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保尔·阿莱克西(2)

我们刚出了鲁昂,来到通往朱米埃什(3)的大路上。马儿大步小跑,拉着轻便马车匆匆穿过一片片草地。后来那匹马换成了慢步,爬上康特勒(4)山冈。

那儿的景致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了。在我们背后是教堂之城鲁昂,那些哥特式钟楼看上去犹如象牙摆设一样精雕细刻。在我们面前是工厂区圣塞维尔(5),它面对着老城的千百座神圣的钟楼,朝向广阔的天空竖起千百根浓烟滚滚的烟囱。

一个诺曼底人

这边是主教大堂的尖顶,最高的历史古迹。那边是它的对手,蒸汽机的水塔,几乎和它一般高,比埃及最高的金字塔还要高出一米。

塞纳河波浪起伏,在我们前面蜿蜒流过。河中间布满小岛,右岸是白色的悬崖峭壁,顶上是一片森林;左岸是辽阔的草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围着草地的是另外一片森林。

河面宽阔,这儿那儿有许多大船沿岸停泊。三艘大轮船一艘跟着一艘朝勒阿弗尔方向驶去;由一艘三桅帆船、两艘双桅纵帆船和一艘双桅横帆船组成的船队,被一艘冒着一片黑烟的拖轮拖着,朝鲁昂方向溯流而上。

我的同伴是本地人,对这样美好的景致他甚至连一眼也不看,但是他不停地微笑着,好像是在暗自发笑。忽然他嚷了出来:“哈哈!您就要看到有趣的东西了,玛蒂厄老爹的教堂,那真是妙不可言,老兄。”

我惊讶地望着他。他接着又说:

“我要让您闻点诺曼底气味,您闻过以后再怎么也不会忘掉。玛蒂厄老爹是全省最典型的诺曼底人;他的教堂,一点不夸张,是世界上的奇迹之一。不过我得先给您解释几句。”

玛蒂厄老爹,大家也叫他“酒坛子老爹”,是一个退伍还乡的上士。兵油子的吹牛说大话和诺曼底人的狡猾奸诈,在他身上按奇妙的比例配合在一起,达到了十全十美的地步。他回到家乡以后,靠了多方面的支持和难以置信的聪明能干,在一座经常显示圣迹的教堂当看守人。这座教堂受圣母保护,经常来的主要是那些怀了身孕的女孩子。他给他那个出色的神像起了一个名字叫“大肚子圣母”,他待她十分随便,挖苦嘲弄,却又不失敬重。他为了他的“善心的童贞女”亲手写了一篇别具一格的祈祷文,并且印了出来。这篇祈祷文是并非存心要进行讽刺的讽刺杰作,诺曼底人的幽默风趣的杰作;戏言之中包含着对神圣事物的恐惧,对某种神秘力量的近乎迷信的恐惧。他并不太相信他那个主保圣人(6);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多少还是有一点儿相信她,而且为了策略上的需要,他小心翼翼地对付她。

这篇惊人的祷告开头是这样的:

我们善心的圣母,童贞女马利亚(7),本地和全世界未婚母亲们的当然主保圣人,请您保佑您因一时疏忽犯下错误的女仆人吧。

这篇经文的结尾如下:

尤其是在您神圣的丈夫面前请您不要忘记我,请您代我向天主圣父求求情,让他赐给我一个像您丈夫一样的好丈夫。

这篇祈祷文遭到本地的神父们禁止,由他偷偷出售;凡是虔敬地念过它的女人都认为深受教益。

总之,他谈起善心的童贞女,就像在严厉可怕的王公贵人手下当仆人的人谈到主人那样,连最细小的隐秘事儿都一股脑儿讲出来。他知道她许多有趣的事,喝了酒以后,他就在朋友之间低声讲述。

但是您还是自己去看吧。

主保圣人给他带来的收入看来不够他花的,因此他在以童贞女为主的买卖之外又增加一桩以圣人们为辅的小买卖。所有的圣人,或者说,几乎所有的圣人他都有。教堂里没有空地方,他就把他们存放在柴房里,信徒们什么时候需要,他就什么时候去取出来。他亲手制造这些木头小雕像,模样极为滑稽可笑。那一年别人来替他漆房子,他把这些像都一律漆成翠绿色。您也知道,圣人都会治病,但是各有所长,绝对不可以搞混弄错。他们像那些蹩脚戏子一样互相嫉妒。

为了不至于弄错,那些老太太来请教玛蒂厄。

“治耳朵病,哪一位圣人最好?”

