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号病床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7365 字 约 25 分钟

法国文学短篇小说普法战争

埃皮旺上尉走在街上,所有的女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他确实是英俊的轻骑兵军官的典范。因此他老是炫耀自己,不断地招摇过市,对自己的大腿、腰身和唇髭感到骄傲,脑子里也光想着这些。再说,他的唇髭、腰身和大腿,也确实漂亮。唇髭是金黄色的,很浓很浓,一个像成熟了的麦子颜色的,但是很精巧的、仔仔细细卷起来的、美丽的环形软垫,威武地垂在嘴唇上,然后在嘴的两边形成两束茁壮的长毛,十分果敢地降落下来。腰身细得就像穿着紧身褡,腰身以上的胸部却非常宽阔,是一个又挺又鼓的雄性的健壮胸部。他的大腿棒极了,是体操运动员和舞蹈演员的大腿,肌肉发达,穿上紧身的红呢裤子,每一个动作都显示得清清楚楚。

他走起路来,两腿伸直,两只脚和两条胳膊分开,是骑兵的那种有点儿摇摆的步伐,非常适合于突出腿部和上半身,穿着军服,好像是胜利者的步伐,如果换上常礼服,就显得很平常了。

像许多军官一样,埃皮旺上尉不适于穿便服。一旦穿上灰呢子或者黑呢子衣服,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商店的伙计。但是穿上军服,他就获得了辉煌的成功。况且他有一张漂亮的脸蛋,鼻子细细弯弯,眼睛蓝色,额头狭窄。只不过他的头顶秃了,他始终不明白他的头发为什么会脱落。他自我安慰说,有了大唇髭,脑袋秃一点儿也无妨。

二十九号病床

一般地说他对人人都轻视,不过他的轻视分成许多等级。

首先,对他说来,一般平民根本不存在。他看他们,就像看的是动物,对他们并不比对麻雀或者母鸡更注意。世界上只有军官在他眼里重要,但是他也不是对所有的军官都同样的尊重。总之,他只尊敬英俊的男人,军人的真正的、唯一的优点应该是仪表。一个士兵,应该是一个棒小伙子,见鬼,一个生下来就是为了打仗和谈情说爱的身材魁梧的棒小伙子,一个办事泼辣,脾气暴躁,身强力壮的男人,仅此而已。他按照身材、军服和面貌,对法国军队的将军进行分级。布尔巴基(2),在他看来是当代最伟大的军人。

他大肆嘲笑那些又矮又胖,走起路来吁吁喘气的步兵军官。但是他尤其是对从综合工科学校出来的可怜的瘦猴,有着一种近乎恶感的、不可克服的蔑视,这些戴眼镜的小瘦个儿,笨手笨脚,呆头呆脑,照他的说法,他们适合于穿军服,就如同兔子适合于做弥撒一样。他感到愤慨的是军队里居然能容忍这些两腿细长,走起路来像蟹爬的发育不全的人,他们不喝酒,吃的也少,比起喜欢漂亮的姑娘来,他们似乎更喜欢方程式。

埃皮旺上尉经常能获得女性的垂青,取得出色的成功。

每一次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吃晚饭,他都认为有把握两人在同一张床上度过这个夜晚;如果有不可克服的障碍阻止他在当天晚上取得胜利,他至少对“明日待续”有充分的信心。同事们不喜欢让他遇见他们的情妇,有漂亮妻子站柜台的店铺老板了解他,怕他,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当他路过时,老板娘不由自主地隔着玻璃橱窗跟他交换眼色,这种眼色比温柔的话语更有用,它包含着一个召唤和一个响应,一个欲望和一个同意。而那个受到本能警告的丈夫,猛地转过身来,朝军官的骄傲的、胸脯挺得高高的身影投去狂怒的一瞥。等到这位对自己产生的印象感到满意的军官面带笑容地走过去以后,商人激动地推倒了陈列在他面前的商品,大声说:“瞧这一只大火鸡。到哪一天我们才会停止养活所有这些一无所长,只知道拖着他们的铁家伙在大街上转悠的人?我呀,我宁可喜欢一个屠夫,也不喜欢一个当兵的。如果说他围裙上有血,至少那是畜生的血,这种人多少还有点用处;他拿着的刀子不是用来杀人的。我不明白怎么能容忍这些公开的杀人犯带着他们的凶器在散步场上溜达。我们需要他们,这我也知道,但是至少也应该把他们藏起来,不要用红裤子、蓝上衣把他们打扮得像参加化装舞会。我们就没有把刽子手打扮成将军,对不对?”

