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都斯

黑塞童话

莫斯特农田街上住着一位年轻的妇人,她婚后不久就因一桩意外而丧夫,现在她又穷又孤单,住在一个小房间里,等待她失怙的孩儿降生。她实在很孤单,整个心思便放在这个她一直期待的孩子身上,所有美好、精彩的东西,她都为她的小孩想到了,替他梦想着,希望他能拥有。一栋镶玻璃的石造房子,花园里有一座喷水池,她觉得对那孩子来说恰恰好,至于他的将来,起码他要成为教授或者国王才是。

这个可怜的妇人伊丽莎白的隔壁住着一个老男人,她鲜少看见他外出。这个男人个头儿小,脸色苍白,戴一顶流苏帽,手持一把绿色的雨伞,伞柄按老式风格,用鱼骨制成。小孩们都怕他,大人们则认为他深居简出必有自己的理由。他经常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人影,但偶尔夜深人静时,从他破烂的小房子里会传来优美的音乐,好似许多小而音色温柔的乐器在合奏。从他房子前走过的小孩会问他们的妈妈,屋子里是不是有天使或者水妖在唱歌,但妈妈们毫无概念,只能对他们说:“没有,没有,那应该是一个八音盒发出的声音吧。”

这个小个子男人,邻居口中的宾斯旺尔先生,却与伊丽莎白女士建立起了一种挺特殊的友谊。他俩从不跟对方说话,但小老头宾斯旺尔先生每次经过邻居的窗户时,一定会亲切友善地向她致意,而她感激地朝他点点头。伊丽莎白很喜欢他,两人都想:如果哪天我落入了非常困苦的境地,那我一定会找隔壁人家,请他(她)给我一点儿建议。

每日天色一转暗,伊丽莎白女士独自坐在窗边,为她逝去的心上人伤心,想着她的小孩,或者沉入幻梦时,宾斯旺尔先生就轻轻打开一扇窗,让轻柔又清脆、给人以安慰的音乐从他昏暗的房间流泻出来,仿佛月光从云隙里照出来。同时,这位邻居家的后窗外有几株天竺葵,他时常忘了浇水,天竺葵却青翠且花开满枝,从未落下一片枯叶,因为每天一大早伊丽莎白女士就会来浇花并照顾它们。

秋天将临之时,在一个阴冷有风又下雨,莫斯特农田街上无任何人现身的晚上,这位可怜的妇人发觉她临盆了,孤身一人的她尤为惶恐。当夜幕低垂时,来了一位手持提灯的年迈妇人,她铺好棉布,将一个孩子来到世界上该准备的统统打点妥当。伊丽莎白女士默默地听从她的安排,直到生出小孩儿,看他裹在崭新精细的襁褓中,准备陷入自己的第一次沉睡时,她才问那位老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宾斯旺尔先生派我来的。”老妇说。听完这句话后累坏了的产妇就睡着了。早晨她醒来时,牛奶已经热好了放在桌上,房间收拾得干净又整齐。小小的儿子因为饥饿躺在她身边号哭,而那位老妇人已然离开。妈妈把她的小孩抱到胸前,看到他漂亮、强壮,满心喜悦。她想到他死去的爸爸,想到丈夫永远不会看到这个小孩,眼中蓄满泪水。她搂着襁褓中的小儿,又忍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她就这么和小男婴一起又睡着了。当她醒过来,牛奶和汤又已经煮好了,小孩也换上新的尿片了。

过了不久妈妈恢复健康与强壮,可以照顾自己和小孩了,她想到应该让儿子受洗,却不知该请谁当他的教父。黄昏将至,天色渐暗,从隔壁的小屋再度传出甜美的音乐之际,她朝宾斯旺尔先生家走去。她羞怯地敲了敲那扇深色的门,听见他友善地呼喊:“进来吧!”伊丽莎白走了进去,音乐戛然而止,房间里一盏小而旧的台灯后放着一本书,所有摆设都和寻常人家一样。

“我来找您是要谢谢您,”伊丽莎白女士说,“因为您派了那位好心的妇人帮我。我很希望能付钱给她,如果我能重新工作,赚一点儿钱的话。但现在我有别的烦恼,孩子得受洗,我想给他取名为奥古斯都斯,他的父亲也叫这个名字。可我不认识别人,不知道找谁当他的教父。”

“是呀,这我也想到了呢,”邻居一边说着一边抚弄他灰白的胡子,“要是他有一位善良、富有,在您困顿时能照顾他的教父,那再好不过。但我也只是一个年老孤单的人,朋友很少,因此我没办法向您建议谁,除非您愿意选我当教父。”可怜的妈妈好高兴,她谢过这个矮小男人,郑重地请他做自己孩子的教父。到了星期日,她把小孩抱到教堂让他受洗,那位老妇人也出现了,要送孩子一枚银币。妈妈不想收下银币,但老妇人说:“尽管拿去,我老了,钱够用。也许这枚银币会为他带来幸运,我只是为宾斯旺尔先生效劳而已,我们是老朋友了。”

