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帕斯卡讲过一句有关砂子的名言(2)。这粒砂子断送了克伦威尔(3)的灿烂前程，同时也改变了世界的命运。同样地在这支配着人类和世界命运的诸多事件的伟大的偶然性之中，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女人一时的不顾一切的举动救了年轻的拿破仑·波拿巴，也就是后来的那位伟大的拿破仑的性命，同时也决定了欧洲的命运。

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因为所有与这个杰出人物的一生有关的故事，都是历史），一出真正的科西嘉式的戏剧，它差点使那个当时回乡度假的青年军官送了命。

下面的故事字字句句都是确凿无疑的。我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根据口述记录下来的。没有一丝更动，没有半点遗漏，也没有想使故事更富有“文学色彩”或者更富有戏剧效果，只是记下了未加修饰的、朴实无华的事实本身，以及各有关人物的名字，他们所做的事和他们所说的话。

把故事重新编造一番可能会更加引人入胜，不过这是历史，而历史是不容篡改的。所有的细节都是我直接从一个唯一能查明这些事实的人那儿得到的。在一八五三年前后，为了保证执行在圣赫勒拿岛(4)去世的皇帝的遗嘱，就是以这个人的证词为依据，对这些细节作公开调查的。

事实上，拿破仑在死前三天，曾经在他的遗嘱里加了一个附录，内容如下：

“我遗赠，”他写道，“两万法郎给博科尼亚诺(5)的一个居民，他曾经把我从要杀害我的强盗手里解救出来；

“一万法郎给维扎沃纳先生，他家族里只有他是拥护我的；

“十万法郎给热罗姆·莱维先生；

“十万法郎给巴斯特利卡(6)的科斯塔先生；

“两万法郎给里科神父(7)。”

增加这个附录是因为在他弥留之际，有一个青年时代的遥远的回忆萦回在他的脑际；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异乎寻常的经历，他对一生中一个最初的险遇仍然记忆犹新，甚至在他离别尘世的时候这件往事还在烦扰他的心灵。他的记忆力已经逐渐衰退，想不起那个当年对他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的名字，当他把他的最后馈赠留给这个追随者和在那次可怕的境遇中帮助过他的那些朋友们的时候，在他头脑里徘徊的就是下面这件往事：

路易十六(8)刚死，科西嘉当时由保利(9)将军统治，此人极为专横，脾气暴躁，仇视革命，效忠国王；当时年轻的炮兵军官拿破仑·波拿巴正在阿雅克修度假，(10)利用他和他家庭的影响传播新思想。

在这个自古以来一直是野蛮落后的地方，当然没有什么咖啡馆。拿破仑经常在晚上把他一派的人召集在一个房间里，一面讨论计划，拟订措施，预测未来，一面喝着葡萄酒，嚼着无花果。

在年轻的波拿巴和保利将军之间早已有了隔阂，这种不和是怎么产生的呢？保利在接到了攻占马德莱纳岛(11)的命令以后，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塞萨里上校，但据说同时又吩咐他要使这次军事行动失败。拿破仑被任命为国民军中校，在冈扎上校指挥下的团队服役。他参加了这次远征，后来又激烈地反对这次远征的部署，公开指责这次远征的失败是指挥官们故意造成的。

不久以后，共和国派了几个监察委员来到巴斯蒂亚，萨利塞蒂(12)也在其中。拿破仑知道他们已经抵达巴斯蒂亚，便想去与他们会晤。为了作这次旅行，他把一个心腹从博科尼亚诺找来做向导，这个心腹名叫桑托-博纳利，是他最忠实的追随者之一，大家都管他叫桑托-里西奥。

他们两人骑马动身，到保利将军的驻地科尔特(13)去，波拿巴想顺便拜访他一下。因为，当时他还不知道他的上级已经参与了反对法国的阴谋，他甚至还在替将军辩护，不同意别人私下里对他的议论；尽管他们之间的敌意在加深，而且矛盾已经相当尖锐，但是还没有公开。

