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226 字 约 11 分钟

忠诚隐秘情感阶级差异

这天四点钟,像往常一样,亚历山大把一辆瘫痪病人坐的三个轮子的轮椅车推到马朗巴尔夫妇家的小房子门前。根据医生的嘱咐,他推着肢体不灵便的年老女主人去闲逛,到六点钟再回来。

他把这辆轻便轮椅车推到门前靠着台阶,停在他可以方便地搀扶他的胖胖女主人上车的地方,然后走进那座房子;不一会儿便听到房子里响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那是一个老兵的嘶哑怒骂声;这是他主人——前步兵上尉约瑟夫·马朗巴尔——的声音。

随后是猛烈的关门声,翻倒的椅子声,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声音就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又出现在临街的门口,他竭尽全力扶着因下楼梯而累得精疲力竭的马朗巴尔太太。好不容易让她坐上轮椅以后,亚历山大便走到车子后面,握住推动车子的操纵杆,向通往河边的大路推去。

亚历山大

每天他们都是这样,在大家恭敬的致意中穿过这个小城,这些敬意也许既是对女主人的,也是对男用人的;因为如果说女主人受到所有人的爱戴和尊重,而他,这个白胡子老兵,可敬的老人,是被大家当作模范仆人的。

七月骄阳无情地照在街上,一幢幢低矮的房子沐浴在它凶猛而火辣辣的光芒里。几条狗躲在人行道旁墙壁的阴影里打盹,亚历山大微微喘着气,迈着急步子,为了尽快抵达那条通向河边的大路。

马朗巴尔太太已经在她那把白色的小阳伞下睡着了,她那把晃晃悠悠阳伞的伞骨尖端有时候碰在亚历山大毫无表情的面孔上。

来到椴树街的树荫下以后,她完全醒过来了;她用一种亲切的语气对亚历山大说:

“走得慢一点吧,我可怜的伙计,您快要热死了。”

这位好心的太太有点儿天真和自私,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如果说她现在想走得慢些,正是因为她刚才来到了树荫下面。

道路两旁老椴树的树荫修成了拱形,覆盖着这条道路,近旁纳凡特河的河水在两排柳树间的迂回曲折的河床中流动着。湍急的河水,冲击岩石的波浪,急剧的涡流,沿着这条散步大道,演奏着一支柔和的流水交响曲,并使两岸的空气变得清新湿润。

在久久地呼吸并享受了这个地方湿漉漉的沁人心脾的气息以后,马朗巴尔太太轻轻地说:

“嗯,好一些了。可是他今天情绪不太好。”

亚历山大回答说:

“唉,是不好,太太。”

他在这个家里当差已经有三十五年,起先是做军官的传令兵,后来因为不肯离开他的两位主人,便做了普通仆人;最近六年,他每天下午都推着他的女主人在狭窄的环城路上散步。

由于这种长期的忠心耿耿服务以及后来的每天单独相处,结果在老太太和用人之间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在她是出于感情,在他是出于尊敬。

他们像两个平等人一样谈论家中的事务;他们谈话和关心的主要内容是上尉的坏脾气。上尉漫长的戎马生涯开始时光彩夺目,后来一无长进,结束时无声无息;因此使他的脾气更加乖戾。

马朗巴尔太太接着说:

“要说情绪不好,真是相当不好。自从他退伍以后,他经常这样。”

这时候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把他女主人没有说完全的想法讲了出来。

“唉,太太很可以说他每天都是这样的,而且这种事在他离开部队之前也时有发生。”

“是这么回事。可是这个人啊,运气也不好。他刚进入部队时由于表现勇敢,二十岁便获得了勋章;后来,自二十岁到五十岁,军衔始终没有超过上尉;可是他当初以为到退休时至少应该是个上校。”

“太太还可以说,这无论如何是他的过错。如果他不总是那么粗暴,他的上级也许会更喜欢他些,会帮他说话。脾气倔是毫无用处的,一定要讨人喜欢才能给人一个好印象。

“对我们这些人就这么对待吧;这也是我们的过错,因为我们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可是对别人可就另当别论了。”

马朗巴尔太太在沉思。唉!很多很多年以来,她就像这样每天都在想着她丈夫的粗暴行为,她是在很多年以前嫁给他的,因为那时候他是一个漂亮的军官,年纪轻轻便得了勋章,据说前途不可估量。生活中走错路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她轻轻地说:

“我们停一会儿吧,我可怜的亚历山大,在您那只凳子上休息一会儿。”

