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度的故事

黑塞童话

年度市集

通往法尔度这座城市的道路横跨丘陵起伏的土地,一会儿经过森林或绿意盎然的辽阔草场,一会儿经过玉米田,越接近城市,路上的农庄、牛奶场、花园以及乡村别墅就越多。海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肉眼看不到,世界仿佛仅仅由小山丘、小而美的山谷、草场、森林、耕地以及长满水果的草地构成,此外无他。在这块土地上,水果和木头,牛奶与肉,苹果及榛子应有尽有,村落都美观整洁,人们循规蹈矩,无人愿意冒险或兴风作浪,如果邻居过得并不比自己好,那就皆大欢喜。只要没有发生特殊事件,法尔度这个国家(城市与国家同名)就处于这种状态,和世上大部分国家相似。

这天清晨,公鸡第一次啼叫之后,这条通往法尔度市的美丽道路就热闹非凡,车流不断,一年仅此一次,因为今天在城里要举行一场大型的年度市集,方圆四十英里[14]内,无论农夫、农妇、师傅、伙计、学徒工、雇农、女仆、男孩、女孩,没有哪一个不是从几个星期以前就开始想着这场大市集,梦想着来逛一逛,但到了那一天他们要耐住性子,让牲口与幼儿、生病的人及老人先行。开市的第一天,一大早太阳就高挂在夏末蔚蓝的天空中,暖洋洋又充满欢乐气息。艳阳高照让留守的人难受,他们都快气死了,因为运气不好得守在家中,看管房子和庭园。

主妇和女仆挽着小篮子,年轻男人的脸颊刮得光洁,每个人都在扣眼插一朵丁香或紫菀,人人穿上星期天才穿的好衣服,女学生的辫子绑得特别用心,阳光下的发辫因为抹了水和油而亮晶晶的。驾马车的人在马鞭把手上别上一朵花或系一条红色细带。有办法的人帮他的骏马套一件及膝的宽大衣裳,上头挂着灿亮的黄铜片作为装饰。几辆两侧有栏杆的马车驶过来,用弯而圆的山毛榉枝丫制作的顶篷下,挨蹭着坐满了人,人们把篮子或小孩放在腿上,大多数人在高声合唱。

时不时有一辆特别用旗子以及红、蓝、白的纸花作为点缀,再衬上绿色的山毛榉树叶的车子,高奏着乡村音乐呼啸而过,人们从半明半暗的枝丫间瞧见金色的法国号与喇叭灿灿发亮,好看极了。太阳升起后就开始徒步赶路的小孩们,此刻哭了起来,满身大汗的妈妈忙着安慰他们,有些孩子则登上好心驾车人腾出的座位。一位老妇人推着一对双胞胎坐的婴儿车,两个小娃儿都睡了,枕头上另有两个布娃娃,腮帮子和他俩一样圆又红,也穿着亮丽的衣服,而且闪闪发光。

住在这条路上,今天市集结束后无须赶路的人,度过了一个轻松愉快的早晨,睁大眼睛等着看热闹。但可看的并不多,一个十岁的男孩坐在一座花园的台阶上哭泣,因为他得和奶奶留在家里。当他坐得够久也哭够了时,刚好看见几位村里的男孩快步走过,于是他大踏步走上街,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距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单身汉,他因为心疼钱而不想知道任何与年度市集有关的事情。他打算在大家只顾着吃喝玩乐的今天,静静地一个人修剪他花园里高高的山楂属灌木丛,这灌木丛非剪不可了,幸好他也这么认为。等到清晨的露珠正好消失了,他就拿起那把大大的荆棘剪子,开心地干起活儿来。一个小时后他却停了下来,愠怒地踱步回家,因为没有哪个小伙子走过或驾车经过时不一脸惊诧地看他修剪灌木丛,并且拿他不合时宜的勤奋大做文章,逗得姑娘们开怀大笑;当他发火并用长长的剪子作势威胁时,所有人都笑着向他挥舞帽子告别。

现在他坐在关了门的店面后头,忌妒地透过门缝往外看。后来他气消了,看到最后一批稀稀落落的市集访客匆忙赶路,好似快乐无比,于是他穿上靴子,在兜里放一枚银币,拿起手杖正打算走。他忽然想到,一枚银币是很多钱哪,于是取出它,另外放半枚银币到皮包内,然后系紧皮绳。接下来他把皮包放进袋子里,锁上屋门和花园门,走得又急又快,到达城里时,他甚至超过了几位徒步者,甚至超越了前面的两辆车。

