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踊りのはじまり

闪闪发亮的云彩横亘在西面的天空，像一层层褶皱延绵不绝。夕阳从云缝里洒下光辉，红彤彤地斜照在苔原上。芒草仿佛白色的火焰，灿灿地摇动着。我感到疲惫，便在此处睡下，却听见呼呼吹过的风声渐渐变成了人语。随即，那声音讲述起北上山地和原野上的鹿舞的真正精魂。

当这片土地还覆盖着高高的杂草和黝黑的森林时，嘉十就和祖父他们一起从北上川东面迁徙过来，开垦了小块田地，种上了粟米和稗子。

有一次，嘉十从栗子树上掉下来，摔伤了左膝盖。当时，人们一旦生病，总是到西山的温泉那里，搭一个小棚子住下，慢慢疗养。

于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嘉十出发前往温泉。他背着干粮、大酱和饭锅，腿还有点跛，慢悠悠地走在满目银色芒草穗的原野上。

走过几条小溪流和几片小石子荒原，山脉的轮廓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山上的树木也变得清晰可见，看上去仿佛一株株桧叶金藓一般。夕阳西下，苍白的阳光闪闪地照在十几株绿油油的赤杨树梢上。

嘉十坐到草地上，扑通卸下背上的行李，拿出橡子面混着粟米面做成的团子，吃了起来。芒草一丛丛、一簇簇地生长着，无边无垠地布满了原野，荡漾起雪白闪亮的波浪。嘉十一边吃着团子，一边想道，赤杨树那黑黝黝的树干，笔直地矗立在芒草丛，实在是刚劲得很。

不过，可能是他刚才走路太费力了，还吃不下多少东西。结果，橡子面团子剩下一块，也就是橡子果实那么大。

“这一块给鹿吃吧。喂，鹿啊，来吃喽！”嘉十自言自语，把团子放在了梅花草的白色花朵底下。然后，他又背起行李，慢慢地继续向前走。

可是，走了一小段路，嘉十忽然发现毛巾落在了刚才休息的地方，于是连忙回去找。黑黝黝的赤杨树看上去就在眼前，走回去应该根本不算什么。

然而，嘉十蓦地站住了。

因为，他分明感觉到了鹿的气息。

鹿少说有五六只，它们伸长了湿润的鼻子，安静地迈着步子。

嘉十小心翼翼地不碰到芒草，踮起脚尖踩着苔藓，悄悄走近鹿群。

的确，鹿找到了刚才的橡子面团子。

“呵，鹿们这么快就找来了。”嘉十把笑声憋在喉咙里，自言自语道。他弯下腰，蹑手蹑脚，缓缓地靠近。

从一簇芒草后面，嘉十悄悄探出头，顿时吃了一惊，又缩了回去。刚才的草地上，六只鹿围成了一个圈，正骨碌骨碌地转圈奔跑。嘉十屏住呼吸，从芒草缝里偷偷张望。

太阳正好悬挂在一棵赤杨树顶上，树梢发出奇异的青光，仿佛是一动不动伫立着的、俯视鹿群的青色动物。每一根芒草穗都闪耀着银光，这一天的鹿群，皮毛也格外美丽。

嘉十非常高兴，轻轻地单膝触地，入迷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鹿群围了一个大圈，骨碌骨碌地转动。不过，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每只鹿的注意力都在大圈的中央。证据便是，它们的脑袋、耳朵和眼睛都朝向那里，而且时不时地，它们摇摇晃晃地离开大圈，朝中央迈上两三步，仿佛被谁拉过去似的。

当然，嘉十的那块橡子面团子就放在大圈中央，但吸引鹿群频频凑上前的，却绝不是团子，而是呈L形落在旁边草地上的、嘉十的白毛巾。嘉十用手轻轻扶住受伤的腿，在苔藓上坐了下来。

42

鹿群的奔跑渐渐慢了下来，大伙儿轮流伸出一条前腿，朝圆圈中央探去，仿佛马上就要冲过去。接下来，鹿们似乎吃了一惊，又把前腿缩了回去，笃、笃、笃，继续安静地奔跑起来。悦耳的蹄声一直传到原野上黑土的最深处。然后，鹿群停止了转圈，都聚到毛巾的一侧站住了。

忽然，嘉十觉得耳朵里吱吱作响，身体也哆哆嗦嗦地发起抖来。鹿群的情绪仿佛随风摇动的草穗似的，一波波地传了过来。

嘉十实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他分明听到了鹿群的说话声。

“那么，我过去看看吧。”

