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另一颗星球的奇怪信息

黑塞童话

在我们这颗星球的一个南方省份发生了极大的灾难,一场可怕的暴风雨袭来,洪水泛滥,还伴随着地震,三个大型村落及其所有花园、农田、森林都被摧毁了。许多人与动物因而死去,最令人伤感的,是严重缺乏包裹死者以及适当装饰他们坟地的花朵。

恐怖的时刻结束后,人们当然立刻采取他们所有想到的援助措施,而邻近乡镇也连夜展开呼吁捐赠等活动。省内所有的塔楼上都听得到领唱者唱着让人感动且触动心灵的诗篇,长久以来人们视那些诗篇为同情女神的问候,无人能抗拒她问候的声音。从每一座城市与乡镇开来的火车,不多久就把有同情心、乐意助人的人送到此地。遭遇不幸的人,亦即屋顶上无片瓦之人,收到各种亲切的邀请和请求,或住到亲戚家、别人的房子里,或者接受陌生人的款待。食物和衣服,车子与马匹,工具、石头和木柴,以及许多其他东西从四面八方涌入,捐助者希望借此能帮助他们。老人、女人与小孩因行善的手以及被殷勤地接走而倍觉安慰,人们悉心为伤者清洗伤口并包扎,在瓦砾堆中寻找死者的同时,另外有人毫不迟疑地动手清理起倒塌的屋顶,他们打掉墙和梁柱以及所有必要的东西,为迅速重建而准备。虽然空气中依旧残存着残酷的气息,尤其是提醒大家哀悼死者以及出于尊敬的静默,但人们的脸上和说话声中都透露着准备好了的欣喜,以及某种温柔的喜庆味道。

有志一同努力做一件事使人振奋,做一些非常必要、美好且有益的事,充盈着所有人的心灵。从一开始一切都在腼腆与沉默中进行,不消多时,愉快的声音便到处可闻,听得到一起干活的人轻哼一首歌,不难想象他们在唱什么,首先是那两首古老的箴言诗:“神圣,就是帮助刚遭遇不幸的人;他的心如贫瘠花园汲取第一场雨水,以花朵和感激心情代替回答。”“上帝之快活从共同行动中奔流而出。”

然而眼下缺少鲜花,足以使人唉声叹气。第一批被发现的死者,覆盖着人们从遭毁的花园收集来的花朵与树枝,接下来大家到附近的村落搬运所有能拿到的花,但这次的灾难实在很特别,不巧最大也最美的花园就在这三个被摧毁的乡镇中,原本这个季节应该花开满园了。每年都有人来这里观赏水仙与番红花,别的地方没有一望无际的花海,也没有这里如此娇艳、色彩如此奇特的种类,可现在全都毁于一旦。于是,人们站在那儿一筹莫展,不知道该如何满足逝者的需求,其实每一个死去的人以及每一只死去的动物,都应该好好地用当季的鲜花装饰,尤其是突然含悲地丧失生命的人,为其所举行的葬礼要更丰盛华丽才对。

这个省里年纪最长的一位,是首批慈善人士中乘车现身者之一,他很快就发觉自己被一堆问题、请求以及抱怨所包围,他得很费神才能保持镇定与好心情。但他不惊慌失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而且态度友善,说话清晰有礼,白胡子后面总不忘挂上一抹沉静亲切的微笑,与他智者以及咨商者的身份很般配。

“各位朋友,”他说,“我们遭遇了一场众神考验我们的灾难,这里所有受损的东西,我们要尽快重新建立起来,交还给我们的兄弟。感谢诸神,已然年迈的我还能有此经历,感谢你们为了助我们的兄弟一臂之力,抛下一切赶过来。现在我们去哪里弄花来,好让亲戚们为亡者举行葬礼时,能把他们装饰得体面好看?只要我们活在世上一天,就不容许任何一位逝去的朝圣者在没有鲜花装扮的情况下下葬。这可是大伙儿的想法。”

“没错,”人人呼喊,“我们也这么认为。”

“我知道,”耆老用父亲般的声音说道,“朋友们,我现在想说出我们必须做的事。我们必须把所有今日无法安葬的亡者移到宽敞的夏宫,它正好建在仍有积雪的山上。他们在那里很安全,面容、身躯在鲜花运来之前也不会改变。但是,这个季节能帮我们张罗到大量花朵的,就只有国王了。所以,我们必须派一个人去请求国王的援助。”

大伙儿再次点头,异口同声地说:“对,对,去找国王!”

