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花

黑塞童话

童年的春天,安瑟姆跑过绿意盎然的花园,地上一朵又一朵是母亲的鸢尾花,他特别喜欢这种花。他仰起脸颊凑近浅绿色的叶子,手指试探地触摸尖细的叶尖,深吸一口气,嗅闻那美丽非凡的花朵,端详好久好久。浅蓝色的花坛上,有的花儿长出了长长的黄色花蕊,花蕊之间开出一条透明的路,直下花萼,进入那个花朵迷离、蓝色的秘密中。他爱极了那种花,目不转睛良久,看着它黄色优美的四肢一会儿像国王花园里的金色篱笆,一会儿又像漂亮的梦幻树木夹道——没有风吹过来时,那明亮、玻璃般温柔的活泼动脉,穿过神秘的小路进入内部。内部的拱顶非比寻常地向上延伸,倒退时,种有金色树木的小路隐蔽在无尽幽深、难以想象的深穴之中,小路上方紫罗兰色的拱顶优雅地拐弯,在宁静等候的奇迹上投下醉人的淡淡阴影。安瑟姆知道,这是花朵的嘴,娇艳的黄花后方,它的心与思维就住在蓝色的深穴内,它借着这条娇媚、明亮、脉络光滑的路径,吸气和吐气。

大朵的花旁边是模样娇小、尚未开的花,它们站在坚实多汁的茎上,稚嫩的花朵从褐绿的膜包覆的小花萼里挣脱而出,安静但鲜艳,固定地缠绕上淡淡的绿和紫。从上往下看,稚嫩的紫色紧实又柔和,与优美的尖瓣一块儿滚落出来。这些紧实搓揉出来的嫩叶上,依稀可分辨出脉络以及几百个纹路。

安瑟姆刚从梦境中醒来,走出家门,回到陌生的世界时,完好如初却又迭有新意的花园在那里等待着他。昨天从绿壳伸展出一个坚实、卷得厚实的蓝色花尖儿,现在那里悬吊着一片薄薄的、蓝如空气的嫩叶,既像舌头也似一片嘴唇,试探地寻找它朝思暮想的结构与拱顶。最底部仍有一场与绿壳之间的宁静争战,可预感到这里将长出娇美的黄花,脉络分明的轨道,以及远而散逸香气的灵魂深谷。也许在中午,或许要到晚上,尖瓣就会打开,一顶蓝色的丝质帐篷在金色的梦幻森林里突起,它的第一场梦、第一个想法与第一首歌曲,将静静地从迷人的深谷里倾吐而出。

有一天,草地上开满了蓝色的风铃草。有一天,花园里突然有一种新的声响与香味出现,在太阳晒得发红的叶子上垂挂着初长的柔和、浅红色月季花。有一天,鸢尾花没了,都凋谢了,再也没有温柔地引向香氛秘密的金色篱笆小径,唯有干瘪但沉着的叶片呆立。不过这时灌木丛中的红莓熟了,新生的蝴蝶不停地在紫菀上翩翩起舞、玩耍,它们扑扇着清亮的翅膀,发出嗡嗡的响声,红褐色的背有着贝母般的光泽。

安瑟姆和蝴蝶及鹅卵石聊天,甲虫和蜥蜴是他的朋友;鸟儿说鸟的故事给他听,蕨类偷偷带他看阔叶顶盖下聚集的褐色种子。他用玻璃片捕捉绿色和水晶般的阳光,将之变成宫殿、花园以及发光的宝库。百合花谢,旱金莲开,月季花枯萎,黑莓果熟。万物有时,一个来一个去,消失,时间到了会再来。即便是令人不安的奇异日子,风在冷杉间冷冷地吹着,满园尽是枯叶,惨白,死气沉沉,万物仍然会捎来一首歌、一次经历、一个故事,直至一切沉落,窗前飘下雪花,窗玻璃上结出棕榈状的雪晶,形成一大片棕榈林,佩戴银铃的天使整晚飞翔,走道和地板有脱水水果的香味。在这个完美的世界里,友谊和信任永不会消失。有一天雪莲花突然又在变黑的常春藤叶旁发亮,第一批鸟儿飞过蓝蓝的高空,一切好似一直都在那里。直到有一天,出其不意但又总是准确得仿若不得不然,而期待也总是一般无二,第一批蓝色的花尖儿从鸢尾花花茎探头出来。

