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和一个年轻的女病人在炉边闲谈。她只是稍稍有点儿不舒服,患的是一些漂亮女人常有的小毛小病:轻度贫血和神经质,自觉有点疲劳——新婚夫妇由恋爱而结合,蜜月刚要结束时,往往会感到的那种疲劳。
她躺坐在她的长椅子上攀谈着:“不,大夫,我永远也不会理解,一个妻子怎么会欺骗自己的丈夫,我甚至可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妻子不爱丈夫,而不顾自己曾经许下过的信誓旦旦的诺言!可是她怎么敢委身于另外一个男人呢?这样的事怎么能瞒过别人的眼睛呢?怎么能在谎言和背叛中谈情说爱呢?”
医生微微一笑,说:

“至于这个嘛,是很容易的。我向您保证,当一个人被堕落的欲望左右时,是不大会去考虑这些微妙的事情的。我甚至可以肯定,一个女人,只有在尝尽了婚姻——据一位名人说,婚姻只不过是在白天交换坏脾气,夜里交换腥臊味——带来的乱七八糟的使人厌恶的事情以后,对真正的爱情来说,她才算成熟。这句话真是千真万确!一个女人只有在结婚以后才会热烈地去爱。如果可以把一个女人和一幢房子相比,那么我要说,这座房子只有在丈夫粉刷了石灰以后才能居住。
“讲到弄虚作假,任何女人在遇到这些情况时都有使用不尽的办法。最最没有心眼的女人也机灵过人,能巧妙地摆脱使人束手无策的困境。”
这位少妇似乎不以为然。
“不,大夫,遇到紧急情况,人们总是只能在事后才想起当时该怎么办;不用说,在那种时候,女人比男人更加容易晕头转向。”
医生举起两条胳膊说:
“事后,是啊!我们这些男人,我们总是要到事后才能有所醒悟,而你们这些女人!……好吧,我这就来讲一个小故事给您听听,这是我一个女病人遇到的事情,这个女人就像大家所说的:她不用忏悔,我就会让她领圣体。(2)”
这件事发生在外省一个小城市里。
一天晚上,我正在睡最最难以吵醒的甜蜜的第一觉时,仿佛在梦中模模糊糊地听到城里响起了救火的钟声。
我猛然醒来,原来是我家的门铃正在没命地响着。因为我的男用人让仿佛没有应门,我便拉起了悬在我床头的铃绳;我很快便听到了开门声,脚步声打破了沉睡的房子里的静谧气氛;接着,让拿着一封信进来了,信上写着:
勒利埃弗尔太太恳请西梅翁大夫速来敝舍。
我考虑了几秒钟,思忖着:歇斯底里发作,气闷,头晕;嘿,我太累了。所以我写了一张回条说:
西梅翁大夫身体欠佳,有劳勒利埃弗尔太太转请他的同行博内先生。
随后,我把便条放在信封里交给了让,我又进入了梦乡。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门铃又响了起来,让进来对我说:“有一个人,也弄不清楚是男人还是女人,全身都裹住了,要立即会见先生,说情况紧急,关系到两个人的生命。”
我坐起来说:“请他进来。”
我坐在床上等着。
进来了一团黑糊糊像幽灵般的东西。让刚一出去,这个幽灵便亮了相,原来是贝尔特·勒利埃弗尔太太——一个非常年轻的少妇,三年以前嫁给了本城的一位富商;大家认为这位富商娶了一个外省最最漂亮的标致女人。
她脸色白得怕人,面部的肌肉像一些吓破了胆的人那样阵阵抽搐,双手瑟缩发抖,她两次想开口说话却没有能发出声音。最后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快,快……快……大夫……走吧。我的……我的情人死在我的房间里了……”
她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停了一会,接着又说:“我的丈夫就……就要从俱乐部回来了……”
我一下子跳下床,甚至没有想到我只穿着衬衣,几秒钟里我便穿好了衣服,随后我问道:“刚才来的是您吗?”她已经吓愣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座塑像,她轻轻地咕噜着说:“不……是我的使女……她知道……”过了一会,她又接着说:“我,我那时候留在……他的身边。”这时候从她嘴里发出一种痛苦的叫声,因为窒息而发出一阵阵呻吟声,随后她哭了,她一会儿号啕大哭,一会儿抽搐,折腾了一二分钟;接着,她的眼泪突然不流了,枯竭了,就像被她体内的烈火烤干了,随后她又变得十分平静,悲痛地说:“我们快走吧!”
我已经准备好,可是我突然大声说道:“该死,我没有吩咐把我的双座马车套起来!”她回答说:“我有车,我的车在外面等着。”她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头发也遮没了。我们上车走了。
她在黑暗的车厢里我的身边坐下以后,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用她细细的手指握得我的手发痛,她含糊不清地说,声音因为极度悲伤而哆嗦着:“啊,如果您知道就好了,如果您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就好了!我爱他,我是多么爱他,六个月以来,我就像一个疯子般地爱着他!”
我问道:“在您那幢房子里,有人惊醒了吗?”