然后他们一起回家,伊丽莎白女士为客人煮咖啡,邻居带来一个蛋糕,大家一起举行了一场名副其实的受洗欢宴。他们吃饱也喝足了,小人儿早就睡了,宾斯旺尔先生很客气地说:“现在我是小奥古斯都斯的教父,真想送他一座宫殿和满满一袋金块,但我没有这些东西,我只能送他一枚银币,放在他刚得到的另一枚银币的旁边。不过,我想为他做的,应该都会实现。伊丽莎白女士,您一定希望您的小男孩获得许多美丽又良善的东西。您现在好好考虑一下,您认为什么东西对他最好,我就会努力让它成真。您可以为您的小孩许下一个愿望,但只有一个,仔细考虑哦。今晚当您听到我的八音盒响起之际,您必须对着您小孩的左耳说出那个愿望,而那个愿望将会实现。”

说完他快快告辞离去,老妇人也随他一起走了,独留万分惊异的伊丽莎白女士,若非摇篮里放着那两枚银币,桌上有蛋糕,否则她会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她坐在摇篮旁边,轻摇她的孩儿,为想出一个美好愿望而苦苦思索。一开始她希望让他变得富有,英俊潇洒,强大的同时又聪明灵巧,但始终有顾虑,最后她想:哎呀,这只不过是那位矮小老头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天色已晚,她几乎要坐在摇篮边沉沉睡去,因为款待客人,因为烦恼以及许许多多的愿望而疲累。当下从隔壁房子里传来一阵优美柔和的音乐,无比温柔动人,简直不像八音盒发出的声音。伊丽莎白女士听着听着清醒过来,现在她又相信邻居宾斯旺尔先生说的话,以及他许诺以教父身份送出的礼物了。她思索得越久,她想要的也就越多,更加陷入胡思乱想之中,以至于她无法决定。她忧虑得不得了,眼中有泪,此时乐声也变小变弱了,她心想,如果此刻她再不把愿望说出来,恐怕会因为太迟而失去一切。

她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去对着小男孩的左耳低声说:“我的宝贝儿子,我希望你——希望你——”由于音乐声完全静止,她吓了一跳,急忙说,“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喜欢你。”

现在音乐停顿,阴暗的房间里一片死寂。她扑向摇篮哭了起来,害怕焦虑极了,呼喊着:“啊,我已经尽我所知为你许下最好的愿望了,那或许不是正确的,然而,即使人人都爱你,也没有人会比你的母亲更爱你。”

后来,奥古斯都斯和其他小孩一样逐渐长大,他是个漂亮的金发男孩,有着一双明亮勇敢的眼睛,母亲宠着他,而他所到之处都受到大家的欢迎。伊丽莎白女士很快就发觉了,她在受洗那日许下的愿望在这孩子身上实现了。在他还没多大,刚学会走路时,谁都觉得他长得好看,活泼又伶俐,超过一般孩子。人人乐意帮助他,偏爱他。年轻的妈妈们对他微笑,老妇人送他苹果,要是他在哪里淘气了,闯了祸,没有人会责怪他,即使大家知道他犯了错,也会耸耸肩说:“我们真的没办法对这个可爱的小男孩生气呀。”

一些人因为喜欢小男孩而找到他的母亲,这个谁也不认识,以前只在家接极少的缝纫工作的女人,现下因为身为奥古斯都斯的母亲而与许多人结识,帮她的人之多,超过她所期待的。她过得不错,男孩亦同,母子俩相偕出门,邻居看到他们都感到高兴,打招呼的同时还盯着幸福的他们瞧。

此外,最美好的事情就在奥古斯都斯的教父家。偶尔他在晚上会叫男孩去他的小屋,屋里光线很暗,只有小小的红色火苗在黑色的壁炉里燃烧,矮小的老男人让小男孩坐在铺着毛皮的地板上,和他一起凝视安静的火苗,然后讲长长的故事给他听。

有时候一个长长的故事刚讲完,小男孩就困了,他在黑暗的寂静中半闭着眼睛注视火堆,然后黑暗中会传来甜美、多声部的音乐,两人静静地听了好久好久,经常突然间好多闪亮的天使出现在房间里,扑扇着他们明亮、金光闪闪的翅膀到处绕圈子,好像在跳曼妙的舞,互相围绕或者成双成对。他们还唱歌,歌声让人听来喜悦满盈,顿觉开朗。这是奥古斯都斯听过及看过最美好的东西,日后当他忆起童年时,老教父那间安静、昏暗的房间,壁炉内红色的火苗和音乐,以及天使金光闪闪的魔幻翅膀,最让他回味,并且涌起乡愁。

