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之夜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119 字 约 11 分钟

圣诞节讽刺社会现实

“圣诞夜餐!圣诞夜餐!啊,不!我可不再吃圣诞夜餐了!”

胖子亨利·当普利埃在讲这几句话的时候疾言厉色,就像别人建议他做什么不光彩的事一样。

其他人都笑开了,大声说道:“你发什么火啊?”

圣诞之夜

他回答说:“因为圣诞夜餐跟我开过一个最最卑劣的玩笑;因为我对这个俗不可耐的愚蠢的节日夜晚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厌恶感。”

“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们想知道吗?那么,请听我说。”

你们还记得两年以前现在这个时候天气有多么冷,冷得穷人都冻死在马路上。塞纳河结了冰,人行道上的寒气透过高帮皮鞋的鞋底把脚也冻僵了;真是天冻地裂,寒风刺骨。

当时我正在做一件艰巨的工作,所以我拒绝了所有请我吃圣诞夜餐的邀请,宁愿面对一张桌子度过这个夜晚。我一个人吃了晚餐,随后开始工作。可是到十点钟左右,我想到了笼罩着巴黎的热烈愉快的气氛,还有无论如何我都会听到的嘈杂声以及透过隔墙传来的邻居们准备夜宵的声音;这一切使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我不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写下的东西也不知所云;我知道这天晚上别指望写出什么好东西来了。

我在房间里稍许踱了一会儿步;我坐下,又站起来。毫无疑问,我受了外面的快乐气氛的神秘影响,我屈服了。

我打铃叫来了我的女用人,对她说:“昂热尔,去替我买些东西来,两个人的夜宵:牡蛎,做冷菜的小山鹑,螯虾,火腿,蛋糕。再替我拿两瓶香槟酒来;把刀叉放好后,你就去睡吧。”

她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了,稍许感到有点儿奇怪。一切都准备好后,我便穿上我的外套出去了。

还有一个大问题没有解决:我跟谁一起共进圣诞夜餐呢?我的女朋友都已经被邀请到各处去了。要有女朋友陪伴,得预先邀请。这时候,我想起了我同时还可以做一件善事。我心里想:巴黎到处都有没有现成夜宵吃而在到处游荡、寻找一个慷慨的小伙子的贫穷漂亮的姑娘。我想做这些不幸者中的一位的圣诞老人。

我走进那些娱乐场所,在那儿徘徊,随意询问、追逐、挑选。

我在全城到处转悠。

当然,我遇到了很多在碰运气的可怜的姑娘,可是她们不是丑得叫人倒胃口,就是形销骨立,仿佛一站停下来就会冻死似的。

我有一种偏爱,你们是知道的,我喜欢肥实的女人。她们越是长得福相,我就越是喜爱。一个大胖姑娘会使我失去理智、神魂颠倒。

突然,在杂剧院(2)对面,我发现有一个合乎我心意的侧影。一个脑袋,随后是前身两个胖墩墩的肉峰,胸前的肉峰非常优美,下面一个肉峰令人惊叹:一个像肥鹅般的肚子。我一阵哆嗦,咕噜着说:“该死的,真是个漂亮姑娘!”我还有一点要搞清楚:面孔。

面孔,是餐后点心;其余的是……是烤肉。

我加快步子,赶上了这个在闲逛的女人;走到一个煤气灯下面时,我突然回过头去。她非常迷人,年纪很轻,棕黄色的头发,一双漆黑的大眼睛。

我提出了我的建议,她一口接受。

一刻钟以后,我们已经坐在我的套房里的桌子前面了。

她在走进我房间时说:“啊,这儿真不错。”

她向四周望望,一望而知她对能在如此寒冷的夜晚找到夜餐和宿处是十分满意的。她真是美妙绝伦,漂亮得叫我吃惊,胖得使我心花怒放,乐不可支。

她脱掉大衣,摘下帽子,坐到桌子前面吃了起来;可是她仿佛有点儿不大对劲,有时候她那略显苍白的脸一阵抽搐,就像她在忍受着一种隐藏着的痛苦。

我问她说:“你有什么心事吗?”