一切都很美,安瑟姆都欢迎,与之结交、熟稔。然而这场四季魔术与恩赐对这个男孩而言最非凡的,当属每年的第一批鸢尾花。他很小的时候就在卧室里,从书中介绍的奇观中首次认识了它的花萼、它的香味以及飘动的多样的蓝。于他来说,那是创造的呼唤与密码。鸢尾花陪伴他度过他的纯真年岁,每年夏天它们绽放新花时,在他眼里更是神秘动人。

别的花也有一个开口,别的花也散播香气与思维,别的花也吸引蜜蜂和甲虫造访它们小而甜蜜的房间,但是男孩喜爱蓝色的鸢尾花胜过其他,他觉得此花重要,是因它的譬喻和例子值得深思,美妙非常。他经常望着它们的花萼,在这条如梦似幻的小径上,专注地征逐自己的思维,在令人赞叹的黄色灌木丛中与花的内在相遇。然后他在那扇大门里看见他的灵魂,大门内现象变成谜语,眼见变成预感。夜里他偶尔会梦见那个硕大无朋的花萼,瞧它在自己眼前打开,如一扇美轮美奂的宫殿大门。他乘坐天鹅飞进去,静静地在这个世界飞翔、滑行,在这个被一股魔力吸引进入的每个期盼皆须实现、任一预感皆须成真的可爱深穴里,飞进又飞出。

大地上的每一种现象皆为一个譬喻。每一个譬喻又是一扇敞开的大门,若灵魂有所准备,透过这扇门就能进入世界的内在,即你和我、日与夜不分轩轾之处。每一个人都会在生命途中踏进这扇大门,福至心灵,明白原来所有肉眼能见的就是一个譬喻,而灵魂与永生就住在这个譬喻的后面。然而,通过这扇门,为内在预感的真实而献出漂亮外观的人并不多。

对安瑟姆这个男孩而言,他的花萼犹如一个开放的无声问题,在预感涌上之际,非要他的心灵交出一个极乐有福的答案不可。然后这个东西的妩媚多样性再度招引他,吸引他与它的世界里的小草、石头、根、灌木、动物,以及所有亲切友善的东西对话和游戏。他经常专注地观照自我,为一己身躯之奇特出神地坐着,闭上眼睛,在吞咽、唱歌、呼吸的当下,去感受嘴里与喉间奇特的悸动、感觉以及想象,并也在那儿感受那条小径、那扇门,以及心灵与心灵交会的方。

他啧啧称奇地观察意味深长的彩色形象,那些经常于他闭上双眼之时,从紫色幽暗中现身的东西,斑点,蓝色、深红色的半圆,以及其间闪亮的线条。有时候安瑟姆又惊又喜地感受到眼睛与耳朵之间、气味与摸索之间上百种的精微关联,在稍纵即逝的美妙瞬间感觉到音调、字母彼此沾亲带故,同时与红色及蓝色、坚硬和柔软相属。嗅闻一株药草或者一块脱落的绿色树皮时,他发觉气味和味觉一旦共处,二者之近似真是特别,时常交相融合为一,对此他常常不免感到惊讶。

所有的孩子都如此感受,虽然每个人的感情强烈程度和敏感程度不尽相同,但很多人在学会读字母之前并不谙此道,因此等于从未体验过。但也有些人守着这个童年的秘密,直到头发发白了,硕果仅存的秘密仍然余音袅袅,陪伴他度过老来易倦的日子。所有的孩子,只要还怀藏着秘密,就不至于心灵荒疏,会忙于唯一攸关紧要的事,与他这个人及世界谜样的关联周旋到底。有心寻找的人与智者随岁月变成熟后,将回归这个活计,大部分的人却淡忘了,很早就彻底离开了真实重要的内心世界,在充斥着各种烦恼、愿望以及目标,反复无常,缤纷热闹的生活中迷惑一辈子,这些念想无一驻留过他们的内心深处,无一会将他们再次引向内心深处,引他们回家。