年轻的拿破仑在保利将军府邸的院子里下了马，把坐骑交给桑托-里西奥，他想立即去见将军。但就在他踏上楼梯的时候，他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告诉他现在正在开会，参加的人都是科西嘉的头面人物，全是共和主义的敌人。他听了心里忐忑不安，想探听一下虚实，正巧一个密谋分子从会议室走了出来。波拿巴迎上前去问道：“怎么样了？”这个人以为他是自己人，回答说：“决定了，我们马上宣布独立，脱离法国，英国将帮助我们。”

拿破仑听了勃然大怒，气得直跺脚，嚷道：“可耻！”一些人听到声音，走了过来，他们碰巧是波拿巴家族的远亲。他们知道年轻军官的处境很危险，因为保利是一个马上会一劳永逸地把对手除掉的人，他们把他围了起来，强迫他下楼上马。

他立刻就走了，还是回阿雅克修去，桑托-里西奥-直陪着他。在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到了阿尔卡-德-维瓦里奥村(14)，在拿破仑的亲戚阿里吉神父家里过夜。拿破仑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并征求他的意见，因为神父为人正直，判断正确，受到全科西嘉人的尊敬。

翌日，天刚蒙蒙亮，他们又开始赶路。他们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到了博科尼亚诺村口，拿破仑就在那里和他的向导分手，一面嘱咐他第二天早上带了马匹到大路的交叉口等候，他自己则去帕吉奥拉村的费利克斯·蒂索里家里借宿，这个人是拥护他的，又是他的亲戚，他家离得比较远。

然而，保利将军已经知道了年轻的波拿巴来过，也知道了他在发现阴谋以后讲过的激烈的话，于是派马里奥·佩拉尔迪去追赶，要不惜任何代价，阻止他去阿雅克修或者巴斯蒂亚。

马里奥·佩拉尔迪抵达博科尼亚诺的时间比波拿巴早了几个小时。他来到莫尔利家，这个家族在当地很有势力，都是将军的党羽。他们很快就知道年轻的军官已经进村，并在蒂索利家中过夜；莫尔利家族中那个精力充沛、令人望而生畏的族长知道了保利将军的命令，于是对来人说：拿破仑跑不了。

天一亮，族长已经把他手下的人布置好了，控制了所有的大路和路口。波拿巴由他的主人蒂索利陪着，走出来找桑托一里西奥；但是蒂索利有些不舒服，头上包着一块手帕，几乎马上就跟他分手了。

刚剩下年轻军官一个人时，就有一个人走过来告诉他说：附近的旅店里有将军的人，他们正在赶路，要上科尔特去与将军会合。拿破仑听了就走到他们那里去，看到他们聚集在一起。“去吧，”他对他们说，“去找你们的头儿吧，你们干的真是一件伟大而高贵的事。”但就在这个时候，莫尔利家中的人冲进了屋子，向他扑过去，抓住他，把他带走了。

桑托-里西奥在两条大路的交叉口等他，很快就知道了他被逮捕，便跑到维扎沃纳的家里，他知道这个人是拥护拿破仑的，能够帮助他，而且维扎沃纳就住在莫尔利家附近，而拿破仑就关在莫尔利家里。

桑托-里西奥明白情况非常危急，他说：“如果我们不能马上救他出来，他就完了。可能不出两个小时他就得死。”于是维扎沃纳就去找莫尔利家中的人，很巧妙地向他们探听消息。因为莫尔利一家人不愿意说出他们的真正意图，他就花言巧语地说服他们让拿破仑到他家里去吃些东西，他们可以在他家房子外面守着。

为了不泄露计划，他们也就同意了。他们的族长是唯一知道将军意图的人，要他们在房屋周围监视，自己跑回家去作动身的准备。就因为他走开了几分钟，囚犯后来才能逃脱了性命。这时候，桑托一里西奥，以他科西嘉人所特有的忠诚，非凡的镇静和不屈不挠的勇气，在为解救他的同伴作准备。他找了两个跟他一样勇敢和忠诚的青年做助手；接着，他将他们两人悄悄地带进了一个紧挨着维扎沃纳家房子的花园里，把他们藏在一堵墙后面。随后，他若无其事地走到莫尔利家一伙人那儿去，请求他们允许他去向拿破仑告别，因为他们就要把拿破仑带走了。他们同意了他的要求。在见到了波拿巴和维扎沃纳以后，他就说明自己的计划，催促拿破仑赶快逃跑，因为最小的延误都会危及他的生命。于是三个人溜进马厩；到了门口，维扎沃纳眼里噙着泪花，抱吻他的客人，对他说：“愿上帝救你，我可怜的孩子，只有上帝能救你了！”