“不行，危险！再观察一下。”

——嘉十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上一回，狐狸的嘴就被炸碎了，那可就完蛋了。有橡子面团子就行了。”

“对啊，就是。”

——他还听到这样的对话。

“或许是个活物呢。”

“唔，有的部位确实像个活物。”

——还有这样的对话。

这期间，终于有一只鹿似乎下定了决心，挺直了后背，离开大圈，朝正中央走去。

大伙儿都停下脚步，望着这只鹿。

前进中的鹿尽力伸长脖颈，四条腿绷得紧紧的，缓缓地凑近毛巾。突然，它猛地蹦起来，一溜烟地逃了回来。旁边的五只鹿也四下奔逃，直到看见第一只鹿已经停步，才终于放下心来，慢吞吞地回来，围在第一只鹿跟前。

“怎么样？那个又白又长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个皱巴巴的东西。”

“那就不是活物。大概是蘑菇之类的吧，可能还是个毒蘑菇。”

“不对，不是蘑菇。还是个活物。”

“是吗？活物的话，又有皱纹，那就是老了。”

“嗯，是个老哨兵吧，哈哈哈。”

“嘿嘿嘿，白乎乎的哨兵。”

“哦，哈哈哈，白乎乎的哨兵。”

“这一回，我去看看。”

“去看看吧，没事的。”

“不会被咬住吧？”

“不会，别担心。”

于是，又有一只鹿缓缓地走了过去。另外五只鹿站在原地，一边轻轻地甩着头，一边望着它。

前行的那只鹿时而露出害怕的表情，四条腿并在一起，后背也拱了起来，然后又伸展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终于，它来到了距离毛巾只有一步之隔的地方，尽力伸长脖子，嗅着气味。突然，它一下子跳起，逃了回去。大伙儿也吓了一大跳，一齐奔逃，看到这只鹿已经停下脚步，这才放下心来，五颗脑袋都凑到这颗脑袋旁边。

“怎么样？为什么逃回来？”

“那东西会咬我们吗？”

“那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是白色的，还有蓝色，两种花色。”

“什么味道，味道呢？”

“味道像柳树叶一样。”

“那么，会不会喘气？喘气吗？”

“唔，这个倒没注意。”

“这一回，我过去看看。”

“去吧。”

第三只鹿也同样缓缓地走上前。这时，一阵轻风吹过，毛巾动了一动，前行中的鹿吃了一惊，立刻停了下来。围观的那几只也吓了一跳。不过，第三只鹿总算又镇定下来，继续慢慢前进，终于把鼻尖伸到了毛巾上。

另外五只鹿面面相觑，轻轻点头。就在这时，第三只鹿忽然前腿上扬，一跃而起，逃了回来。

“为什么逃回来？”

“太吓人了。”

“那东西喘气吗？”

“唔，倒是没有喘气的声音。好像也没有嘴。”

“有脑袋吗？”

“这倒不清楚。”

“那么，这回我去看看吧。”

第四只鹿走了过去。当然，这只鹿也小心翼翼，不过它一直走到了毛巾跟前，毅然把鼻子凑到毛巾上。就在这时，它突然急急地缩回去，一溜烟地跑了回来。“哦，好软和呀。”

“像软泥那样吗？”

“不是。”

“像草那样吗？”

“不是。”

“像萝藦种子上的绢毛那样吗？”

“噢，比那个稍微硬一点。”

“是什么东西呢？”

“总之是个活物。”

“应该是的。”

“对了，毛巾上还有汗味儿。”

“我也过去看看。”

43

第五只鹿同样也是缓缓前进。这只鹿好像很喜欢开玩笑，它把头贴到毛巾上，随即露出怀疑的表情，扑棱甩了甩头。围观的五只鹿都跳了起来，哈哈大笑。

第五只鹿很得意，伸出舌头舔了舔毛巾，顿时吓了一跳，大张着嘴巴，耷拉着舌头，风一般地跑了回来。大家非常吃惊。

“怎么，怎么，被咬了吗，疼不疼？”

“唔唔唔。”

“舌头掉下来了吗？”

“唔唔唔。”

“怎么了，怎么了，你还好吗？喂。”

“啊，哎哟，舌头总算缩回来了。”

“那东西什么味儿？”

“什么味儿也没有。”

“是活物吗？”

“看不出来。这回你去看看吧。”

“噢。”

最后一只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大伙儿轻轻甩动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上前的那只鹿歪着脑袋，嗅了一会儿毛巾，似乎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一下子把毛巾叼了回来。这下子，鹿群轻快地蹦跳起来。