这段时间小男孩长大了,偶尔他母亲想起受洗那天晚上的情景时,仍不免感到难过。现在的奥古斯都斯开心地在附近的巷子里穿梭,到哪里都受欢迎,获赠坚果和梨、蛋糕与玩具,人们给他吃的、喝的,让他坐在膝上玩骑马,在花园里摘花,他常常很晚才回到家,嫌恶地推开妈妈煮的汤。每逢她因此苦恼哭泣时,他便觉得无聊,闷闷不乐地爬上他的小床。若是她斥责并处罚他,他就大吼大叫,埋怨所有人都爱他也对他好,唯独妈妈例外。

她的这种烦忧经常上演,有时候她对她的孩子非常生气,不过当他睡着之后躺在枕头上,烛光映在他那张纯真的童稚脸蛋上时,原本下定的决心不复见,她轻轻吻他,免得弄醒他。奥古斯都斯人见人爱,是她的错,她有时悲伤,几乎绝望地想着,或许当初不曾许下这个愿望会比较好。

有一回,她站在宾斯旺尔先生种满天竺葵的窗前,用一把小剪刀把枝上枯萎的花剪下来,忽然听到她儿子的声音从两栋房子之间的庭园传过来,她身子往前倾想看清楚一点儿。她看见自己的儿子倚着围墙,看见他那张漂亮、永远神气的脸。一个比他高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恳求地说:“对吧,你人真好,会给我一个吻吧?”

“我不要。”他把手插进口袋说。

“噢,拜托啦,”她又说,“我也会送你好东西哦。”

“是什么呢?”男孩问。

“我有两个苹果。”她羞怯地说。

他转过身去并且扮了一个鬼脸。

“我不喜欢苹果。”他轻蔑地说,打算走了。

但女孩抓住他,讨好似的说:“喂,我还有一枚漂亮的戒指。”

“给我看!”奥古斯都斯说。

她给他看了戒指,奥古斯都斯细细看了看,把戒指从她手上扯下,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然后举起手来就着阳光端详,挺喜欢这枚戒指。

“好吧,你可以得到一个吻。”他草率地说,然后飞快吻了女孩一下。

“那你现在要和我一起去玩吗?”她温顺地问他,并挽住了他的手臂。

但男孩推开了她,恶狠狠地说:“让我安静!我要和别的小孩一起玩。”

女孩哭着跑出庭园,他摆出一副无聊且生气的样子,转了转手上的戒指,仔细瞧了瞧后,吹着口哨慢慢走开了。

他的母亲手持花剪站在那里,为她小孩冷硬的心肠和轻蔑的态度大吃一惊,其他人是如何以爱容忍着他啊。她不管那些花了,不断地摇头对自己说:“他太糟糕了,根本没有心肠可言。”

过了一会儿,奥古斯都斯回到了家,做母亲的质问了他。可看着他蓝色的眼珠漾出的笑意,看着他对自己开口唱歌,阿谀她的样子滑稽、可爱又温柔,她又忍不住地愉快想,对小孩用不着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但男孩在这段时间并不是做什么坏事都不必受罚。教父宾斯旺尔是他唯一敬畏的人,每当他晚上走进教父的小屋时,便会听到:“今天不烧壁炉,没有音乐,小天使们很伤心,因为你很恶劣。”于是他不发一语地走出小屋,回到家就扑倒在床上哭泣,接下来有几天他会努力表现得乖巧又可爱。

但是壁炉生火的时候越来越少,少之又少,教父的态度不因眼泪及撒娇而软化。奥古斯都斯十二岁时,教父屋里如梦似幻的天使翅膀已是久远的梦,哪天夜里他要是梦见它,隔日肯定加倍肆无忌惮,大呼小叫,玩战争游戏时,他扮统帅指挥许多同伴,像脱缰的野马。

他的母亲早就听腻了大家口口声声赞美她的孩子多么优秀,多么诚恳,她始终都为他担心不已。一天,男孩的老师来访,告诉她,据他所知,有人准备送男孩去外地的一所大学念书。于是她找邻居商量了一下,一辆车于一个春日早晨开来,穿上漂亮新衣的奥古斯都斯进屋,向母亲、教父以及邻居们道别,因为他就要前往首都上大学了。他母亲最后一次帮他把金色的头发匀称地梳向两边,说了祝福他的话,马匹动了起来,奥古斯都斯起程前去遥远的世界。

