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夜晚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474 字 约 15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19世纪文学

骑兵中士瓦拉儒获准休假一个星期,可以到他姐姐帕杜瓦太太家里去度过。瓦拉儒在雷恩(2)驻防,日子过得很愉快,由于手头的钱已经花完,和父母的关系又不好,便写信给了他的姐姐,告诉她说,他可以把他一个星期的自由奉献给她。这决不是说他特别喜爱帕杜瓦太太,一个虔诚的、好教训人的、动辄生气的小个子女人,而是因为他需要钱,非常需要钱;在他的记忆中,他所有的那些亲戚中间,只有帕杜瓦家他还从未去勒索过。

瓦拉儒老爹,从前在昂热(3)搞园艺,现在已经退休,早已不给他这个无赖儿子钱,并且有两年没有来看他。他的女儿嫁给了帕杜瓦,以前是财政管理机构的职员,刚被任命为瓦讷(4)的收税员。

瓦拉儒从火车上下来以后,让人带到了他姐夫家里。他看到他的姐夫在书房里正在和几个郊区的布列塔尼(5)农民争论什么事情。坐在椅子上的帕杜瓦站起来,隔着放满文件的桌子伸过手来,轻声说:“请随便坐,我一会儿就好了。”随后他又坐下,继续他的争论。

一个夜晚

农民们根本听不懂他的解释,收税员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他讲的是法语,对方讲的是布列塔尼土语,而替他们做翻译的办事员仿佛谁的话也听不懂。

他们争论了很久很久。瓦拉儒注视着他的姐夫,一面心里在想:“这个傻瓜!”帕杜瓦大概近五十岁;他是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行动迟缓,汗毛丛生,两道弓形的浓眉就像两个用眉毛织成的拱顶遮盖在眼睛上。他戴着一顶镶着金色花边的天鹅绒无边软帽,眼神无精打采,就像他干任何事情一样没有一点儿精神。他的话语,他的姿势,他的思想,全都是软绵绵、懒洋洋的。瓦拉儒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个傻瓜!”

他呢,他是一个大叫大嚷、喜欢吵闹的人;对他来说,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咖啡馆和妓女。除了这生活中的两极之外,他什么也不懂。他整天吹吹大牛,吵吵闹闹,鄙视所有的人;出于无知,他对整个世界都不屑一顾。在他说“妈的,够味儿!”时,那一定是他在表达他的智力所能表达的最高级赞叹。

帕杜瓦终于打发走了那几个农民,问道:

“您好吗?”

“不错,就像您看到的一样。您呢?”

“还可以,谢谢。您真客气,还想到来看看我们。”

“噢!我早就想来看你们了;可是您知道,一个人当了兵是没有多大自由的。”

“噢!我知道,我知道;没有关系,您真是太客气了。”

“还有约瑟芬呢,她好吗?”

“好,好,谢谢,您马上就会看到她的。”

“她现在在哪儿?”

“她作客去了,我们在这里有很多关系;这个城市是很不错的。”

“我想也是。”

这时候门打开了,帕杜瓦太太出现在门口。她神情淡漠地向她的弟弟走来,把脸颊凑上来让他亲吻,问道:

“你来这儿很久了吗?”

“不,刚到半个小时。”

“噢!我原以为火车要误点呢。是不是请到客厅里去。”

他们来到旁边的客厅里,把帕杜瓦先生留给了他的账目和他的纳税人。

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她说:

“我听到不少关于你的好事。”

“什么事?”

“好像是说你生活放荡,酗酒,借债。”

他似乎大吃一惊:

“我!从来也没有过这种事。”

“哼,别抵赖,我知道。”

他还想争辩,可是她狠狠地训了他一顿,使他不得不闭上了嘴巴。

随后她接着说:

“我们六点钟吃晚饭,晚饭以前你可以随意。我不能陪你,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一个人待在那儿,拿不定主意是睡觉还是出去散步。他轮流地瞧着这扇通向他卧室的门和那扇通往屋外大街的门,最后他决定上街。

于是他走出去,开始在街上闲逛,步子缓慢,军刀靠着腿肚,这个凄凉的布列塔尼城市位于被叫作莫尔比昂的内海(6)旁边,是那么安静,就像已经睡着了,死去了。他看着这些灰色的小房子,稀少的行人和空荡荡的商店,咕噜着说:“不好玩,没劲,瓦讷。怎么会想起到这儿来的,真倒霉!”他来到静悄悄的港口,又从一条偏远的荒凉无人的林荫大道往回走,在五点钟以前回到他姐姐家里。随后他扑到床上,迷迷糊糊地一直睡到吃晚饭。

