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买卖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803 字 约 13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现实主义

两个名叫布吕芒(塞泽尔-伊西多尔)和科尔尼(普罗斯佩-拿破仑)的人,因被控企图淹死布吕芒的妻子——前一名被告的合法配偶——而来到下塞纳省的重罪法庭受审。

两个被告肩并肩坐在一贯是被告坐的长凳上,他们都是农民。前者是个矮胖子,短胳膊短腿,一张红红的、长满粉刺的圆脸,直接搁在也是又圆又短的上半身上,看上去好像没有脖子。他是养猪的,住在克里克托的村庄加什维尔-拉古比伊。

科尔尼(普罗斯佩-拿破仑)瘦瘦的,中等身材,胳膊长得异乎寻常。他脑袋有点儿歪,下巴扭曲,而且眼睛斜视。一件蓝色罩衫,长得像衬衣一样,一直拖到膝盖上;稀稀落落的几根黄头发贴在头顶上,使他那张脸显得萎靡不振,龌龊邋遢,丑得吓人。别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本堂神父”,因为他学唱教堂里的圣歌学得很像,甚至还能模仿塞本特的声音。因为他是克里克托的小酒店老板,他的这种才能吸引了一大批顾客;这些顾客更喜欢“科尔尼的弥撒”,而不喜欢仁慈天主的弥撒。

一笔买卖

布吕芒太太坐在证人席上,她是个瘦瘦的农妇,看上去就像没睡醒似的。她一动不动,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神发呆,神态愚钝。

庭长继续审问:“那么说,布吕芒太太,他们走进您家里,把您扔进一只盛满水的大桶。请把事实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们。请站起来。”

她站起来了;她戴着一顶白色的无边圆帽,看上去她的身材高得像一根桅杆。她用拖长的声音解释:“我正在剥豆子,他们进来了。我心里嘀咕:‘他们要干什么,他们不大正常,像是不怀好意。’他们像这样斜着眼睛窥视我,尤其是科尔尼,因为他是斜视眼。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在一起,因为他们两个是一鼻孔出气的无赖。我对他们说:‘你们要我干什么?’他们没有回答。我心里产生了怀疑……”

被告布吕芒怒气冲冲地打断她的陈述,宣称:“我喝了酒。”

这时候科尔尼朝他的同谋转过身来,用像管风琴一样低沉的嗓音说:“应该说我们两人都喝了酒,你讲的都是实话。”

庭长(严肃地)“你的意思是说,你们都喝醉了?”

布吕芒“这根本用不到问。”

科尔尼“这种事人人都会发生的。”

庭长(对受害人)“继续您的陈述,布吕芒太太。”

“好吧,布吕芒对我说:‘你要不要赚一百个苏?’我说:‘要。’因为一百个苏是不容易挣的。于是他对我说:‘睁开眼睛,照我一样干。’接着他到角落里天沟下找出一只一端被打穿的大琵琶桶,把它推倒,随后把它弄到我的厨房里,竖立在厨房中央,随后对我说:‘去打些水来,把桶灌满。’

“于是我便提了两只桶到水塘边去提水,提了又提,足足提了一个小时,因为这只琵琶桶大得像个池子一样,请勿见怪,庭长先生。

“这时布吕芒和科尔尼在喝酒,他们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他们相互灌来灌去,于是我对他们说:‘你们都已经灌满了,比这只桶还满。’这时候布吕芒回答我说:‘不关你的事,你提你的水,会轮到你的,各人都有自己的份。’我当时根本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因为他喝多了。

“当桶里的水满到桶口时,我说:‘好了,水装满了。’

“于是,科尔尼给了我一百个苏。不是布吕芒,是科尔尼;这一百个苏是科尔尼给我的。这时候布吕芒对我说:‘你想不想再赚一百个苏?’我说:‘想,’因为我可不是经常能收到这样的礼物的。于是他对我说:‘把衣服脱掉。’

“‘要我把衣服脱掉?’

“‘是的。’他对我说。

“‘你要我脱成什么样子?’

“他对我说:‘如果你感到不自在,就把衬衣留着,这对我们也不碍事。’

“一百个苏,有一百个苏哪,我就开始脱衣服,可是在这两个饭桶面前脱衣服我总感到不舒服。我除下我的帽子,随后脱下我的短上衣,随后脱下我的裙子,随后脱下我的木鞋。布吕芒对我说:‘把你的袜子也留着吧,我们是好说话的。’

“科尔尼也说:‘我们是好说话的。’

“于是我脱得几乎像我们的母亲夏娃一样。他们站起来了,不过他们站也站不住,因为他们喝了那么多酒,请勿见怪,庭长先生。

“我心里在想:‘他们在动什么坏脑筋?’

“这时布吕芒说:‘行了吗?’

“科尔尼说:‘行了!’

“于是他们把我抓住,布吕芒抓头,科尔尼抓脚,就像抓一条在洗的床单一样。我大声叫了起来。

“布吕芒对我说:‘别喊,贱货。’

“接着他们把我举起来,塞进盛满水的桶里,我的血一下子停止了流转,一直凉到肠子里。

“布吕芒说:‘就这样吗?’