“噢，太棒了，太棒了！把这家伙弄过来，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家伙一定是个干透了的鼻涕虫。”

“好了。我们唱歌跳舞吧！”

第六只鹿走到鹿群中唱起歌来，大伙儿骨碌骨碌地围着毛巾转起圈来。

“原野的中央，有个好东西，

呜啊呜啊，橡子面团子。

橡子面团子，香香甜甜，

旁边趴着个，什么东西？

白乎乎的哨兵，让人担心，

白乎乎的哨兵，软软塌塌。

不哭不闹，不吼不叫，

瘦瘦长长，皱皱巴巴，

嘴在哪里，有脑袋吗？

一只鼻涕虫，都干透啦。”

鹿们奔跑跳跃，转着圈舞蹈，时不时地，它们像风一样冲到毛巾跟前，用角去顶，用脚去踩。嘉十那可怜的毛巾沾满了泥土，还破了好几个洞。

鹿群的转动渐渐缓慢下来。

“哎，我们把团子吃了吧。”

“哎，蒸好的团子。”

“哎，圆圆的团子。”

“哎，香香的团子。”

“哎，呜啊呜啊。”

“哎，吃吧！”

接下来，鹿们四下散开，又聚到团子旁边，把橡子面团子围了起来。

从第一只上前查看毛巾的鹿开始，鹿们轮流咬了一口团子。到了第六只鹿的时候，只能勉强吃到豆粒大小的团子了。

然后，鹿们又围成一个大圈，骨碌骨碌、骨碌骨碌地奔跑起来。

嘉十聚精会神地看着鹿群，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鹿，真想现在就冲出去一起跳舞。但他一转眼看到了自己的大手，心想“不行呀”，于是又屏住了呼吸。

此时，太阳正好挂在赤杨树梢的中间，放出泛黄的光芒。鹿群的转动再次慢了下来，它们面面相觑，急促地点头，最后面朝太阳排成一列，仿佛朝拜太阳似的，笔直地站立着。

这情景真是如梦如幻，嘉十看得入了迷。

站在最右端的鹿低声唱起来：

“赤杨树，

叶子绿油油，

太阳挂在树梢后，

光辉长久。”

听着那水晶笛一般的歌声，嘉十闭上眼睛，不由得颤抖起来。右边第二只鹿突然一跃而起，像波浪一般跳跃着，穿过鹿群的缝隙。时不时地，它朝着太阳的方向低下头。奔跑了一会儿，它回到自己的位置，立刻停下了脚步，唱道：

“赤杨树，

背负着太阳，

闪闪发亮，

像铁镜子一样。”

听了歌声，嘉十也向着伟大的太阳和赤杨树朝拜起来。这时，右边第三只鹿频频地抬头低头，唱起歌来：

“太阳落下，

赤杨树梢，

芒草芒草，

银光闪耀，

银光闪耀。”

的确，满目芒草就像燃烧着的雪白火焰。

“银色的芒草丛，

赤杨树挺立如松，

树影长长，

映在草丛中。”

第五只鹿深深地低下头，自言自语似的唱道：

“银色的芒草丛，

暮色匆匆，

苔原之上，

蚂蚁也没了影踪。”

这时，鹿们都垂下了头。片刻之后，第六只鹿飒然昂首，唱道：

“银色的芒草底下，

悄悄地，

梅花草绽放了白花，

多么可爱，

纯洁无瑕。”

接着，鹿群发出了短笛般的鸣声，跳跃起来，激烈地转着圈。

寒风呼呼地从北方吹过来，赤杨树闪闪发光，的确像破碎的铁镜子，甚至让人觉得，树叶间的摩擦会发出锵锵的声响。芒草穗仿佛也加入了鹿群，一起唰唰地舞动着。

嘉十完全忘记了自己和鹿的不同，大叫着“噢，哎哟，哎哟”，从芒草丛后面跳了出来。

鹿群大吃一惊，高扬起前腿竖立起来，随即像被疾风吹动的树叶似的，斜着身子逃走了。它们分开芒草的银色波浪，弄乱了夕阳流泻的光芒，跑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鹿群经过之处，芒草仿佛平静湖面上的水纹，久久地闪耀着银光。

嘉十露出了一丝苦笑，捡起沾满泥土、有了破洞的毛巾，向西迈开了脚步。

后来，在苔原的夕阳中，我从过路的秋风那里，匆匆听到了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