“这就对了,”耆老接着说,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花白胡子后的喜悦微笑闪闪发亮,“我们要派谁去找国王呢?他必须年轻力壮,因为路途遥远啊,还有我们要把最好的马给他。这个人还必须英俊潇洒,心地善良,眼睛有神,这样才会讨国王欢心。他倒是不需要说很多话,但他的眼睛要会表达。上上之策是派一个小孩去,这个镇上最漂亮的小孩,但一个孩子如何应付这种旅程呢?你们得帮帮我,朋友们,如果有哪位愿意担任报信人,或者有人知道谁适合,我拜托他说出来。”

耆老默默地睁大他明亮的双眸注视着所有人,但没有人站出来,也没有人出声。

他把他的问题重提一次,到了第三次时,一位少年走向他,十六岁的样子,还像个孩子。他与耆老打招呼时低首敛眉,脸都红了。

耆老注视着他,当下就看出,他会是称职的报信人。但他只是微笑着说:“你想当我们的报信人,很好,但为何这么多人当中偏偏只有你愿意?”

少年抬起头来直视老人,说:“如果别人都不愿意去,就让我去吧。”

人群中有人大喊:“派他去,耆老,我们认识他。他是这村里的人,因为地震,他的花园变成了荒地,那可是我们这儿最漂亮的花园哪。”

老人友善地凝视男孩的眼睛,问道:“你为你的那些花感到可惜吧?”

少年轻声答复:“我觉得很可惜,但我不是因为那个才站出来的。我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也有一匹少壮的骏马,他们双双死于地震,两个都还躺在大厅,他们一定要有鲜花才能入土。”

耆老把手放在他头上施以祝福,并立刻为他挑了一匹上好的马。他利落地跃上马背,敲敲马儿的脖子,点头向大家告别,然后冲出村子,越过潮湿荒凉的田野离开了。

少年骑了一整天的马,为了要尽快赶赴国王所在的遥远首都,他抄了高山捷径。到了晚上,天色渐暗,他拉着马儿的缰绳,走上一条陡峭的路穿过森林与岩石。

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大黑鸟飞在前方,他跟着它走,直到黑鸟停在一座门打开的小型寺院的屋顶。少年让他的马在森林草地上休息,自己穿过木梁进入这个简朴的圣地。这里唯一的献祭品是一块竖立起来的黑色岩石,但本地并不出产这种黑色岩石,石头顶上还有一个这位报信人从没见过的古怪神灵标志:一颗心,一只野鸟正在啄食的心。

他敬拜了神灵,摘下别在自己衣服上的一株风铃草,将其作为祭品献了上去,这花原是他在山脚下采摘到的。然后他在一个角落里躺下来,累坏了的他,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但他毫无睡意,瞌睡不像平常那样,每晚自动来到他的卧铺。岩石上的风铃草,黑色的岩石本身,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流淌出一股浓郁而痛苦的奇特香气,那尊可怕的神像在黑暗的大厅里发出幽灵般的微光,屋顶上那只怪鸟偶尔用力地拍打它惊人的翅膀,犹如狂风扫树,轰轰而鸣。

到了半夜,少年爬起来,走出寺院,仰头看那只鸟,没想到它也拍着翅膀盯着自己看。

“你为什么不睡觉?”大鸟问他。

“我不知道,”少年说,“也许是我觉得难过。”

“什么事让你难过了?”

