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画像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099 字 约 11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心理描写

“瞧,米利阿尔!”有人在我旁边说。

我朝被指着的那个男人看去,很久以来我就想认识这个唐璜(2)了。

他已经不年轻。灰色的头发,灰得有些浑浊,有点儿像某些北方民族戴的那种皮帽子;他的纤细的胡子,相当长,垂落在胸脯上,看上去也挺像皮货。他在跟一个女人说话,身子俯向她,轻声细语,并用充满敬意和亲切的温柔目光望着她。

一幅画像

我了解他的一生,或者说,至少了解大家都知道的那些事。他曾经被疯狂地爱过好几次;有些悲剧发生后,他的名字也被牵连其中。他被说成是一个很有诱惑力,几乎不可抗拒的男人。我想知道他的这种力量是从哪儿来的,问到那些最颂扬他的女人,她们思索片刻以后,总是这么回答:

“我不知道……这是魅力。”

当然,他并不漂亮。他丝毫没有在我们心目中的那种女人心的征服者所应该有的翩翩风度。我颇感兴趣地暗自琢磨他的诱惑力究竟藏在哪里。在他的才智里吗?……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引用过他的话,甚至没有人赞赏过他的聪明……在眼神里吗?……也许……或者是在嗓音里?……有些人的嗓音具有不可抗拒的、肉感的吸引力,具有美味可口的食物的那种滋味,让人如饥似渴地想听他们说话,他们的声音如同甜食一样进入我们的身体。

一个朋友路过。我问他:

“你认识米利阿尔先生吗?”

“认识。”

“替我们彼此介绍一下吧。”

一分钟以后,我们握了手,随即谈了起来。他说得合情合理,听了让人感到愉快,不过内容上并没有什么特别高超的东西。嗓音确实优美,温柔,亲切,悦耳;不过我曾经听到过比他还要迷人,还要动人的嗓音。听他说话愉快得就像看着赏心悦目的泉水潺潺流动。思想上完全不需要高度集中就能领会他说的话;没有任何言外之意来激起你的好奇,也没有任何故弄玄虚让你的兴趣保持不衰。他的谈话宁可说是让人得到休息,在我们心里既引不起回答和反驳的强烈愿望,也引不起兴高采烈的赞同。

况且接他的话碴儿和听他说话同样容易。他刚一说完,回答的话就自己来到你的唇边,一句句向他投去,就像是他说过的那些话使它们自然而然地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

我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看法。我认识他才不过一刻钟,却觉得他好像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他的相貌,他的手势,他的嗓音,他的思想,他的一切我早就熟悉了。

在交谈了没多大一会儿以后,我突然感觉到他成了我的知己。在我们之间所有的门都敞开着,如果他要求的话,我也许会对他讲那些平时只会对最老的朋友才吐露的有关我自己的知心话。

这其中肯定有奥妙。在所有的人之间关闭着的那些栅栏门,好感、相同的爱好、同样的文化修养和经常的交往逐渐地把它们的挂锁一一打开,时间把它们一扇扇推开。然而那些栅栏门在他和我之间似乎并不存在,毫无疑问,在他和所有偶然相逢的男男女女之间,似乎也不存在。

半小时以后我们分手了,我们约定经常见面,他还邀请我第三天吃中饭,并且把住址给了我。

我忘了时间,到得太早;他还没有回来。一个谦恭的、沉默的仆人为我打开了一间美丽的客厅,里面稍微有点暗,显得既隐蔽又清静。我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感到自在。我曾经有过多少次注意到住房对性格和情绪的影响!有些房间人待在里面总觉得自己很愚蠢;还有些房间正相反,人待在里面总觉得自己才思横溢。有的房间虽然敞亮,是白色和金黄色的,但是让人感到忧伤;有的房间虽然挂着花色文静的帷幔,却让人感到快乐。我们的眼睛就像我们的心一样,也有着自己的憎恨和喜爱,经常并不通知我们,而是悄悄地暗中影响我们的心情。摆设和墙壁的和谐,整套家具的式样,能够直接对我们的精神起作用,正如树林、大海或者高山的空气能改善我们的肉体一样。

我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沙发上摆满靠垫,我突然感到自己被这些绸面子的羽毛小袋子托住,撑住,紧紧围住,就像这件家具早已经事先按照我的身体的外形和大小做好了。