几年之后,奥古斯都斯成为大学生,头戴一顶红色便帽,还留起了小胡子,他曾经返回过故乡一次,因为教父写信告诉他,他的母亲病重,将不久于人世。小伙子在晚上抵达,大家啧啧称奇看着他下马车,以及车夫把他一个偌大的皮箱搬进屋。濒死的母亲躺在破旧狭窄的房间里,英俊的大学生看到白色枕头上那张惨白枯萎的脸时,他哭着扑向床,亲吻他母亲冰凉的手,跪着陪她一整夜,直到她双手变冷,眼睛合上为止。

他们将奥古斯都斯的母亲安葬后,教父宾斯旺尔挽起他的手臂,与他一起走进自己的小屋,进门后年轻人益发觉得屋子又矮又暗。他俩坐了良久,只靠着小窗射进些微光线,矮小的老先生用他干瘦的手抚着灰白的胡子,对奥古斯都斯说:“我想生壁炉的火,这样我们就不用点灯了。我知道你明天就要上路,你母亲已经过世了,我们大概短时间内不会再见面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在壁炉里点火,然后把沙发椅挪近一点儿,大学生也挪了他的椅子,于是他俩又坐了许久,凝望那堆渐熄的柴火,直到火苗越来越小,老人忽然温和地开口说:“再见,奥古斯都斯,祝你一切安好。你有一个正直的母亲,她为你操劳的,胜过你所知道的。我多么希望再一次让你听到音乐,让你看看那些被赐福的小人儿,但你晓得行不通了。再者,你千万不可忘了他们,要知道他们一直都在唱歌,也许有朝一日,当你满心寂寞又强烈思念起他们时,会再听到他们唱歌。把手给我,我的孩子,我老了,得上床睡觉了。”

奥古斯都斯把手伸给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伤感地回到对门空寂的小屋,最后一次躺在老家睡觉。将睡之际,他隐约觉得又听见对面传来他儿时那种甜美音乐,十分遥远又小声。第二天早晨他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不久他也把教父宾斯旺尔及其天使给忘了,他的周遭多的是多彩多姿的人和事,他也在其中随波逐流。无人能像他那样骑马穿过人声嘈杂的巷弄,用鄙夷的眼光与仰望他的女孩们打招呼。无人能像他那样轻快有魅力地跳舞,灵巧优美地驾驭马车,在花园里狂饮作乐,度过一个又一个夏日的夜晚,吵闹又绚烂。他成了一位富有寡妇的情郎,她供给他金钱、衣服、马匹等一切他所需,只希望他陪着自己到巴黎、罗马旅行,并且睡在她丝缎般的床上。但奥古斯都斯爱的却是一位温和的金发平民女,为了看她,他夜里冒险溜进她父亲的花园,当他踏上旅程,她便写热情的长信给他。

然而他突然不再来了,他在巴黎交到了朋友,美丽的情人开始变得乏味。他也早就对学业了无兴趣,所以他留在远地,恣意享受生活,拥有马、狗、女人,大把输钱又赢钱,到处都有人跟在他后头,希望为他所用,为他效劳。他微笑着接受,如同他少年时接下那小女孩的戒指那样。愿望魔术师就在他的眼里和唇上,女人含情脉脉地围着他,朋友们爱他,没有一个人看出——他自己也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心变得多么空虚,多么贪婪。他的心灵生病了,灵魂也正在受苦受难。

偶尔他厌倦了受大家欢迎的滋味,乔装后独自走过陌生的城市。他觉得每个地方的人都很傻气,而他轻而易举地便获得了一切;他觉得每个地方的爱情都很可笑,爱情热烈追逐着他,而他难以满意。他经常憎恶女人和男人,因为他们不够骄傲,于是他单独和狗儿消磨一整天,或者在山间美丽的狩猎区域,潜近并射杀一头鹿,这比一位娇艳、宠坏了的女人追求他有趣多了。

一次他在海上旅行时,遇见了一位使节的年轻夫人,一位来自北方的贵族,一位严肃又苗条的淑女,处于众多优雅女士以及世故男士之间的她显得鹤立鸡群,高傲沉默的她是如此独一无二。当他看见并观察她时,她的目光充其量匆匆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很不在意地稍稍触及了他,当下他顿时觉得,仿佛此时此刻他才首度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他因此企图赢得她的爱。

从那时开始,他无时无刻不待在她身边,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因为身边老是被佩服他、想和他交往的红男绿女环绕,现在他身边有了这位美丽、严肃的旅伴,有如爵爷偕其女爵,连这位佳人的丈夫也如此夸赞他,想努力讨他的欢心。可他从不曾有与这位陌生女子单独相处的机会,直到抵达南方的一个港埠,整个旅行团的人都会下船,要在这个陌生城市里漫游几个小时,好让鞋底接触一下泥土。他没有离开心上人,而且成功地在一个缤纷的市集广场于熙攘中让她停步说话。这个广场衔接许多小而昏暗的巷子,他把她带进一条他熟稔的巷子,她这才猛然发觉自己正与他独处,变得羞涩起来,因为她的旅伴们都不在眼前,他神采奕奕靠近她,执起她迟疑的手,苦苦求她与自己一起留在陆地上,然后远走高飞。

她脸色发白,眼睛往地上看。“哦,这样不合乎礼仪哟,”她低语,“您让我忘了您说过的话吧!”

