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天晚上留下的回忆永远也抹不掉了。在半个小时里我对不可战胜的命运有了不祥的感受;我感到了我们在下到矿井里去时感到的那种战栗。我接触到了人类的苦难的黑暗底层,我懂得了对有些人来说过正派的生活根本是不可能的。
当时午夜十二点已经过了,我出了滑稽歌舞剧院(2),正沿着林荫大道,在来来去去的雨伞中间,迈着急促的步伐朝德鲁奥街走去。蒙蒙细雨,与其说是落下来,还不如说是在飞舞,它笼罩着煤气街灯,大街显得十分凄凉。人行道闪着亮光,黏糊糊的而不是潮湿的。匆忙的行人什么也不看。
那些妓女拎起裙子,露出腿,让人在夜间的昏暗的灯光下隐约看见一只白袜子。她们有的等在门洞的阴影里,招呼你,有的厚着脸皮匆匆走过,朝您耳边送来一两句难懂的蠢话。她们跟着男人走上几秒钟,贴在他的身上,把她们的堕落的气息喷到他的脸上;接着她们看到自己的引诱不起作用,就猛然作出一个不满的动作,离开他,重新扭动屁股走来走去。

一路上所有的妓女都在招呼我,拉我的袖子,纠缠我,引起我一阵阵恶心。突然间我看见三个妓女像发了疯似的奔跑,边跑还边朝其余的妓女匆匆喊叫。其余的妓女也开始奔跑,逃窜,两只手提起连衣裙为了可以跑得更快些。这一天对妓女进行围捕。
突然我感到有一条胳膊伸到我的胳膊下面,同时有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对我低声说:“救救我,先生,救救我,别离开我。”
我瞧着那个妓女。她还不到二十岁,虽然容颜已经憔悴。我对她说:“待在我身边。”她低声说:“啊,谢谢。”
我们来到警察的封锁线。封锁线打开,让我们过去。
我走进了德鲁奥街。
我的女伴问我:“你上我家去吗?”
“不去。”
“为什么不去?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不会忘记。”
我为了摆脱她,回答说:“因为我已经结婚。”
“那有什么关系?”
“行啦,我的孩子。我帮你摆脱了麻烦。现在别再打扰我了。”
街上僻静,又黑暗,确实有点阴森可怕。这个挽紧我胳膊的女人使得侵袭了我整个人的那种凄惨的感觉越发变得可怕了。她想抱吻我。我厌恶地朝后退,口气严厉地说:
“滚开,让我安静点,行不行?”
她好像生气了,接着突然哭了起来。我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动了恻隐之心,慌慌张张地问:
“哟,你这是怎么啦?”
她流着泪低声说:“你要是知道就好了,这并不快活。”
“什么不快活!”
“这种生活。”
“为什么你选了它?”
“难道这怪我?”
“那怪谁呢?”
“我,我知道吗?”
对这个遭遗弃的女人我突然产生了兴趣。
我问她:“能把你的经历告诉我吗?”
她便讲给我听了。
我那年十六岁,在依佛多的一个种子商人勒拉布尔先生家帮佣。我的父母都已经去世。我没有一个亲人;我明显看出,我的主人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我,摸我的脸蛋儿。但是我并没有去多想。当然我已经懂得一些事。我们乡下人都很机灵;但是勒拉布尔先生是一个虔诚信教的老头儿,每个星期日都去望弥撒。总之,我不相信他能干出这种事!
