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い蝋燭と人魚

一

美人鱼不仅生活在南方的海里，也生活在北方的海里。

北方的大海一片蔚蓝。有时候，美人鱼会爬到岩石上，一边休息，一边眺望四周的景色。

清冷的月光从云间流泻下来，照耀着大海的波浪。无论望向哪边，都是无边无际的、汹涌澎湃的波涛在连绵起伏。

多么寂寞的景色啊！美人鱼心想。这些美人鱼，相貌上同人类并没有什么差别。比起鱼类，或者深海中的那些粗鲁的海兽，无论是心灵，还是容貌，美人鱼都是多么像人类呀。尽管如此，美人鱼却不得不和鱼类、海兽们一起，生活在冰冷、黑暗、阴郁的大海中，这究竟是为什么？

在漫长的岁月里，美人鱼没有可以谈话的伙伴，一直向往着明亮的海面，就这样度送着时光。想到这些，美人鱼悲伤极了。于是，每当月光明亮的夜晚，她经常浮到海面上，在岩石上一边休息，一边浮想联翩。

“人类居住的城镇非常漂亮。我听说，比起鱼类、兽类来，人类更有人情味，更温柔善良。我们虽然和鱼类、海兽住在一起，但我们其实更接近人类。如果在人类中间生活，应该不至于过不下去的。”美人鱼思考着。

这是个美人鱼女子，而且已经怀孕了。她想，自己在这个寂寞的、没有谈话伙伴的、蔚蓝的北方大海里生活了太久太久，已经不再奢望明亮的、热闹的地方，可是至少不要让即将降生的孩子，再去体会如此悲伤、如此孤独无依的滋味。

和孩子分别，独自在大海里寂寞地生活，再也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事了。但是，无论孩子在什么地方，只要孩子过得幸福，就是自己最大的快乐了。

听说人类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他们绝对不会欺负和折磨可怜的、无依无靠的生灵。还听说，人类一旦抚养幼儿，决不会半途抛弃。庆幸的是，我们不仅容貌和人类相似，腰部以上的身体也同人类一模一样——就连鱼类和海兽的世界，我们都能够生存下来，那么，在人类的世界里，我们肯定不至于活不下去。况且，只要人类肯抚养这个孩子，他们决不会无情地抛弃她。

美人鱼如此这般地思考着。

至少要让自己的孩子在热闹的、光明的漂亮城镇里长大。出于这样的心情，美人鱼女子决定将孩子生在陆地上。这样做的话，虽然自己再也见不到亲生骨肉，但孩子可以和人类在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遥远的海岸那边，小山上神社里的灯火在波浪间隐约闪烁。这天夜里，为了生下孩子，美人鱼女子穿过冰冷黑暗的海浪，朝陆地方向游来。

二

海岸上有一个小镇，镇上有各种各样的商店。神社所在的小山的山脚下，有一间蜡烛店。

蜡烛店里住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老爷爷制作蜡烛，老奶奶在店里卖。镇上的人和附近的渔夫参拜神社时，都会到蜡烛店买了蜡烛再上山。

山上生长着松树，神社就坐落在松林间。海风吹在松树梢头，一天到晚呼呼地发出松涛声。而且，每天晚上，献给神社的蜡烛摇动着光影，明灭不定，从遥远的海面上都可以看到火光闪烁。

一天夜晚，老奶奶对老爷爷说：“我们能养家糊口，全依赖神明的恩赐。如果山上没有神社，蜡烛就卖不出去。我们应该到山上参拜一下，感谢神明。”

老爷爷答道：“确实，你说得对。多亏了神明保佑，我每天都在心里感恩，可是活儿太多，没空上山参拜。幸亏你想到了。你去参拜的时候，也替我好好谢谢神明。”

于是，老奶奶蹒跚地走出家门。那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外面像白天一样明亮。老奶奶参拜完神社，下山的时候，看到石头台阶下有一个小宝宝正在哭泣。

“可怜的孩子，谁把她丢在了这里？奇怪，偏偏我回家的时候，让我遇见了，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哪？我要是不管，神明肯定要惩罚的。一定是神明知道我们夫妻没有孩子，才把这孩子赐给我们。回家以后，和老头子商量一下，抚养这孩子吧。”老奶奶心里寻思着，把小宝宝抱了起来。

“噢，真可怜，真可怜。”一边嘟囔着，老奶奶把小宝宝抱回了家。

老爷爷正在家里等着老奶奶，却见她抱回来一个婴儿。听老奶奶一五一十讲完，老爷爷说：

“没错，这一定是神明赐给我们的孩子。我们要好好爱护她、养育她，不然神明要惩罚的。”

于是，老夫妇决定抚养小宝宝。这是一个女孩子，下半身却并不是人的模样，而是鱼的身体。老爷爷和老奶奶心想，这一定是传说中的美人鱼。

“这不是人类的孩子呀……”老爷爷看着小宝宝，有点儿困惑。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就算不是人类的孩子，看她的脸蛋，多么温和、多么可爱的女娃娃啊。”老奶奶说。

“就是，有什么关系呢？这是神明赐给我们的孩子，我们好好养育吧。孩子长大了，肯定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好姑娘。”老爷爷也说。

从那天起，老夫妇精心地养育小宝宝。孩子渐渐长大了，她的黑眼睛又大又亮、晶莹清澈，她的秀发光泽艳丽。小女孩长成了一个伶俐乖巧、温柔美丽的姑娘。

三

美人鱼姑娘长大以后，因为自己的模样异于常人，感到难为情，不肯在人前露面。可是只要见过姑娘一眼的人，都会为她的美貌大吃一惊，甚至有人为了见姑娘一面，特意来店里买蜡烛。