他走了,房子和花园空荡荡的,灰尘越过马路悄然落下,马儿疾步走的蹄声和铜管乐的声音渐歇渐消散,刚在收割过的田地拣食剩余谷粒的麻雀飞过来,沐浴在白色的灰尘中,看看这阵喧腾之后还留下了什么。街上空无一人,死气沉沉又炎热,只有偶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点儿微弱模糊的欢呼声,以及类似号角的乐音。

一个男人从森林里走出来,宽宽的帽檐盖过眼睛,一派悠闲地走在几无人烟的省道上。他个子很高,步伐稳健,是那种经常徒步旅行的健行者该有的步伐。他穿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色衣服,帽檐下的眼睛谨慎镇静地望向前方,那是一双对这世界别无所求,但专注地观察每一样东西,什么也不忽略的人的眼睛。他眼观八方,看见驶过的数不清的凌乱车辙痕迹,以及一匹骏马的蹄印,它左后腿的蹄有些磨损;看见烟雾弥漫的远方,法尔度城内小而闪烁的屋顶自山丘上突起;看见一座花园里有位娇小的妇人惊慌失措地乱窜,听见她呼喊某人,但那个人没有回应。他看见路边有微微发光的金属物件,弯腰拾起后发现是一块灿亮的圆形黄铜片,是从马颈上掉落的,他把铜片放进口袋,然后看见街边有一株老山楂属灌木丛,前面几尺刚修剪过,看得出来一开始的工作仔细又整齐,而且剪的人心情愉快,可再往前看看,发现就不对了,灌木丛不是被剪得太多,就是没剪掉的枝丫钻出来,像鬃毛似的扎人。这个陌生人接着又在街上找到一个娃娃,猜想车轮曾经碾过它的头;瞧见一块黑麦面包,上头的奶油虽已融化,但油渍仍然泛着光;最后他发现一个牢固的皮制钱包,里面有半枚银币。他让娃娃靠在马路沿的侧石[15]上,把面包掰碎喂麻雀,将有半枚银币的钱包放进口袋里。

在这条荒凉的街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静,两边的草长得很茂密,布满灰尘而且被晒得枯黄。几只鸡在一旁的庄园里跑来跑去,四下无人,它们时断时续咯咯叫,在暖和的阳光下显得昏头昏脑的。一座浅蓝色的甘蓝菜园里,有一位老妇弯着身子从干旱的土里拔出杂草。健行者喊了她一声,问她到城里还有多远,但她耳朵背。他提高嗓门儿重说了一遍,她仍是茫然地望过来,摇了摇满头白发。

继续走的当儿,他有时听见有音乐从城里传出来,一阵轰隆声之后走调,越来越频繁,持续得也较久,最后有好似远方瀑布哗啦啦流下的声音,音乐与一团乱的声音混在一起,仿佛对面有一大群人欢聚在一起。现在有一条小溪与街道并行,溪水宽而安静,水面上有鸭子划水,蓝蓝的水下有褐色的水草。从这里开始街道是上坡,小溪转了个弯,一座石桥可以通往对岸。低矮的桥座上坐着一位瘦削、模样像裁缝的人,他低头睡着了,帽子掉在地上,一条模样滑稽的狗蹲在他旁边,保护着他。陌生人担心他睡着睡着从桥座跌下去,想要叫醒他,但他先往下瞧了一瞧,发觉高度有限,而且水很浅,于是他让这位沉睡者继续坐着睡下去。

走过一小段陡坡之后,健行者来到了法尔度城的入口,城门大开,却未见人影。男人走进去,他的步伐踏在铺了石板的巷子里并发出偌大的声响,巷子的两侧停了卸下套具的包括四轮单驾轻便马车在内的空马车。虽然从别的巷子传出噪声和模糊的喧哗声,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条小巷光线不充足,只有上方的窗户映照出金色的日光。健行者这时想要在这里休息一下,于是便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坐了一会儿。当他继续赶路时,他把那个在别处捡到的黄铜片放在驾车人坐的板凳上。