“我不是骑士,”奥古斯都斯说,“我是个心有所属的人,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只知有心上人,除了要和她在一起,别的一概不想。哎呀,美人,来吧,我们会很幸福。”

她浅蓝色的眼睛看着他,眼中净是冷酷与责备。“您从何处得知我的爱意?”她悄声不满地说道,“我不能撒谎,我很喜欢您,时常希望您做我的丈夫,因为您是第一个让我衷心爱上的男人。啊,爱情竟让人糊涂至此!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爱一个血统不纯正、出身不好的人。但我宁愿留在我丈夫身边,他可是一位骑士,一位尊显非常的贵族,这全都是您所欠缺的。您别再和我说话了,带我回船上,否则我就呼救,请别人来对付您的胆大妄为。”

不论他恳求还是咬牙切齿地威胁,她都转过身去不做理会,若非他无言地加入并陪同走回船上,她会独自走开。他请人把他的行李箱送到陆地上,离开时没有和任何人说再见。

从那时开始,大受欢迎的好运式微,他痛恨起美德与名望,将之践踏于脚下。他用自己的魔幻手法勾引端庄的妇女,剥削他迅速结交的正当人士,然后鄙夷地离开他们,深以此为乐。他让那些他勾引没多久就抛弃的妇女和女孩穷愁潦倒,并且专挑高贵家庭出身的少年,引诱并败坏其名声。他纵情声色犬马不知厌倦,染上诸多再难戒掉的恶习。但他的心中再无喜悦,而在各处赢得的爱,不复回响。

他住在海边一幢华丽的别墅里,性情阴郁,满心厌烦,用最荒诞的情绪和恶毒折磨前来探望他的女人和朋友们。他渴望贬低别人,让他们知晓他瞧不起他们;被非他所求、所愿以及所应得的爱环绕,他受够了也觉得没必要。他浪掷且损毁的人生毫无价值,觉得自己从未真正活过,只是一味接受。

有时候他饿上一段时间,只为了再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渴欲,以及能满足那份需索是什么感觉。朋友们互通声息,都说他病了,需要安静与独处。寄来的信他从不拆开阅读,忧心的朋友向他的仆人打听他的状况。憔悴不堪的他整日独自坐在面海的大厅里,他空洞荒芜的人生已成过往,贫乏且无丝毫爱的踪迹,一如卷起的灰色咸味浪潮。他缩在高高的沙发椅上,清算自己的过往,模样丑陋不堪。沙滩上有海鸥飞过,他目光呆滞地追逐着它们,喜悦和同情彻底从眼中消失。唯独当他停止思考,斥责仆人时,嘴唇上才会有一抹僵硬阴险的微笑。终于有一天,他决定邀请所有的朋友于某日来欢宴,打的主意却是用空荡荡的屋子以及他的尸体来惊吓并嘲弄来的人,因为他已下定决心于客人到来之前服毒自尽。

举行欢宴的前一天,他把所有仆人送走,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偌大的房子里,将在卧室里调好的一剂毒药,混进一瓶塞浦路斯葡萄酒内,准备送到唇边。

正要喝的时候,有人敲门,因为他不理会,门自行开了,一个矮小年迈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朝奥古斯都斯走去,谨慎地拿走他手上斟得满满的酒杯,用极其令人熟悉的声音对他说:“晚安,奥古斯都斯,你好吗?”

又惊又喜的人既生气又惭愧,满是揶揄地微笑说:“宾斯旺尔先生,您还在人世啊?我们真是好久没见面了,而您看起来真的不见老呢。只可惜您这会儿在这里的时机不太对,亲爱的,我累了,正想喝一杯安眠药水。”

“我看到了,”教父镇定地回答,“你想喝一杯安眠药水,你说对了,这是最后一杯能协助你的酒。不过在喝之前我俩要聊一下,我的孩子,我走了好长一段路,不介意让我喝这杯酒提提神吧?”

说着他拿过酒杯送到嘴边,在奥古斯都斯还未来得及阻止之前,他举杯一饮而尽。

奥古斯都斯脸色惨白,冲向教父并摇晃他的肩膀,尖叫起来:“老人家,你知道你喝了什么吗?”