“当然是圣奥西姆好;还有圣庞菲尔(8)也不坏。”

但是这还不是全部。

玛蒂厄有空闲时间,他一空下来就喝酒。但是他像行家那样,信心十足地喝,照例每天晚上都要喝醉。他喝醉了,但是他自己知道。他知道得十分清楚,甚至每天晚上都能记下他酒醉的准确程度。这是他主要的工作,教堂还在其次。

他发明了,请您听好,听仔细,他发明了一种醉度计。

这种仪器并不存在,但是玛蒂厄的观测跟数学家一样精确。

您会听见他不停地说:“从星期一起,我已经超过四十五度了。”

或者:“我当时在五十二度到五十八度之间。”

或者:“我当时确实有六十六度到七十度了。”

或者:“真见鬼,我当时以为是五十度,可现在我发现是七十五度!”

他从来不会弄错。

他肯定地说他没有达到过一百度,但是我们不能够绝对相信他的话,因为他自己也承认超过九十度以后,他的观测就不准确了。

玛蒂厄承认自己超过九十度的时候,您可以放心,他已经酩酊大醉了。

遇到这种情况,他的妻子梅莉——也是个少有的怪人——便大发雷霆;他回来的时候,她在门口等着。她破口大骂:“你回来啦,你这个坏蛋,畜生,酒鬼!”

这时候玛蒂厄不再笑了,站在妻子面前,声色俱厉地说:“别说了,梅莉,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等到明天再说。”

如果她还继续嚷嚷,他就会走过去,嗓音发颤地说:“还不给我住口,我已经上了九十度,我不能再量了。小心点,我要揍人啦!”

于是梅莉打退堂鼓了。

如果她第二天还想重提这件事,他就会当面嘲笑她,回答说:“好啦,好啦,已经谈得很够啦;事情已经过去。只要我不到一百度,那就不要紧。不过,如果我超过一百度,听凭你惩罚,我说了算数!”

我们已经到了山冈顶上。大路钻进那片使人赞不绝口的鲁玛尔森林(9)。

秋天,美妙的秋天,把它的金色和紫色掺混在最后剩下的仍很鲜艳的绿色里,好像是太阳融化了,一滴滴从天空淌下来,淌进了浓密的树林。

穿过迪克莱尔(10)以后,我的朋友没有再继续朝朱米埃什的方向走,而是向左转,走上一条小路,钻进一片轮伐林。

很快地从高冈顶上,我们重又看见了景色美丽的河谷和弯弯曲曲躺在我们脚下的塞纳河。

右边有座小建筑物,石板瓦顶,瓦顶上有个像阳伞一般高的钟楼。这座小建筑物紧靠着一所有绿色百叶窗的漂亮房子,墙上爬满金银花和蔷薇。

有一个粗大的嗓门嚷道:“朋友来啦!”玛蒂厄出现在门口。他有六十岁,瘦瘦的,蓄着山羊胡子和长长的白唇髭。

我的同伴和他握握手,把我介绍给他。玛蒂厄把我们让进一间凉爽的厨房。这间厨房他同时当客厅用。他说:

“我啊,先生,我没有那种精致的成套房间。我不喜欢离我的饭菜太远。那些锅子,您看,它们给我做伴儿。”

接着他转过脸去对我的朋友说:

“为什么挑了一个星期四来?您明明知道这是我的圣母治病的日子。今天下午我不能出去。”

他跑到门口,大喊一声:“梅——莉——!”这声可怕的叫喊,大概连那边山谷底下,来来往往船上的水手们都听得见。他们抬起头来。

梅莉没有应声。

于是玛蒂厄调皮地眨眨眼睛。

“你们看,她在生我的气,因为昨天我上了九十度。”

我的同伴笑了:“上了九十度,玛蒂厄!您怎么搞的?”

