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发生了那一次闹得沸沸扬扬的驱赶修士事件(2)以来，我们就进入了一个世俗权力和宗教统治的冲突的时代。时而各省民众惊愕不已地看着他们的省长和主教之间的英勇争斗，时而整个法兰西目瞪口呆地面临一位部长和一位红衣主教间的奇特的角逐。

但是当这两种在法国可以说是至今仍然平分秋色的势力之间的争端发生在一个普通镇长和一个卑微的本堂神父之间，或者发生在一个兄弟会修士和一个小学教员之间时，就会引起人们特殊的兴趣。事实上这时大家都参加到了这一可笑的斗争里来了，一切信仰问题这时全都被搁置在一边，并受到尊重。

一天，本报援引了亨利·罗什福尔(3)先生写的一篇有关取缔那些伤风败俗的作品的一项新法令(4)的文章，这项法令把进攻的武器交到了所有的皮纳尔(5)和所有未来的贝托洛(6)的手里。对这件事，这位语言尖刻的作家提醒人们注意，许多有历史意义的建筑物已经被那些非常正直的教士们的盲目的狂热虔诚损毁得面目全非了。我把下面这篇故事奉献给他；故事中所有细节均是事实，只不过这是过去的事情。

在诺曼底的一个小镇里有一座非常古老的已被列入历史古迹的教堂。只有负责上述文物的主管才有权批准对它进行整修或改造。

即使这些文物古迹具有宗教色彩，也并没有受到人们多大尊重。举例来说，埃特尔塔的罗曼风格的教堂(7)今天已被油漆粉刷，并镶上彩绘玻璃，引来了所有艺术家的一片谩骂。这些令人作呕的耶稣会风格的装饰使得大量有名的建筑物失去了原有的风貌。

我讲的这个小教堂有一座雕花的大门，就是那种半圆形的大门。朴素的艺术家们以驰骋的想象力在门上刻下了一些《圣经》上的场景，表现得非常纯朴自然。

大门正中的主像是亚当(8)在向夏娃表示敬意。我们大家共同的父亲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而夏娃则像所有做妻子的一样，温顺而毫无保留地在接受她的主人呈献给她的爱情表示。

从他们中间涌出一条双重的人流，那是他们的后代。从亚当那儿涌出来的是男人；从夏娃那儿涌出来的是女性。

这个小镇归一个本堂神父管理。这是一个绝对正派的人。可是每当他不得不从这一队过分自然的人群前经过时，他就觉得汗颜无地。起先他默默地忍受着，但心里却十分难过。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天早晨，他刚做完弥撒，有两个站在这座建筑物门外的外国游客看到他从门内走出来就笑了起来。

其中一个甚至指着那永远保持着一动不动的自然状态的我们的老祖宗，问他道：“神父先生，这就是您的招牌吗？”

这位教士感到屈辱得几乎要哭，赶紧溜走，心里像被刀戳似的难受；他暗暗思忖，他的教堂的门上的确挂着一个可耻的标记，就像一座妓院一样。

于是他去找领导教堂财产管理委员会的镇长。镇长是个自由思想家(9)。

这位教士的申请理由和这位公民的答复是可想而知的。

教士强烈地哀求，只要世俗的政权答应把我们的祖先亚当稍微修改一下，仅仅一点点，只须按土耳其的方式稍作修改就行。相反，这样做不会带来任何损害，况且历史文物保管官员也不会看出来。可是这位镇长坚决不答应，他说教士是个因循守旧的人，马上便把他打发走了。

下个星期日，居民们惊愕地发现亚当穿上了一条裤子。不错，是一条呢裤，是用封蜡仔细地粘上去的一条很合身的呢裤。这样，这座历史古迹和这位世界上第一个男人仍然完好无损；而廉耻保住了。

然而那位世俗的官吏却气得跳起来；他命令乡警脱掉我们祖先的裤子。这件事就在嘻嘻哈哈的堂区信徒中间进行。于是神父写信给主教，主教写信给这位保管官员，而这位保管官员却不肯让步。