“科尔尼说:‘就这样。’

“布吕芒说:‘脑袋还没有下去,这也要算的。’

“科尔尼说:‘把脑袋按下去。’

“布吕芒就把我的脑袋按下去,差点儿把我淹死,水呛进我的鼻子,我已经看到了天堂。他把我继续往下按,我完全淹没在水里了。

“接着他一定是感到害怕了,于是又把我从桶里拉起来,对我说:‘快去把身子擦擦干,瘦鬼。’

“我,连忙逃走,一口气跑去找本堂神父,他借给我一条他女用人的裙子,因为我身上什么也没有,随后他去叫来了乡村警察,乡村警察又到克里克托去叫来了宪兵,他们陪我一起回到家里。

“我们找到了布吕芒和科尔尼,他们像两头公羊似的在打架。

“布吕芒叫道:‘不对,我对你说,至少有一立方,是这个方法不好。”

“科尔尼叫道:‘四桶水,几乎还不到半立方。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就这样。’

“宪兵队长把他们逮捕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她坐下。旁听席上响起一片笑声,陪审官们吃惊得面面相觑。庭长说:

“被告科尔尼,看来您是这次可耻的阴谋诡计的主谋,请您解释一下!”

这时候科尔尼站起来了:“庭长,我们喝酒了。”

庭长严肃地说道:“这我知道。往下讲!”

“我这就讲。嗯,布吕芒九点钟光景来到我的店里,他要了两杯烧酒。随后对我说:‘有你的一杯,科尔尼。’于是我就坐在他的对面喝了起来,随后我出于礼貌,也请他喝了一杯。接着,他也照着做,我也是;一杯又一杯地一直喝到中午时分,我们完全喝醉了。

“这时候布吕芒开始哭了,使我很感动。我问他怎么了。他对我说:‘星期四我一定要有一千法郎。’我一听这句话就冷静下来了,这您也明白。他冷不防地向我提出了这个建议,‘我把我的妻子卖给你。’

“我喝多了,再加上我又是个鳏夫。您也明白,这个建议使我心动了。他的妻子我根本不认识,不过一个女人,总是一个女人,是不是?我问他:‘你把她卖给我要卖多少钱?’

“他考虑了一下,或者说装作考虑了一下。一个人喝多了,脑子就不会太清楚,他回答我说:‘我按立方米卖给你。’

“我呢,他这样说并不使我感到惊奇,因为我也喝得和他一样多了。而立方米在我干的这一行里也是知道的,也就是一千升,这对我是合适的。

“只不过价钱还要讨论一下;一切都决定于质量。我问他:‘一立方米多少钱?’

“他回答我说:‘两千法郎。’

“我像一只兔子似的跳了一下,接着我寻思,一个女人大概不会超过三百升。不过我还是说:‘这太贵了。’

“他回答说:‘再少我不卖了,我要亏本的。’

“您也知道,一个人做猪生意不是白做的,他熟悉他的行当,可是他这个卖肥猪的,如果说他狡猾,我比他还要狡猾,因为我是卖烧酒的。哈哈,哈哈,所以我对他说:‘如果她是全新的,我也不说什么了;可是你已经用过,不是吗,所以说是旧货。我给你每立方米一千五百法郎,一个苏也不能再多。行吗?’

“他回答说:‘行,一言为定!’

“我也拍板同意,我们两个便手挽手走出去了。生活中就该相互帮助。

“可是我突然担心起来了:‘如果你不把她变成液体,怎么按升来量她呢?’

“于是,他把他的想法解释给我听,当然花了很大的劲,因为他喝多了。他对我说:‘我去弄一只桶来,放满水,满到和桶口相平。我把她放进去,我们只要把溢出来的水量一下就行了。’

“我对他说:‘既看得见,又容易懂。可是这些溢出来的水淌走了,你怎么重新收集起来呢?’

“于是他把我当成傻瓜,解释给我听,只要等他妻子出了水桶,把桶里缺的水补满,那么只要算一下补进去的水有多少就行了。假定说十桶吧,那就是一立方米。他喝多了还是不笨啊,这个坏蛋!

“总之,我们到了他的家里,仔细看了看这个女人。要说是一个漂亮女人,她根本谈不上。大家能看见她,因为她就在这儿。我心里想:‘我上当了,但没有关系,反正是个女人;不论好看还是难看,总是派一样的用场。’不是吗,庭长?而且我观察到她骨瘦如柴。我又想:‘不到四百升。’这方面我是个行家,因为我是做饮料生意的。

“整个行动过程,她已经对您说了。我甚至让她留着袜子和衬衣,吃亏的是我。

“事情一完,她就逃了。我说:‘当心,布吕芒,她溜掉了。’

“他说:‘别怕,我总能把她抓到。她一定得回家过夜的。我们去量量缺了多少水。’

“我们量了一下:不到四桶。哈哈!哈哈!”

这位被告一笑起来就没有个完,一个宪兵不得不拍了拍他的背脊。平静下来以后,他又接着说:“总之,布吕芒又说:‘不对,不止这一些。’于是我叫了起来,他也叫了起来,我叫得更响,他打我,我揍他。我们要吵到世界末日才会结束,因为我们都喝多了。

“后来宪兵来了!他们逮捕我们,捆绑我们;把我们送进了监狱。我要求赔偿损失。”

他坐下了。

布吕芒声称他的同谋的陈述都是事实。陪审团感到为难,退庭进行审议。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回来了,宣告两名被告无罪;提出的几条严正的理由,既强调了婚姻的庄严神圣,又划清了商业交易的明确界限。

布吕芒在他妻子的陪同之下向他们共同生活的家中走去。

科尔尼回他的小酒店去。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二月二十二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八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于松太太的贞洁少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