“我的朋友和我的爱马都死了。”

“死就这么糟糕吗?”大鸟语带讥讽。

“噢,不,大鸟,死没那么糟,死只是一种离别,我不是为了这个伤心。糟糕的是我没办法安葬我的朋友及我漂亮的马儿,因为我们没有鲜花了。”

“有比这更糟的呢。”大鸟说,它的翅膀不耐烦地又拍又打。

“不对,大鸟,绝对没有比这还要糟的事了。没有鲜花献祭就入土的人,将被禁止依照意愿重生。至于没有鲜花就把死者下葬并举行葬礼的人,会在梦中看见亡者的影子。你瞧,连我也睡不着,因为我的亡者还没有鲜花可装饰。”

大鸟嘎嘎地叫了起来:“小伙子,如果除了这个,你没有经历过别的事情的话,那你根本不识痛苦为何物。你没听别人说起过真正的不幸吧,关于恨、谋杀、忌妒之类?”

听到这些字眼的少年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沉思片刻后很客气地说:“哦,大鸟,我记得呀,在古老故事和童话中有这种事。但那都不是真实的,不然就是很久以前的世界,没有花也没有慈悲的众神的时代,一度有过那种事。可到了现在谁会想到呢!”

大鸟发出尖厉的笑声,然后伸直了身子,对男孩说:“你现在要去国王那儿,而我得为你指条路,对吗?”

“哦,你认得路,”少年开心地喊出来,“是的,如果你愿意为我带路,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大鸟于是无声地从屋顶上飞了下来,它展开翅膀,吩咐少年把马儿留在此地,与它一起去找国王。

大鸟让找国王的报信人坐在自己的背上。“眼睛闭起来!”大鸟发号施令,他照办了。他们两个飞过黑暗的天空,安静、轻盈得像猫头鹰在飞翔,报信人的耳畔只有冷风的呼啸声。他们飞呀飞,整夜都在飞。

清晨时分他们停了下来,大鸟对报信人说:“睁开眼睛吧!”少年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正站在一座森林的边缘,脚下是笼罩在第一道曙光中发亮的平地,那光芒好耀眼。

“你在这座森林可以找到我。”大鸟说完后,像一支箭射向高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蓝色天际。

当年轻的报信人从森林走向辽阔的平地时,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四周的一切都改变得如此厉害,以至于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草地和树木与家乡的长得很像,太阳高挂,风在花儿盛开的小草间玩耍,但不见人影或动物,也看不到房子与花园,这里似乎和少年的家乡一样,刚遭受地震。建筑物的碎片、折断的树枝以及吹倒的树木,东倒西歪的篱笆以及凌乱丢弃的工具散落在地上,他忽然看见田野中央躺着一个死人,暴尸半腐,相当骇人。当下少年觉得非常害怕,胃里一阵翻腾,恶心作呕,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那位死者的脸甚至没有覆盖物,看起来像被鸟啄了,因为腐烂而半毁,少年移开目光,找了些绿叶和几朵花盖在死者的脸上。

四周有一股无以名之、难闻至极的味道在弥漫,让人心情沉重,怎样也挥赶不掉。草丛中躺着一具死尸,成群乌鸦围绕着他。一匹没有头的马,人与动物的骨骸,全都孤零零曝晒于阳光下,似乎没有人想到鲜花与安葬。少年很害怕,惴惴不安地想着大概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把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杀死了,死人太多了,他不得不停止摘花覆盖他们的脸。惶恐、半闭着眼的他继续走着,尸臭味和血腥味从四面八方涌来,上千个废墟和堆尸体的地方,如一阵越来越强大、夹带着悲叹与痛苦的浪头打上来。报信人想,自己仍困在一场凶猛的梦境中,感觉这应该是上天的一个警示,因为他尚未用花朵装饰死者,也没有好好安葬他们。他重新想起昨夜那只站在寺院屋顶上的大鸟说过的话,好像它那尖锐的声音又回响在耳边,仿佛听见它又说:“有比这更糟的呢。”