这时候镇上就要举行一次避静布道会，为了向一位替人治病的圣人——他那神奇的雕像已经放在教堂内的祭坛上——表示敬意。神父想到从全省四面八方跑来的人要排成长队，一个个从我们不知羞耻的祖先的石头雕像下面鱼贯而过时，他再也不能容忍了。他愁得人都瘦了，他祈求上天给他一个启示。上天启示他了，但这个启示不怎么样。

一天夜里，教堂邻近的一个居民被一种奇特的声音惊醒了。他侧耳静听，这是一下下强烈的震动声。附近的狗也都吠叫起来了。这个人随即起床，拿起一杆枪走了出去。教堂前面有几个古怪的人在活动。在一盏马灯的微弱光线下，他看出这些人似乎在企图入侵盗窃或者不如说在企图破坏。因为这一下下的打击声清楚地说明有人在用力砸门，大概是要盗窃穷人们的捐款箱和祭坛上的摆设。

这个邻人大吃一惊，但是他胆子很小，就跑去报告镇长。镇长叫人通知几个助理，并调来了消防队员。这几个镇长助理一个个都武装起来，农庄雇工们也聚集到他们主人身边。这支队伍举着长柄镰刀和草叉，以及各种火器，采取一种迂回运动的方式谨慎地向前推进。

那些贼骨头还在那里，看来门很结实。这些社会秩序的捍卫者排成队伍小心翼翼地沿着这座建筑物的四周悄悄地走上前去。突然，走在最后的镇长狂叫一声：“冲上去，抓住他们！”

消防队员们冲上前去……他们发现原来是神父和他的女仆站在两把椅子上，正在凿亚当石像上的什么东西。

穿着衬裙的女仆双手举着灯，神父则用尽力气敲击那些坚硬的石头。正好这时候石头被敲碎了。

“我们以法律的名义逮捕你！”这位世俗的官员吼叫着说。接着他便带走了神情沮丧的教士和眼泪汪汪的女仆。乡警则把地上的石头碎片，从人类生殖器上刚被敲下来的那一块石头，连同马灯和铁锤一起收集起来，作为物证。主教和一位生性随和的省长进行了几次长时间的会晤，以平息这一严重事件。

另一起争端。

最近有几份报纸都刊登了一个勇敢的神父致当地小学教员的一封信；他气势汹汹地要求这位小学教员明确表示是否曾对《圣经》中记载的历史表示不恭。教会的报纸都义愤填膺；而自由派的报纸则一本正经地据理予以驳斥。

据我看来，这个问题很微妙，很难处理。

按照新的法律(10)，好像是不准小学教师讲授《圣经》中记载的历史。那么由谁来教呢？——没有人教。那么孩子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但是如果教员获准把这本人们称之为《旧约》的妙趣横生的文集里的一个个轶事趣闻加以叙述的话，那不是要强迫人们相信世界是在六天之内创造的(11)，太阳由于约书亚(12)而停止运转，耶利哥城墙在呼唤声中塌陷(13)，约拿曾在一条鲸鱼的肚子里散步(14)等等当成信条讲授吗？

当他教导这些未来的选民不要相信巫师们的卜棒时，他不也在向他们讲摩西(15)的朗比托(16)式奇迹吗？根据《圣经》里的说法，摩西是用一种反常的方法变出水来的。假使他必须肯定罗得的夫人的确变成了盐柱(17)，那又怎么能禁止他有力地证明奥维德(18)所叙述的变形是绝对可靠的呢？假如他把《圣经》中记载的历史和神话故事等量齐观，假使他把前者称为“基督教的神圣的神话故事”，把后者称为“异教徒的神圣的神话故事”，你又怎么能埋怨他责备他呢？

说实在的，眼下整个法国到处都出现一些难以言喻的争端。

由于人们想听到自己一派和对方一派的各自观点，晚上，在学校的花园里和本堂神父住宅的绿廊下，这些难以平息的争论总是没完没了地在进行着。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五月一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

