物素食者、吃生素食的人、食果动物以及杂食者。
根据行家的语言习惯划分,这位博士属于杂食者,因为他不仅吃水果和生食,而且也吃煮过的蔬菜、奶制品以及蛋类。但在真正的素食者,尤其那些严守戒律,只吃纯生素食的人来看,杂食者面目可憎,关于这个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与这些为偏执信仰争论不休的兄弟保持距离,把自己的属性归到杂食者的类别,仅仅通过这个行动来界定自己;与此同时,某些同僚,特别是奥地利人,把他们的头衔阶级等印在名片上以便炫耀。
如前所述,柯诺格博士和这些人格格不入。光是他那张温和红润的脸,配上横向发展的身材,就让他与大多数瘦削、眼神似苦行僧、经常打扮得稀奇古怪、有时还长发过肩的纯素食主义者区分开来。他和以狂热分子、拥护者以及殉教者之姿度过一生的素食主义兄弟们相比,实在太不一样了。柯诺格是语言学家及爱国人士,无论是激进的社会思想和改革观点,抑或他的素食伙伴们奇特的生活方式,他一概不接受。
在洛迦诺[26]或者帕兰扎[27]的火车站和船只停泊处,那些普通饭店里从大老远就闻得出来谁是“球茎甘蓝信徒”[28]的服务生会信心满满地对他推荐自家旅馆,然而不管是陶依莎[29]或者克瑞斯[30]旅馆的服务生,抑或是真理山[31]公社的赶驴人,从这位看起来如此高尚的人手中接过行李箱时,又会惊愕得不得了。
尽管如此,随着时间推移,他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倒是渐渐过得挺自在。他是乐观主义者,与生活艺术家仅有半步之遥,他慢慢在这群造访此地、来自不同国家的素食食客,尤其是法国人中,找到一位热爱和平、腮帮子红通通的朋友。在这个人的旁边,他可以不受干扰地吃他的新鲜沙拉和桃子,还可以闲话家常,不会有哪位严守戒律的狂热分子谴责他吃杂食,或者某位只吃米饭的佛教徒斥责他对宗教漠不关心。
没过多久,柯诺格博士先从报上获悉,然后再从朋友们的口中得知一个国际素食社团隆重成立的消息,这个社团在小亚细亚买了很大一块地,邀请世界各地同好前往做客,或者长期停留,只需缴纳合理费用。这个计划是由德国、荷兰以及奥地利的素食理想主义分子促成,他们致力于一种朴素的犹太复国主义,目的是让信仰的追随者与信徒在这世上拥有一块自然条件完备的自理之地,拥有这样的土地是他们的理想。在小亚细亚建立社团是迈向这目标的第一步,他们的呼吁、号召“所有尝试过以素食为生的朋友,一起来加入他们,大家共同体验天体艺术,对原本的生活方式发起改革”,允诺十分之多,听起来令人神往,连柯诺格先生也无法抗拒这种从天堂传来的充满思慕的声音,遂登记了明年秋天去这个社团做客。
鲜嫩多汁、各种品种应有尽有的水果与蔬菜运往这个“国度”,堪称此地中心点的厨房由《通往天堂之路》一书的作者管理,而最让大家觉得舒畅的,是他们在那儿完全不受干扰,可以远离世上可恶的嘲弄,按自己的想法过日子。每一种素食主义和服装改革都行得通,除了禁止食肉与饮酒,没有别的禁忌。
于是,怪人从世界各地涌来,一半人希望在小亚细亚寻求安宁和舒适,过适情适性的生活;另外一半人则想从蜂拥而至、渴望救赎的人中赚取好处与生活费。许多从教堂逃出来的神职人员、伪印度教徒、信仰形而上学的人、语言教师、按摩师、催眠师、术士、祈祷健康的人,一个接一个来了。这个生活条件反常且小之又小的族群中,说谎者、不怀好意的人比无害的骗徒略少一些,谁也没比谁更占上风,大部分人除了想赚些营生,别无他想;何况对南方国家的素食者而言,此地的生活费实在不算高。
大部分这种在欧洲与美洲堪称不寻常的人,唯一的坏习惯就是好逸恶劳,这点与大部分的素食者相似。他们不要黄金和享受、权力与娱乐,最想要的就是不必工作也无负担地就能过他们简朴的生活。他们之中有些人靠着谦卑地帮富有的志同道合者清洁门把手,当喋喋不休的预言者,或者当神医,数度徒步横越欧洲。柯诺格博士踏进奎希桑纳大酒店[32]时,就遇到一张熟面孔,那人曾经时不时拜访他在莱比锡的家,是个无害的乞丐。
特别是,他在这个素食协会的每一块营地都遇到了大人物和英雄。来这里的人,有皮肤晒成棕色、留着波浪长发和胡子、穿着《旧约》中白色带帽斗篷和凉鞋的男人,其他人则穿平纹亚麻布做的运动服。一些令人肃然起敬的男人裸着身子走路,只围了一块缠腰布,而且还是自己用树皮编的。小团体,甚至有组织的协会,一个一个建立了起来,吃水果的人在特定的地方会面,苦修挨饿的人在另一个地方会合,神智学[33]信徒或者崇拜光的人各在不同的地方见面。美国预言家大卫的仰慕者兴建了一座寺院,在一间大厅内进行斯威登堡[34]式的礼拜。