妻子没有回答,难以觉察地耸耸肩膀;丈夫虽然没有看见,却猜出了她的这个动作,大声嚷道:

“只有傻瓜才会去看这些活宝炫耀自己。”

埃皮旺上尉的征服者的声望已经在整个法国军队里牢牢树立。

一八六八年他的团队,第一〇二轻骑兵团来到鲁昂驻防。

他很快地就在城里出了名。每天晚上他五点钟左右出现在布瓦艾尔迪厄林荫大道(3),到喜剧咖啡馆去喝一杯苦艾酒,但是在进入这家铺子以前,他忘不了在散步场上兜一个圈子,好卖弄卖弄他的大腿、腰身和唇髭。

鲁昂的商人们也在散步,他们背抄着手,心里惦念着生意上的事,嘴里谈着行情的涨落,然而还是朝他望上一眼,低声说:

“哎呀!瞧这个美男子。”

等他们对他有所了解以后,他们说:

“看,埃皮旺上尉!不管怎么说,多棒的一个小伙子!”

女人遇见他时,脑袋会十分奇怪地那么微微一动,一种害羞的颤栗,仿佛在他面前她们感到自己软弱无力或者是感到自己给脱光了衣服。她们微微低下头,嘴唇上带着一丝微笑,心里希望他会觉得她们迷人可爱,希望他会看她们一眼。当他跟一个同事散步时,这个同事每逢看见这种相同的扭捏作态,都不会不带着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心情低声说:

“埃比旺这个家伙,运气真好!”

在城里的那些靠情夫供养的姑娘中间,展开了一场斗争,一场比赛,看谁能把他夺走。到了五点钟,军官们的时间,她们全都来到布瓦艾尔迪厄林荫大道,两个两个地拖着她们的裙子从林荫大道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而那些中尉、上尉和少校,在进咖啡馆以前,两个两个地拖着他们的军刀在人行道上走着。

美丽的伊尔玛,据说是富有的厂主唐普利埃-帕蓬先生的情妇,一天晚上她让她的马车停在喜剧咖啡馆对面,好像要到雕版师波拉尔先生开的铺子里去买纸或者订制名片,事实上是为了在军官们坐的那些桌子前面经过,并且朝埃皮旺上尉望上一眼,眼光里的意思:“随便您什么时候”是那么清楚,以致正在和他的中校一起喝着苦艾酒的普律纳上校,不禁低声埋怨:

“该死的畜生。这家伙,他运气真好!”

上校的话被传出来,埃皮旺上尉听到上司的这句称赞,受宠若惊,第二天就穿上军礼服在美人儿的窗子底下连着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

她看见了他,就在窗口露面,朝他微笑。

当天晚上他就成了她的情夫。

他们招摇过市,引起了公众的注意,相互损害了名誉,两个人都对这样一件风流韵事感到骄傲。

全城的人光在谈论美丽的伊尔玛和军官的爱情。只有唐普利埃—帕蓬一个人蒙在鼓里。

上尉扬扬得意,随时随刻都在重复说:

“伊尔玛刚告诉我——伊尔玛夜里对我说过——昨天,在和伊尔玛一起吃晚饭时……”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在鲁昂到处显示他的这段爱情,卖弄它,炫耀它,就像是从敌人手中夺来的一面军旗。他感到自己由于这次征服而变得高大了,感到自己被人羡慕,对未来更加充满信心,对获得他盼望已久的十字勋章更有把握,因为人人都用眼睛注视着他;一个人只要受人注意,就不会被人忘记。

然而战争爆发了,上尉的团队头一批被派赴前线,告别是悲伤的,它持续了一整夜。

军刀,红裤子,军帽,有肋条盘花纽的短上衣,从一把椅子的椅背翻倒在地上;连衫裙,裙子,丝袜也乱摔乱扔,在地毯上和军服混杂在一起,卧房里就像在一场战役以后一样乱七八糟。伊尔玛发了狂,头发散开,两条胳膊在绝望中搂着军官的脖子,紧紧抱住他,接着放开他,在地上打滚,推翻家具,扯掉扶手椅的流苏,咬扶手椅的椅腿,上尉呢,非常感动,但是不善于说安慰话,只是一遍遍重复说:

