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农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885 字 约 17 分钟

乡土文学情感悲剧诺曼底风情

德·特雷依男爵对我说:

“您愿意在打猎季节开始的那一天和我一起到我的玛兰维尔农庄去打猎吗?您会使我高兴的,亲爱的。况且只有我独自一个人。进入这个打猎地点非常困难,我住的那所房子又十分简陋,所以我只能带一些十分亲密的朋友去。”

我接受了。

佃农

我们因此在星期六乘诺曼底线的火车动身,到阿尔维玛尔(2)车站下车,勒内男爵指给我看一辆上面摆着几排长凳的乡下马车,马车套着一匹胆小的马,由一个高个儿的白头发农民牵着。他对我说:

“这就是我们的全部车马随从,我亲爱的。”

那个人朝他的东家伸出手来,男爵连忙握住它,问。

“嘿,勒布吕芒老爹,日子过得好吗?”

“老样子,男爵先生。”

我们爬上这个悬在两个巨大轮子上,摇摇晃晃的装小鸡的笼子。那匹小马猛地偏闪了一下,嗒嗒地奔跑起来,把我们像球一样一下下抛向天空;每一次我落下来,碰到长木凳,都痛得要命。

农民嗓音平静单调地重复说:

“嗨,嗨,慢点,慢点,穆塔尔,慢点。”

但是穆塔尔不听,像头小山羊似的欢蹦乱跳。

我们的两条狗蹲立在我们的背后,笼子里空着的部分,它们嗅着平原的空气,空气里掠过猎物的气味。

男爵眼神忧郁,望着远处,广阔的诺曼底田野高低起伏,景色凄凉,宛如一座无边无际的英国公园,里面一座座农庄的院子被两排或者四排大树围着,院子里栽满粗壮的苹果树,把房子遮得都看不见了。一直远到目力可及的地方,这一座座院子构成了一片片乔木林,一片片小树林或者灌木丛,而这正是园林艺术家们设计王侯的庄园边界时所追求的景色。耐内·德·特雷依男爵突然低声说:

“我爱这片土地;在这儿有我的根。”

他是一个纯血统的诺曼底人(3),身材高大魁梧,肚子略微有点肥大,是属于那个曾经到各大洋沿岸建立王国的、古老的冒险家种族。他大约有五十岁,也许比替我们赶车的这个佃农小十岁。佃农是个瘦子,一个浑身皮包骨没有一点肉的庄稼汉,是那种能活上一百岁的人。

在穿越这片绿色的、永远雷同的平原的石子路上走了两个小时以后,破旧的马车进入了种着苹果树的院子,停在一所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前面,一个老女用人在一个年轻小伙子旁边等着,小伙子牵住了马。

我们走进农庄房子。被烟熏黑的厨房又高又大。铜器和上彩釉的陶器被炉膛里的火光照得闪闪发亮。一只猫睡在椅子上;一条狗睡在桌子底下。里面能够闻到牛奶、苹果、烟的气味,还有古老的乡下房屋的那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泥地、墙壁、家具的气味,年深日久的洒到地上的汤、年深日久的洗洗涮涮和年深日久的居住者的气味,牲口和人混杂在一起的、无生物和有生物的气味,岁月的、过去的岁月的气味。

我重新出去看看院子。院子很大,种满了老苹果树,粗壮,扭曲,果实累累,有的落在周围的草地上。在这个院子里,诺曼底的苹果香味和南方海滨的橙子树在花朵盛开时的香味一样,十分浓烈。

四排山毛榉围绕着这个院子;它们在这个黄昏时刻仿佛触到了白云,树梢在晚风的吹拂中,摆动着,唱着一曲没完没了、如怨如诉的哀歌。

我重新进去。男爵在烤着两只脚,听他的佃户叙说当地的事。他讲到什么人家办喜事,什么人家生孩子,什么人家办丧事,然后讲到粮食跌价和牲口的情况。小弗勒(在弗勒(4)买的一条母牛)六月中旬下了一条牛崽子。苹果酒去年酿得不好。杏苹果(5)在当地越来越不多见了。

接着是吃晚饭,这是一顿很好的乡下晚餐,简单、丰盛,吃的时间长而安静。在整个吃饭的时间里我留意到男爵和农民之间那种很特殊的亲密无间的关系,一开始使我感到很吃惊。

外面,山毛榉继续在晚风的吹动下呻吟;我们的两条狗关在牲口棚里,阴森可怕地哀嚎,长吠。大壁炉里的炉火已经熄灭。女用人睡觉去了。勒布吕芒老爹接着也说:

“如果您允许的话,男爵先生,我也睡觉去了。我,我不习惯熬夜熬得很晚。”

男爵朝他伸过手去,对他说:“去吧,我的朋友,”口气是那么亲切,等那个人走了以后,我立刻问:

“这个佃户对您很忠心吧?”