安瑟姆孩提时的夏季与秋季缓缓地来,悄悄地离去,雪花莲、紫罗兰、桂竹香、百合、长春花以及玫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娇艳腴沃如往昔。他一起和它们经历着这一切:花和鸟对他说话,树和水井听他细诉,他带着第一次写下的字母和第一次结交的朋友,循老方式一起去花园,带给妈妈,带到花圃多彩的石头那儿。

但有一年春天来临时,一切听起来、闻起来都异于往常。山鸟鸣啭,但不是那首老歌,蓝色鸢尾花开了,却没有梦或童话人物在花萼两侧有金色篱笆的小径上行行复行行。草莓躲在绿荫下笑出声来,皱褶匍匐于高高的伞形花序上,发出耀眼的光。一切都不复从前模样,其他东西吸引住了男孩,他和母亲之间亦争执甚多。他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清楚为什么有个东西令他痛苦,又有个什么东西老是困扰着他。他只看见世界变了,维系迄今的友谊背弃了他,独留他一人。

一年过去了,接着又过了一年,安瑟姆不再是小孩,花圃周围那些彩石好无趣,花朵也无语,他用针把甲虫插牢在箱子里,他的心灵踏上了漫长艰辛的弯路,往日的喜悦干涸、枯萎了。

这个年轻人一脚踏进他以为现在才开始的人生路,把充满秘密的世界忘得一干二净,新的愿望与途径把他带往别处。他的蓝色目光和柔软的头发中仍有童年的一股气息,当他忆及,却不太喜欢了,于是,他剪短头发并在眼神中加入超乎所及的果敢和知识。他乖张地奔闯过辛苦、翘首期待的年月,一会儿是好学生、好朋友,一会儿孤身一人又害羞,有时他又野性十足,在最初几场年轻人的狂饮欢宴上大声谈笑。他必须离开家乡了。之后他偶尔返乡,探望母亲时停留的时间也短之又短。他变了,长大了,穿着考究。他带着朋友、书本一起回去,每次带的都不一样。他走过那座老旧的花园,花园好小,面对心有旁骛的他竟然沉默了。他再也不曾研读石头与叶片上纷杂脉络的故事,再也没看见潜藏在蓝色鸢尾花秘密中的上帝与永恒。

安瑟姆先是中学生,然后是大学生;先戴一顶红色帽,然后是黄色便帽;唇上先是细毛,然后是青涩的胡须。他随身带着外国文字写的书籍,也带过一条狗,后来他胸前抱一个皮革书包,里头放着静静的诗,有时则是藏着古老智慧的抄本或是漂亮女孩的画像与信件。他回来了,在遥远的国度待过,并且曾以海上的巨轮为家。他又回来了,以年轻教师的身份,戴一顶黑色帽子和一副黑色手套,于是老邻居在他面前摘下帽子,称他为教授,尽管他还不是。他又回来了,身穿黑色衣服,身形瘦削,神情严肃,走在速度缓慢的车子后头,他的老母亲就躺在车上装饰过的棺椁内。从此,他更难得回家了。

安瑟姆现在在一座大城市里教导大学生,成为一位有名的教师。他走路、散步、起坐都和世界上的其他人没两样,穿戴上好的外套与帽子,态度严肃或友善,眼露勤奋,或偶有疲态,是绅士和学者,这正是他希望成为的那种人。现在他过得和童年结束时差不多,突然间他觉得时光飞逝,自己异常孤独、不满地在这个他持续观察的世界中立足。当教授并未使他真正快乐,一般老百姓和大学生对他毕恭毕敬,真没多大意思。一切好像已经枯萎,蒙上了灰尘,快乐再度遥不可及,通往快乐的途径看起来炎热、尘埃处处,而且很平凡。