还未走出这条巷子,健行者已听到年度市集上的喧腾声,热闹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上百个摊子的商人大声叫卖着货物,小孩吹起镀银的喇叭。肉铺师傅从一口沸腾的大锅里捞出一长串新鲜、滴水的香肠;一位江湖术士站在高高的看台上,透过一副厚厚的玳瑁眼镜仔细观看人群,他的旁边挂着一块写了所有人类病症与残疾类型的牌子;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男人,打郎中的摊子前走过,身后有一头他用粗绳牵着的骆驼,骆驼傲然地挺着长长的颈子俯视人群,咧开的嘴唇偶尔咀嚼一下。

这个从森林走出来的男人看什么都很专心,无视杂沓的人潮又推又撞。他在连环图画的摊子上瞧瞧,或是读一下印在撒了糖霜的姜饼上的箴言诗与格言,但他绝不多逗留,看似尚未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他慢慢地往前晃,来到偌大的广场上一个卖鸟商贩摆摊的角落,那里在售卖红雀、鹌鹑、金丝雀以及灰头鹀等各种鸟儿。他聆听了好一会儿从不同的小笼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回应它们的鸣叫,并且对它们吹口哨。

忽然他觉得周遭好亮、好耀眼,好像阳光全都挤到这唯一的一个点上,他走近些,发现原来市集里的一个摊子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旁边又挂着其他镜子,许许多多,大的小的,四方形、圆形和椭圆形,挂的、立的、拿在手上的以及放在提包里的小巧镜子,这样的镜子可以随身携带,有了它携带者就不会忘记整理仪容。站着的小贩高举一面晶灿的镜子对着太阳,一闪一闪的,反射出的光亮好似在他的摊子上跳舞,他不知疲累地喊着:“镜子,女士们,先生们,来这里买镜子哦!法尔度最好的镜子,最便宜的镜子!镜子,女士们,上好的镜子!您只管照一照,货真价实,由最好的水晶做的!”

陌生人停在这个卖镜子的摊子前,看似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来看镜子的人潮之中,有三个本地的年轻女孩。陌生人站到她们旁边瞧着她们,三个都是活泼健康的农家女,不算美丽但也不难看,穿着结实的鞋和白色长袜,绑着被太阳光晒浅的金色辫子,都有着一双勤恳的青春眼眸。三人手上都各有一面镜子,都不是大而贵的,但她们犹豫着是否要买下,久久拿不定主意,失神地、茫茫然地直视光洁的镜面,瞧着自己的模样——嘴巴与眼睛,脖子上戴着的小饰物,鼻尖上的几颗雀斑,光滑的头发,粉红色的耳朵,照着镜子的她们安静又严肃。站在她们后面的陌生人睁大眼睛,几乎满心欢喜地从三面玻璃片内觑着她们的形影。

“啊,”他听见第一个女孩说,“我希望我有一头金红色的长发,好长好长,一直到膝盖!”

第二个女孩听到女友的愿望时轻叹了一声,益发密切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然后脸红通通地袒露自己的心声,羞怯地说:“我呢,如果可以许愿的话,我希望能有一双无与伦比的美丽玉手,白皙粉嫩,手指细长,而且指甲红润。”说时她看着自己拿着椭圆形镜子的手,那只手并不难看,但稍微短了些,也宽了点儿,因为干活儿变粗了,皮肤也变硬了。

第三个年纪最小,也是三人中最兴奋的女孩,她笑了起来,打趣地说:“这个愿望不赖嘛,但你知道手起不了大作用,我最想要的,是从今天起成为法尔度最好、最灵活的舞者。”

突然女孩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因为她发现镜子里她的脸后面,还有一双她没见过的又黑又亮的眼睛正在看着自己。有一位陌生男子站在身后,而她们三个根本没注意到他。她们惊讶地盯着他,他点头致意并且说:“你们三个人许下了三个美丽的愿望,女孩们,你们真的希望如此吗?”

小女孩把镜子放回去,手藏到背后,思索着可以说出什么犀利的话语,小小惊吓、回敬这个男人,但她看出他眼中的坚毅后,却别扭了起来。“我许什么愿望,关您什么事呢?”只说完这一句,她的脸就红了。

另外那个希望拥有一双标致的手的女孩,认为可以信任这位魁梧的男人,他身上有种父亲般的、令人尊敬的东西,于是她便说:“没错,我们确实这么想的,有谁能许下更美好的愿望吗?”