宾斯旺尔先生点了点他那白发苍苍但聪慧的头,微微一笑说:“塞浦路斯葡萄酒,我看到了呀,还不坏,看来你无匮乏之虞。我时间不多,不想打搅你太久,如果你愿意好好听我说的话。”

这个心慌意乱的人惊愕地看着教父的浅色眼珠,分分秒秒都在害怕看他倒下。

但教父这当儿却欢欢喜喜坐在一张椅子上,朝他年轻的朋友亲切地点头。

“你担心这点儿酒会伤到我?不用害怕,冷静冷静!你真好,还会为我担心,在此之前我想都不敢想哩。现在,我俩要像从前那样谈一谈!看来你受够了轻浮的日子,对吗?这我能理解,等我走了,你可以再度把杯子斟满,喝干,但在这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奥古斯都斯靠着墙,倾听这位高龄之人悦耳的声音,那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心灵中的往事重新被呼唤而出。强烈的羞愧和悲伤席卷上来,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天真无邪的童年。

“我喝光了你的毒药,”老人继续说道,“因为你的不幸是我造成的,你的妈妈在你受洗时为你许下了一个愿望,而我实现了她的心愿,虽然那个愿望很愚蠢。你不需要知道是什么,如同你自己察觉到的,它变成了一种天谴。很抱歉事情变成这样,如果我还能看见,你再一次坐在我家的壁炉前听天使唱歌,我将万分欣悦。但这不容易,眼下你也许觉得你的心不可能恢复健康、纯粹及开朗。但其实可能办得到,我想拜托你尝试一下。你可怜的母亲许下的愿望害了你,奥古斯都斯。你不妨允许我现在再为你实现一个愿望,随便哪一个都行,如何?你想必对金钱与财富不热衷了,权力和女人亦同,你已拥有过,而且够多了。好好想想,当你知道你哪种愿望能让你堕落的人生重新变得美好,有所改善,并再次让你开心起来,那就来许下那个愿望!”

奥古斯都斯陷入深思,没说话,虽然他很累又很绝望,但片刻之后他还是开口说道:“谢谢你,教父,但我想我的人生无法用梳子梳理了。我就做你进来之际想做的事吧,这样比较好。但我仍要感谢你走这一趟。”

“也罢,”老人若有所思地说,“我可以想象这对你而言很难,但或许你愿意再考虑一下,奥古斯都斯,说不定你会想到至今你最渴念的东西,或者回忆起母亲仍在世时的旧日时光,那时你偶尔晚上来找我,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不是快乐又幸福吗?”

“是,那是从前。”奥古斯都斯颔首,那幅光彩照人的幼年画面,现在在他眼中已然遥远且褪色,如老旧镜子的投像般模糊,“不会再来了,我不能许愿自己再当一次小孩,否则一切不就又要从头开始了吗?!”

“不,那样没有意义,你说对了。但再想一下在故乡的时光,想一想那个你念大学时爱上的女孩,你为了探望她,夜里还溜进了她父亲的花园,再想一下那位与你一起搭船航行在海上的金发女子,想想所有曾经让你觉得幸福快乐、人生美好又宝贵的时刻。又或者你能辨识清楚,是什么让以前的你快乐无比,这样你就能许下那个愿望。为了让我高兴,想一想吧,我的孩子!”

奥古斯都斯闭上眼睛,回顾他的人生,就像人身处一个黑暗的走道在追寻远处的一个光点,啊,那是他的来时路,他再度看到它和从前一样明亮美丽,环绕着他,然后慢慢黯淡,更黯淡,直到他立于全然的黑暗之中,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高兴起来。他思考、回想得越多,朝他射过来的那个远远的微小亮光便越美丽、可爱,越值得追求,最后他认出了它,眼泪夺眶而出。

“我会尝试,”他对教父说,“把那个没能帮我忙的魔力拿走吧,换一个我有能力喜欢别人的魔力给我!”

他哭着跪在老朋友面前,弯下身去的一刹那,感觉到他对老人的敬爱在体内燃烧起来,煞费苦心搜寻话语和表情姿态。教父,那个小个子男人,温和地挽起他的手,带他到床边,让他躺下,摸摸他发热额头上的头发。

“没事了,”他低声对他说,“没事,我的孩子,都会好转的。”

极度的疲惫感向奥古斯都斯袭来,好像他瞬间老了好几岁,他沉沉睡去,老人蹑手蹑脚走出这间无人问津的房子。

一阵喧闹把奥古斯都斯吵醒了,整栋房子都是声音,他起来打开房门,发觉大厅和所有房间里都是他以前的朋友,他们来到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参加欢宴,失望得不得了。他走向他们,打算用一抹微笑和一句玩笑重修旧好,但他突然觉得,他的这股魔力已经消失了。朋友们一看到他,立刻对他大吼大叫,他无助地微笑着,防卫性地伸出手,但挡不住他们愤怒地朝自己冲过来。

“你这个骗子,”其中一人尖叫,“我借你的钱呢,哪里去啦?”