“岂止如此,我亲爱的,那是一出悲剧,一出发生在多年以前的非常简单而又十分悲惨的悲剧,把我和他连在一起。这段故事让我讲给您听听吧……”

您知道我的父亲是骑兵上校。给他当传令兵的就是这个老人,那时候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是一个佃户的儿子。后来我的父亲辞去军职,又把这个四十岁左右的士兵雇来做用人。我呢,我三十岁。我们当时住在我们的瓦尔雷纳城堡里,靠近科德贝克-昂-科(6)。

那时候我母亲有个贴身女仆,是我们所能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中的一个,金黄头发,机灵,活泼,苗条,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伶俐的贴身侍女,现在已经见不到的那种侍女。今天,这种女人一下子就变成了妓女。巴黎凭着铁路交通方便,吸引着这些轻佻的小姑娘,召唤着她们,等到她们像朵鲜花刚刚开放,就立刻把她们占有,换了从前她们只好继续当普通的女用人。任何一个过路人,都会像从前招募新兵的征兵中士那样去引诱这些姑娘,使她们堕落;而如今作为女用人我们只剩下了女性这个品种中的废品,她们肥胖,讨厌,粗俗,畸形,要干风流韵事她们全都嫌丑。

因此这个姑娘是极其可爱的,我有时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抱住她吻吻。仅此而已;啊!我可以向您发誓,仅此而已。况且她这个人很正派;而我又敬重我妈妈的下人,如今的浪荡子弟就不会再像我这么干了。

谁知有一天爸爸的用人,那个从前的士兵,也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老佃农,发疯一般地爱上了这个姑娘,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开始,我们发现他好像得了健忘症,魂灵出了窍似的。

我的父亲一遍遍不停地问他说:

“喂,让,你这是怎么啦?你病了吗?”

他回答:

“不,不,男爵先生。我没什么。”

他渐渐消瘦下去,接着他在伺候吃饭的时候打碎了玻璃杯,又失手摔碎了菜盘子。我们想他一定是得了神经方面的疾病,赶紧请来了医生,医生诊断出他有脊髓病的症状,我的父亲对自己的仆人十分关怀,决定送他到一家疗养院去。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终于招认了。

他选了一个早晨,在主人刮胡子的时候,战战兢兢地说:

“男爵先生……”

“我的孩子。”

“我所需要的,您看,决不是药……”

“啊!是什么?”

“是结婚。”

我的父亲大吃一惊,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嗯?”

“是结婚。”

“结婚?这么说,这么说……畜生……你爱上了?”

“是的,男爵先生。”

我的父亲笑起来了,笑得失去了节制,引起了我的母亲隔着墙大声喊道:

“你这是怎么啦,贡特朗?”

他回答:

“快到这儿来,卡特琳。”

她进来以后,他含着快乐的泪水告诉她,他的这个蠢用人原来得的只不过是相思病。

妈妈没有笑,而是受到了感动。

“我的孩子,你这样爱恋着的是谁?”

他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是路易丝,男爵夫人。”

妈妈口气郑重地接着又说:

“那就让我们尽可能地把这件事安排好。”

于是路易丝就被我母亲叫来盘问;她回答说她很清楚让的爱情,因为让曾经向她表示过好几次,但是她不愿意嫁给他。她拒绝说出为什么。

两个月过去了,在这两个月里爸爸和妈妈不断地劝这个姑娘嫁给让。因为她发誓说她并没有爱上其他人,所以她说不出任何有力的理由来加以拒绝。爸爸终于以一大笔钱作为礼物逼她就范,不再顽抗;他们被安置在我们今天所在的这块土地上做佃户。他们离开了城堡,我有三年之久没有再见到他们。

三年以后我得知路易丝死于肺病。而我的父母也去世了,我又有两年没有和让见过面。

最后,在一个秋季,十月将近结束时,我开始想到这片得到精心照管的产业上打猎来了,我的佃户向我断言这里的猎物很多。

因此我在一个晚上,一个下雨的晚上,到了这所房子。我惊奇地发现我父亲的这个从前的士兵的头发完全白了,虽然才不过四十五六岁。

我让他在我们现在坐的这张桌子旁坐下,和我面对面吃饭。当时下着倾盆大雨。只听见雨水打在屋顶上、墙上和玻璃窗上的响声,在院子里像洪水泛滥一样的哗哗流淌声,还有我的那条狗就像今天晚上我们的两条狗一样在牲口棚里的嚎叫声。

在女仆去睡觉以后,他突然喃喃低声说。

“男爵先生……”

“什么,让老爹?”

