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5716 字 约 20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现实主义

漫长的克鲁瓦泽特散步大道(2)在蔚蓝色的海水边像一条圆弧般铺展开去。靠右边那儿,埃斯特雷尔山(3)伸向远处的大海;它隔断了人们的视线,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尖峭的山峰,在天际构成了一幅瑰丽的南方幻景。

左边是露出海面,覆盖着丛丛枞树的圣玛格丽特岛和圣奥诺拉岛(4)。

沿着宽阔的海湾,沿着环抱戛纳城的那些巍峨的峰峦,那许许多多白色的别墅仿佛都已经在阳光下进入了梦乡。从远处看去,分布在山坡上下的一座座浅色的房舍,犹如碧毡绿毯上的点点白雪。

初雪

离海边最近的那些别墅,它们的栅栏门,朝着被平静的海水日夜冲刷着的宽广的散步大道。天气晴朗,气候温和;这是一个冬天刚过、偶尔才感到有一丝凉意的温煦晴和的日子。从花园的围墙上望进去,可以看到一棵棵结满金色果实的橙子树和柠檬树。有几位太太正在沙石大路上款款而行,有的身后跟着几个在滚铁环的孩子;有的在和先生们闲谈。

一位年轻的太太刚刚走出了她的精致的、大门朝着克鲁瓦泽特散步大道的小别墅。她站定了一会儿,瞧瞧在大道上散步的人们,微微一笑,随后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到了面对大海的一张空长椅那儿。这二十来步路已经把她累着了,她气喘吁吁地坐了下去。她脸色苍白得就像个死人一样。她咳嗽频频,这时她把她白皙的手指伸向嘴边,像是要止住这种使她精疲力竭的冲击似的。

她瞧着阳光明媚、燕子飞翔的天空;瞧着那边奇峰突起的埃斯特雷尔群山,还有近在身边的那么湛蓝、那么平静、那么美丽的大海。

她的脸上又一次漾起了笑意,轻轻地说:

“哦,我是多么幸福啊!”

可是她知道她的日子已经不长,她决不会看到春天来临了。她知道,一年以后,就在这条散步大道上,就是眼下在她面前走过去的这些人,又会带着他们的比今年长高一些的孩子,怀着那颗始终充满着希望、柔情和幸福的心灵,再次来到这气候宜人的地方呼吸这暖洋洋的空气;而她呢,将横在一具橡木棺材里,连现在还残存着的这一身可怜的皮肉也将化为污泥,只留下一具枯骨包在她选来做裹尸布的绸连衣裙里。

她将弃绝人世,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将为别人继续存在下去。而对她来说,一切均将结束,永远结束。她将与世长辞。她微笑了,尽力用她患病的肺叶呼吸着花园里的芳香气息。

她陷入了沉思。

她在回忆。四年以前,她嫁给了一个诺曼底的绅士。那是一个蓄胡子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肤色红润,肩背宽阔,天资不高,性格开朗。

家里人是因为财产上的原因把她许配给他的,她却毫不知情。她本来可以很自然地回答一声“不同意”;却点点头说了一声“好”,为的是别违逆了父母的意愿。她是巴黎人,生性活泼快乐,觉得生活非常美好。

她的丈夫把她带到了他在诺曼底的城堡。那是一座很大的石头建筑,四周都是高插云霄的古树。正面有一大片高大的枞树挡住了视野。右面,通过一个山口可以见到一片光秃秃的、一直绵延到远处一个个农庄的平原。栅栏门外有一条通道,通向三公里外的大路。

啊,她把什么都记起来了:她来到那儿时的情景,在她新居度过的第一天,以及随之而来的孤独生活。

下车后,她看到那座古老的建筑时,笑着说道:

“这副模样可叫人高兴不起来!”