拿破仑和桑托-里西奥匍匐前进，找到了埋伏在墙后的两个青年，接着，他们撒开双腿猛地向附近隐蔽在林子里的一泓泉水那儿逃去；但是这躲不过莫尔利家里人的眼睛，他们看见了，立刻大声叫喊着奔过来追赶。

莫尔利家的族长已经回到家里，听到了喊声，明白了一切，急忙奔出来。他的脸色是那么凶狠，他的妻子——她是波拿巴投宿的蒂索利家的姻亲——扑倒在他脚下，苦苦哀求，要他饶了这个青年的性命。

而他却大发雷霆，把她推开，要往屋外冲，他妻子一直跪在地上，用她两条痉挛的胳膊紧紧抱住他两条腿；他打她，掀翻她，但是她死命抱住不放，把她丈夫拖过来，拉过去，她丈夫也和她一起跌倒在地上。

如果没有这个女人的勇气和力量，拿破仑就完了。

这样的话，整个现代史也就要跟着改变。人们的脑海里也就不必记住那些伟大辉煌的战役！几百万生灵不会死于炮火！欧洲的地图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谁知道我们今天会生活在什么政治制度下面！

因为莫尔利家人已经追了上来。勇敢无畏的桑托一里西奥背靠着一棵栗树的树干，面对着他们，高声呼唤两个青年把波拿巴带走。但是拿破仑不愿意把他的向导丢下不管，向导一边瞄准他们的敌人，一边大声叫道：“你们俩快把他带走；抓住他，把他的手脚绑起来！”

这时他们被追上了，包围了，抓住了。有一个名叫奥诺拉托的莫尔利家的同党用他的枪顶着拿破仑的脑门，叫道：“处死祖国的叛徒！”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头天晚上留波拿巴过夜的费利克斯·蒂索利赶到了。是桑托-里西奥派人去通知他的，有几个带着武器的亲戚陪伴着他。看到当时情况危急，他认出了那个威胁着他客人性命的人是他的舅兄，蒂索利就一面用枪瞄准他，一面喊道：“奥诺拉托，奥诺拉托，这件事现在变成我们两人的事了！”

奥诺拉托愣了一下，拿不准该不该开枪。桑托-里西奥乘机把还不肯离开的拿破仑拦腰抱住，两个青年帮着，把他拖走，钻进灌木丛里。留下这两派人，任凭他们去打架或是解释吧。

一分钟以后，莫尔利家的族长，挣脱了他妻子的纠缠，气得发疯似的跑来了。

不过这时候，逃亡的人已经越过了深山溪谷，穿过了茂密的荆棘丛。当他们脱离危险后，桑托-里西奥让两个青年回去，要他们在第二天带了马匹在于西阿尼桥(15)桥头等他们。

在他们分手的时候，拿破仑向他们走去，对他们说：“我这就回法国去，你们愿意陪我去吗？不管我以后有多少财富，我将与你们共同分享。”

他们回答说：“我们的生命是属于您的；在这里，您要我们干什么都行，但是我们不离开我们的故乡。”

这两个淳朴忠诚的青年就回博科尼亚诺去寻找马匹，波拿巴和桑托-里西奥则继续走他们的路，在这个荒凉多山的地方赶路真是够辛苦的。他们走到大路上就停住了，到芒西尼家里去吃了一些面包，傍晚抵达于西阿尼，在波佐利家里过夜，他也是拥护波拿巴的。

当拿破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看到房屋周围都是些带武器的人，原来是主人家的亲戚和朋友。他们准备陪他一起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马匹已等在桥头，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就上路了，簇拥着这些逃亡的人直抵阿雅克修城郊。夜幕降临了，拿破仑溜进城里，躲到市长让·热罗姆·莱维先生家里。他把拿破仑藏在壁橱里。这种预防措施不是多此一举，因为第二天警察就来了。他们到处搜寻，什么也没有找到，随后不声不响地撤走了。市长殷勤地帮助他们寻找这个年轻的叛逆分子，还机灵地给他们指路，使他们迷失了方向。