卖镜子的小贩晃了过来,其他人也悄悄在听他们说话。陌生人把帽檐拉高,露出高而开阔的额头及一双迫切的眼睛。他和气地向三位女孩点点头,微笑说道:“瞧,你们许下的愿望已经实现喽!”

女孩们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各自去照镜子,然后全都又惊又喜,脸色发白。第一位有了一头浓密的金色鬈发,长到膝盖;第二位用她白皙纤细的如公主般的玉手拿着镜子;第三位则突然穿上红色的皮制舞鞋,脚踝纤细得像一头麋鹿。她们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拥有一双高贵玉手的那位喜极而泣,靠在友人的肩上,把欢欣的眼泪洒在她长长的金发上。

此时,大家都在谈论发生在这个摊子边上的奇迹,大声嚷嚷着,一个也在一旁观看的做手工艺品的小伙子,睁大眼睛站在那儿,像石头般呆视着陌生人。

“你要不要也许个愿望呢?”陌生人突然问他。小伙子大吃一惊,不知所措,无助地四下打量,想找出能许愿的东西。他看见摊子前面有位卖猪肉的师傅以及挂起来的好大一串又厚又红的熟香肠,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它说:“我想要这样一串熟香肠。”瞧,他脖子上不正挂着一串?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爆出笑声,大叫起来,人人试着挤到前面来,也想要许一个愿望。他们都获得了允许。队伍中有一位比较大胆,希望得到一件从头到尾都用新料子做的节庆服装,他才说出口,身上就裹着一件精美、新颖的衣裳,连市长穿的都不如他。接着来了一位乡下妇人,她鼓起勇气随口要求十枚银币,银币马上就在她口袋里叮当作响。

大家都瞧见奇迹真的发生了,顾客们立刻从市集广场以及城里蜂拥而至,围绕着卖镜子商人的摊子,形成奇大无比的阵仗。许多人说说笑笑,有人啥也不信,满口猜疑,但也有不少人发起愿望高烧,双眼发红、脸颊发烫地跑过来,因为贪心与忧虑而面容扭曲,因为人人唯恐自己汲水之前,泉水就干涸了。男孩们希望获得蛋糕、弓弩、狗、满满一袋榛子,还有书和九柱游戏;女孩们则带着新衣裳、丝带、手套以及阳伞开心地离去。一个十岁的男孩丢下奶奶跑过来,因为一大堆好东西以及华丽的年度市集而情绪激昂,他希望有嘹亮的嗓音,一匹活生生的小马,一定要黑色的哟;说时迟,那时快,一匹黑色小驹在他后面嘶鸣,头亲昵地摩挲着他的肩膀。

被魔术迷得神魂颠倒的群众中,有一个手持散步用的手杖、年纪稍长的单身汉努力往前走,颤巍巍地挤到前面来,因为激动差点儿说不出话来。

“我希望,”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希——望两百……”

陌生人仔细打量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制的钱包,拿到这位兴奋过头的矮小男人面前。“等等!”他说,“你们有谁掉了这个钱包?钱包里有半枚银币。”

“我,是我掉的,”单身汉大叫,“钱包是我的。”

“您想要拿回去吗?”

“当然,当然,还给我!”

他拿到了他的钱包,却因此错过了他许的愿望。当他会意过来时,他怒气冲冲地向陌生人举起他的手杖,但没打着他,只把一面镜子打了下来,碎裂的声音尚未完全歇止,小贩已经站在他面前向他索赔了,单身汉只好付钱。

此时有一位肥胖的有屋阶级走了出来,许了一个与资本有关的愿望:在他的房子上盖一个新的屋顶。崭新的砖头和用石灰刷白的烟囱旋即在他的房顶上闪闪发光。大家再次骚动了起来,人们的愿望档次都提升了,不多时就瞧见有一个不知羞的男人,非常低调地希望得到一栋位于市集广场的四层楼房,一刻钟之后他已经靠在自己房子的窗户边上,从那儿向年度市集这里望过来。