这段时间安瑟姆常去一位朋友家,朋友的妹妹很吸引他。现在他不再轻易对漂亮的脸蛋动心,连这个对他来说也变得不同,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幸福快乐应该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到来,而不是普通得像每一扇窗户后面的任何东西。他非常喜欢朋友的妹妹,常常以为自己真的爱她。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走的每一步路,说的每一个字,都有自己的特色,别具一格,与她同行时,要找到与她一致的节拍并非易事。

晚上,安瑟姆偶尔会若有所思地在他寂静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听到空空的房间里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时,他会不由得想起女友,而与自己起很大的争执。她年纪稍长,他其实希望娶个年轻些的;她非常古怪,与她共同生活还得兼顾自己的研究野心,想来挺麻烦,因为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和研究有关的任何事情;此外,她身体不够强健,受不了社交以及节庆活动。

她最爱的生活是身边有花、音乐以及一本书之类,在孤单的寂静中等待着,看看有没有人来找她,任世界随自己的意思运转。有时候她温柔又敏感,所有的陌生人都让她伤心,动不动就珠泪双抛;之后又恢复容光焕发,安静优美,沉浸在寂寞的快乐之中。看到这情景的人会心想:想要给这位美丽古怪的佳人什么,还必须是对她而言别具意义的东西,可不容易哦!安瑟姆常想,她是爱他的,可他又常常觉得,她其实谁也不爱,只是对大家都很温和友善而已;除了安静度日,她对这世界一无所求。但他希望有不一样的人生,希望若他有个妻子,家中肯定要充满活力,有音乐流曳且高朋满座。

“伊莉丝,”他对她说,“亲爱的伊莉丝,这个世界要是能换个样子该有多好呀!如果一个有花、思想以及音乐的美丽世界就是全部的话,我只盼望一辈子与你相守,听你讲你的故事,分享你的想法。光是你的芳名就让我感到愉悦,‘伊莉丝’这个名字真美。可惜它究竟让我想起什么,我居然毫无头绪。”

“你明明知道,”她说,“蓝色的鸢尾花就叫伊莉丝。”

“是啊,”他压抑着情感回答,“我当然知道,光是这点就很美。每次我喊你的名字时,它好像另外在警告我什么,我不清楚是什么,但似乎与我模糊但重要的深层记忆有关,但我既不知也找不到它。”

伊莉丝对用手搓揉额头且一脸困惑的他微微一笑。

“每次都这样,”她细声细气地对安瑟姆说,“我闻一朵花的时候,我的心便随着花香和对一些极其美丽又珍贵的事物的怀念连在一起,以前曾有但现在遗失了的怀念。听音乐的情形亦同,偶尔则是诗歌——有个东西蓦然闪现,只有一瞬间,仿佛突然看见失落的故乡就在脚下的山谷,旋即消失,然后被彻底遗忘。亲爱的安瑟姆,我相信我们来到世间是为了理解、沉思、寻找以及倾听失落含糊的音调,我们真正的家乡就在那些音调的后面。”

“你说得多么好呀!”安瑟姆假意顺从她,同时感觉到胸中有一种近乎疼痛的跃动,仿佛那里有一个隐藏起来的指南针,指出他遥远的目标。但这个目标完全不是他想要实现的,这使他心痛,假设他怀有梦想追求美丽的童话,是否会赔上他的人生,这样做又是否符合他的身份和地位?

有一天安瑟姆先生结束了一场孤独之旅后返回家中,迎接他的只有冷清的教师宿舍。他觉得好冷、好抑郁,所以他跑去找朋友,思索着要求婉丽的伊莉丝嫁给他。

“伊莉丝,”他对她说,“我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了。你一直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我必须对你坦诚以告。我必须有一位妻子,否则我的人生空虚,没有意义。除了你,我还希望娶谁为妻呢,亲爱的鸢尾花?你愿意吗,伊莉丝?你会有花,要多少有多少,你会有最夺目的花园。你可愿嫁给我?”