谁知有一天他想在我的厨房里接近我。我反抗他。他走了。
在我们对门有一个食品杂货商,迪唐先生,他的铺子里有一个伙计,非常讨人喜欢,以至于我心甘情愿地让他骗上了手。这种事每个人都有可能遇上,是不是?因此我晚上常常让门开着,他来找我。
但是有一天夜里,勒拉布尔先生听见响声。他上楼来,发现安托万,想要把他杀了。结果是一场恶斗,椅子呀,水罐呀,全都使上了。我呢,我抓起我的衣裳,逃到街上。我就这样离开啦。
我心里害怕,怕极了。我在一个大门底下穿好衣裳,接着开始笔直朝前走去。我相信有一个人肯定会被杀,宪兵已经在找我。我来到了通往鲁昂的大路上。我心里想,到了鲁昂我就可以平安无事地藏起来了。
天黑得连沟渠也看不见,我听见农庄里的狗吠声。夜里听见的声音,有谁知道是些什么声音呢?有的鸟叫得就像人活活被宰杀时的叫声,有的动物哇哇叫,有的动物叽叽叫,还有那么多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每听到一个声音我都用手画个十字,您想象不出我心里有多么紧张。天亮了,我又想到了宪兵,开始奔跑。接着我冷静下来了。
尽管心慌意乱,我还是觉得饿了,但是我一无所有,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我忘了带上我的钱,十八个法郎,这是我在这个世上仅有的钱。
因此我呀,一边走,一边肚子咕咕叫。天气很热。太阳火辣辣地灼人。中午过去了。我一直朝前走着。
突然间我听见背后有马蹄声。我回头去看。宪兵!我吓得手脚冰凉;我想我就要倒下去了;但是我能控制住自己。他们赶上了我。他们望着我,其中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说:
“你好,小姐。”
“你好,先生。”
“您像这样是到哪儿去呀?”
“我到鲁昂去帮佣,有人给我找好了人家。”
“就这样走着去?”
“是的,就这样走着去。”
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先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心里想:“他们抓着我啦,”我恨不得撒开腿跑,但是他们一下子就能赶上我。这您也明白。
年纪大的一个又开始说话:“我们可以一起走到巴朗坦(3),小姐,因为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
“好极了,先生。”
我们就这样闲聊起来。我尽可能让自己显得讨人喜欢,这一点没问题,到最后他们竟然相信一些根本没有的事。后来经过一座树林的时候,年纪大的一个说:“您愿意不愿意,小姐,到青苔上去休息一会儿?”
我呢,连想也没有想就回答说:“随您的便,先生。”
他于是从马上下来,把马交给另外一个人,我们俩就到了树林里。
说不已经不可能了。换了您,您怎么办呢?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接着他对我说:“不应该忘掉那位伙伴。”他回去牵马,让另外一个人来找我。我感到羞耻,恨不得哭出来,先生。但是我不敢反抗,这您也明白。
接着我们继续朝前走。我不再开口说话了。我心里太难过了。接着我不能再朝前走,因为我感到那么饿。总算来到一个村子,他们请我喝了一杯葡萄酒,体力多少恢复了一些,又能够支撑一段时间,接着他们策马快步小跑,这样就可以不跟我结伴穿过巴朗坦。我呢,坐在沟里,哭啊,直哭得眼泪都干了。
在到达鲁昂以前我又实实足足走了三个多钟头。我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首先那些五光十色使我眼花缭乱。其次我不知道哪儿可以坐下来。在公路上,有沟,有青草,可以就地睡觉。但是在城市里什么也没有。
我累得两条腿支撑不住,头昏目眩,我相信我就要倒下去了。再说,又开始下起雨来,正是像今天晚上的这种毛毛细雨,不知不觉间就把您全身淋得湿透。凡是下雨的日子我都不会有好运气。我开始在街上来回溜达。我望着所有的房屋,心里说:“那里面有那么多床,那么多面包,可是我连一块吃剩的面包,一条草垫子都找不到。”我走上了几条有女人在向过路的男人打招呼的街。在这种情况下,先生,一个人只好尽自己的所能了。我像她们一样开始拉客。但是没有人理睬我。我真恨不得一死了之。就这样一直到了午夜十二点。我甚至不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最后有一个男人听我说话了。他问我:“你住在哪儿?”一个人陷在贫困中会很快变得狡猾起来。我回答说:“我不能带您上我家里去,因为我和我妈住在一起。难道就没有房子可以去吗?”