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年度市集了,城里所有的人都像从河流源头流出的小溪,只流向卖镜子的摊位,那个陌生人站立、人人可许愿的地方。因为惊奇而发出的喊叫,忌妒或者嘲笑,尾随着愿望一起出现。一个饿肚子的小男孩除了想要一顶装满李子的帽子,别无其他愿望。有一位不那么谦虚的人,希望银币把他的帽子填满。接下来一位肥嘟嘟的杂货店老板娘甚至赢得了欢呼与掌声,因为她希望能摆脱一个可怕的赘疣。从这里可以看出怒气与猜忌的能耐,这位老板娘的丈夫与她向来不睦,才刚和她吵了一架,于是他克制住想致富的愿望,以此交换那个消失的赘疣重新长回去。但这只是一个特例而已,许多残疾人士和病人被带了过来,当瘫痪者开始跳舞,盲者满溢快乐的眼睛迎向日光之时,这群人重新为陌生人的魔力神魂颠倒了起来。

年轻人到处跑来跑去,传播这个美妙的奇迹。有人讲起一位忠心的老厨娘,说她正站在炉灶前为主人家煎一只鹅,欢呼声当然也飘进了窗户,传进了她的耳朵。她无法抗拒诱惑,跑到市集广场,匆匆许下希望人生富足幸福的愿望;她在人群中越是往前推挤,她的良心就越不安,当她终于排上队并且获准许愿时,却又统统不要了,一心只愿在她回家之前,那只鹅千万别烧焦了。

骚动持续着,保姆们跌跌撞撞冲出房子,拖着她们照顾的小孩的手臂。卧病在床的人换上衬衫,很吃力地在巷子里奔跑。一位从乡下徒步走来逛市集的娇小女人到达时搞不清楚状况,以为走错地方而非常失望,当她听说了许愿的事情后,就抽抽噎噎地哀求,希望能找到她走丢的孙子,孙子必须毫发无伤。瞧,正在骑那匹黑色小驹的男孩马上就来了,笑着投入她的怀抱。

最后全城的人都来了,大家都如痴如醉。愿望一一实现的情侣们手牵手漫步,穷人家乘坐四轮单驾马车而来,还穿着今天早上换上的补丁衣服。许多这会儿为自己刚才许下了不明智的愿望而懊悔不已的人,不是含悲离去,就是在市集的老喷泉边,喷泉因为某个爱开玩笑的人许下的愿望而满溢上好的葡萄酒,他们希望借酩酊大醉忘掉许错愿望这件事。

到最后法尔度城里仅仅只有两个人对这桩奇迹一无所知,因此他们成了那天唯一不曾许下任何愿望的人。城外一间老宅子里,有两位少年窝在窗户紧闭的高高阁楼上,其中一人站在房间中央,用下巴夹着小提琴,浑然忘我地拉奏着;另外一个坐在角落里,两手托腮,全心全意聆听。向晚的阳光穿过小小的窗户斜照进来,桌上的一束花因此深深被映红,光线从墙上折射到破烂不堪的地毯上。房间里的光线好温暖,充盈着小提琴灼热的声音,仿若一间宝石发光的秘密宝库。小提琴手拉琴时身子摇来晃去,闭上了眼睛;聆听者静静地坐在地上,忘我地凝视前方,一动不动。

巷子里传来脚步声,大门被撞开,有人爬上阁楼,笨重的步伐声咚咚作响。原来是这家的主人,他用力推开门,又笑又叫嚷地走进房间。提琴声戛然而止,那位沉默的听众猛然跳了起来,老大不开心。受到打搅的小提琴手同样一脸迷惑,而且很生气,谴责的目光投向那张笑吟吟的脸。但那人没理会他们的不快,像喝醉酒的人挥动手臂,大喊:“你们两个傻瓜,还坐在这里拉提琴,外面的世界全变啦。醒过来,快跑,别到得太晚!市集广场上有一个男人,能让每一个人许的愿望通通实现。这样你们就再也不必住在阁楼上了,也不用像以前一样欠缴低廉的房租。起来,向前走,现在还来得及!我今天也变成了一个有钱人呢。”

小提琴手惊异地听着他说,因为那男人不让他安静。他放下琴,戴上帽子,他的朋友默默地跟在后头。才踏出家门,他俩就看见半座城都有了怪异的改变。他们像做梦般地走过家家户户,昨天灰扑扑,又歪又矮的房屋,现在却像富丽堂皇的宫殿;他俩原本认识的乞丐,此时驾着四乘马车,或者倚在华屋的窗子旁左顾右盼,好不神气;一个瘦长的男人,从外表来看大概是裁缝,一条娇小的狗儿追着他跑,他汗流浃背、神色疲累地拖着一个又大又重的袋子,一块一块金子透过袋子上的小洞掉到铺石路面上。