接着我四面张望。房间里没有什么刺眼的东西;到处都是一些美丽而朴素的东西,一些简单而罕见的家具,一些东方的帘子,看上去不像是从卢浮(3)来的,而像是从穆斯林的后宫里面来的。在我的对面有一幅妇女画像。这是一幅中等尺寸的画像,画出了头部和上半身,还有拿着一本书的双手。她年轻,头上没戴帽子,直头发中间分开,平贴在两鬓,脸上的笑容略微有点忧郁。也许是因为她头上没戴帽子,也许是她那如此自然的态度给人造成的印象,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还从来没有一幅妇女画像像这一幅在这个住宅里那样显得是在自己家里。我所见过的那些画像几乎全都在卖弄,或者是一位太太穿着华丽的衣裳,戴着合适的头饰,她的一副神情说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先是在画家面前,接下来还要在所有前来观看画像的人面前摆好姿势;或者是一位太太穿着一件精心挑选的晨衣摆出一副懒散的姿势。

她们有的站着,神态庄严,极其美丽,带有一副高傲的神色,而这种高傲的神色在平常的生活里她们一定不会把它保持很长时间。有的在静止不动的画面里做出媚态。所有的人都有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一朵花或者一件珠宝,连衣裙上或者嘴唇上的一条褶子,可以让人感觉到是画家为了效果增添上去的。不管她们戴一顶帽子,头上扎一条缎带,还是光着头只见头发,我们都能猜到她们身上有着什么并非自然的东西。什么东西呢?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并不认识她们,但是我们可以感觉出来。她们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做客,拜访她们想讨好的人,她们要把自己的优点完全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来。她们曾经研究过自己的姿态,不管是谦逊的,还是高傲的。

关于这一位能说些什么呢?她在自己家里,而且是单独一个人。是的,她单独一个人,因为她微笑,是像人们在孤独中想到什么忧郁或者愉快的事时那样微笑,而不是像人们在被人看着时那样微笑。她是那么孤单,而且是在自己家里,那么自由自在,以致这一大套房间都显得空了,完全空了。她单独一个人住在它里面,充满它,使它有了生气;很可能有许多人进来,这些人可能说话,笑,甚至唱歌;但是她永远独自一人在里面,带着孤独的微笑,而且她独自一人用她那画像的目光使得它充满生气。

她的这道目光也是与众不同的。它笔直地落到我的身上,温存,执着,但是她并没有看我。所有画像上的女人都知道自己受到注视,用眼睛作出回答;她们的眼睛在看,在思想,从我们走进她们住的寓所到我们走出去,一直跟着我们,片刻也不离开。

这一幅画像不看我,什么也不看,虽然它的目光笔直地投向我。我记起了波德莱尔(4)那句令人惊奇的诗:

你的眼睛像一幅画像的眼睛那么诱人。

这双画出来的眼睛,曾经活过,或者也许还活着,它们确实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引诱我。啊!怎样无限的魅力啊,像轻轻拂过的微风一样使人酥软,像淡紫色、粉红色和蓝色的垂暮的天空一样诱惑人,而且像紧随而来的黑夜一样有点忧郁,从这深色的画框里和这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散发出来!这双眼睛,这双用画笔寥寥几笔创造出来的眼睛,里面隐藏着奥秘,似乎存在其实并不存在的东西的奥秘,可能在女人目光里流露出的东西的奥秘,以及使爱情在我们心里萌生的东西的奥秘。

门开了。米利阿尔先生走进来。他为他回来晚了表示歉意。我也为了我来早了表示歉意。接着我对他说:

“恕我冒失,请问这位女士是谁?”

他回答:

“是我母亲,死的时候还很年轻。”

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的无法解释的诱惑力是从哪儿来的!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八年十月二十九日的《高卢人报》。一八九○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空有玉貌》。

(2) 唐璜:中世纪西班牙传说中的青年贵族,后成为欧洲许多文学作品的主人公,典型的风流浪荡子。

(3) 卢浮:巴黎的一家大百货公司,建于一八五五年,地址在卢浮官旁的里沃利街上。

(4) 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文内这句诗引自他的诗集《恶之花》中的《对虚幻之爱》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