当天晚上，拿破仑登上一条小艇，越过了海湾。他被安顿在巴斯特利卡村的科斯塔家，被藏在灌木丛里。拿破仑曾被围困在卡比泰洛塔楼里的这段历史故事，被那些旅行指南渲染得有声有色；种种充满戏剧性的杜撰，和那些态度不严肃的旅行指南的制造者提供的很多其他情况一样不可靠。

几天以后，科西嘉宣布独立，波拿巴的房子被烧毁，逃亡者的三个妹妹被交给里科神父看管。

后来有一条法国战舰沿着海岸接纳一些最后的亲法分子，把拿破仑也接到船上，随后把这个被搜捕的法兰西的拥护者带到了他祖国的本土。(16)他将成为皇帝，成为不可思议的常胜将军，他日后一帆风顺的命运将震撼全世界。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年十月二十七日的《高卢人报》。

(2)　十七世纪的法国思想家帕斯卡（1623—1662）在他的名著《思想录》中有下面一段话：“如果克伦威尔的尿道里没有一小颗砂子的话，他将使所有的基督徒遭殃，王室要灭亡，他的家族要兴起，甚至罗马也会在他脚下发抖。但是这一小颗在其他地方不值一提的砂子，却因为堵在克伦威尔的尿道里而夺去了他的生命。他的家族衰败了，王室复苏了。”众所周知，克伦威尔的确死于肾结石。

后来“帕斯卡的砂子”一语就被用来表示：微小的原因经常会产生巨大的后果。

(3)　克伦威尔（1599—1658）：英格兰军人和政治家。由于反对国王，捍卫公民自由和宗教自由，成为清教革命的领袖。

(4)　圣赫勒拿岛：南太平洋的火山岛。一八一五年滑铁卢战役失败后，拿破仑皇帝被流放在这个岛上，直到一八二一年去世。

(5)　博科尼亚诺：科西嘉岛西部阿雅克修和科尔特之间的一个村庄。

(6)　巴斯特利卡：科西嘉岛中部城市。

(7)　拿破仑死于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他的遗嘱立于四月十五日。这儿提到的五个人，分别在遗嘱文本及四月二十四日和四月二十五日的两份附录中有记载。遗嘱于一八五三年由英国交给法国。一八五四年八月五日拿破仑三世皇帝公布法令，成立一委员会负责执行拿破仑一世皇帝的遗嘱。这五人中莱维是拿破仑的姻亲，一七九三年五月六日至七日的夜里曾把拿破仑藏在一间壁橱里。科斯塔一直跟拿破仑很接近，曾到厄尔巴岛去看拿破仑。里科神父曾教拿破仑认字。

(8)　路易十六（1754—1793）：法国国王。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一七九二年路易十六被废黜，次年一月被处死。

(9)　保利（1726—1807）：一七九三年科西嘉反对法国统治的暴动的主使者。法国国民公会怀疑他暗中勾结英国，发布命令控告他，并派监察委员对他进行调查。一七九三年七月被置于法律保护之外，尽管如此，他还是占据了卡尔维和巴斯蒂亚两个海港城市，并把科西嘉献给英王乔治三世。但是英国人很讨厌他，让他离开科西嘉。

(10)　实际上拿破仑是在一七九二年秋季被派到科西嘉，为的是训练志愿者，组建目的在进攻撒丁岛的炮兵部队。

(11)　马德莱纳岛：在科西嘉南端的博尼法乔海峡附近。

(12)　萨利塞蒂（1757—1809）：科西嘉国民议会议员，一七九三年五月初来到科西嘉，反对保利的阴谋。六月二十一日不得不匆忙离开。

(13)　科尔特：科西嘉中部城市。

(14)　阿尔卡-德-维瓦里奥村：在科尔特和博科尼亚诺之间的一个小村庄。

(15)　于西阿尼桥：在博科尼亚诺和阿雅克修之间，离博科尼亚诺大约十八公里。

(16)　拿破仑是一七九三年夏季从科西嘉岛西南部的海港卡尔维带着他的手下逃往法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