两位少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市集广场,在卖镜子的摊子前停下。那位站立的陌生男人对他们说:“你们倒是不急着许愿,我正想走了呢。尽管说你们想要的,别勉强自己。”

小提琴手摇摇头,说:“唉,让我安静就好!我什么也不需要。”

“不需要?想清楚哦!”陌生人大声说道,“你尽管说你想得到的东西。”

小提琴手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然后轻声说:“我想要一把小提琴,能让我拉出优美的乐章,全世界的噪声再也吵不到我和我的小提琴。”

瞧,他手上有了一把美丽的小提琴和一把弓,此刻他拿起小提琴开始拉,乐声甜美、宏大如同天堂之歌。听到这乐音的人都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眼神变得庄重。小提琴手越来越真挚投入,拉得越来越高明、奥妙,他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往上拉抬,消失在空中,但他的乐音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如晚霞般的微光朝这里照过来。

“你呢?你想要得到什么?”男人问另一位少年。

“这会儿您连我的小提琴手也抢走了!”少年说,“我这辈子就只想聆听和注视,最好心里只想着不会消逝的事物。所以,我许愿,我想当一座山,和法尔度这个国家一样大也一样高,我的顶峰要穿过云霄。”

于是,他脚下的土地开始轰隆作响,并且开始摇晃,发出清脆的哐啷哐啷声,镜子一面接着一面碎在铺石路面上,市集广场摇摇摆摆往上升,像一块布似的被提起后,一只熟睡的猫在这块布底下醒了过来,背部隆起腾跃。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席卷全民,几千人尖叫着逃出城,跑向原野。留在市集广场上的人看见城市后方升起了一座高大的山,高耸入天边的晚云。他们又看见山下那条静静的小溪变成了奔腾的河流,从山上长驱直下,形成许多瀑布,蹦蹦跳跳进入山谷。才一眨眼工夫,整个法尔度国就变成了一座宏伟的山,法尔度城位于山脚下,远处是海洋。没有人遭殃或有灾难波及他人。

站在卖镜子的摊子旁,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老男人对他的邻居说:“这世界疯了。我庆幸自己没多久可活了,就是那位小提琴手让我难过,我倒真想听他演奏一次。”

“对呀,”其他人说,“咦,那个陌生人到哪儿去啦?”

大家面面相觑,他不见了。当他们仰望那座新的山时,看见陌生人正往高处爬,身上的大衣迎风招展,看着他瞬间变得硕大无朋,正面朝向夜空,消失在山崖的一个角落。

一切都会消逝,所有新的都会变旧、变老。年度市集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彼时许愿成为富人的人中,有些没多久又变穷了。希望有一头金色长发的女孩早就有了丈夫和孩子,全家人每年夏末都会到城里逛年度市集。许愿拥有灵活的跳舞身手的女孩成了城内的大师,始终跳得很出色,比某些年轻舞者跳得还要好,她的丈夫希望得到很多钱,这两个活力充沛的人大概在生前就花光了一大笔钱。第三个女孩,想要一双如柔荑般纤纤玉手的那位,所有人当中就属她最常想起那个镜子摊前的陌生男人。她没有结婚,也并未致富,但一直有一双好看的玉手,而且为了保护手而不再从事农务。

有需要时,她便照顾村子里的孩童,讲童话故事给他们听,所有小孩都因为她才知道那个关于年度市集的稀罕故事,穷人如何变有钱,法尔度国又如何变成了一座山之类。每当她讲起这则故事时,总会微笑地凝视她纤细的手,内心涌动,充满感激。她让人们以为,当年在镜子摊前,别人抽中的幸运签都不如她的好。人们听完她的故事后总会感叹:这个人哪,贫穷,终身未嫁,现在只好讲精彩的故事给别人家的小孩听。