(2)一八八〇年三月二十九日及三十日的两个有关修会的法令颁布后，驱赶了近五千名修士。保守派报纸对这个事件大加抨击。

(3)亨利·罗什福尔（1831—1913）：原为滑稽歌舞剧作者和戏剧评论家。一八六八年才从事政治新闻工作。相继创办《明灯报》《马赛曲报》等，激烈反对法兰西第二帝国。巴黎公社失败后流亡瑞士，一八八〇年回国，创办《不妥协报》。一八八五年列入激进社会党人名单当选议员，后来支持布朗热政策，成为民族主义者。

(4)这儿提到的法令是法国一八八二年四月二日颁布的法令。该法令对淫秽作品等的贩卖、赠送等等所犯的妨害风化罪判一个月到两年的监禁和三千法郎以下的罚金。

(5)皮纳尔（1822—1909）：先后担任律师、法官。一八六七年担任内政部长后，对报界持不妥协的态度，干了许多蠢事，不得不在次年辞职。他曾先后宣布对《包法利夫人》和《恶之花》进行起诉。这是十九世纪下半叶的两件最重大的文学诉讼案件。

(6)贝托洛（1828—1925）：十九世纪末的最引人注目的诉讼律师。在莫泊桑写本篇小说时，德·谢弗勒兹公爵夫人对她的前夫之女德·肖尔纳公爵夫人提起诉讼，贝托洛担任德·谢弗勒兹公爵夫人的律师。

(7)埃特尔塔的圣母教堂建于十二三世纪，并非完全是罗曼风格。

(8)亚当：《旧约·圣经》中的人类的始祖。上帝耶和华用泥土造的第一个男人。耶和华又用亚当的肋骨造出亚当的妻子夏娃，并把他们安置在伊甸园。两人受蛇的引诱违背神命，偷吃“能分辨善恶”的禁果，被逐出伊甸园。

(9)自由思想家：指只信理性，对一切宗教抱怀疑态度的人。

(10)指法国一八八二年三月二十八日颁布的法令，该法令规定对法国初级教育进行改革，实行从六岁到十三岁儿童的义务教育制。这种教育是非宗教性质的。不过事实上学生每周可以有一天在校外接受宗教教育，因此校内教师不再讲授《圣经》中记载的历史。

(11)《圣经》故事说，上帝在六天中创造了世界。见《旧约·创世记》第一章。

(12)约书亚：《圣经》故事中以法莲部族人，继摩西之后为犹太人首领。他率兵丁前去救援基遍，并击败五王。当天，太阳在空中停留以使以色列人有更多的时间杀死敌人。见《旧约·约书亚记》第十章。

(13)《圣经》故事中记载以色列人第一个攻占的城是耶利哥。前六天，以色列人抬着耶和华的约柜，吹着羊角，每天绕城一次。到第七天，他们绕城七次。在第七次绕城时，祭司吹角，百姓呼喊，结果城墙就塌陷。见《旧约·约书亚记》第六章。

(14)约拿：《圣经》故事中的希伯来先知。他不听上帝要他去尼尼微宣教的召唤，登海船企图远走，海上起了风暴，他被抛入大海，又被大鱼吞下，在鱼腹中三天，最后大鱼将他吐到岸上，于是遵上帝之命去尼尼微宣讲。见《旧约·约拿书》第一、二章。

(15)摩西：《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古代领袖，向犹太民族传授上帝律法的人。后来奉神命率领在埃及为奴的犹太人出埃及返回迦南。途中因百姓口渴，摩西以杖击磐石，从磐石中流出水来，见《旧约·出埃及记》第十七章。

(16)朗比托（1781—1869）：法国行政官员，一八三三年至一八四八年任塞纳省省长期间对首都巴黎进行许多美化和公共卫生建设。他在巴黎街头建了许多设置在小亭子内的小便池。当时有人就把这种小亭子叫做朗比托。

(17)罗得是《圣经》故事中人物，亚伯拉罕的侄子。耶和华毁灭所多玛时，命天使救出罗得全家，但叮嘱不得回头看。罗得的妻子在后面回头一看，变成了一根盐柱。见《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

(18)奥维德（前43—约17）：古罗马诗人之一。他的代表作长篇叙事诗《变形记》包括二百五十个古希腊、罗马神话故事，内容从开天辟地一直讲到当时的罗马；故事中写到一些神和人变形为鸟兽木石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