“伊尔玛,我的小伊尔玛,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是必需的。”

他有时用指尖揩去出现在眼角的一滴泪珠。

他们在天亮时分手。她坐着马车跟着她的情夫一直跟到第一站。在分手的那一瞬间她几乎当着全团的面抱吻他。大家甚至觉得这很亲切,很高尚,很得体,同事们握着上尉的手,对他说:

“真走运,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姑娘,心肠还真好。”

说真的,他们从中看到了爱国主义的成分。

在战场上团队经受了严峻的考验。上尉表现得非常英勇,终于获得了十字勋章,后来战争结束了,他回到鲁昂驻防。

他一回来就打听伊尔玛的下落,但是没有人能提供给他准确的消息。

有些人说,她曾经和普鲁士参谋部人员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

也有些人说,她回到她的父母家里去了,他们是依佛多(4)附近的农民。

他甚至派他的勤务兵到市政府去查死亡登记册。他的情妇的名字没有在上面。

他感到非常悲伤,而且毫不掩饰。他甚至把自己的不幸算在敌人的账上,把年轻女人的失踪归咎于占领鲁昂的普鲁士人,他公开说:

“在下一次战争里,我要跟这些坏蛋算清这笔账。”

谁知一天上午,吃早饭时他走进食堂,有一个身穿罩衫、头戴漆布鸭舌帽、专替人跑腿送信的老人交给他一封信。他打开,念道:

我亲爱的,

我在医院里,病得很重,很重。你不来看看我吗?那会使我感到非常快乐!

伊尔玛

上尉脸色苍白,在怜悯心的推动下,大声宣布:

“见鬼,可怜的姑娘。我吃完早饭就去。”

他在军官们的饭桌上,把全部时间都用来讲伊尔玛住在医院里,不过放心,他要把她接出来。这又是那些该死的普鲁士人的错。

她一定是孤苦零丁,没有一个子儿,苦得没法活下去,因为她的家具肯定被抢劫一空。

“啊!这伙坏蛋!”

大家都感动地听着他讲。

他刚把餐巾卷好,套进他的小木环,就立刻起身,从衣帽架上摘下他的军刀,挺起胸膛,好让自己的腰身显得更细些,系好皮带,然后迈着快速的步子朝市立医院走去。

他指望立即进入病房大楼,但是遭到断然拒绝。他甚至不得不去找他的上校,向上校说明情况,得到了上校写给院长的一张便条。

院长让相貌英俊的上尉在候见室里等了一会儿,最后才发给他一张许可证,带着冷冰冰、不以为然的表情行了一个礼,把他打发走。

一进大门口,他就感到在这个贫困、痛苦和死亡的收容所里浑身不自在。一个当班的男勤杂工领着他。

为了不出声音,他踮着脚在一条条长廊里走,长廊里飘浮着一股发霉、疾病和药品的难闻气味。只是偶尔有一阵低语声打破医院的寂静。

有时候上尉从打开的门里看见一间病房,一排床,床上的被单被稍稍托起,显示出里面的人体形状。一些康复中的女病人穿着一色的灰布长病人服,戴着白布软帽,坐在自己床脚边的椅子上缝衣裳。

替他领路的人来到这些住满病人的病房中的一间前面突然停下。门口上用大字写着:“梅毒病房”。上尉打了一个哆嗦,接着他感到自己脸红了。有一个女护士在门口的一张小木桌上准备药品。

“我领您去,”她说,“是二十九号病床。”

她在前面领着军官。

接着她指指一张小床:

“在这儿。”

除掉隆起的被子以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脑袋也蒙在被窝里。

到处都有人脸从床上竖起来,一些望着军服的苍白的、惊讶的脸,一些女人的脸,有年轻的女人,也有年老的女人,但是她们穿着规定的简朴的短上衣,看上去全都很丑,很粗俗。

上尉感到非常窘,一只手握住他的军刀,一只手拿着他的军帽,低声说:

“伊尔玛。”

床上猛地动了起来,他的情妇的脸露出,但是变得那么厉害,那么疲乏,那么瘦,他认不出来了。

她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一边喘着,一边说:

“阿尔贝!……阿尔贝!……是你啊!……啊!……真的是……真的是……”

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淌出来。

女护士端来一把椅子:

“请坐,先生。”

他坐下来,望着这个姑娘的如此可怜的苍白的脸,他离开她时,她曾经是那么美丽,那么娇艳。

他说:

“你得了什么病?”

