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报晓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233 字 约 11 分钟

爱情贵族生活狩猎

献给勒内·比约特(2)

贝尔特·德·阿旺塞尔夫人始终没有同意她的不顾一切的崇拜者——约瑟夫·德·克罗瓦萨尔男爵——的恳求。冬天在巴黎时,他已经热烈地追求过她,眼下他正在诺曼底他的卡尔维尔(3)城堡里为她举行一次次的宴会和狩猎活动。

德·阿旺塞尔夫人的丈夫和过去一样,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据说,由于身体衰弱——夫人对此决不原谅——他和他妻子是分开生活的。他是一个秃顶的矮胖子,胳膊短、腿短、脖子短、鼻子短,一切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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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相反,德·阿旺塞尔夫人却是一个高个子的棕发少妇,她坚决果断,胆敢声音响亮地当面嘲笑公开叫她“管家婆夫人”的丈夫,并用温情脉脉的神气瞧着被她吸引来的求爱者——约瑟夫·德·克罗瓦萨尔男爵——的宽阔的肩膀,粗壮的脖子和长长的金黄色的小胡子。

不过她还什么也没有应允他。为了她,男爵不惜挥金如土:他邀请附近各城堡的贵族参加他不断举办的宴会、狩猎以及各种各样新奇的娱乐。

整个白天,犬群在森林里吠叫着追逐狐狸和野猪;每天晚上都要放烟火,火树银花和天上的星星混在一起,使人眼花缭乱;灯火通明的大厅窗户里射出一道道光芒,映照在有人影来来去去的大草坪上。

时值深秋,橙黄色的季节。草地上的树叶像一群群小鸟似的飞舞着。人们感觉得到空气中有一种光秃秃的、潮湿的泥土的气味,就像在舞会以后,一位妇女脱下了连衣裙以后从她裸露的肉体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在今年春天一个晚上的宴会上,德·阿旺塞尔夫人曾经回答过向她苦苦哀求的德·克罗瓦萨尔:“即使我要失足,我的朋友,也不会在叶落以前。今年夏天我要干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没有时间。”此刻他又想起了这句大胆的打趣话;因此他追得越来越勤,越来越紧了。在征服这个泼辣的美人的进程中,他已取得了初步成就,眼下她那种抗拒的姿态,仿佛只是装装样子。

一场大规模的狩猎即将举行。前一天,贝尔特夫人曾经笑着对男爵说过:“男爵,如果您打到了猎物,我有东西给您。”

一大清早他便起身了,去察看离群老野猪的窝在什么地方。他和管猎犬的仆人一起安排后备猎犬,亲自组织一切活动,为他即将取得的胜利做准备。当号角吹起出发号时,他穿着一套饰有金线的红色的紧身猎装出现了,腰部束得紧紧的,上身魁伟,眼神喜悦,精神抖擞,就像刚刚起床一样。

狩猎开始了。被赶出老窝的野猪在荆棘丛里逃窜,后面跟着一群狂吠乱叫的猎犬。男女骑士们骑着马在树林中的羊肠小道上开始奔跑;远远的松软的大路上,有几辆伴随狩猎队伍的车辆在悄悄地行进。

德·阿旺塞尔夫人狡黠地把男爵留在自己身边,放慢步子,落在大家后面,走上了一条又长又直的大路,在这条大路上有四行抱成一个拱顶的大橡树。

由于爱情和对狩猎是否能成功的担忧,男爵不住地打哆嗦;他一只耳朵听着少妇含讥带讽的唠叨,另一只耳朵在注意着号角声和逐渐远去的狗吠声。

“您不再爱我了吗?”她说。

他回答说:“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

她接着说:“可是您的心好像在狩猎上,而不在我身上。”

他唉声叹气地说:“不是您命令要我亲自打到猎物吗?”

她神情严肃地接着说:“对这一点我是很看重的。您必须当我的面把猎物杀死。”

听到这句话他不由得在马鞍上一阵哆嗦,用马刺把马刺得蹦蹦跳跳的。他再也耐不住了,嚷道:“可是,天杀的!太太,如果我们总是呆在这儿,这件事是办不成的。”

接着,她又软声细语地和他谈话,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或者像是心不在焉似的,捋捋他骑的那匹马的鬃毛。

她笑着对他嚷道:“不过,一定得这样……否则……那就活该您倒霉了。”

随后他们往右一拐,走上一条绿荫如盖的小路;突然,为了避开一根挡路的树枝,她向他弯过身去,两人近得他感到她的头发触到了自己的脖子。这时他猛地把她搂在怀里,把他浓浓的唇髭紧紧贴在她的鬓角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起先她毫不挣扎,一动不动地接受着这种狂暴的爱抚;接着,她突然头一转,可能是碰巧,可能是有意,她的小嘴唇碰到了他像瀑布似的金黄色唇髭下面的嘴巴。