那是埋在路边拐弯处给星期天来这儿散步的人使用的一只破旧不堪的小凳子。每次他们来到这儿,亚历山大总要坐在这只凳子上喘一口气。

他在凳子上坐下,用他的双手随便而得意地捋了捋他那漂亮的像扇子般撒开的白胡须。他握着胡须往下捋,捋到胡须尖,一直到手指相碰为止;他就这样让胡须的末端悬在他胸口的凹陷处,仿佛想把它固定在那儿,并再一次证实他这部美髯的不同一般的长度。

马朗巴尔太太接着说:

“我,我既然嫁给了他,忍受他的坏脾气也就理所当然;可是我不能理解的是,您也同样忍受下来了,您,我好心的亚历山大!”

他稍稍耸了耸肩膀,只是说:

“喔,我……太太。”

她跟着说:

“是啊,我经常在想这件事。在我嫁给他的时候,您是他的传令兵,您无可奈何,只能忍受。可是后来为什么还要和我们待在一起呢?我们给您的工资这么少,待您这么不好,您完全可以和别人一样,自己去安排生活,结婚,生孩子,建立一个家庭嘛。”

他重复着说:

“喔,我,太太。这是不一样的。”随后他又不吭声了;可是他拉扯他胡须的模样就像他在拉响一只在他心灵深处轰鸣的钟,就像他想把胡须拉下来似的;他两只惊慌的眼睛骨溜溜地转着,就像一个陷入尴尬境地,不知如何是好的人。

马朗巴尔太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您不是农民,您受过教育……”

他骄傲地插嘴说:

“我学过土地测量员的课程,太太。”

“那么,为什么您要留在我们的身边,虚度您的年华?”

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是我性格的缺陷造成的。”

“什么,您的性格?”

“是的,只要我有了爱慕之心,就永远不会变,直到最后。”

她笑了起来,说:

“喂,您总不至于要我相信是马朗巴尔先生温和可亲的态度使您终身爱上了他吧。”

他在凳子上坐不住了,很明显他的脑子已经糊涂,他那挂着长胡须的嘴里嘀咕着说:

“不是他,是您!”

老太太的脸色是很温柔的,在额头和帽饰之间围着一圈雪白的烫过的白发,这圈头发每天都仔细地用卷发纸夹着,像天鹅的羽毛般闪闪发光。听到亚历山大的话,她不由得在轮椅车里一震,用惊奇的眼神注视着她的用人。

“我?我可怜的亚历山大,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睛开始转向空中,然后又回过头去向旁边观看,接着又向远处眺望,就像一些迫不得已要承认某些见不得人的秘密的胆怯怕羞的人。随后他以一个接到命令要上前线的大兵的勇气高声说道:

“是这么一回事。在我第一次把中尉先生的信交给小姐的时候,小姐给了我二十个苏,还对我微微一笑,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她还是不太懂,坚持要他再讲下去。

“嗯,您讲讲清楚吧。”

这时候,他像一个罪犯要招认一件罪行,惊恐万状、不顾一切地宣称道:

“我对太太产生了感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但不再瞧他,低下头去陷入了沉思。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性格温柔,很正直,很理智,也很有同情心。

在一刹那间,她想到了这个可怜的人;这个人无限忠诚,为了生活在她身边,他放弃了一切,而且什么也没有说。她差一点要哭出来了。

随后,她的脸色变得稍许严肃了些,可是毫无生气的表示。

“我们回去吧,”她说。

他站起来,走到轮椅后面,又开始推车。

快到村子的时候,他们瞥见马朗巴尔上尉正在路上向他们走来。

刚走到他们面前,马朗巴尔看来就要发火了,他对他的妻子说:

“我们今晚吃些什么?”

“童子鸡和菜豆。”

他顿时怒气冲冲地说:

“童子鸡,又是童子鸡,永远是童子鸡,该死的!我,我吃够了,你的童子鸡,难道你不知道,你每天都在让我吃同样的东西?”

她顺从地回答说:

“可是,我亲爱的,你知道这是大夫吩咐的。对你的胃来说,这是最好的东西。如果你没有胃病,我会给你吃很多我现在不敢给你吃的东西。”

这时候他就站定在那儿,当着亚历山大的面,火冒三丈地说:

“我有胃病,都得怪这个畜生,三十五年以来,都是他一直用他烧的那种不干不净的菜在毒害我。”

马朗巴尔太太突然回过头去看看那个老用人。这时候他们的眼光相遇了,在这唯一的一瞥中他们相互在说:“谢谢!”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九年九月二日的《巴黎回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