女用人敲门喊他:

“开饭了,先生。”

他走下楼去。

饭厅很潮湿,靠近地面的墙纸已经脱开了,一张没有桌布的圆桌上放着一盆汤,还有三个使人伤感的碟子。

帕杜瓦夫妇和瓦拉儒同时走进饭厅。

他们坐了下来,随后这对夫妇在他们上腹窝前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接着帕杜瓦为大家盛汤,是浓汤,因为这天是吃蔬菜牛肉浓汤的日子。

在浓汤之后上的是牛肉,牛肉熬的时间太长,烧烂了,叉起来滴沥嗒啦地往下掉。骑兵中士慢慢地咀嚼着,他感到厌恶,不耐烦,憋着一肚子火。

帕杜瓦太太对丈夫说:

“今儿晚上你上法院院长先生那儿去吗?”

“是的,亲爱的。”

“别待得太晚。每次你出去回来时总是精疲力竭。你身体不好,不适于参加社交活动。”

随后她讲到了瓦讷的社交界,瓦讷的上层社会接待帕杜瓦夫妇时都是很有礼貌的,因为他们信教虔诚。

接着上来的是土豆泥,还有一盆为了欢迎客人而增加的灌肠。

随后是干酪;菜上完了。没有咖啡。

当瓦拉儒弄清楚这个夜晚他得和他的姐姐面对面一起度过,挨她的训斥,听她喋喋不休的说教,甚至连一小杯可以把这些告诫送下肚去的葡萄酒也没有时,他深感自己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便声称他要上宪兵队去办与他度假有关的手续。

所以七点钟一到他就走了。

到了街上,他像一条从水里爬上来的狗那样把身体抖了一抖。他咕噜着说:“他妈的,妈的,妈的,真是活受罪!”

接着,他开始寻找咖啡馆,全城最好的咖啡馆。他在一个广场附近找到了它,门前有两盏煤气路灯。里面有五六个男人,都是比较斯文的半绅士,他们手肘支在小桌子上一边喝着,一边轻轻地交谈,两个在打台球的顾客绕着铺着绿台毯的球台走着,球台上的台球滚动着,撞击着。

可以听到他们在计算分数:“十八,——十九,——运气真坏——唷,这一下真漂亮,打得真好!——十一。——应该从红的打起。——二十。——前面那个球,前面那个球。——十二。嗯!我不是说对了吗?”

瓦拉儒吩咐说:“一小杯咖啡和一瓶白兰地,最好的。”

随后他坐下,等着侍者把饮料送上来。

他从前习惯于和他的伙伴们在烟斗的烟雾中度过他一些空闲的夜晚。眼下这种静悄悄的沉寂使他非常恼火。他开始喝饮料;先喝咖啡,随后是他那瓶白兰地,接着又喝下了他叫的第二瓶白兰地。现在他很想笑,想叫,想唱,想打人。

他心里想:“该死,我的精神又来了,我一定得好好乐一下子。”他马上想到要去找几个姑娘开开心。

他呼唤侍者:

“喂,跑堂的!”

“来了,先生。”

“喂,跑堂的,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玩玩的?”

侍者被问得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先生。这儿就是嘛!”

“什么这儿?那么,你,玩玩你是怎么说的?”

“我不知道,先生,是喝好的啤酒或者葡萄酒吧。”

“去你的,笨蛋;那么小姐呢,你是怎么说的?”

“小姐!嗯!嗯!”

“是的,小姐,这儿哪里可以找到?”

“小姐?”

“是啊,小姐!”

侍者凑过来,压低声音说:

“您是问妓院在哪里吗?”

“是啊,当然啰!”

“您走到第二条街向左,然后再走到第一条街向右。——十五号。”

“谢谢,老兄,这是给你的。”

“谢谢,先生。”

瓦拉儒走出咖啡馆时心里一直在默念着:“第二条街向左,第一条街向右,十五号。”可是几秒钟以后,他又想:“第二条街向左,——对的——可是出了咖啡馆以后,应该向右还是向左呢?呸!活该,看着办吧。”

于是他一路走去,走到第二条街便向左拐,再走一条街又向右拐,随后找十五号。那是一座外表相当漂亮的房子,可以看到,在二楼关上的百叶窗后面的窗子里面亮着灯。大门敞开着,门厅里点着一盏灯。我们这位士官思忖着:

“肯定是这儿。”

他便走了进去,因为不见有人出来,他喊道:

“喂!喂!”