“算了吧,会习惯的,你等着瞧吧。我在这儿可从来没有感到过烦闷。”

这一天,他们是在拥抱中度过的,她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第二天,他们又重新开始,说真的,整整一星期,他们都相亲相爱,难舍难分。

随后她开始安排她的家庭生活。这件事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日子一天天过去,尽是一些耗人精力的,但又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她懂得了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价值和重要性,她知道了有人对随着季节变化而上下浮动几分钱的鸡蛋价格也很关心。

那时候是夏天,她到地里去看收割。欢乐的阳光使她的心也活跃起来了。

秋天来了。她的丈夫开始打猎。清晨,他带着他两条狗——梅多尔和米尔查——出去了,她便一个人留在家里,可是也没有因为亨利不在家而感到伤心。她的确很爱他,可是也并不是非要他待在身边不可。他回家的时候,得到她更多温存的是那两条狗。她每天晚上以慈母般的心情照料它们,没完没了地爱抚它们,还用各种各样、数不清的可爱的名字去呼唤它们;而她也许从来也没有想到要用这些名字去称呼她的丈夫。

他讲给她听的始终是关于他打猎的事情。他说他在哪儿遇到了山鹑;对没有在约瑟夫·勒当蒂的三叶草地里发现野兔感到意外;或者是对来自勒阿弗尔的勒夏普利埃先生的打猎方式表示愤慨:这位先生老是沿着他的地界开枪猎取是他亨利·德·帕尔维尔轰赶出来的猎物。

听到这些话,她总是回答说:

“是啊,这样做的确不好,”但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冬天来了,那是寒冷多雨的诺曼底的冬天。下不完的阵雨落在像刀刃般笔挺地直插天空的大屋顶的青石板上。道路就像泥浆滚滚的河流;田野也是一片污泥。除了哗哗雨声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声音;除了一大片像乌云般的乌鸦在空中盘旋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动静;它们降落在一块地里,随后又飞走了。

四点钟光景,一大群黑压压的飞禽飞来栖息在宅邸左面的那些高大的山毛榉上,一面发出刺人鼓膜的聒噪声。在将近一个小时以内,它们从这棵树梢飞到那棵树梢。它们好像在打架,呱呱直叫,在灰蒙蒙的树枝间闹成黑糊糊的一片。

她每天傍晚都怅然若失地望着这些乌鸦,心中充满着黑夜降临在这块孤寂的土地上时带来的忧伤和凄凉。

随后她打铃叫人把灯送来;她靠近炉火,烧几块木柴,可是难以使这些潮湿的大房间暖和起来。她整天都感到冷;不论在什么地方,在客厅,在用餐的时候,在她的卧房里,都感到冷;她好像冷到骨髓里面去了。她的丈夫总是要到吃晚饭时才回来,因为他总是不停地打猎,或者就是在播种、耕田以及干其他各种农活。

他回家时总是浑身泥浆,可是又是那么喜笑颜开;他经常搓着手嚷道:

“这该死的天气!”

或者说:

“这火真好!”

有时候他会问道:

“今天怎么样?您高兴吗?”

他很幸福,身体很好,没有奢望;除了这种简单、安适、平静的生活以外,他没有任何其他梦想。

十二月将近,开始下雪,她对这座城堡里的彻骨寒气实在难以忍受;这座古老的城堡,犹如人越老越怕冷一样,经过几个世纪时光的流逝,已经冻成了一个冰窟窿了。所以有一天晚上,她对丈夫说:

“嗯,亨利,你是不是叫人在这儿安一个取暖器(5)?可以把墙壁烤烤干。我实话告诉你,我从早到晚没有觉得暖和过。”

听到要在他的宅邸里安一个取暖器的荒谬的想法,他起先一下子愣住了。如果说要在华贵的餐具里喂他的狗,他听起来似乎觉得还更合情理一些呢。随后他一阵狂笑,一面一遍又一遍地说:

“在这儿安一个取暖器!在这儿安一个取暖器!啊!啊!啊!多有趣的玩笑啊!”