现在他明白了,大鸟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星球,而他目光所及的一切,是真实情境,也是真理。他想起小时候听人叙述几则原始时代令人战栗的童话时的感觉,此刻他又有相同的感受:让人打哆嗦的惊恐,惊恐的后面心头感到一种宁静愉快的安慰,因为那些都遥远得不得了,老早就发生过了。这里的一切就像一则恐怖童话,惊骇、尸体以及食腐肉的鸟所共存的奇异世界,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无须顺从难以理解的规矩,荒诞的规矩,顺从它便会一再发生恶劣、愚蠢以及丑陋的事情,而非美好又良善的事情。

想着的同时,他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正走过田野,大概是农夫或雇农,少年快步朝他跑过去,呼唤他。当他靠近一点儿看他时,少年吓了一跳,同情袭上心头,这位农夫丑陋不堪,几乎不像太阳底下的任何人。他看起来像人,一个习于只想到自己的人,而且习惯了不管怎样,都觉得发生的事是错的、丑的以及糟糕的,像一个自始至终生活在残酷的恐怖梦境中的人。他的眼中没有生气,脸上没什么仁慈的表情,整个人没有一丁点儿快活的样子,对人无丝毫感激和信任,这个不幸之人似乎缺乏每一种最简单的、不言而喻的美德。

少年重新控制好了自己,他走近那个人,态度非常和善,视他为遭逢不幸的人,亲切地问候他,微笑着与之攀谈。丑八怪呆呆地站在那儿,大而无神的眼睛惊诧地望着他。他的声音粗哑,亦无音韵,有如地位较低的人在咆哮,但他无法抗拒从少年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开朗以及好声好气的信任。就在他呆视这个陌生人好一会儿之后,他布满皱纹的粗糙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或者狞笑——总之不好看,温和却也惊愕,仿若一个刚从地球最底层出来的重生灵魂的第一抹小小的微笑。

“你想干吗?”那人问陌生的少年。

少年遵循家乡的规矩回答:“谢谢你,朋友,想请你告诉我,有什么是我能为你效劳的?”

农夫不语,惊讶又尴尬地笑了起来。报信人问他:“告诉我,朋友,那些骇人、可怕的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里怎么了?”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四周。

农夫看似没听懂他说的话,报信人于是重复一遍他的问题,终于农夫开口了:“你没见过这种场面吗?这里发生了战争,这是一个战场。”他指向一堆黑色的瓦砾,说,“那儿本来是我的房子。”少年非常同情地凝视着他,但农夫垂下眼帘,看着地上。

“你们没有国王吗?”少年继续问。农夫回答有。他又问:“他在哪里?”那人指着对面,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型的野营地。报信人把手放在农夫额头上向他告别,然后接着赶路。农夫在他走后两手按住额头,悲伤地摇了摇他笨重的头,站立良久,呆呆地目送外地人离去。

少年跑了又跑,跑过瓦砾与暴行残留的地方,直到抵达野营地才停。那里到处都站着全副武装的男人,没有人正眼看他,他走在人群和营帐之间,直到找到那顶最大也最漂亮的帐篷,也就是国王的帐篷之后,他走了进去。

国王坐在帐篷里一个简单、低矮的卧铺上,一旁放着大衣,身后的暗影下蹲着一位仆人,他睡着了。国王屈身坐着,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他的脸英俊但忧伤,晒黑的额头上有一绺灰发垂下,他的佩剑就放在他前面的地上。

少年缄默地向国王鞠躬,就像他向自己的国王行礼那样,他双手交叉抱胸站着等候,等到国王朝他望过来。

“你是谁?”他很严肃地问,黑色的眉毛纠在一起,但他的目光停留在这位陌生人帅气明朗的五官上,少年向他投来注视的目光中充满信任与友善,使得国王的声音变柔软了。

“我以前见过你一次,”他若有所思地说,“不然就是你很像某个我小时候认识的人。”

“我是外地来的。”报信人说。

“那就是梦喽,”国王轻轻地说,“你让我想起我的母亲。说话,讲些事情给我听。”

少年开口说:“一只鸟把我带来这里,我的国家发生了一场地震,我们想埋葬死者,但我们没有花了。”

“没有花?”国王说。

“没有,一朵花都没有。要埋葬死者,却不能用鲜花来布置,真是糟透了,不是吗?逝去的人应该一身华丽,含着喜悦接受死亡才对。”