伊莉丝静静地凝视他好久好久,她没有笑,也没有脸红,最后她用坚定的声音答复:“安瑟姆,你的问题并未让我太讶异,我很喜欢你,但从未想过成为你的妻子。看吧,我的朋友,我对我会成为他妻子的那个人要求很高,我的期待比大部分的女人都来得严苛。你许诺我花,心意可感。但我没有花也能活得好好的,少了音乐也行,必要时,这些我全部可舍下,其他东西亦可放弃。但假使我内心的音乐已不再是我心中的重镇,那我连一天都活不了。倘使我要和一个男人一起过日子,那他内在的音乐必须与我的和谐一致,他自己的音乐要很纯洁,能与我的一搭一唱,而这必须是他唯一的渴念。你做得到吗,朋友?这么一来,你大概不会继续出名,享有威望,你的屋子将安静非常,你额头上那些与我相识多年的皱纹,想必会再度冒出来。

“唉,安瑟姆,行不通的。瞧,你是非常在意额上皱纹的人,会因此心生烦恼;我的心与我的人,你喜爱并且觉得美好,但对你以及大部分的人而言,那只是一个精致的玩具罢了。唉,听我的吧,现在的日子于你而言是玩具,于我而言却是生活本身,如果你想与我厮守,那你也必须同样如此感受。现在所有你努力费心取得的,对我而言是玩具,如果要我为此而活,那无论是在理智上还是在情感上,我均难同意。我不会改变了,安瑟姆,因为我根据我心中的准则而活。你呢,能变成另一个人吗?你只有彻底地改变,我才可能当你的妻子。”

安瑟姆因为她坚定的意志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还以为她意志薄弱,只会游戏人间呢。他从桌上拿起一朵花,一不留心,沉默的当儿,花在他不安的手掌里被捏碎了。

伊莉丝温柔地拿走他手中的花——此举犹如一个严厉的谴责击中他的心——她忽然露出开朗亲切的微笑,好像出其不意地在黑暗中找到了一条路。

“我有个想法,”她红着脸轻声说道,“你会觉得这个主意很特别,看起来像一时兴起,但它绝非如此。你想不想听听看呢?你想不想接受由它来为你、为我做决定呢?”

安瑟姆不懂她的意思,定定地看着他的女友,苍白的五官尽是烦忧。她的微笑驯服了他,他于是恢复自信并且说“好”。

“我想交给你一项任务。”伊莉丝说,态度迅即转为严肃。

“说吧,你有资格这么做。”安瑟姆回应。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她说,“而且心意已决。你可以忍耐从我心里说出来,即使你不是马上了然于胸也不能讨价还价的话语吗?”

安瑟姆答应了。于是她边说边站起来,把手伸给他。

“你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每次你喊我的名字时,就觉得想起某个从前对你来说很重要,甚至是至高无上,而你却遗忘了的东西。这是一个暗号,安瑟姆,这个暗号这些年来把你引到我身边。我也相信,你的心中遗失也遗忘了这样一件重要而且至高无上的东西,为了能找到赐予你坚定的快乐,你必须重新唤醒那个东西。再见,安瑟姆!我和你握手,拜托你出发吧,去看看,能不能重新找出我的名字让你产生联想的记忆。等到你重新找到它的那日,我将愿意做你的妻子,与你同行至天涯海角,以你的愿望为愿望,再无其他要求。”

摸不着头绪的安瑟姆很惊愕,想要打断她,说这个要求乃一时兴起,但她明亮的眼睛提醒他遵守诺言,于是他沉默不语。他垂下眼帘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然后离去。

此生他曾经接过并且完成了几项任务,但没有一项如此奇特、重要,又如此让人气馁。一天又一天他四处奔波,思前想后,疲惫不堪,时不时对这项任务感到沮丧又愤怒,斥之为疯女人的一时兴起,过后又陷入沉思当中。他的内心深处似在反驳,一种极细微、隐晦的疼痛,像一种温柔至极、几乎不出声的警告。他心中的这个幽微声音说伊莉丝是对的,并且提出和她一模一样的要求。

