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生马丁·哈伯兰特十七岁那年死于肺炎，每个人谈起他，论起他的诸多天赋时都十分惋惜，认为他很不幸。因为，在他能靠他的天赋功成名就，换来利息、现钞之前，他就死了。

确实如此，这位相貌堂堂、才华横溢的少年之死也让我难过，我怀着深深的遗憾想着：这世界上得有像这样多么有才华的人，才能让大自然绕着他打转呀！但无论我们怎么想，大自然根本不在乎，至于天资，倒也实在太多了些，以至于再过不久，我们的艺术家就只有同行，而完全没有观众了。

与此同时，我无法完全这样来看待这个年轻人的死亡，好像死神给他添加了损害，又仿若他最珍贵与最美好的东西都被剥夺了，而那些东西专为他打造似的。

一个人能快乐健康地活到十七岁，有很好的父母，总的来说，这个人活过了此生比较美好的那一部分。假使他的人生必须这么早就结束，由于缺乏极大的痛苦、深刻的经历以及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使得他，打个比方，无法成为贝多芬的交响曲，但也足以成为海顿的一首小小室内乐，更何况许多人还没法过这样的人生。

关于我对哈伯兰特的看法，我挺有把握的。这个年轻人的经历真的好得不能再好，他能力所及的事情他全都办到了。即使他从超凡脱俗的音乐中滑过了几拍，他的死仍不可避免，因为除了生命乐章不太悦耳，他的一生中不再有别的缺憾了。这位学生在梦中体验了他的快乐，效果绝对不差，因为大部分人所经历的梦境比他们真实的人生更加坎坷。

他生病的第二天，也就是他过世前的倒数第三天，这位中学生于高烧中做了下面这个梦。

他的爸爸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我知道，你从我们身上学不到什么东西了，但你一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好男人，并且有不同凡响的成就，这可不是在家这个安乐窝能得到的。注意，你现在必须先登上知识山，然后必须有一番作为，接下来你必须寻得真爱，才会幸福快乐。”

爸爸说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胡子好像变长，眼睛也变大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挺像一位年迈的国王。说完话后，他亲了儿子的额头一下，让他离去。做儿子的从宫殿般宽敞的阶梯走下去，当他走上街头，正要离开那座小城市的时候，遇见了他的妈妈，妈妈喊住他：“喂，马丁，你就这样走了，连一声再见也不跟我说吗？”他惊讶地看着她，羞愧地说，他以为她早就过世了，但没想到她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比他记忆中的妈妈漂亮，而且也年轻多了。没错，她身上有近似少女的气息，以至于当她亲吻他时，他脸都红了，而且不敢回吻。她明亮的蓝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有一道光线穿过他，他迷惘地匆匆离去时，她朝他点了点头。

快到达城市时，他发觉公路和有一条白杨木大道的山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海港，一艘旧式的大船停泊在那儿，棕色的帆直上金黄色的天空，好像他最爱的那幅克劳德·洛兰[38]的绘画，不久他便搭乘这艘船去知识山了。

不知不觉中，船和金黄色的天空从视线范围内消失，不一会儿，哈伯兰特发觉自己竟走在一条公路上，朝着一座山前进，此时他离家已经好远。那座山沐浴在远方的晚霞中，闪闪发光，看起来好像无法接近，让他觉得自己就算一直走也无法走到。幸好柴德勒教授走在他旁边，慈祥地说：“这个地方唯一的结构就是独立主格结构[39]；只有运用它，您才会突然来到拦腰法[40]。”他立刻遵循，想起了一个在极大程度上将他的过去和这个世界包含在内的独立主格结构，过去的点点滴滴在这个结构内被整理得井然有序，一切清晰如当下，同时变成了未来。

突然间他站在山上，柴德勒教授也在他身边，忽然用“你”来称呼他，哈伯兰特也对教授改换“你”[41]来称呼。于是教授向他吐露，他其实是他的爸爸，说这话时，教授越来越像他爸爸，学生心中对父亲的爱和对知识的爱顿时合二为一，二者变得更浓烈也更美好。他坐在那儿思索着许许多多感受到的惊奇时，一旁的爸爸说：“好吧，现在看看你周围！”