柯诺格博士并不是一开始就在这场引人注目的集会中感到无拘无束,一开始他去听了一位名唤克劳勃,从前在巴登-符腾堡州任职的老师的演讲,此人以纯粹的阿勒曼尼语[35]为地球上的民族讲授亚特兰蒂斯[36]王国的历史,让瑜伽老师魏新安达钦佩不已。魏新安达的真实姓名是贝兰·辛那里,他已努力了数十年之久,为了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的心跳次数减少三分之一。
这块殖民地在欧洲的工商业与政治生活的表象之间,给人营造出一种小丑之家或者一出离奇喜剧的印象。但在小亚细亚这里,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而且一点儿都不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偶尔有新来者因为毕生心愿即将在这里得以实现而感到狂喜,他们脸上闪动着鬼魅般的光,有时噙着喜悦的泪水四处走动,手持花朵,以和平之吻[37]问候每一个遇见的人。
最受人注意的团体莫过于只吃水果的素食者,这群人自动远离任何形式的寺院、房屋以及组织,除了专心追求自然,让自己变得更自然,其他一概不想,如同他们自己所言,这样才能“更接近土地”。他们露宿,仅食用从树上或灌木丛中掉落下来的东西,对其他素食者非常鄙夷,其中一位当面告诉柯诺格博士,吃米饭与面包是和吃肉不分轩轾的败德行为,再者,他也不觉得一个号称素食者却喝牛奶的人,与任何一位贪杯者以及酒徒有何不同。
在吃水果的素食者中,堪为最矢志不渝遵循这个方向,成绩斐然的代表,是备受尊崇的兄弟约纳斯。虽然他腰间有一块缠腰布,但缠腰布几乎与他毛茸茸的棕色身体融为一体。他住在小树林里,有人看见他灵活地在枝丫间跳跃活动。他的拇指和大脚趾怪异地退化了,他整个人以及生活都显现出人们所能想象的矢志不渝、成功回归自然的样子。少数几个嘲笑他的人私底下叫他大猩猩,但除此之外,约纳斯十分享受被其他人赞赏、崇敬的滋味。
这位无与伦比的吃生素食的人放弃使用语言,当其他素食主义者在他的小树林旁边讲话时,他偶尔会坐在一根树枝上,一边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们,一边发出意味不明的奸笑,或者面露嫌恶地笑着,但一句话也不说,只会尝试用手势向他们表达意思。毫无疑问,他的语言之于大自然不容争议,他的语言日后将成为所有素食者及热爱大自然人士的世界语言。与他投契的朋友每天都来,聆听他传授关于咀嚼艺术以及坚果壳方面的知识。他们崇仰他,但忧心不久之后可能会失去他,因为他大概短时间内就将与大自然合二为一,返回山区里的荒野地了。
几个深陷他的魅力不可自拔的人建议,向这个超脱世俗,完成了生命循环,并且找回成为人之出发点的人致敬。有一天早晨太阳升起之际,他们怀着这个想法来到小树林,开始唱歌表达他们情不自禁的崇拜时,被颂赞的对象出现了,就在他最喜欢的那根粗树枝上,讥讽地在空中挥舞他解下的缠腰布,朝崇拜者丢坚硬的意大利五针松球果。
我们的柯诺格博士谦卑的灵魂深处对这个无瑕之人约纳斯,这头“大猩猩”相当厌恶。他惊骇地发觉,他内心对于畸形的素食世界观以及偏激癫狂之人的所有负面观点,此刻全部显现在约纳斯兄弟身上,他甚至不留情地嘲笑起自己有节制的素食行为。这位原本知足常乐的私人教师重振了自己的人性尊严,放下如此多的与他人不同的想法,耐着性子忍受了如此之多的他,在经过那完美之人的住处时,再也没办法按捺心中的痛恨与怒火。
至于这头坐在树枝上镇定地观看他形形色色的志同道合者、崇拜者以及批评者的“大猩猩”,同样讨厌柯诺格,出于自卫的本能,他也嗅闻出此人的恨意,心中一股野兽似的怨恨也在不断增长。只要博士从旁走过,他打量这位树上居民的眼光总是充满谴责与侮辱,而树上居民也龇牙咧嘴,以呼噜呼噜的怒吼作为回应。
柯诺格决定下个月就离开这个鬼地方,返回他的故乡。在一个满月闪耀银辉的晚上,他不由自主地想在小树林旁边散步。他郁郁地想起从前,那时他是非常健康的肉食者与平凡人,与同类人一起生活。沉浸于过往美好年代回忆中的他,不自觉地吹起一首当年的大学生唱的老歌。
突然那个森林人从矮树丛里冒出来,口哨声让他兴奋又狂野。他来势汹汹站在散步者的面前,挥着一根大木棒。惊讶不已的博士愤恨又恼怒,他没想到逃跑,反而认为该到了他必须与敌人摊牌的时候了。博士冷冷地微笑欠身,声音中有超过他想传达的讥刺与侮辱,他说:“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柯诺格博士。”
“大猩猩”愤怒尖叫,丢开大木棒,扑向这个文弱之人,瞬间就用他可怕的双手掐死了他。第二天早上人们找到柯诺格时,有些人猜得出其中原因,但没有人敢对不动声色坐在枝头剥坚果的“大猩猩”怎么样。这个外地人停留在这个天堂期间交到的少数几位朋友把他埋在附近,在他的坟前竖起一块简单的牌子,上面简短地写着:“柯诺格博士,来自德国的杂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