可惜这项任务对这位学富五车的男人来说实在太难了,他要忆起早就忘怀的东西,他得从多年前就掉落在地面的蜘蛛网中重新抽出那唯一的金线,他应该用手抓住些什么,然后呈现给他的意中人。一切虚无得有若随风飘散的鸟鸣,又如听音乐时内心激起的些许喜悦或伤悲,比一个概念还要稀薄、易逝、不具体,比一场梦更微不足道,比晨雾更不确定。有时候他灰心得扔下一切,心情恶劣到打算放手,每逢这时,突然有像从远方花园来的微风吹拂他的面颊,呢喃着“伊莉丝”这个名字,十次或更多次,悄悄地却又轻松写意,犹如有人在一根拉紧的弦上试音。

“鸢尾花,”他轻声说道,“伊莉丝。”每每轻声念叨这个名字时,他的内心总会被触动,带着些微的疼痛,好似在一座老旧废弃的房子里,明明没有人开门,但有风带动百叶窗嘎吱作响。他重新检视着他以为自己悉心整理过、放在心上的回忆,骤然间奇特又诧异地发现,他回忆的珍宝比他曾经想过的要小得多,当他回首去看那些彻底消失的时光时,发现上面空空如也,犹如无法形容的扉页。他发觉他得花很多工夫,才能清楚地勾勒出他母亲的形影;他少年时年复一年热烈追求的女孩,他完全忘了她的名字;他想起一条狗,是他念大学时一时兴起买的,有一段时间狗儿与他同住,可他竟然花了几天时间才想起狗儿的名字。

这可怜的男人痛苦万分,越来越悲伤、害怕,因为他看出他的人生在流逝后空无一物,而且也将不再属于自己。他不认识自己的人生,与它毫无干系,好像靠死记学东西,要很辛苦才有办法把枯燥的碎片拼凑起来。他开始写下他重要的经历,希望时光一年一年倒流,好让他重新掌握那些经历。但他有哪些重要经历呢?是当上教授吗?是曾经做博士、大学生、中小学生的时候吗?还是他有一次,记不清何时了,喜欢上这个或那个女孩的一段时日吗?他惊骇地仰望:这叫哪门子人生,只有这些呀?他敲打额头,怪笑了起来。

时间不曾停下脚步,之前它从未跑得如此迅捷、毫不留情!已是一年过去,他似乎还站在彼时他离开伊莉丝的同一地点。但他在这段时间转变颇多,除他之外,每个看见他的人都看得出来,同时心中了然。他既变老了,也变得年轻了,朋友们几乎都快不认识他了,有人发觉他精神涣散,情绪不稳还很怪异,他因而有了“怪物”的绰号。真是不太妙,大伙儿推测,恐怕和他长年单身有关吧。

有时他忘了职责所在,使得学生枯等许久;有时他若有所思在街上漫步,暗中沿着房子移动步伐,那件破烂的外套在碰到墙角的突出物时扬起灰尘。有些人认为他开始酗酒了。有时他讲课讲着讲着顿住了,尝试思考什么,不经意间露出的天真笑容征服了大家,谁都没见过他这种表情,而且他的声音不知怎的还充满了温暖与打动人心的东西,在他继续讲课后,许多学生被他深深感染。

这场不抱希望的漂泊追逐着多年以来的香味与消失的痕迹,于他而言早就有了新的意义,但他自己仍未觉知。他频繁地感觉到,在他至今称为记忆的东西的背后,还藏着别的回忆,类似一面绘着图的古旧墙壁,老图画后面还有更古老的,只不过一度被新画上去的图盖住而休眠了。他想要想起什么?一座城市的名字之类,他曾经在那儿旅行了一天,或者想起一位朋友的生日,又或者想起什么都好。他现在开采出一小块废料般的往昔,打洞钻过去后,又忽然想起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好像有一阵气息扑面而来,像四月清晨的一阵风,又或者是九月起雾的日子。