当初年轻的人如今已然老去,当初年老的人现已逝去。不变也不老的,唯有那座山,当顶峰上的雪穿过云层闪耀,它仿佛在展露微笑,一副很高兴自己不再是人,不需要根据人类时间来计算年龄的样子。山崖在城市以及土地的上方发着光,它巨大的影子每天都漫游过这个国家,它的溪流与急湍郑重地向下方宣告一年四季之来去,这座山现在是大家的宝库和父亲。

森林长在它上头,风吹过草地上的青草和花朵;它出产泉水、冰雪和岩石,石头上滋长着彩色的苔藓,溪边种着勿忘我。它的内部有洞穴,银丝线般的水年复一年涓涓滴下,从岩石滴到岩石,如同不变的音乐;在它藏于深渊里的秘密房间中,它以千年的耐性培养出水晶。从未有人来过顶峰,但有些人说,最上头有一座小小的湖泊,只有太阳、月亮、云和星星倒映在湖水中,此外无他。无论人或动物都没见过这座山面对天空的那一面,连老鹰也飞不了那么高。

法尔度国的人快乐地住在城市及许多山谷里,他们给小孩受洗,经营市场和手工业作坊,帮忙抬棺至墓园。所有父亲传给儿子的,并将一直传袭下去的,是对那座山的所知与梦想。山的宝藏因牧人、捕猎岩羚羊的人、悬崖上刈草的人[16]、寻找花朵的人以及旅者而增加,诗人与作家则让它名声远播。人们最后认得数不清的黑暗洞穴,隐蔽深渊中太阳照不到的瀑布,裂缝极深的冰川;他们学会辨识雪崩路线以及气候地理。这个国度所面临的温暖和严寒、水和万物生长、天气和风,皆由那座山而来。

以前的事情再也无人知晓,那场不可思议的年度市集过后当然留下了一则美好的传说,传说里讲每个法尔度人都获准许下一个愿望。至于说这座山是在那一天形成的,已经没有人愿意相信了。这座山无疑自始就在那里,并且会永远屹立不倒。这座山是家乡,这座山就是法尔度。不过,关于那三个女孩以及小提琴手的故事,大家倒是很爱听,从以前到现在的某个地方,总会出现这样的画面:门扉紧掩,一位少年忘我地拉着小提琴,梦想着忽然间消失在他最优美的一支曲子之中,和那位飞向天际的小提琴手一样,向前飘。

这座山寸土不减地静静过日子,每天遥望红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看它在自己的顶峰绕上一圈,从东转到西,到了晚上则循着同样的宁静路线看星星。每到冬天,厚厚的雪和冰将它覆盖,每一年雪崩都会挑选一条路线暴发,留下的残雪旁有像眼睛一样的夏季花朵,蓝的、黄的,静静展颜,与此同时,小溪潺潺,湖水变蓝了,太阳下也变暖了。迷失的水流在看不见的山沟里低吼奔腾,山巅的那座小而圆的湖泊被冰封住了,终年等待,只为了在盛夏短暂睁开它的明眸。阳光照在湖水上的时候不多,只有短暂的几个白天,星星照耀水面的时间也不长,仅有少数的几个夜晚。黑暗洞穴里的水滴滴答答,永不休止地叩击着石块;千年水晶在隐蔽的峡谷里忠实地长大,直至完美无瑕。

山脚下,比城市位置稍高的地方有一座山谷,一条两侧种满赤杨与杨柳的宽阔、清澈的小溪流过它的门户,年轻的情侣会到那儿去,和山以及树木了解季节带来的奇迹。另一座山谷里的男人持续练习马术与武术,每年夏至,一个陡峭高耸的圆形岩峰上都会燃起一场大火。

时光匆匆,爱情山谷和武器广场受到这座山的保护,它给酪农、伐木工人、猎人以及木材筏运人提供充裕的空间;山供给人们石头用来盖房子,供给冶炼的铁。山总是沉着地看着,从不插手干预任何事,譬如夏季第一场熊熊燃起的大火,山看了一百遍,接着又看了一百遍。山看着下方城市无力的手臂向外延伸出去,超出了老城墙;看见猎人放下弓弩,改用火器射击。几百年流逝之于它而言犹如季节更迭,一年好似一个小时。