玛蒂厄回答:“我来讲给你们听。去年我只收了二十拉齐埃尔(11)的杏黄苹果。数量不多,不过做苹果酒够了。因此,我做了一大桶,昨天打开。要说美酒,这才算得上美酒!波利特正好在我这儿。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还是不满足(这种酒可以一直喝到第二天)。因此一杯一杯喝下去,喝到后来我感到胃里太凉了。我对波利特说:‘咱们来一杯白兰地暖和暖和吧!’他完全同意。但是白兰地这种酒到肚子里像火烧,因此又得重新喝苹果酒。就这样从凉快到暖和,又从暖和到凉快,我发觉我上了九十度;波利特离一百度也不远了。”

门打开,梅莉出现了,她没有跟我们打招呼,就嚷了起来:“该死的畜生,你们两个人都到了一百度。”

玛蒂厄火了:“不许胡说,梅莉,不许胡说。我从来就没有到过一百度。”

他们请我们在门外两棵椴树底下吃了一顿美味可口的中饭。旁边是“大肚子圣母”小教堂,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美景。玛蒂厄给我们讲了一些难以置信的有关奇迹的故事,在他那嘲笑的口气里居然夹杂着天真的轻信成分,确实出人意外。

我们喝了不少苹果酒,又辣又甜,又清凉又醉人,真是好极了。比起别的酒来,他最爱喝苹果酒。然后我们跨坐在椅子上抽烟斗;正抽着烟斗,来了两个女人。

她们上了年纪,枯憔干瘪,腰弯背驼。行过礼以后,她们说要见见圣布朗(12)。玛蒂厄朝我们眨眨眼睛,回答:“我来拿给你们。”

他走进柴房。

他在里面足足待了五分钟,然后神色慌张地出来,举起两条胳膊,说:“我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我没有找到,不过我可以肯定我有。”

于是他把双手像喇叭筒似的罩在嘴上,又叫起来:“梅——莉——!”他的妻子在院子里回答:“干什么?”

“圣布朗在哪儿?我在柴房里没有找到。”

梅莉于是解释说:“会不会就是你上个星期用来堵兔子房窟窿眼的那一个?”

玛蒂厄猛地一惊:“哎呀,这倒是很可能!”

接着他对两个女人说:“跟我来。”

她们跟着他。我们笑痛了肚子,勉强忍住,也跟在后面。

圣布朗的的确确像根普通桩子似的插在地上,沾满了烂泥和污垢,堵在兔子房一个房角上的窟窿里。

那两个女的看见了,立刻就跪下,划十字,开始低声念祈祷文。但是玛蒂厄急忙走过去,说:“等一等。你们跪在烂泥里了,让我给你们一捆麦秸。”

他找来麦秸,让她们跪在上面。接着他看看他那个浑身污泥的圣人,大概是怕影响到他那买卖的信誉,又补了一句:“让我来替你们把他收拾收拾干净。”

他拎来一桶水,用刷子使劲刷洗木头人,两个妇人一直不停地在祈祷。

刷洗完毕,他说:“现在行了。”接着又领我们回去喝一杯。

他把酒杯举到嘴边,停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管怎么样,我把圣布朗放到兔子那儿去的时候,还真以为他不会再替我赚钱了。已经有两年没有人来找过他。但是圣人,你们看,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他把酒喝下去,又说:“好,让我们再喝一杯。跟朋友在一起,决不应该低于五十度,我们现在连三十八度还不到呢。”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十月十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三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山鹬的故事》。

(2) 保尔·阿莱克西(1847—1901):法国作家。《梅塘夜话》中载有莫泊桑的《羊脂球》的同时也载有他的中篇小说《战役之后》。是莫泊桑的早年朋友。

(3) 朱米埃什:鲁昂西面相距二十七公里的市镇,在塞纳河边。

(4) 康特勒:鲁昂西面相距七公里的市镇,在塞纳河附近。从鲁昂到朱米埃什经过康特勒的大路地势较高,俯看鲁昂城的景致非常美丽。

(5) 圣塞维尔:在作者生活时期是鲁昂隔塞纳河相望的一个郊区。而鲁昂老区有许多名胜古迹,主教大堂的钟楼尖顶离地面有一五六米高。

(6) 主保圣人:信奉天主教的国家,常常奉天主教的圣母或圣人为城市、村镇、教堂以及个人的保护者,称为主保圣人。主教圣人的节日称为主保瞻礼日。

(7) 马利亚:基督教《圣经》故事中耶稣的母亲,据《福音书》载,是童贞女由“圣灵感孕”而生耶稣。

(8) 圣庞菲尔:基督教亚历山大派的希腊教父,奥利金的继承人之一,公元三〇九年殉教。前面提到的圣奥西姆系作者杜撰。

(9) 鲁玛尔森林:在鲁昂西面,塞纳河头一道河弯内,有大路从中穿过。

(10) 迪克莱尔:鲁昂西面市镇,相距二十公里,在塞纳河边。

(11) 拉齐埃尔:法国古代干物的容量单位,约合五十升。

(12) 在天主教的圣人中没有叫“圣布朗”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