一个小个子的女用人出来了,一看到是个当兵的,一下子愣住了。他对女用人说:“你好,我的孩子。那几位夫人都在楼上吗?”

“是的,先生。”

“在客厅里?”

“是的,先生。”

“我只要上楼就是了?”

“是的,先生。”

“对面那扇门?”

“是的,先生。”

他走上楼去,打开一扇门,在一间被两盏灯,一个分枝吊灯和两个枝形大烛台照得通亮的房间里,他看到有四个穿着袒胸露肩的晚礼服的夫人,她们好像在等什么人。

她们之中三个年纪比较轻的神态不太自然,坐在紫酱色天鹅绒的椅子上,还有那第四个,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在整理一只花瓶里的花;她身材肥胖,穿着一件绿色的绸连衣裙,看上去就像一朵硕大无朋的花的花萼一样,从里面露出她的扑了香粉的玫瑰红色的粗壮的胳膊和肥硕的胸脯……

士官行礼说:

“晚安,各位夫人。”

那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回过头来,显得有点儿惊奇,不过她也行了个礼:

“晚安,先生。”

他坐了下去。

可是,看到别人接待他似乎并不热情,他心想这个地方大概只有军官才可入内;他被这个想法搞得心烦意乱。随后他又想:“好啦,万一来了一个呢,到时候再说吧。”接着,他问道:

“那么,大家好吗?”

那个胖妇人,大概是这儿的主妇,回答说:

“很好!谢谢。”

随后他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了,大家都不说话。

可是他终于为自己的腼腆感到了羞耻,便神态极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嗨,大家不玩玩吗,来一瓶葡萄酒,我付钱……”

他这句话还没有讲完,门又打开了,穿着晚礼服的帕杜瓦出现了。

这时候瓦拉儒高兴得大叫一声,随后站起来,向他的姐夫冲过去,搂着他绕着客厅跳舞,一面高喊着:“帕杜瓦来了……帕杜瓦来了……帕杜瓦来了……”

随后他放开了吃惊得目瞪口呆的税务员,冲着他叫道:

“哈哈!哈哈!滑头!滑头……你呀,你在找乐子……哈哈!滑头……我的姐姐呢!……你把她甩掉了,你倒是说说看!……”

一想到这次意料不到的处境给他带来的好处,可以逼他借钱,还可以讹诈他,他一下子扑到一张长沙发上,躺在上面哈哈大笑,笑得长沙发跟着也格格作响。

三位年轻夫人一齐站起来逃走了,而那位老妇人则向门口退去,仿佛快要晕倒了。

这时候来了两个戴勋章的绅士,都穿着礼服;帕杜瓦急忙向他们迎过去:

“啊,院长先生……他疯了……他疯了……他是被送到我们这儿来疗养的……您看得很清楚,他疯了。”

瓦拉儒重新坐了起来,有点儿莫名其妙,突然他猜到他刚才也许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于是他站起来,转过头去问他的姐夫:

“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帕杜瓦顿时怒火中烧,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我们……我们在什么地方……混蛋……不要脸的东西……无耻的家伙……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在法院院长家里!……在德·莫尔特曼院长先生家里……德·莫尔特曼……德……德……德……德·莫尔特曼……唉!……唉!……流氓!……流氓!……流氓!……流氓!……”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七年三月二十九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八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于松太太的贞洁少男》。

(2) 雷恩:法国西部伊勒-维莱纳省省会。

(3) 昂热:法国西部曼恩-卢瓦尔省省会。

(4) 瓦讷:法国西部莫尔比昂省省会。

(5) 布列塔尼:法国西北部地区,是一个突出于英吉利海峡同大西洋之间的半岛,包括北滨海省、菲尼斯太尔省、莫尔比昂省和伊尔-维兰省。布列塔尼人说属克尔特语族的布列塔尼语。瓦讷就在这个地区内。

(6) 这个内海指莫尔比昂湾,瓦讷港口在海湾内,海湾外是大西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