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个世纪，如果一个公子哥儿巧妙地使他的情妇破了产，他马上就会因此名声大振。假如这个被剥夺的情妇是位贵族，这个骗子在她钱袋空空以后把她当作一只空钱包一样抛弃掉，又换了另一个情妇，而这后一个情妇又被他以同样的手法潇洒地搜括一空，那么这个骗子就成了一个有名的花花太岁(2)，一个名噪一时的人物，被人看重，羡慕，尊敬，嫉妒，奉承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还能得到权贵和女人们的恩宠和欢心。

唉！唉！一个世纪以后，青年人，我是说在学校里的青年人，他们炫耀并奉行的将是和从前的贵族大老爷们完全不同的一种道德。他们在严厉的道德准则的名义下，狂热地对那些剩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坚持过去传统——我们贵族时代的过去的风雅传统——的人进行猛烈攻击，并把他们丢到水里去，看看他们会不会游泳(3)。

这些想当然而并非真正的受害者，这些花花太岁们的后代，全是些穷困不幸的人，他们被老天爷剥夺了一切，踯躅在巴黎街头，没有生活来源，但又从娘胎里带来了百万富翁的本性：一无所长却又要求得到各种享受；天生的游手好闲使他们什么工作也不愿做。

他们信奉的理论，假如我们不知道是虚假的话，还会觉得很公正；这种理论就是：世界上有不计其数的女人，她们唯一的专业就是利用她们勾起的男人的不健康的感情来使他们倾家荡产。因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用同样的方法勾起她们同样不健康的情感，把她们用可耻的手段得到的钱拿回来，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其实这就是把医学上的顺势疗法(4)应用到道德上去，也就是以毒攻毒。不过，假如这种顺势疗法奏效了呢？……让我们来作出结论。

所有这一切的后果是：那些为道德进行报复的人全被负责监督公共秩序的警察殴打、关押、制服，并落得个一败涂地；那些溺水者只不过是一些单纯、无害、从办公室出来回到家里去的市民；以后那些靠妓女为生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杈杆儿，将只能利用像这样为他们所作的免费广告中得到好处；曾经恪尽职守的治安警察将被辞退，无能为力的警察局长当然将被撤职。

于是，这个美好的世界上的一切都尽善尽美了。

请看，那些为了伟大的事业而发生的骚动啊，革命啊，愤怒啊，总之，所有武装这些忠诚的人们的胳膊的英勇的感情就起到这个作用。

乡下人肯定比较聪明，下面的故事是真实的。

我说是我看到的，看到的，是我亲眼看到的，(5)等等。

在诺曼底的治安法庭的大厅里。

法官，一个患哮喘病的大胖子，穿着一件装饰着金属纽扣的灰色上装，坐在一张大桌子前面，旁边是他的书记官。他话讲得很慢，连咳带喘的，声音在气管里嘘嘘作响，就像从一条裂缝里发出来似的。

在这个大房间尽头，一些穿着蓝色罩衫的农民坐在几张长板凳上，鸭舌帽夹在双膝中间，穿着大得像小船似的鞋子，一个个板着面孔，样子既愚蠢又狡黠，心里都默默地在为各自的官司准备着理由和论据。他们不断地朝脚旁的地上吐唾沫，以致每个人身旁都有一摊水迹。

法官对面，正好在桌子的另一边，是那些被传唤来的当事人。

原告是一个住在农村里的太太，五十岁左右，通红的酒糟鼻子闪闪发光，戴着一顶蔬菜盘子样式的帽子，上面好像满载着出芽的芦笋、红皮白萝卜和发芽的洋葱。她长得干瘪、瘦削、丑陋，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戴着一双针织手套，帽子上的饰带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好像船上的旗帜一样。

被告是个胖小伙子，二十八岁，胖胖的脸，傻乎乎的，像个长得特别快的、养肥了的唱诗班里的孩子。

她和他两个人互相恶狠狠地瞪着眼睛。

他由他的父亲和年轻的妻子陪着出庭。他的父亲是个老农民，长得尖头尖脑，活像只耗子；他的妻子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农庄女雇工，由于气愤，满面通红，但是也很娇艳。

事情是这样的：原告是个寡妇，丈夫原来是个非正规出身的医生。她亲手把这个农村孩子扶养成人，一直把他留在身边以供自己得到快乐。这个小伙子为她出了许多力，她送给他一座小小的农庄作为他忠诚的报答。但这个小伙子在接受她的赠予不久以后就结婚了，把老太婆丢下不管。她气得要命，要收回她的财产，不然就要这个小伙子回到她的身边。

法官听了这个女人的申诉以后，不知怎样决断才好。法庭上没有一个人笑。这是一件严肃的案子，值得深思。

轮到这个小伙子答辩了，他站起来。

法官问他：

“你有什么要说的？”

“这个农庄已经给我了。”

“她为什么把这个农庄给你呢？你为她做了些什么，值得她把农庄给你呢？”

小伙子一下子气得满面通红，忿忿地说：

“我为她做了些什么吗？我的治安法官先生；十五年来，这个狠毒的女人一直把我当野鸡，难道还不值得把农庄给我吗？”

这一回，在场的人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有几个人肯定地说：

“噢，原来是这样！这完全值得！”

小伙子的父亲断定是他说话的时候了，说道：

“要是我不指望得到酬劳，我能把十五岁的儿子给她吗？你们能相信吗？”

现在轮到那个年轻的妻子发言了，她怒气冲冲地走到前面，举起手来指着那个满面通红、故作镇静的女人，气愤地说道：

“仔细瞧瞧，法官先生，仔细瞧瞧；有谁会说不值得！”

法官朝这个老妇人看了很长时间；接着又征求书记官的意见，结果终于弄清楚了这样的酬劳完全值得，就把原告打发走了。在场的人全都赞成这个裁决。

E tnunc erudimini.(6)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六月十四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莫泊桑后来根据此篇改写成《乡村法庭》，收在作者中短篇小说集《巴朗先生》中。

(2)法文原文为“Roué”，原意是“受车轮刑的人”，后用来指十八世纪法国摄政王的那些该受车轮刑的生活放荡的人，泛指当时的放荡者。

(3)当时巴黎议员德拉特尔曾向国会提出一个法案，要求对以色相引诱女人，接受女人钱财的年轻人实行禁治产。这件事在报纸上引起议论，同时大学生起来声讨拥入拉丁区的杈杆儿。一八八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曾驱逐卢森堡公园里的杈杆儿，把其中的一个扔进水池。一连乱了两三天，警察不加区别地严厉指责大学生和行人，以致有谣言说要撤一些警察的职。

(4)顺势疗法：出生于萨克森的医生哈内曼（1755—1843）创始的一种疗法。他观察到治疗疟疾的药物奎宁在健康人身上却产生类似疟疾的症状，于一七九六年提出“类似定律”，认为应当用小剂量的、能使健康人产生某种疾病症状的药物来治疗该病。顺势疗法从未得到科学的证实，但在十九世纪却广为流行。

(5)这几句话见于法国喜剧作家莫里哀的剧本《达尔杜弗》中；是该剧人物奥尔贡试图说服他母亲相信达尔杜弗曾引诱过他的妻子时说的。在这几句话后面还有一句是：“千真万确是我看到的。”

(6)拉丁文，意思是：现在你们接受教训吧。此句引自《旧约·圣经·诗篇》第二篇。全段中文译为：“现在你们君王应当省悟。你们世上的审判官应该接受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