她坚持说:

“我向你保证,我真要冻死了,我的朋友;你是不会感到冷的,因为你一直在活动,可是我要冻死了。”

他还是笑呵呵地回答说:

“算了吧!你会习惯的;再说,这对健康也有好处。你的身体冻冻只会更好。该死的,我们又不是巴黎人,要靠木柴才能活下去。而且春天也近在眼前了嘛。”

正月初前后,突然祸从天降,她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死去。她去巴黎参加了葬礼。整整半年时间,她几乎总是闷闷不乐,黯然神伤。

使人舒心快意的晴朗天气终于使她苏醒了,她没精打采地好歹拖到了秋天。

当寒冷的冬天即将来到的时候,她第一次考虑起了她那令人丧气的前途,她将怎么办呢?毫无办法。她今后会遇到什么事呢?一无所知。还有什么期待和希望可以使她那颗心重新活跃起来呢?绝对没有。一位替她看过病的医生已经说过,她是永远不会生孩子的。

这一年的冬天比上一年更冷、更凛冽,使她无时无刻不在忍受这天寒地冻之苦。她把哆哆嗦嗦的双手伸向熊熊烈火,炽烈的火焰烤灼着她的脸庞,可是寒冷的气息仿佛已经透过她的衣服和皮肉,钻进了她的背心。她从头到脚都在哆嗦。一阵阵的寒风似乎常驻在这些房间里,那是些像仇人般凶狠的、活生生的、阴险的气息。她时时刻刻都会遇到这些气息。这些气息不时地把它们冰冷凶险的仇恨向她吹来;有时吹在她的脸上,有时吹在她的手上,有时吹进她的脖子。

她又一次提起了取暖器的事情,可是她丈夫听她讲这些话时的神情就像她是在要天上的月亮似的。要在帕尔维尔这个地方安装,对他来说就像要找到点金石那样不可能。

一天,他有事去鲁昂,回来时给他妻子带来一只铜质小脚炉,他笑着说这是一只“便携式取暖器”;他认为有了这只小取暖器,她以后永远也不会感到冷了。

十二月底前后,她懂得她不能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因此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怯生生地问道:

“嗯,我的朋友,我们是不是能在开春之前到巴黎去过上一两个星期?”

他吃了一惊。

“到巴黎去?到巴黎去?可是到巴黎去干什么呢?啊,不行,瞧你说的!我们在自己家里不是很好吗。你有时候的想法真是太滑稽了!”

她结结巴巴地说:

“这样可以使我们稍许散散心。”

他没有听懂她的话。

“你要怎么样才能散心呢?上戏院?参加晚会?到城里吃晚饭?可是你在来到这儿时就很清楚,这样的娱乐你是不会有的!”

她从丈夫这些话和口气中听出了责备她的意思,便不再说下去了。她既胆小又温柔,没有反抗精神,也缺乏坚强的意志。

一月份,强烈的冷空气袭来;接着,白雪又铺盖了大地。

一天傍晚,她看着一大群乌鸦在大树周围盘旋,突然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她丈夫正走进房间,他奇怪地问道:

“你究竟怎么啦?”

他是幸福的,而且非常幸福;他从来也未曾梦想过别的生活,别的乐趣。他出生在这个蹩脚的地方,他在这儿长大成人。他觉得在这儿,在他自己的家里,身心愉快,样样都好。

他不懂得人们对平静的生活会不满意,渴望有经常变化的娱乐;他完全不能理解,对某些人来说,一年四季老待在一个地方是多么不近人情;他似乎并不知道,对很多人来说,春夏秋冬在各个地区有各不相同的乐趣。

因此她对他的问题无从回答,急忙擦擦眼睛,最后她不知所措地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我有点儿忧伤……有点儿无聊……”

可是她刚说出口又感到了害怕,她马上又接着说:

“而且……我……我有点儿冷。”

一听到这句话,他便光火了。

“啊,是啊!……总是想到你的取暖器。可是,喂,该死的!可是自从你来到这儿以后,你一次也没有感冒过啊!”

夜幕降临,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她曾经坚决要求一个单独的房间。她躺到床上。即使睡在床上,她也感到冷。她心里在想:

“以后永远是这个样子了,一直到死都不会有变化了。”

这时候她想到了她的丈夫,他怎么能对她讲这样的话呢:

“自从你来到这儿以后,你一次也没有感冒过啊!”

那么要他懂得她在遭罪,她就非得生病、咳嗽不可!