有时,他闻到一股香味,尝到一种味道,在皮肤上、眼内、心上感觉到某种模糊的温柔,他于是慢慢会意过来:那必然是从前的某一日,蓝色,温暖,或者有些凉意,灰蒙蒙;或者随便哪一天,这一日的本质落入他体内,成为驻留的模糊回忆。他清楚感受并嗅闻到的春天或冬天,在真实的往昔中遍寻不着,它们既无名姓,亦无数字,也许是大学时代,也许是仍在摇篮里的时候,但那气味仍在。当他感受到时他觉得体内有了生气,但他还是不知那是什么,说不出它的名字,也无法确定其样态。有时候他以为,这些关于人生的记忆足以返回一个先前存在的往昔,虽然他思及此时会微微一笑。

安瑟姆在漫无目的中徒步旅行,穿越记忆深渊时有很多发现,他发现很多令他感动、攫住他心灵的东西,也有很多骇人的东西,但有一样他没找到,那就是“伊莉丝”这个名字之于他的含义。

有一回他遍寻不着而深感苦恼时,他重新造访了他的老家,又看见了森林与巷陌、小路和篱笆,站在童年的花园里,他觉得心中波涛汹涌,往日如梦缠绕着他。他满怀忧伤静静地返回,请了病假,送走每一个对他有所求的人。

但有一个人依旧来了,是他的朋友,自从他向伊莉丝求婚后就不曾再见过的友人。他来,看见乏人照料的安瑟姆在其郁闷的小室内坐着。

“站起来,”朋友对他说,“跟我走吧,伊莉丝想见你。”安瑟姆听到他说的话后立马跳了起来。

“伊莉丝!她怎么啦?噢,我知道,我知道!”

“是的,”朋友说,“快去!她要死了,她已经病了好久了。”

他俩急匆匆地赶去伊莉丝家,见她躺在卧榻上,瘦削得像个孩子,当她抬眼看到安瑟姆时,脸上顿时有了光彩,因病容显得特别大的眼睛绽放出了明亮的光。她伸向安瑟姆的手苍白细瘦似孩童,安瑟姆握住她的手,仿佛将一朵花握在自己的手中。

“安瑟姆,”她说,“你生我的气吗?我交给你一项艰难的任务,但我知道你始终没有放弃。继续找,走上那条路,直到你抵达目的地为止!你以为是为了我才去的,但其实这是为了你自己,你明白吗?”

“我预感到了,”安瑟姆说,“现在我知道,那是一条漫长的路。伊莉丝,我早就想折返了,但我找不到回头路,我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笑吟吟、宽慰地注视着他愁苦的眼睛,他俯身拉着她细瘦的手哭泣良久,泪水沾湿了她的手。

“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讲话的声音好像跌入回忆,“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你得问自己。你这辈子寻找过很多东西,你追求荣誉、快乐以及知识,还追求过我,你的小伊莉丝。这些全都只是漂亮的景象,将和我不得不离开你一样弃你而去。我也同样经历过,我也一直在寻找,总是能找到漂亮可爱的景象,但最终它们总是会脱落并且离去。现在我不认得任何景象了,我不再寻找,我要回家了,我离那儿只剩下一小步要走,然后我就在故乡了。你将也会往那里去,安瑟姆,在你的额头上将再也不会出现皱纹了。”

她的脸此时已毫无血色,安瑟姆绝望地大叫:“噢,等等,伊莉丝,不要走!给我一个信号,不要让我完全失去你!”

她点了点头,然后把手伸向一旁的一个玻璃容器,给了他一朵刚开的蓝色鸢尾花。

“这儿,拿着我的花——鸢尾花,别忘记我。寻找我,寻找鸢尾花,然后你就会回到我身边。”

安瑟姆一边哭着接下那朵花,一边哭着与她道别。在这之后,等朋友再送消息来时,他又去了一趟,帮忙用花朵装饰她的棺木,并葬入土中。

在这以后他的人生崩溃了,他认为不可能继续织这条线。他丢下一切,离开城市与学校,从此下落不明。有人在这里或那里看到过他,他曾经在故乡露过面,倚在老花园的篱笆上,但若有人问起他的近况,想得到答案时,他就跑开,失踪了。