她回答说:“不,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我的使女萝丝,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
马车在她家门口停下;果然那座房子里的所有的人都在睡觉。我们靠了一把万能钥匙悄没声儿地走了进去,踮着脚尖登上楼梯。惊慌失措的使女坐在楼梯尽头的地板上,身旁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她不敢呆在死人身旁。
我走进卧室,室内像有人打过架似的乱七八糟。床上很乱,被褥皱巴巴的,摊开着,像在等待什么人;一条床单拖到地毯上;几块曾经用来擦年轻人太阳穴的湿毛巾扔在地上一只脸盆和一只玻璃杯旁边。一进门口便闻到有一股吕班香水(3)和醋混在一起的怪味道。
尸体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卧室的中央。
我走过去,观察了一番,搭了搭脉,扒开他的眼皮,摸了摸他的双手,随后回过头去对那两个仿佛冻僵了的在发抖的女人说:“请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去。”我们把他轻轻地放到床上。接着,我听了听他的心脏,把一块玻璃放在他的嘴边试了试,随后,我轻轻地说:“完了,我们快替他穿衣服。”这件事真叫人看了害怕!
我像对待一个巨型玩具娃娃一样,先后举起他的四肢,把它们套进这两个女人拿着的衣服里面。我们替他穿上袜子,衬裤,套裤,背心,随后我们花了好大劲才让他两条胳膊伸进上衣的袖管。
他的高帮皮鞋一定得扣上搭扣,两个女人跪在地上,我替她们照亮;可是因为死人的脚有点儿肿,这事干起来似乎比登天还难。因为她们没有找到扣鞋钮用的扣钮钩,她们拿起了她们的头发别针。
这次惊心动魄的梳妆打扮刚一结束,我打量了一下我们的作品,说:“还得替他梳梳头。”使女去找来了她女主人的粗齿梳子和刷子,可是因为使女在哆嗦,在几个并非故意的动作之下,扯下了一些纠缠在一起的长发,勒利埃弗尔太太一把夺过梳子,动作温柔地把头发重新梳理好,就好像她在爱抚他一样。她为他分了头路,梳梳胡子,慢慢地把他的唇髭卷在手指上,就像这是她的习惯,大概他们在谈情说爱时经常这么干的。
突然,她放下她手里的东西,抓住了她情人那沉甸甸的脑袋,久久地、绝望地凝视着这张不再向她微笑的、毫无生气的脸庞;随后她扑倒在他身上,把他抱在怀里,拼命地吻他。她的吻像雨点般落在他紧闭的嘴上,失去了光泽的眼睛上,脑门上和额头上。随后她凑近他的耳朵,就像他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就像在咕哝着什么可以使这种搂抱更加热烈的话,她一连十来次重复着用一种使人心碎的声音说道:“永别了,亲爱的。”
这时座钟敲响了半夜十二点。
我陡然一惊,说:“哎哟,十二点了!俱乐部要关门了。喂,太太,拿出些勇气来!”
她挺起了身子。我吩咐说:“我们把他抬到客厅里去。”我们三人一齐动手,把他抬到那儿以后,我让他坐在一张沙发上,然后点起了多枝烛台。
大门打开了,又重重地关上了。他已经回来了!我叫道:“萝丝,快,快把手巾和脸盆递给我,把卧室收拾一下;天啊,快一些啊!勒利埃弗尔先生已经回来了!”
我听到正在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有一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这时候我叫道:“到这儿来,我亲爱的:我们碰到麻烦了。”
这位丈夫嘴里衔着雪茄出现在门口,他惊呆了,问道:“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向他走去,说:“我的朋友,您看我们真是太尴尬了。我在您家里跟您的太太,还有用车把我带来的我们的这位朋友聊天聊得晚了,这位朋友突然虚脱,尽管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来医治他,他却始终没有恢复知觉。我不想请外人帮忙。请帮我把他抬下去,到我家里以后我可以更好地医治他。”
这位丈夫感到很奇怪,但还是没有怀疑我的话,他脱下帽子,把他的已经不再是他的威胁的情敌夹在他两条胳膊下面,我被夹在死人的两条腿之间,就像一匹马被夹在两根车辕之间;由妻子照亮,我们就这样下了楼梯。
走到门口时,我又把尸体竖了起来,对他讲话,安慰他,为的是欺骗车夫。我说:“喂,我的老朋友,这不碍事的,您已经感到好一些了,是吗?振作起来,用点儿劲,这就行了。”
这时我感到他快要倒下来了,他在我的手里往下滑,我就用肩膀猛力顶了他一下,使他往前倒进了车门,随后我跟着也上了车。
那位丈夫很不放心,问我道:“您看有危险吗?”我微笑着回答说:“没有关系。”我看看那位妻子,她的胳膊挽着她合法配偶的胳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马车里黑糊糊的深处。
我和他们握手道别,吩咐动身。一路上,尸体又倒下来,靠在我的右耳上。
到了他家里以后,我对他家里人说他在半路上失去了知觉。我帮着把他抬上楼去,送进了他的房间,随后我再一次证实他已经死了。我在他的惊恐万状的家属面前又演了一场喜剧。最后我终于回到了我家里的床上,对这些多情种子免不了咒骂几句。
医生停住不说了,脸上始终漾着笑意。
少妇拉长了脸,问道:
“为什么您把这个可怕的故事讲给我听?”
他风度优美地向她弯了弯腰说:
“为了在有机会时为您效劳。”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九月二十五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三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菲菲小姐》第二版。
(2) 这是一句用来形容一个看上去一本正经实际上寡廉鲜耻的人的熟语。
(3) 吕班香水:当时一种很出名的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