报信人突然想到,不知有多少具尚未埋葬的尸体还躺在令人感到恐惧的田野上,因此暂时打住。国王望着他点了点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要去找我们的国王,求他提供鲜花,”报信人继续说道,“但我到达山区的寺院时,遇见一只大鸟,它说要把我带到国王那里,于是,它带着我飞到了你这边。敬爱的国王啊,那是一座我不认识的神灵的寺院,大鸟就栖息在寺院的屋顶,那里竖立着一块黑色的石头,石头上还有一个很古怪的神灵标志:一颗心,一只野鸟正在啄食的心。那天晚上我和那只大鸟有过一次谈话,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它话中的意思,它说,这世上有许许多多超乎我知道的痛苦和坏事。此刻我人在这里,但越过田野来到这里之时,看见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灾难,噢,比最令人心惊胆战的童话中记载的还要多得多。既然我来了,国王,我想请问你,是否有我能为你效劳之处?”

专注听他说话的国王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但他英俊的脸庞如此严肃和哀伤,以致他根本笑不出来。

“谢谢你,”他说,“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你让我忆起我的母亲,为此我向你道谢。”

国王笑不出来,使得少年有些苦恼。“你好忧伤啊,”他说,“是因为这场战争吗?”

“是的。”国王说。

少年再也克制不住,冒犯了这位极力压抑,但如他所察觉,又是一位高贵的人,他失礼地问:“我请求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在你们的星球发动这些战争?到底是谁的错?你自己有没有过失呢?”

国王出神地望着报信人好久好久,看似对他的鲁莽发问感到不快,但他阴郁的目光无法迎上这位外地人明亮又无恶意的双眼。

“你是小孩,”国王说,“那是你还无法了解的事情。战争不是谁的错,它自然而然发生,和狂风、闪电一样,我们所有必须起而对抗它的人,并非战争的发起者,只是战争的牺牲品。”

“所以你们很轻易就死了?”少年问,“在我的故乡,死没有那么可怕,而且大部分的人自愿去死,很多人高兴地接受死亡,但永远都不会有人胆敢杀死别人。你们的星球应该颇为不同。”

国王摇头说:“杀戮在我们这儿虽然不太罕见,但我们当它是最严重的罪行。唯一允许杀戮的,是战争,因为在战争中无法出于恨意或忌妒,无法为了一己的利益而杀人,大家都只是做团体要求他们做的事。如果你以为他们轻易就死去,那可就错了;如果你看过我们的死者的脸,你便能看出,他们死得很艰难,他们死得艰难又不情愿。”

少年都听进去了,为这个星球上的人所拥有的人生之悲凉与沉重而惊讶万分。他有好多问题想要提出,但他有预感,他永远无法理解这些阴暗又可怕的事情的原委,何况他觉得自己尚无强烈的意愿去理解这些事。在这个星球发生的悲剧,不是因为这些令人惋惜的生命纪律不彰,就是这个星球在没有光明慈悲的神灵的情况下由魔鬼来统治,要不然就是这个星球遭逢厄运,治理时铸下大错与谬误。若继续追问国王,非要他回答及承认不可,都将令他尴尬万分,同时也很残忍,因为他的回答与自白肯定既尖刻又让人觉得他在忍辱屈从。那些生活在高度畏惧死亡,却相互残杀的世界中的人,脸上都有一种尊严尽失的粗鄙,就像那位农夫的脸,同时脸上又盛满强烈的可怕的哀伤,就像这位国王。他为他们感到难过,但又觉得他们非比寻常,近乎可笑——一种令人沮丧而羞耻的可笑。

但他忍不住在想:如果这些可怜人因故留在这里,像逗留在外的孩子,成为一颗永无宁日可期待的星球上的子民;假使这些人的人生就在抽搐的痉挛中度过,并且于不顾一切的谋杀中结束;当他们任死者暴尸野外,说不定还将之啃得一干二净——这些在原始时代的骇人童话中已出现过——但他们总要对未来有个想象吧。梦想着神灵出现,类似心灵的一株幼芽出现。否则,这整个美丽的世界便只是一个谬误,没有意义。