另有一人问:“还有那匹马,我借你的那匹马呢?”

一位漂亮、恼火的女士责问他:“你口无遮拦,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的秘密了。我恨死你了,可恶的东西!”

一个眼窝很深的年轻人扭曲着脸大叫:“你知道你是怎样利用我的吧?你这个毁了年轻人的撒旦!”

就这么一个接一个,人人辱骂他,每个人都说得有理,不少人打他。他们离去时把镜子给打碎了,顺手拿了许多值钱的东西。挨揍的奥古斯都斯从地上爬起来,饱受屈辱。当他走进卧室,看向镜子时,发现自己的脸缩成了一团,丑陋不堪,发红的眼睛流着泪,额头上滴下血来。

“这算复仇。”他自言自语道。洗掉脸上的血后,他才想了一会儿心事,又有嘈杂声钻进屋子,有人正往楼上冲。原来,他把房子抵押给借他钱的那些人,一位自己的老婆被他勾引的男人,因他引诱染上恶习、导致不幸的儿子的父亲,统统来了,还有被他辞退的男仆和女佣、警察和律师。一个小时后他被戴上手铐坐上一辆车子,被送进监狱,之后全民尖叫,唱起讥讽他的歌,混混儿从窗户丢出脏东西,击中正走过的他的脸。

全城都在议论这个很多人认识而且深爱的人做过的坏事,他被指控无恶不作,而他无一能反驳。他早就忘了的人站在法官面前,陈述他多年前干的好事;收过他礼物也偷过他东西的仆人,把他的恶行全抖了出来。每个人的脸上满是嫌恶与憎恨,没有人为他说情,更没有人赞美他或是为他辩解,无人能想起他好的一面。

他逆来顺受,顺从地让人带进牢房,又顺从地出牢房后站在法官和证人面前,他无神的眼睛惊诧又悲伤地看着一张张凶狠、充满怒气与敌意的脸,看出每一个人含恨与扭曲的脸皮下,那颗隐约闪烁着魅力和光泽的心。这些人曾经爱过他,而他一个也不爱,现在他向大家赔礼道歉,试着忆起对方的优点。

最后他被投入大牢,不准有人探视,他在发着高烧的梦呓中和母亲、初恋情人、教父宾斯旺尔以及船上那位北方淑女说话。醒来后日子难过时,他寂寞枯坐,忍受所有眷恋与孤独之苦,极度渴望人们的注视,仿佛他从未感受到什么乐趣或者拥有过什么东西。

他出狱时又病又老,再也没有谁认得他。世界一如既往,人们坐车或骑马穿越巷弄,水果与鲜花、玩具和报纸陈列待售,就是没人注意奥古斯都斯。那些曾经挽着他的臂膀一同听音乐、啜饮香槟的美女,搭乘华丽马车呼啸而过,扬起的灰尘兜得他满头满脸。

他豪奢度日时能让他窒息的可怕空虚和孤寂,已完全弃他而去。每当他只想暂时躲躲炙热的太阳,踏进某家大门,或者走进后院的一间房子,只为了讨一口水喝时,那些从前为他自负冷淡的话语而心存感激,眼睛湿润地回答他问题的人,这会儿老大不痛快,甚至高度戒备地听他说话,他对此好生惊讶。但现在他能捕捉每一个注视他的目光,为此喜悦、感动,他喜欢看着孩子玩耍和走路去上学,他爱那些坐在小屋前的板凳上,让阳光温暖他们干瘪的手的老人。他看到一个小伙子,眼中盛满爱意注视某位姑娘;一位下班回家抱起自己儿女的工人;一位穿戴整齐的良医静悄悄急匆匆驾车去为病人听诊;一位晚上在城外提灯等候,出卖自己身体的可怜舞娘,和他一样遭万人唾弃、衣衫褴褛。不管这些人身份、阶级地位如何,他已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兄弟和姊妹,每一位都有亲爱的母亲以及较好的出身可资回忆,或怀藏一个更美好、更高贵命运的神秘标志,他觉得每个人都亲切有加,也很奇特,这让他沉思,他觉得人人都比他好。

奥古斯都斯决定走遍全世界去寻找一个地方,一个他可以为人所用,并向那些人证明他的爱的所在。但他必须习惯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注视无法让人高兴起来。他两颊凹陷,衣服和鞋子是一个乞丐的,他的声音与步伐也不再具有能让人感到开心或着迷的特质了。小孩都怕他,因为他凌乱的灰色长胡子往下垂;穿金戴银的人士唯恐他太靠近,让他们觉得不舒服、肮脏;穷人猜疑他,视他为想攫走他们仅有的零星物品的外地人。于是他努力学习如何为他人服务,不容自己退缩。