她突然一下子怒气冲天,那是一种被激怒了的懦弱和胆怯的人的怒气。

她一定得咳嗽。那么他也许便会同情她,好吧,她会咳嗽的;他会听到她咳嗽的;那就得把医生请来;他——她的丈夫会看到的,他会看到的!

她光着腿脚下了床,一个孩子气的想法使她微笑起来了:

“我要取暖器,我会得到的。我将大咳特咳,咳得他不得不下决心装一个。”

她几乎赤身裸体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就这样坐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冻得浑身都在打战,可就是没有感冒。于是她下决心采取一个极端措施。

她悄悄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走下楼梯,打开了花园门。

大地覆盖着白雪,就像死了一般。她突然伸出她的光脚,踩进了这疏松而冰冷的雪地里。一种寒冷的空气就像伤口引起的疼痛一下直刺她的心头;于是她又伸出另一条腿,开始慢慢地往台阶下走去。

接着她又穿过草地,心里在想:

“我要一直走到枞树那儿。”

她气喘吁吁地跨着小步走着;每当她把光脚踩进雪里去时,她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她的手摸了摸第一棵遇到的枞树,仿佛是为了向自己证实,她已经彻底完成了她的计划;随后她再走回来。她有两三次觉得自己快要倒下了,她感到已经完全冻僵,再也支持不住了。可是在回屋之前,她还是在雪地里坐了下来,甚至还捞起一把雪擦了擦胸口。

随后她回到屋里躺下。一个小时以后,她好像感到喉咙里有一大群蚂蚁在上下折腾;另外有些蚂蚁在她的胳膊和腿上爬。不过,她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她咳嗽了,她起不来了。

她得了肺炎。她说胡话,在胡话中她说要安一个取暖器。医生也叮嘱一定得安一个。亨利总算让步了,心里却非常恼火。

她的病难以治愈了。她的肺严重损伤,恐怕性命也难保了。

“如果她仍旧待在这儿,她是过不了冬天的,”医生说道。

她被送到了南方。

她来到了戛纳,见到了阳光,爱上了大海,呼吸到了橙子树的花香。

春天到来以后她又回到了北方。

可是从此以后她对治愈她的病感到非常害怕,她怕诺曼底漫长的寒冬;因此一旦她感到身体有所好转,她便在半夜里打开窗子,思念着那美丽的地中海海滨。

现在,她快要死了;她心里很明白。可是她感到幸福。

她打开一份她还没有看过的报纸,看到一个标题:《巴黎初雪》。

这时候她打了一个寒战,随后露出一丝微笑。她望望对面在落日的辉映下变成了粉红色的埃斯特雷尔山;她又瞧瞧碧青碧青的宽广的天空和蔚蓝蔚蓝的浩瀚大海。她站起身来。

接着她又慢慢地往回走去,只是在咳嗽时才停住步子;因为她在户外待得太晚,她受凉了,稍许受了些凉。

她看到一封她丈夫寄来的信。她始终在微笑,她打开信,念道:

亲爱的朋友:

我希望你身体很好,希望你对我们美丽的家乡不要过于厌恶。最近几天这里天气奇寒,不久就要下雪了。我呢,我倒是非常喜欢这种天气,所以你一定知道,我是决不会替你那该死的取暖器生火的……

她不再念下去了,想到她终于得到了她的取暖器,觉得非常幸福。她那拿着信的右手慢慢地垂到膝盖上,而她的左手却举到了嘴边,像是想止住那要撕裂她肺脏的一阵阵袭来的猛咳。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的《高卢人报》。

(2)克鲁瓦泽特散步大道:在法国东南部临地中海城市戛纳的海边,风景优美,举世闻名。

(3)埃斯特雷尔山:法国阿尔卑斯滨海省和瓦尔省境内的滨海群山,在地中海滨形成许多美丽的岬角。最高点维内格尔峰,高六一六米。

(4)圣玛格丽特岛和圣奥诺拉岛:地中海莱兰群岛中的两个主要岛屿,在戛纳附近的海上。

(5)取暖器:当时的取暖器还是我们今天使用的暖气设备的鼻祖,使用的人很少,不过在一八七五年至一八八五年间,在法国到处都可以看到宣传法国取暖器如何清洁卫生,可以使用各种燃料的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