“请原谅,国王,”少年讨好地说,“请原谅,在我离开这个奇怪的国家之前,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国王请他问,这可是他给这个陌生人的特殊待遇。因为他觉得他在许多方面都像个优雅、成熟,一望即知很大器的人,同时又像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孩子,所以对他没有太严厉。

“陌生的国王呀,”报信人这会儿开口了,“你让我好难过。瞧,我从另一个国家来,寺院屋顶上的那只大鸟说得对:你们这里的悲伤和叹息没完没了,比我能想到的多得多。你们的国家有如一场恐怖的梦,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由神灵或者魔鬼治理。瞧,国王,我的国家有一则传说,以前我认为那只是童话世界里的一缕轻烟而已,那是一则我们以前对这类事情,例如战争、谋杀以及绝望,也略知一二的传说。在我们的语言中,早就没有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字句了,虽然我们古老的童话书念起来让人心惊胆战,也有点儿可笑。今天我学到了,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看到了只有在原始时代的可怕传说中才能见到的景象,也看到始作俑者都是你与你的子民,但是你们也深受其苦。

“请告诉我,你们的心灵中难道没有预感,你们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你们难道不曾渴望过开明开朗的神灵,深明大义且令人愉悦的领导人及舵手?你们在睡梦中从不曾梦想过另外一种更美好的人生,以及大家可以不用做不喜欢的事情,理性与纪律优于一切,人与人相遇时总是充满愉快、怜惜、宽容的地方吗?你们都没想过,这个世界应是一个整体,应该到处充满幸福与快乐,到处都有有益于健康的东西,生活于其中的人愿意崇拜它,愿意用爱来服侍它吗?你们真的毫不知悉我们那儿称为音乐、礼拜以及极乐境界的东西吗?”

听这些话时国王的头低垂了下去,此刻他抬起头来,脸上有了变化,一抹微笑闪着微光,虽然他的眼中蓄满泪水。

“英俊的男孩,”国王说,“我不确知你是小孩或智者,是神灵也说不定。我可以答复你,你说的那些我们全都知晓并且深藏于心,我们对幸福、自由以及神灵皆有预感。我们有一则原始时代一位智者留下的传说,他听说统一的世界是天上各个空间的一种和谐协调。这样说你满意吗?瞧,也许你是从彼岸来的亡灵,但即使你就是上帝本尊,存在于你心中的,如快乐、权力与意志,其实也存在于我国人的心中,但只是作为一种预感、反射以及隐约的征兆。”

他突然站起来,有那么一刹那,一抹洒脱的微笑展露在国王的脸上,好似破晓时分云开雾散般,让站着的少年好生讶异。

“快走吧,”他对报信人说,“去吧,让我们发动战争,让我们去杀人!你把我的心变柔软了,你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够了,够了,亲爱的英俊男孩,走吧,在新的战役开打之前,快逃!在血流成河,城市烧起来之时,我会想你,我会想到这个世界是一个整体,我们的愚蠢、怒火以及野性都不足以使我们与其分离。再见,代我向你的星球致意,帮我问候那位神灵,有野鸟啄食一颗心的标志的神灵!我认得那颗心,也知道那只鸟。记住,我的来自远方的帅气朋友,当你想起你的朋友,想到作战中的那位可怜的国王时,不要想到他坐在卧铺上,被悲伤击垮的样子,最好想着他两眼含泪,双手染血时的微笑模样。”

国王没有叫醒仆人,他亲手撩起帐篷的帘子,放陌生人走出去。少年怀着新的想法回到平地,在晚霞中看见天际的一座大城市燃起熊熊大火,踏过死者与四分五裂的马尸离去,直到天全黑,抵达森林山区的边缘为止。