她哭着回答:

“你已经看见了,门上写得清清楚楚。”

她用被蒙住眼睛。

他张皇失措,不好意思地问:

“你怎么染上这个病的,我可怜的姑娘?”

她低声说:

“是那些卑鄙的普鲁士人。他们差不多是用武力占有我,把病传染给了我。”

他再也找不出什么话好说。他望着她,转动着他那顶放在膝头上的军帽。

其余的病人都在盯着他看;在这间住满染上这种既可耻又可怕的疾病的女病人的病房里,他相信闻到了一股腐臭气味,一股肌肉腐烂和耻辱的气味。

她低声说:

“我看我是好不了啦。医生说病很重。”

接着她发现军官胸口的十字勋章,叫了起来:

“啊!你获得了勋章,我有多么高兴,啊!我要是能吻吻你就好了!”

一想到这个吻,上尉又是害怕,又是厌恶,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恨不得立刻就走,去透透新鲜空气,再也不要看见这个女人。然而他还是留下了,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才能立起来向她告别。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么说你没有治过。”

从伊尔玛的眼睛里冒出一股怒火:“没有,我是希望报仇,哪怕我自己也得死在这上面!我把病传染给他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尽我可能,越多越好。只要他们还在鲁昂,我就不治。”

他用局促不安里透露出一点儿高兴的口气宣称:

“这个吗,你做得对。”

她双颊通红,激动地说:

“啊,是的,肯定不止一个会由于我而死。我向你保证,我已经报了仇。”

他再一次表态:

“好极了。”

接着他立起来,说:

“好,我要离开你了,因为我四点钟要到上校家里去。”

她情绪非常激动:

“已经要走了!你已经要离开我了!啊!你还刚刚来呀!……”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他说:

“你也看见我是立刻就赶来的;但是我四点钟必须到上校家里。”

她问:

“还是普律纳上校吗?”

“还是他。他受了两次伤。”

她又问:

“你的同事中有死的吗?”

“有。圣蒂蒙、萨瓦尼亚、波利、萨普尔瓦、罗贝尔、德·库尔松、帕扎菲、商塔尔、卡拉旺和普瓦弗兰都死了。萨埃尔一条胳膊炸掉,古尔瓦森一条腿断了,帕凯失掉一只眼睛。”

她兴趣盎然地听着。接着她突然结结巴巴地说:

“在离开我以前,我说,你愿意吻吻我吗?朗格卢瓦太太不在这儿。”

尽管厌恶涌上他的嘴唇,他还是把嘴唇贴在她的苍白的额头上,她呢,用双臂搂住他,发狂般地连连吻着他的蓝呢军装上衣。

她又说:

“你还要来,说呀,你还要来。答应我,你还要来。”

“是的,我答应你。”

“什么时候。星期四行吗?”

“好,星期四。”

“星期四两点钟。”

“好,星期四两点钟。”

“你答应我了。”

“我答应你。”

“再见,我亲爱的。”

“再见。”

他在全病房的人的注视下,为了尽量不引人注意,弯下他高高的身子,局促不安地走了。

晚上他的同事们问他:

“伊尔玛,怎么样?”