老爷爷和老奶奶都说：“我家的女儿腼腆害羞，不愿意出来见人。”

老爷爷在里屋勤勤恳恳地制作蜡烛。美人鱼姑娘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如果在蜡烛上画画，大家一定会喜欢。她把这个主意讲给老爷爷听，老爷爷回答说，那就试试看，你喜欢什么，就画什么吧。

于是，姑娘在白色的蜡烛上，用红颜料画上了鱼、贝壳、海草等花纹，她从未学过画画，却画得无比美妙。看到这些画，老爷爷惊讶极了。画里面蕴藏着一种奇妙的力量和美，不管是谁，一见到这些画，就会想要买下蜡烛。

“难怪画得这么好。这不是人画的，是美人鱼画的嘛。”老爷爷对老奶奶感叹道。

那之后，从早到晚，无论是小孩子还是大人，都嚷着“我要有画儿的蜡烛”，络绎不绝地来店里买蜡烛。果然，画上了花纹的蜡烛，得到了人们的喜爱。

于是，一种奇妙的说法出现了。据说，给山上的神社献上花纹蜡烛，再把燃烧后的蜡烛头带在身上，那么出海的时候，无论遇到多大的暴风雨，也绝对不会发生船毁人亡的灾难。——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说法被人们口口相传。

“神社是祭祀海神的，咱们献上漂亮的蜡烛，神明一定会高兴的。”小镇上的人们说。

由于大家抢着买花纹蜡烛，蜡烛店里，老爷爷从早到晚拼命地制作蜡烛，美人鱼姑娘则在一旁忍着手疼，努力地用红颜料在蜡烛上绘画。

“我长得和人类不同，两位老人家却疼爱我，把我抚养大，我绝对不可以忘记他们的恩德。”姑娘想着，乌黑的大眼睛湿润了。

花纹蜡烛的故事传到了远处的村子。于是，远方的船员和渔夫们，为了得到一截献给神明的、烧剩下的花纹蜡烛头，特意从远处赶来。他们买了蜡烛，爬上小山，参拜了神社，将蜡烛点燃后献给神明，等蜡烛烧得剩下短短一截，再把蜡烛头捧回去。因此，山上的神社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是灯火不绝。尤其是夜晚，从海面上就可以望见美丽的灯光。

“真是慈悲的神明啊。”人们交口称颂。这座小山忽然变得声誉鹊起。

神明的美名在世间流传，可是，没有一个人想到专心致志在蜡烛上作画的姑娘，也没有一个人觉得姑娘令人同情。

姑娘疲惫极了。月光明亮的夜晚，姑娘有时会从窗口探出头来，含着眼泪，恋恋不舍地凝望着那遥远的、蔚蓝的北方大海。

四

有一天，从南方来了一个商贩。商贩来到北方，想要找寻些稀罕物品，运到南方卖了赚钱。

或许商贩是从别处听说的，也或许他某天见到了美人鱼姑娘，看出她并非真正的人，其实是世上罕见的美人鱼。总之，这一天他偷偷来到老夫妇的家，瞒着姑娘，向老夫妇提出，愿意出大价钱买下美人鱼。

一开始，老夫妇不肯答应。这个女儿是神明的恩赐，怎么可以卖掉？如果卖掉女儿，是要遭报应的。商贩被拒绝了一次，拒绝了两次，却依然不死心，几次三番地找上门。

这一回，他装作诚心诚意的模样，对老夫妇说：

“自古以来，美人鱼就是不祥之物。如果不赶紧摆脱她，一定会有祸事发生。”

终于，老夫妇相信了商贩的话。况且，这么做还可以得到一大笔钱，他们被金钱蒙住了心窍，答应将姑娘卖给商贩。

商贩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他说，过几天就来接美人鱼姑娘。

当姑娘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是多么震惊啊。想到要离开家园，到千里之外、陌生又炎热的南方去，腼腆温柔的姑娘害怕极了。她哭泣着恳求老夫妇：

“我会好好干活儿的，干多少活儿都行。求求你们，不要把我卖到陌生的南方去。”

然而，老夫妇的心肠已经变得如同魔鬼，无论她怎么恳求，他们都无动于衷。

姑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拼命地在蜡烛上作画。可是，即使看到这样的情景，老夫妇也既无同情，也不怜悯。

这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姑娘独自听着波涛声，想到自己的前途，悲伤不已。忽然，她觉得远处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连忙从窗口向外望去。可是，只有无边无际的月光，照耀在深蓝色的大海上。

姑娘又坐回去继续画蜡烛。就在这时，屋外吵闹起来，原来这天晚上，商贩终于要来带走姑娘了。他的车上装了一个嵌着铁栅栏的四方形大笼子，这笼子曾经装过老虎、狮子和豹子之类的猛兽。

这么温柔善良的美人鱼，也被当作海里的兽类，与老虎狮子一样对待。如果姑娘看到笼子，她会受到怎样的惊吓啊。

姑娘还不知道这一切，只是低头画画。这时，老爷爷和老奶奶走了进来，说：“好了，你该动身了。”说完，就要把姑娘带出来。

姑娘受到催促，来不及把手里的蜡烛画完，就把它们都涂成了红色。

作为悲伤的纪念，姑娘留下了两三根红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