他依旧喜欢鸢尾花,每当他看见它们,便弯下身去,目光落在它们的花萼上,所有过往与未来之气息与预感,似乎悄悄地从蓝色的土壤中显露出来,直到他因愿望不得实现而感到悲伤而离去时方止。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一扇半开的门旁边,听到门后有亲切的秘密在呼吸,当他正想着,现在他必须得到并实现一切时,门就关上了,冷风轻轻吹过他的寂寞。

梦中他的妈妈和他说话,好多年了,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近看母亲,把她的模样和脸蛋看得一清二楚。有时是伊莉丝和他说话,他醒来时,耳畔仍有萦回,为此他整日思索。他走遍全国,没有固定的住处,到哪里都是陌生人。他在空屋里睡觉,在森林里过夜,吃面包或者吃莓果,喝酒或者喝灌木叶片上的露水;这些他过后即忘。许多人当他是傻瓜,不少人以为他是巫师,很多人怕他,很多人嘲笑他,很多人爱他。他学会与儿童为伍,加入他们奇奇怪怪的游戏中,与一根折断的树枝、一颗小石子说话,这些他以前压根儿不会做。冬天与夏天从他身边走过,他观看花萼、小溪以及湖泊。

“景象,”偶尔他自言自语,“一切都只是景象。”

但他在自己的内心感受到一种本质,他明白那不是景象,于是他跟着它,他体内的那个本质会和他对话,是伊莉丝的声音、妈妈的声音,是慰藉与希望。

神奇的事与他邂逅,但并未使他感到惊异。有一次他在雪中走过冬天的大地,胡子上结了冰。雪中有一株细瘦的鸢尾花,开出一朵美丽孤寂的花,他望过去然后笑了,因为此刻他辨识出伊莉丝一而再,再而三提示他的东西。他重新辨识出童年做过的梦,在金色的木栅间看见浅蓝色的脉络,它们清楚地引向花朵的秘密与花心,他知道那儿有他在寻找的东西,那个本质就在那里,它不是景象。

他再与提示相逢,梦引领着他,于是他来到一间小茅舍,那里有小孩,他们给他牛奶喝,他陪他们玩,他们讲故事给他听,告诉他森林里烧制木炭的可怜人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有人看见了一千年才打开一次的鬼门现在正大敞开着。他专注地听,并朝这个可爱的画面点点头,然后继续赶路。一只鸟在他前面的赤杨灌木上唱歌,甜美的声音宛如逝去的伊莉丝。他跟着它,它不停地飞呀,跳呀,飞过小溪,飞进森林深处。

当鸟儿沉默下来,再也听不到也看不到它时,安瑟姆停步四下张望。他发现自己位于森林里的一座山谷中,绿色的阔叶下有一条安静的水流,此外一片寂静,好像在等待着什么。那只鸟在他胸中继续唱着,歌声妩媚,催促他接着走,直到他站在一块岩壁前为止。岩壁上长满了苔藓,中间开了一个裂口,又窄又小的裂口可通往这座山的内部。

裂口前坐着一位老人,看到安瑟姆走过来,他站起来喊:“回去!这是鬼门,进门去的人还没有谁再出来过。”

安瑟姆仰头望着那扇岩石大门,看见山的深处有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蓝色小径,小径两侧有紧密排列的金色圆柱,小径通往内部的下坡路,像一朵巨大无比花朵的花萼笔直下降。

他胸中的鸟儿鸣啭,走过守卫身边进入裂口,穿过金色的圆柱,走进内部那个蓝色的秘密所在。是鸢尾花,他钻进花心,是妈妈花园里的鸢尾花,他踮着脚踏进蓝色的花萼,当他默默迎上金色的黄昏时,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知识刹那间全数归返,他感觉到他的手又小又软,耳畔传来熟悉的爱之声,金色的圆柱闪闪发光,和童年时的春天他听过的、闪亮过的一样。

他的梦也回来了,还是他小男孩时做过的梦,他往下走近花萼,他身后整个景象都跟着一起走,一起滑行,共同坠入藏在所有景象后面的秘密之中。

安瑟姆轻轻地唱起歌来,他的小径悄悄地沉入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