他看到一个很小的孩子伸手怎么够面包店的门把都够不到,他帮了他。偶尔他也碰到比他还穷的人,盲人或跛足者,他可稍扶他们走一小段路,做点儿善事。他帮不上忙时,便满心欢喜地把他仅有的一瞥开朗、和善的目光,一次友善的问候,一个理解与同情的表情送出去。他学着依照自己的方式仔细看人,看看他们对他有何期待,什么会让他们满心欢喜:有的人是一声响亮、活泼的问候;有的人则是沉静的一瞥;还有的人则需要人们避开他,不去打搅他。

他每天都为这世界上的不幸竟如此之多而惊讶,但人们又多么逍遥自得。与痛苦并行的常是开心的笑容,丧钟敲起的同时也有儿童的歌唱声,从每一次困苦与卑劣中定能发觉一则笑话、一个安慰、一抹微笑,他觉得妙不可言,大受鼓舞。

他觉得生活实在太有意思了,每逢他拐进角落时,迎面是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学生,他们的眼睛因为勇气与生活乐趣,以及青春之美而闪闪发光,假使他们奚落或冲他捣蛋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甚至是可以理解的。当他从橱窗前经过或者在井边喝水看见自己的身影时,确实觉得现在的自己看上去无精打采又寒酸。不,他已经不可能讨人欢心了,不再能施展权力,这些在以前都体验过了。看到别人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以前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们如此勤劳,花许多时间,怀着自负与喜悦追求定下的目标,这让他觉得美好又愉快,对他而言那是一场奇妙的游戏。

冬天过去,夏天来了,奥古斯都斯病了很长一段时间,躺在一家贫民医院。他在那儿享受到清净,看到穷苦、病倒的人对人生仍旧抱持希望,最终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战胜死亡时,他就觉得自己好幸运能见证这样的奇迹,为此心存感激。看到病重之人脸上的耐心,看见康复之人眼中绽放出明亮的生之乐趣,真是太美好了。同样美好的是已逝之人安详庄严的脸;更美好的,是拥有爱心与耐性的护士,美丽又整洁。

然而住院也有结束的时候,秋风吹拂,奥古斯都斯继续流浪,准备迎接冬天。当他看见自己正缓慢无休止地向前走时,一阵奇异的不耐攫住了他,因为他还想走遍四方,看到更多更多的人。他的头发白了,眼睛在发红无光的眼皮下露出莫名的微笑,他的记忆逐渐模糊,以至于他以为世界就是他今天见到的样子,以前肯定也是这模样,他很满意,觉得这世界美不胜收又值得爱。

冬天来临时他抵达一座城市,阴暗的街上都是积雪,几个小混混儿对着他扔雪球,除此之外,暮色中一片寂静。奥古斯都斯累坏了,走进一条似曾相识的窄巷,接着又走进另一条,他发现母亲的房子与教父宾斯旺尔的房子都在那里,风雪中显得狭小破旧,教父家有一扇窗户透出光亮,宁静的红光照亮了冬夜。

奥古斯都斯敲了敲房门,那位矮小的男人走出来,沉默地把他带进房间,房内暖和又安静,壁炉里的火苗小而亮。

“你饿了吧?”教父问。但奥古斯都斯不饿,他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但你一定累了?”教父又问,然后把他那张老兽皮铺在地板上,两个老人便窝坐在一块儿,盯着火堆。

“你走了很漫长的路。”教父说。

“哦,一路非常好,我只是有点儿累。今晚我可以在这里睡觉吗?明天我想继续上路。”

“可以,你可以睡在这里。你不想再看看天使跳舞吗?”

“天使?噢,当然,我好想看,如果我忽然又变回小孩的话。”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教父接着说,“你变帅气了,你的眼睛又好了,像你母亲仍在世时一样温和。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衣衫破烂的流浪者坐在老朋友旁边,他从没这么疲倦过,暖意以及火光使他有些困惑,以至于他无法确切地区分今天与从前。

“教父,”他说,“我又淘气了,妈妈在家里哭呢。你一定要和她谈一谈,告诉她我希望变好。好吗?”

“好,”教父说,“别担心,她很爱你的。”

火苗变小了,奥古斯都斯像小时候一样,那双有睡意的大眼睛看着转弱的火苗,教父捧起他的头放在腿上,优美悦耳的音乐响起,温柔醉人地弥漫整个房间,上千位娇小发光的天使翩然来临,开心地旋转,轻巧地在空中成双成对飞舞,彼此交错缠绕。奥古斯都斯瞧着瞧着,在重新获致的天堂里找到他温柔的孩童感受。

他忽然好似听到妈妈在叫他,但他太累了,况且教父答应过要和她谈一谈。他睡着后,教父把他的手交叉放好,细听他静止下去的心跳,直到黑夜确实降临到房间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