“我有件事要对您说。”

“说吧,让老爹。”

“这件事……这件事使我不得安宁。”

“那就说出来吧。”

“您还记得路易丝,我的妻子吗?”

“当然记得。”

“好,她有一件事要我告诉您。”

“什么事?”

“一件……一件……可以叫作忏悔的事……”

“啊!……到底什么事?”

“她不是……她不是……我还是不告诉您的好……但是又必须……必须……好吧……她不是死于肺病……她是……她是……死于忧伤……为了结束这件事,我原原本本告诉您吧。

“她一到了这儿,就开始消瘦下去,开始变了,六个月以后变得面目全非,面目全非了,男爵先生。人还是我娶她以前的那个人,只是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我请来了医生。他说她得了肝病,一种……一种……肝炎。于是我买了一些药,一些药,一些药,花了三百多法郎。但是她不肯吃,就是不肯;她说:

“‘不必了,我可怜的让。这一点用处也不会有的。’

“我呢,我看得出来她有心病。有一次我还发现她在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的,我不知道。我买了帽子,连衣裙,发蜡,耳环。可是毫无用处。我明白她快死了。

“后来到了十一月末的一天晚上,一个下雪的晚上,她一整天没有离开过床,要我去请本堂神父,我去了。

“本堂神父一到,她就对我说:

“‘让,我要向你忏悔。我应该向你忏悔。听好,让。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从来没有。不论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都从来没有。神父先生在这儿可以证明,他了解我的灵魂。嗯,听好,让,如果我死了,这是因为我离开了城堡,我无法摆脱这个痛苦,因为……我对勒内男爵先生有着太多的……太多的友情……太多的友情,你听明白,仅仅是友情。是这个原因要了我的命。从我不能再见到他的时候起,我就感到我要死了。我要是能见到他,就能活下去;仅仅是见到,再没有其他的。我希望以后,我不在人世,有一天你能告诉他。你要告诉他。让,在神父先生面前你发个誓……发个誓。知道他将来有一天会知道我死于这个原因,这对我将是个安慰……好……发个誓……’

“我,我答应了,男爵先生。我以人格担保,我遵守了诺言。”

他不再作声,眼睛盯住我的眼睛。

见鬼!我亲爱的,在这个下雨的夜晚,坐在这间厨房里听着这个可怜的人这样讲述时,我的内心有多么激动,是您想象不出来的。我害死了他的妻子,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可怜的让!我可怜的让!”

他低声说:

“事情就是这样,男爵先生。一点办法也没有,不管是您还是我……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隔着桌子抓住他的手,哭了起来。

他问:

“您愿意到她坟上去看看吗?”

我点了点头,已经泣不成声。

他立起来,点亮一盏提灯,我们就冒着雨去了,猛然间被灯光照出的斜雨点,急速得像飞箭。

他打开一扇门,我看见一些木头的黑十字架。

他在一块大理石板前突然说:“就在这儿。”他把提灯放在上面,让我可以看清上面的碑文:

路易丝·奥尔唐斯·马里内

农夫让·弗朗索瓦·勒布吕芒之妻

她是忠实的妻子。愿天主收留她的灵魂!

他和我,我们俩跪在烂泥里,提灯放在我们之间,我望着雨水打在白色的大理石板上,弹起来散成了飞沫,然后从透不过的冰冷的石头的四边往下淌。我想着已经去世的这个女人的心……啊!可怜的心!可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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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我年年都上这儿来。我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永远带着一副原谅我的神情的人面前,我像一个罪人似的感到不安。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十月十一日的《高卢人报》。

(2)阿尔维玛尔:这个火车站的全名是富卡尔-阿尔维玛尔,在巴黎往西通往勒阿弗尔的火车线上,塞纳滨海省的依佛多附近。

(3)诺曼底人:指现今的法国诺曼底半岛的居民。他们的祖先是公元八世纪至十一世纪期间自北欧原居地向欧洲大陆各国进行掠夺性和商业性远征的诺曼人。诺曼人曾在法国西北塞纳河口建立公国。

(4)弗勒:法国塞纳滨海省村镇,离依佛多三十公里。

(5)杏苹果:酿苹果酒的一种苹果,在十一月份成熟。

(6)科德贝克一昂一科:法国塞纳滨海省城镇,属鲁昂市管辖,在依佛多的南边,塞纳河边。瓦尔雷纳这个地名是作者杜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