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保护会(2)希望为犬类创办一个“家”,所有的报刊最近都一致响应动物保护会提出的这一号召。这将是一种收容所,一种避难所,那些无主的、可怜的畜生可以在里面得到食物和庇护,而不是政府部门为捕捉它们准备的索套。
报纸就这件事提到了狗的忠心、智力和献身精神,还列举了一些聪明得令人惊奇的表现。我也想讲一讲一条不幸的狗,而且是一条模样丑陋,样子粗俗的普普通通的狗的故事。这个故事非常简单,但是每个细节都是真实的。
在巴黎郊区,塞纳河边,住着一户富裕的中产阶级人家。他们有一所漂亮的住宅,有大花园、马匹和车辆,还有许多仆人。车夫叫弗朗索瓦,是一个农村小伙子,脑子仅仅开了一半窍,显得有点儿笨拙,迟钝,不灵活,脾气却非常好。

一天晚上在回主人家的路上,有一条狗跟在他后面。起初他没有注意,但是那只畜生却固执地紧紧跟着他,他很快转过身来看看是不是认识这条狗;不,他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一条瘦得可怕的母狗,肚子底下垂着挺大的乳房。它在他背后慢慢地跑,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一副饿坏了的可怜相。他停下,它也停下;他走,它也走。
他想把这只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的畜生赶开,大喝一声:“滚,快给我滚开!嘘!嘘!”它躲开两三步,蹲下来等着。车夫刚一迈步,它又立刻跟上。
他假装捡石头。狗晃荡着松弛的乳房,逃得稍微远一点;但是他刚一转身,它又追上来了。于是车夫弗朗索瓦招呼它。那条狗战战兢兢地过来,背脊弯成弓形,一根根肋骨都显露在外面。他摸摸这些凸出的骨头,对它的可怜相动了怜悯心。“好,来吧!”他说。它明白他已经答应收留它,立刻高兴地摇尾巴,而且没有停留在它选择的主人的腿肚间,反而在他前面奔跑起来。
他把它安置在马房的草堆上,然后跑到厨房里去取面包。它吃饱以后,就着身子躺下,睡着了。
第二天车夫告诉了主人,他们允许他留下它。然而这条狗出现在家里,很快就带来无休止的烦恼。它肯定是母狗中最淫荡的一条;那些四条腿的求爱者一年到头都在围攻它的住处。它们在门前的大路上转来转去,从花园周围的绿篱钻进来,破坏了花圃,拱掉了花草,在花坛上刨出一个个深坑,因此花匠十分生气。不分昼夜都有汪汪的吠叫声,都有没完没了的争斗。
主人们甚至在楼梯上一会儿发现尾巴像军官帽上的羽饰一样高高翘起的小狗,围着街上界石转悠、靠垃圾充饥的黄狗,一会儿又发现卷毛的大纽芬兰狗,长着胡子的卷毛小狗,这种汪汪吠叫的动物的各种样品都齐全了。
这条母狗接受所有公狗的敬意。弗朗索瓦并没有怀什么恶意地叫它“珂珂特”(它和这个名字很相称)(3)。它以真正惊人的繁殖力产下许许多多小狗,凡是世上已知的品种都有。每隔四个月车夫都要到河里去溺死半打已经会吱吱叫的、像癞蛤蟆一样的、乱躜乱动的小生命。
珂珂特的身体现在变得很大很大。它从前瘦得出奇,而今又胖得出奇,在圆鼓鼓的大肚子底下仍旧挂着晃晃荡荡的长乳房。它在几天之内一下子发胖了,走路都感到困难,腿像过分肥胖的人那样分开,嘴张着,呼哧呼哧喘气,刚走上十分钟就累得筋疲力尽。
车夫弗朗索瓦谈到它时说:“狗当然是条好狗,不过也确实太放荡了。”
花匠天天都在抱怨。厨娘也是如此。她甚至在她的炉子里、椅子底下、楼梯下面存煤的小间里都发现过狗,它们遇到什么就偷什么。
男主人吩咐弗朗索瓦把珂珂特扔掉。这个当仆人的难过得哭了,但是他必须服从。他问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要这条母狗。他下决心把它丢掉,可是刚丢掉,它又回来了。一个旅行推销员把它放进自己的马车的行李箱里,带到一个遥远的城市去扔掉。这条母狗找到路,尽管拖着个大肚子,还是回来了,毫无疑问整整一天的时间里它没有吃东西。它若无其事地回到马厩里躺下睡觉。
这一次主人生气了,他把弗朗索瓦叫来,怒气冲冲地说:“明天以前你要是还不把这只畜生给我扔到河里,我就把你赶出去,听清楚没有?”