这时候,也许是出自羞愧,也许是由于懊悔,她双腿一夹,胯下的马便开始快速奔跑起来。他们就这样跑了很长时间,相互之间甚至连一个眼色也没有交换过。

狩猎的喧闹声越来越近,树丛仿佛在抖动;冷不防那头浑身是血的野猪撞断了好几根树枝,冲开猎狗的包围奔过去了。

男爵顿时发出一声胜利的欢笑,嚷道:“爱我的跟我来!”说着他便消失在矮树丛里,仿佛树林把他吞没了。

几分钟以后,当她来到一块林中空地时,他正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污泥,上衣已经撕破,双手血淋淋的;那只野猪躺在地上,一把猎刀插在它肩上,只露出刀柄。

猎狗分食猎物是在一个温和、凄凉的夜晚,打着火把进行的。月色使火把的红光蒙上了一层淡黄色,含树脂的烟雾使夜晚显得格外迷茫。猎狗们一面吠叫,一面争食野猪的臭烘烘的内脏。管理猎狗的用人和狩猎的绅士们围在四周用力吹着号角。号角声在明净的黑夜中传向森林上空,此起彼伏的回声逐渐消失在远处的山谷中,惊醒了心神不定的鹿和叫声刺耳的狐狸,扰乱了在林中空地边缘嬉戏的小灰兔的宁静。

受惊的夜鸟在拼命争抢食物的狗群上空飞来飞去。女人们受到了这些诗情画意和残酷血腥的场面的影响,在那些猎狗吃完它们的战利品以前,已经轻轻地挽着男人们的胳膊走到附近的小路上去了。

在经过了一天的劳累和柔情蜜意以后,无精打采的德·阿旺塞尔夫人对男爵说:

“您愿不愿意到林子里去兜一圈,我的朋友?”

他已经全身无力,没有回答,只是哆哆嗦嗦地带着她走了。

他们马上便拥抱在一起了。在树叶几乎已经落光可以透过月光的树枝下他们跨着小步慢慢地走着,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欲望,他们紧紧拥抱的需要变得如此强烈,以致他们差点儿倒在一棵大树下面。

号角声停止了。疲劳不堪的猎狗在狗窝中睡着了。少妇说:“我们回去吧。”他们往回走去。

走到城堡前面时,她有气无力地说:“我累坏了,我要去睡了,我的朋友。”他张开手臂想最后抱吻她一下,她却逃走了,像告别似的向他嚷道:“不……我要睡了……爱我的跟我来!”

一个小时以后,整个城堡像死一般寂静无声,男爵蹑手蹑脚地走出自己的房间,去轻轻敲他女友的房门。她没有回答,他推了推,门闩根本没有拴上。

她倚着窗口在沉思。

他扑倒在地,发疯似的隔着她的睡衣吻她的膝盖。她什么话也不说,含情脉脉地把她细细的手指插进了男爵的头发。

突然,她挣脱身子,仿佛她下了一个非常大的决心,神色果断地轻轻咕噜着说:“我就来,等着我。”在黑暗中她伸出手指,指着房间深处那张看不清楚的白茫茫的床。

他感到心慌意乱,用颤抖的双手迅速地脱下衣服,钻进了凉丝丝的被窝。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儿,几乎忘记了他的女友,他那疲惫不堪的身子在被窝的爱抚之下是多么舒心快意啊。

可是她却久久不来,肯定是在有意跟他闹着玩,让他等得心焦。他感到浑身舒畅,合上了眼睛,他在甜美的等待中乐不可支地梦想着他朝思暮想的事情。可是慢慢地,他的四肢麻木了,他的思想模糊了,变得飘悠不定。极度的疲乏终于把他压垮,他睡着了。

他睡得又香又甜,那是一个筋疲力尽的猎人的死沉死沉的睡眠。他一直睡到东方发白。

突然,一只栖息在附近一棵树上的公鸡啼了起来——因为有一扇窗子一直是半开着的,男爵听到这声响亮的啼叫,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惊慌失措地醒来,感到身旁有一个女人的身体,自己睡在一张他并不熟悉的床上,他大吃一惊,一时记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我在哪里?怎么回事?”

她根本没有睡着,看着这个披头散发、眼睛红红、下唇厚厚的男人,用她对丈夫讲话时的那种盛气凌人的声音回答:

“没有事。有一只公鸡在报晓。您再睡吧,先生,这跟您没有关系。”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于一八八二年七月五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三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山鹬的故事》。

(2) 勒内·比约特(1846—1914):法国风景画家。莫泊桑年轻时在塞纳河上划船时结交的朋友。

(3) 卡尔维尔:在诺曼底境内有两个村子叫卡尔维尔,一个靠近鲁昂,一个靠近依佛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