那只大鸟也已经从云端飞了下来,把他放在翅膀上,连夜飞了回去,安静、轻盈得像猫头鹰在飞翔。

少年从很不安详的睡梦中醒来之际,发觉自己躺在山间那座小小的寺院里,他的马站在寺院前湿润的青草地上,嘶鸣着迎接白昼。他再也没有见到那只大鸟,关于他到另一个星球的旅程,那位国王以及会战的任何消息,只是留在他心灵上的一个阴影,一个隐藏起来的细微痛楚,犹如一根小尖刺,好似彷徨无助的同情心,令人痛苦;又像一个在梦中折磨我们,还没有实现的小愿望,直到我们好不容易与那个偷偷盼着的人邂逅,对他示爱,分享其喜悦,看见他微笑。

报信人上马,骑了一整天,来到他的国王所在的首都,一切都显示他确实是报信人后,国王以仁慈的问候来欢迎他,触碰他的额头并对他说:“你的眼睛对着我的心说话,我的心应允了。你的请求在我听到之前就已实现。”

报信人立刻得到国王开立的一张特许状,全国的所有花朵,只要他需要,皆供他使用,伴随者与递送员一同前往,马匹与车辆也与他会合,当他几天之后绕过山区,走在平坦的省道上,抵达他所在的省份,回到他的乡镇时,他带着大批的车辆、手推车和篮子,马与骡子载满了很多从北方花园和暖房摘来的美丽鲜花,现在他们有足够的花来为死者戴上花环,大方地装饰他们的坟茔,也包括根据风俗,要为每位死者种一株灌木和一株果树作为纪念。在他装饰好并安葬好他们,又在坟上放了两朵花,种了两丛灌木及两棵果树之后,失去朋友和爱驹的痛楚便消失了,沉落在安静、明朗的纪念仪式之中。

他好好地安顿他的心,完成他应尽的义务之后,那天夜里,有关那次旅程的回忆开始在他的心头涌动,于是他拜托他的兄弟让他独处一日,然后在思想树下坐了一天一夜,摊开自己有关那个陌生星球的所有回忆。一天,他去找耆老,要求与他进行一次不公开的对谈,然后把所有一切都说给他听。

耆老仔细听完后,若有所思地坐着,然后问他:“我的朋友,这些你真的亲眼所见,或者只是一场梦?”

“我不知道,”少年说,“我但愿这是一场梦,然而,请容许我说,我看不出有何不同,这件事应该是我在真实情况下觉知到的。那忧伤的阴影留在我的心上,那个星球上有一阵寒凉的风吹向处于人生幸福时刻的我,因此我来问你,我敬仰的人,我应该怎么办?”

“明天你再去那山区一次,”耆老说,“爬到那个你发现寺院的地方。那位神灵的标志实在奇特,我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标志,他的确有可能是一位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神灵。不然就是那座寺院和神灵都非常古老,源于我们最远古的祖先,起源于久远的时代,那时的人仍有武器,害怕以及畏惧死亡。亲爱的,明天你就去那座寺院,献上鲜花、蜂蜜以及歌曲。”

少年谢过并听从耆老的建议。他拿了一罐上好的蜂蜜,与初夏时节第一场蜜蜂庆典[13]先为贵宾送上的一样,又带上琉特琴。他在山里找到了他摘下风铃草的那个地方,还有那条陡峭的岩石小径,它通往森林的高处,也就是他曾短暂下马步行的坡道。寺院的位置以及寺院本身,黑色的献祭石和木头柱子,屋顶和屋顶上的那只大鸟,他一概找不到,今天找不着,隔天也无斩获,没有人能依照他所描述的,指出那座寺院的方位。

于是他起程回家,因为他刚好经过名为“亲切思维”的寺院,就走了进去,献上蜂蜜,弹琉特琴唱了一首歌,向“亲切思维”里的神灵叙述他的梦,关于那座寺院和那只鸟,那位可怜的农夫以及战场上的那些死人,介绍最多的是那位国王及其帐营。然后他心情为之放松,返回家乡,挂起世界统一图,睡得好香,这些天来的疲劳一扫而光。第二天一早,他加入一边唱歌一边努力清除地震留下的最后痕迹的邻居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