车夫吓呆了,他喜欢珂珂特。他上楼,到自己的房里,坐在床上,接着收拾行李打算走。但是他考虑到自己也许不可能找到新工作,因为他带着这条母狗,母狗后面还永远跟着一大批公狗,没有人会要他。因此必须摆脱它。他送没地方送,扔又没办法扔,只剩下把它溺死在河里这唯一的一条路。于是他想出二十个苏让别人去干。但是一想到让别人去干,又愁得锁紧了眉头;他考虑到换一个人会让它受苦,会在路上打它,会在最后时刻折磨它,会让它知道要杀死它,因为这只畜生,它什么都懂!他决定亲自做这件事。
他没有睡着,天一亮立刻起来,拿了一根结实的绳子,去找珂珂特。它慢腾腾地起来,抖了抖身子,伸了伸腿,过来迎接它的主人。
于是他坐下来,把它抱在膝头上,长时间地抚摸它,吻它的鼻子;接着他立起来,说:“来。”它摇摇尾巴,知道要带它出去了。
他们来到陡峭的河岸,他选了一处看上去水比较深的地方。
他把绳子的一头拴在狗的脖子上,又捡了块大石头,拴在绳子的另一头。然后他把狗抱起来,像亲吻即将离别的亲人似的,发狂般地吻它。他紧紧搂住它,摇晃它;它任他摆布,一边还满意地哼哼。
他一次次地想扔它,一次次都缺乏勇气。但是他猛然下定决心,使出全身力气把它尽可能扔得远远的。它漂浮了一秒钟,挣扎着试图像给它洗澡时那样划水;但是石头吊着它往下沉;它目光焦急不安,头先看不见了,只见它的两条后腿伸出水面,还在踢腾。接着几个气泡出现在河面上。弗朗索瓦相信自己看见了他的狗在河底的烂泥里扭动。
他差点儿发了傻,足足病了一个月,脑子里摆脱不掉珂珂特的影子,时时刻刻都听见它在叫。
他是四月底把它淹死的,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以后他才恢复平静。最后他不再想到它了,到了六月中旬,他的主人们动身到鲁昂郊区度夏,把他也带去了。
一天早上,天气很热,弗朗索瓦出去,到塞纳河洗澡。他刚跨进水里,闻到了一股使人恶心的气味,朝四周围张望,看到芦苇丛里有一具尸体,一具腐烂的狗的尸体。皮毛的颜色引起他的惊讶,他走过去,一根烂绳子还拴在狗脖子上,这是他的那条母狗珂珂特,被河水带到离巴黎六十法里以外的地方来了。
他站在没膝的水里,惊慌失措,就像见到一个奇迹,见到一个复仇的幽灵出现在面前似的,吓得六神无主。他立即重新穿上衣裳;他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开始糊里糊涂地朝前走,就这样在外面游荡了一整天;天黑了,他再也找不到路,只能向人打听。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碰任何一条狗了。
这个故事唯一的价值在于:它是真实的,完全真实的。没有在六个星期以后,六十法里以外的这次与死狗的离奇的相遇,我毫无疑问不会去注意它;因为这种得不到保护的可怜的狗,我们每天都能看到许许多多!
如果动物保护会的计划得以实现,我们也许就可以少遇见搁浅在河岸边上的这种四条腿的尸体。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一年六月二日的《高卢人报》。莫泊桑后来根据此篇改写成《珂珂特小姐》,收在作者中短篇小说集《月光》中。
(2)动物保护会:创办于一八四五年。法国新闻界在本篇小说写作期间,对活体解剖产生了意见分歧,动物保护会乘此机会提出一些要求。
(3)“珂珂特”:在法语中原意是“母鸡”,但也有“轻佻的女人”,“妓女”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