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真正的悲剧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1859 字 约 7 分钟

悲剧爱情嫉妒

有时候真实的事可能并不像真实的。(2)

有一天,就在这个地方,我曾说过,昨天的文学流派用一些奇遇或生活中偶然遇到的特殊的真实事情写成小说;而今天的文学流派只要求相似,从一些普普通通的事件中得出个一般性结论就行了。

下面讲的是人家告诉我的一个完整的故事,看来是发生过的,又像是某个通俗小说家或狂热的戏剧家编造出来的。

一场真正的悲剧

不管怎么说,故事扣人心弦,情节曲折离奇得让人感到十分有趣。

在一座乡下的半是农庄半是城堡的住宅中,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一个女儿,同时被两个是亲兄弟的青年热恋着。

这兄弟俩属于那种既古老又正派的人家的子弟,同住在邻近的一座住宅里。

做哥哥的得到了偏爱。做弟弟的汹涌澎湃的爱恋之情在心里翻腾,总是愁眉不展,恍恍惚惚,整天不是跑出去东游西荡,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或是沉思。

随着结婚的临近,弟弟变得愈益阴沉不快。

就在婚期前一个礼拜左右,一天晚上,每天必去看年轻姑娘的未婚夫从年轻姑娘家回来,在一个树林的角落里被人用枪口顶着开了一枪。天亮的时候几个农民发现了他,把他的尸体抬回住处。他的弟弟整整有两年陷入极端绝望之中,别人甚至以为他要自杀或出家当修士去了。

两年后,他和哥哥的未婚妻结婚了。

然而凶手没有找到。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唯一的证物是一片被火药熏黑,几乎已经烧焦的纸;这片纸是杀人凶手用来充当枪支的填弹塞的。碎纸片上印着几行诗句,大概是一首歌的结尾;但查不出是从哪本书上撕下来的。

有人怀疑这桩凶杀案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偷猎者犯下的,于是对他起诉,把他关进监狱,逼他招供;但他没有承认。由于缺少证据,最后还是宣告无罪,把他释放了。

这就是这场悲剧的经过情形,就像是一篇可怕的惊险小说。情况全都在这儿了:两个兄弟爱上了一个姑娘,其中一个产生嫉妒,被爱上的一个死了,罪行发生在树林的一个角落里。司法机关找不到证据,嫌疑犯被释放,法官手里唯一的线索只是一片被火药熏黑的纸。

二十年过去了。那个结了婚的弟弟生活得很幸福;既有钱,又受到尊重。他有三个女儿,其中一个就要结婚了;她将嫁给一个前法官的儿子。这个法官曾参加过审理那桩哥哥被谋杀的案件。

结婚仪式举行过了,这是一次在乡下举行的盛大结婚仪式,婚礼相当隆重。两位亲家紧紧握手,一对年轻人快乐幸福。大家在城堡宽阔的客厅里进餐。人们唱啊,笑啊,兴高采烈。饭后点心送来时,有人提议按照传统习惯唱歌。

大家都很乐意,一个个唱起歌来。

轮到新娘的父亲,他搜索枯肠地想找出一段他从前经常哼哼的老歌;慢慢地他想出来了。

大家听了开心地笑了,不断地鼓掌。他不断地唱着,一直唱到最后一段。就在他唱完的时候,坐在他身旁的法官问他:“喔唷!您是从哪里找出这首歌来的?歌里的最后几句我很耳熟,这几句歌词甚至跟我生活里什么重大的事件还有关系,但是我脑子不行,已记不清楚了。”

翌日,新婚夫妇动身去蜜月旅行。

然而,这个模糊不清的回忆一直萦绕在新郎父亲的心头。一股顽强的欲望困扰着他,使他成天坐立不安,想重新回忆起一件他已经遗忘的重大事情。

他翻来覆去不断地哼着他亲家唱的那几句老调,但始终想不起来这几句他觉得有严重问题的、很长时间一直留在他记忆中的歌词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但这几句歌词肯定与他有重要关系,所以他才一直没有完全忘记。

又过去了两年。一天,他在翻阅故纸堆时,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这几行有韵的诗句,那是他从前抄录下来的。

这是从当初那件谋杀案中充当枪支填弹塞用的纸片上抄下来的。

于是他一个人重新着手调查。他巧妙地套问了他的亲家,并在他亲家的家具中搜寻;找啊找啊,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那本被撕去一页的书。

这一下他的心里产生了很大的矛盾。他的儿子是他怀疑有重大杀人嫌疑的人的女婿,要是这个人真的有罪,确实杀兄夺嫂,那怎么办呢?这不是一桩滔天的大罪吗?做法官的责任压倒了亲情。这一案件终于被重新审理;真正的杀人凶手果然是这个弟弟,他被定了罪。

这个故事是别人讲给我听的;说的人肯定这是事实。我们能不能把这些事写成小说,而又不致被人怀疑是无耻地模仿蒙泰庞先生和布瓦戈贝先生呢?

因此,在文学作品中就像在生活中一样,“真话不是都可以说出来的”。这条公认的原则在我看来似乎完全正确。

我强调这个事例,因为它在我看来是很动人的。用这样的素材写成的小说会使所有读者产生怀疑,并可能引起所有真正的艺术家的厌恶。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八月六日的《高卢人报》。

(2)这是法国诗人、批评家布瓦洛(1636—1711)的一句关于戏剧诗的著名诗句;见于《诗的艺术》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