有一次,人们一整年都没有看到夏至大火在山的平顶发出的红光,从此大火遂为人遗忘了,山却并不对此感到忧虑。人们操练武器的山谷在漫长的时间里变荒凉了,车前草和蓟草以跑马场为家,山也不担心。在长又长的几百年的时光中,一次山崩改变了山的形状,滚落下来的岩石把半座法尔度城变成废墟时,山不曾阻止。山鲜少往下看,遭毁坏的城市倒下后并未重建,山亦不曾察觉。

这些全都不入山的心和眼,它开始为别的事操心。光阴如梭,瞧,这座山也变老了呢。当山看着太阳升起、移动然后又离开,觉得景象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当山看着星光映照在苍白的冰川上,竟不再自觉与星星相同。太阳和星星现在对山而言不那么重要了,重要者,是它自己和它的内在。因为山感觉到,它的岩石与洞穴下有陌生的手在往深处挖,如同坚硬的古老岩石变得容易碎裂,一片一片风化了,又像溪流与瀑布底部之侵蚀。冰川缩小了,湖泊变大了,森林变成石头遍布的原野,草地变成了黑色的沼泽;更远处呈尖锐薄片状的地方,冰碛石和鹅卵石如光秃秃的纽带,流淌至陆地。下方的陆地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石头出奇的多,遍地焦灼,十分安静。随着时间流逝,山越来越退缩,还好太阳和星星仍不同于它,这让山感到高兴。与山略同的,是风和雪、水和冰;与山相仿的,是貌似永恒却在缓慢消失、缓慢消逝的东西。

山更加密切注意把溪流引进山谷,更谨慎地让雪崩滚落,更温柔地让阳光照在花开的草地上。此外,进入高龄的山重新想起了人们。倒不是山认为人类与它相像,但山开始盼望着人们,它开始觉得孤独,开始回想往事。那座城市已然不存在了,爱情山谷里不再有人唱歌,高山牧场上不再有茅舍。没有人了,全都死了。周遭变得寂静,萎靡枯黄,位于空中云朵的影子下。当这座山感受到何谓消逝时,它哆嗦了一下;感受到它的顶峰向一边陷落并且往下倾覆时,山打了个寒战;岩石碎片滚向它,然后滚过早就被石头填满的爱情山谷,直到向下滚入大海为止。

是的,时代不一样了,它怎么老是回忆人们,想着他们呢?当夏至大火烧起来时,年轻人成双成对走在爱情山谷里的时候不是很美吗?哦,他们唱的歌多么甜美,多么温暖啊!

年迈的山全然沉浸于回忆之中,鲜少察觉到又过去了几百年,它的洞穴内到处都在发生撞击,发出低低的雷鸣声,然后移动。每当山想起人们,便有一首源于过往时代的沉郁乐曲响起,还有一种不被了解的感动与爱,一场幽暗飘浮的梦,这使它倍觉痛苦,仿佛它一度也是人,或者与人相似,高歌过也听过别人歌咏,关于往日的想法,似乎很久以前一度浮上它的心头。

几个世纪过去了,山在下沉,它被粗糙的砾漠所包围。将死的山缅怀它的梦。那时节怎么回事啊?不是有一种声调、一根精细的银线将山与消逝的世界系在一起吗?夜里它费劲地探挖腐朽的记忆,心神不定地摸索绽开的线,不断向过往的深渊俯身。很久以前的一个团体、一种爱,不也曾使它热血沸腾吗?寂寞、巨大的山,不也一度是它的同类中的一个吗?当初它也有过一位母亲吧?

山左思右想,它的眼睛,那座蓝色的湖,都变浑浊吃力了,变成湿地与沼泽,长有青草的地带和小型的花场上有石屑飘下。山沉思着,听到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的声响,感觉到声音在飘浮,那是一首歌,一首人之歌,它重新辨识出来,原来是强烈到发疼的渴念让它颤抖。山倾听那声音,然后看见一个人,一位少年,全然笼罩在音调中,借由和煦的风在天空中飘浮着。山的上百个埋藏起来的回忆受到震动,开始缓缓飘落以及滚动。山看见一张有黑色眼睛的人脸,那双眼睛眨呀眨地问它:“你不想许个愿望吗?”

于是山许下一个愿望,一个悄悄的愿望,它这么做时,每一种曾经让它痛苦的烦恼皆自身上脱落。那座山和那块土地崩塌了,以前是法尔度的地方,无边无际的海洋澎湃起伏,太阳和星星在海上换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