周围有一种无以言喻的清澈明净，世上的一切事物均井井有条、一清二楚，他也完全明白了为何他母亲已死却又活着。他心中了然，何以人类的外貌、习惯以及语言如此不同，却因源于一个生命而亲如兄弟；他深深明了困顿、痛苦以及丑陋实乃不可避免，而且是上帝所愿或者非要不可的，它们变得美好又敏锐，然后大声述说这世界之秩序和喜悦。

在他搞懂现在自己站在知识山上，还变聪明了之前，他觉得受到召唤，要去做一件事。虽然这两年以来他常常在想自己将来究竟要从事哪一行，但始终未能选定一个职业。现在他却很明确并且态度坚定，不带一丁点儿犹豫，他要当一名建筑师，如果能成为一名建筑师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地上立即出现了白色和灰色的石头、木料与机器，四周有好多人，站在那儿不知要做什么；他手上拿着建筑图，用手指引并解释，然后发号施令。他只消招手示意，那些人便开开心心地按照指示去做事，他们搬石头，推小车，竖起长木材又凿石块，所有人的手和眼睛，都依照这位建筑师的意思在忙碌。终于房子盖好了，是一座宫殿，山墙的三角面和前厅、庭园与拱窗，都展示了一种浑然天成的简约美，让人看了之后甚是愉快。这样的房子自然有必要再建几栋，好让痛苦与困顿、不满与厌恶从地球上消失无踪。

这座建筑完工后，马丁困极了，不再小心注意所有的事情，他听到周遭似有音乐传来，或者是有庆祝活动正在进行，他把自己交给强大但畅适的疲惫感，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无比满足。当妈妈又站在他面前，拉起他的手时，他的意识从疲惫感中归来。他知道，现在她想和他共赴爱的国度，他默不作声但又满心期待，同时忘掉他在这次旅行中经历过、做过的事情。他现在只感受到知识山照在他身上的光，还有从他盖的宫殿照来的明光，以及深入心底的纯净良知。

妈妈穿了一袭蓝色的衣裳，含笑牵着他的手，正当她下山走进向晚的风景时，突然不见了。原来她穿的那件蓝色衣裳是远方深谷的苍穹，他辨认了出来，但不确定妈妈是否真的来到他的身边。顿时忧伤袭来，他坐在草地上哭了起来，不觉痛苦，但全心投入又真挚，如同他之前充满了激情盖房子，在困倦中休养生息。

泪流满面的他觉得，这会儿他应该与一个人能够想象的最甜美的经历邂逅，当他试着往深了思考这些事情时，他忽然明白他想去爱，但他想象不出来究竟什么是爱，最后只能结束想象，将爱类比死亡，爱是一种完成以及一个夜晚，在这以后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他尚未思索完毕，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蓝色的山谷里传来优美依稀的音乐，市长的女儿佛斯勒小姐踏过草地往这边走来，忽然间他爱上了她。她的容颜没有改变，穿得很简单，但气质高雅，好似一位希腊女子。她一走过来，夜幕便低垂下来，除了满天又亮又大的星斗，什么也看不见。

女孩笑吟吟地站在马丁面前。“喂，你来啦？”她友善地说，好像她一直在等他似的。

“对，”他说，“妈妈给我指了这条路。我现在都准备好了，那栋我非盖不可的大房子也是，你一定要住进去。”

她微微一笑，几乎如母亲般慈祥，可又有些慎重，略带忧愁，像一个大人。

“我现在还应该做什么？”马丁一边问，一边把双手放在女孩的肩上。她倾身向前，靠得很近，几乎要看进他的眼睛里，他有点儿吓到了。此刻他只看得到她那双大而镇静的眸子，以及金黄色雾气中的许多星星，他的心跳得好剧烈，还隐隐发痛。

俏丽女孩的唇印上了马丁的嘴，当下他的人融化了，所有的意志离他而去，靛蓝色的夜空中，星星开始轻轻地发出声响。正当马丁觉得，此时他享受着爱与死，以及一个人能遇到的最甜美的经历时，他听到世界围绕着他，在一支优美的圆舞曲中唱着、跳着，而他的唇不曾从女孩的唇上松开，对世上再也不存任何希冀与渴望，他感觉得到自己和她以及所有一切都融入了圆舞曲。他闭上双眼，带着些微晕眩，飞往一条有声响，事先约定好要去的街道。在那条街上，没有任何知识、行动，没有与尘世相关的任何东西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