他局促不安地回答:

“她得了胸部炎症,病情很严重。”

但是有一个小个子中尉从他的神情里嗅出了出了什么事,于是去打听情况,第二天上尉走进食堂时,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笑声和取笑话。他们终于能够向他报复了。

他们另外还知道,伊尔玛曾经跟普鲁士的参谋军官在一起肆无忌惮地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不仅跟一个穿蓝军服的轻骑兵上校,还跟其他许多军官骑着马到处跑,鲁昂的人不再叫她别的,光叫她“普鲁士人的情妇”。

连着一个星期上尉成了全团人取笑的对象。他收到从邮局寄来的一些专科医生的病情通知、处方和指示,甚至还有包裹上注明用法的药品。

上校了解情况后,口气严肃地说:

“好呀,上尉有了一个多可爱的相好。我要向他表示祝贺。”

十二天以后伊尔玛又写了一封信叫他去,他狂怒之下把信撕碎,没有答理。

一星期以后她又写信告诉他,她的病情十分严重,希望能和他告别。

他没有回信。

又过了几天,医院的指导神父来拜访他。

伊尔玛·帕沃兰姑娘临终前求他去一趟。

他不敢不跟着指导神父去,但是走进医院时他感到虚荣心受到了伤害,自尊心受到了侮辱,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怨恨。

他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变化,以为她是在欺骗他。

“你要我来干什么?”他说。

“我想向你告别。看来我已经不行了。”

他不相信。

“听好,你使我变成了全团的笑柄,我不希望再这样继续下去。”

她问:

“我,我对你做过了什么?”

他找不出话来回答,生起气来了。

“别指望我会再上这儿来,我不希望受到众人的嘲笑!”

她望着他,在她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里突然燃起了一股怒火,她重复说:

“我,我对你做过了什么?我过去对你不够温存吗,你说说看?难道我什么时候向你要过东西?没有你,我会仍旧跟着唐普利埃-帕蓬先生,今天我也不会来到这儿,你看得很清楚,如果谁有理由责备我,这个人决不是你。”

他嗓音激动地说:

“我不责备你,但是我不能继续来看你,因为你和普鲁士人的所作所为是全城的耻辱。”

她猛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跟普鲁士人的所作所为?可是我已经告诉你,是他们用暴力占有了我,我之所以不治病,是因为我想把病传给他们。如果我想把病治好,见鬼,那也不困难,但是我想杀死他们,而且肯定已经杀死了!”

他一直站着:

“在任何情况下,这都是可耻的,”他说。

她好像透不过气来,接着说:

“为了消灭他们,我不惜一死,你说说看,难道这是可耻的?你从前上贞德街(5)我的家里来时,就没有说过这种话。啊!这可耻!你,你即使戴着你那个十字勋章,也不见得能这样干!你看得很清楚,我比你更配得上得到勋章,更配得上得到,我杀的普鲁士人比你多!……”

他在她面前惊得愣住了,气得浑身发抖。

“啊!住嘴……你知道……住嘴……因为……这种事情……我不允许……去谈它……”

但是她不听他说:

“难道你们给了普鲁士人很大的打击!如果你们阻止他们来到鲁昂,这件事也许不会发生,你说是不是?拦住他们的应该是你们,你听见没有!我,我给他们的打击比你大,是的,比你大,既然我就要死了,而你呢,你逍遥自在地到处闲逛,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诱骗女人……”

每张床上都有一个脑袋竖起来,所有的眼睛都在望着这个穿军服的人,他结结巴巴地说:

“住口……你知道……住口……”

但是她不住口。她大声喊道:

“啊!是的,你是一个装腔作势的人。我现在算了解你了。你听好,我,我给他们造成的伤害比你大,我杀死的人比你们全团杀的加起来还要多……快滚……胆小鬼!”

他确实走了,迈开一双长腿,在两排梅毒女病人扭动着的病床中间逃走了。他听见伊尔玛的带着嘘嘘的、气喘吁吁的嗓音在紧追着他不放:

“比你多,是的,我杀死的人比你多,比你多……”

他四级一跨地冲下楼梯,跑回家去把自己关起来。

第二天他听说她已经死了。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七月八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六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图瓦》。

(2) 布尔巴基(1816—1897):法国将军,原籍希腊。在克里米亚战役中以英勇作战而出名。普法战争时,于一八七一年一月率领东线部队撤退到瑞士,因怕被判叛国罪企图自杀。后来任里昂军事总督。

(3) 布瓦艾尔迪厄林荫大道:鲁昂确实有叫这个街名的林荫大道,与交易所码头平行。

(4) 依佛多:法国西北部塞纳滨海省城市,在鲁昂西面,勒阿弗尔的东面。

(5) 贞德街:鲁昂市内与塞纳河垂直的一条主要干道,街旁有许多外表壮观的有产者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