他回答:“我决不肯花二十苏的房间钱。”
接着他思索了一下,补充说:“来吧。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
他带我过了一座桥,接着把我带到城市的尽头,靠近河边的一片草地上。我再也不能跟着他朝前走了。
他先让我坐下,接着开始讲我们为什么来。但是因为他时间拖得很长,我累得骨头都散了架,到最后竟然睡着了。
他什么也没有给我就走了。我甚至连发觉都没有发觉。我已经跟您说过,天在下雨。就是从这一天起,因为整个夜里躺在烂泥浆里,我得了治来治去总也治不好的风湿病。
我被两个警察叫醒,他们把我带到分局里,接着又从那儿带到监狱里,关了一个星期,在这个星期里他们调查我可能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是从哪儿来的。我害怕后果严重,不肯说出来。
然而他们还是知道了,在宣判无罪后把我释放。
必须重新开始寻找面包。我想找一个工作,但是因为进过监狱,没法找到。
于是我想起了一个老法官,他在审判我的时候,曾经像依佛多的勒拉布尔老爹那样眼睛直朝我转来转去。我去找他。我没有弄错。当我离开他时,他给了我一百苏,还对我说:“你每次都可以得到这么多;但是你每个星期至多来两次。”
我明白这是因为他年纪大了。但是这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对自己说:“找年轻人,固然开心,好玩,但是油水不大,找老的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再说,这些老猢狲,眼睛瞟来瞟去,脸上装模作样,我现在可了解他们啦。
先生,您知道我做了什么?我打扮成一个从市场回来的女用人,在街上奔走,寻找我的那些供养者。啊!我一下子就能把他们逮住。我心里说:“瞧,一个上钩了。”
他走过来。他开始说:
“您好,小姐。”
“您好,先生。”
“您像这样是上哪儿去?”
“我回我的主人家。”
“您的主人,他们住得远吗?”
“不近也不远。”
接下来他不知道再说什么是好。我呢,放慢脚步,好让他把话说说清楚。
接着他声音非常低地说了几句恭维话以后,要我到他家里去。我让他再三恳求,接着我就让步了。我每天早上都能这样到手两三个,所有下午我都闲着。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无忧又无虑。
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平静的生活不会长久。我命中注定了该倒霉,认识了一个上流社会的大阔佬,从前当过法院院长,岁数足足有七十五岁。
一天晚上,他带我到郊区的一家饭店吃饭。再说,您也明白,他不知道对自己有所节制。吃到餐后点心时他倒下死了。
我关了三个月的监狱,因为我没有登过记。
就这样我来到了巴黎。
啊!在这儿,先生,生活很艰难。不是天天有吃的。像我这样的人太多。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有困难,对不对?
她不作声了。我走在她旁边,心里感到一阵难过。突然间她又开始用“你”来称呼我了。(4)
“这么说,你不上楼到我家里去了吗,我心爱的?”
“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好吧!再见,不管怎么样,还是应该说声谢谢,请多包涵。不过我向你保证,你错了。”
她走了,钻进像幕布般的毛毛细雨之中。我看见她在一盏煤气街灯下经过,然后消失在黑暗里。可怜的姑娘!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九月二十五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八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于松太太的贞洁少男》。
(2) 滑稽歌舞剧院:在巴黎嘉布遣会修女林荫大道和昂坦街十字路口。德罗奥街在滑稽歌舞剧院东边,相距不远。
(3) 巴朗坦:法国塞纳滨海省城镇,在依佛多通往鲁昂的大路中间。
(4) 法国人一般用第二人称复数(在本书中译为“您”)称呼对方,表示客气;用第二人称单数(在本书中译为“你”)称呼对方,主要用于关系密切的人之间,或成人用来对儿童,上级用来对下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