她回答说:“唔,我们把一切都丢开吧!”

她开始喝酒,一下子便把她的一杯香槟酒喝了个干净;接着,不断地自斟自饮。

很快,她的脸上升起了一阵淡淡的红晕,她开始面露喜色。

我已经爱上她了,拼命吻她;我发现她既不愚蠢,也不庸俗,也不像一般的街头女郎那样粗鲁。我问她的身世,她回答说:“亲爱的,这跟你没有关系!”

唉!一个小时以后……

终于到了上床的时候;正在我撤去摆在炉火前面的桌子的时候,她迅捷地脱去衣服,钻进了被窝。

我的邻居家里一片喧嚷声;他们笑啊,唱啊,就像些疯子一样。我心里想:“我去找来这个漂亮姑娘,真是做得对极了;否则我也根本没法工作。”

一声深沉的呻吟使我回过头去,我问道:“你怎么啦,我亲爱的?”她没有回答,可是她继续悲切地呻吟着,就像她正在忍受着剧烈的痛苦。

我又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一声凄厉的尖叫。我急忙冲了过去,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她的脸痛得变形了,她气喘吁吁地绞着自己的双手,从嗓子深处发出低沉的呻吟声,这种声音就像气息奄奄时的嘶哑的喘气声。

我吓坏了,问道:“你究竟怎么啦?告诉我,你怎么啦?”

她不回答我的话,只是大声号叫起来。

顿时邻居们的声音静了下来,他们在倾听我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哪儿痛,告诉我,你哪儿痛?”

她结结巴巴地说:“喔,我的肚子!我的肚子!”

我一下子掀开了被子,我发现……

她生孩子了,我的朋友们!

这时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扑向墙壁,拼命用拳头猛捶,一面大叫着:“救命!救命!”

我的房门被打开了,一大群人涌进了我的房间;有穿礼服的男人,有穿袒胸露肩服装的女人,有化装成的丑角、土耳其人和火枪手。

一下子冲进来这么多人,真把我吓疯了,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

他们呢,原来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也许是什么凶杀案;现在他们都懵了。

我终于说话了:“这……这……这个……这个女人她……她生孩子了。”

于是大家都去仔细打量她,发表各自的意见。尤其是一个化装成嘉布遣会(3)修士的人声称自己对这种事是内行,要帮助完成这件符合自然规律的事。

这些人一个个都醉得像驴子一样。我以为他们要杀死她;于是我光着脑袋奔下楼梯,去找一个住在附近街上的老医生。

在我带着医生回来的时候,我住的这幢房子里的人全都起来了;楼梯上的煤气灯已经点燃,各层楼的居民都聚集在我的套房里,坐在桌子前面的四个装卸工正在喝完我的香槟酒,吃完我的螯虾。

一个送牛奶的女人一看到我便大叫一声,把用一块餐巾包着的一个丑陋不堪的小肉团递给我看,这个皱巴巴的小肉团哼哼唧唧,像一只猫似的在喵喵叫着;她对我说:“是个姑娘。”

医生检查过产妇后,说她的情况还有点难说,因为这次突然分娩发生在刚刚吃过夜餐以后。医生走的时候说他马上就给我找一个护士和一个奶妈来。

一小时以后这两个女人来了,还带来一包药。

我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过夜,心烦意乱得也不去考虑以后的事情了。

第二天清晨,医生又来了,他发现病人的情况不太好。

他对我说:“您的太太,先生……”

我打断他的话说:“她不是我的太太。”

他接着说:“那么是您的情妇,这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他一一列举着应该怎样照料她,给她吃哪些饮食,服哪些药。

怎么办呢?把这个不幸的人送到收容所里去吗?那么我会被这幢房子里的人,被这个地区所有的人当作是一个没有教养的粗胚。

我把她留在家里了。她在我的床上躺了六个星期。

孩子呢?我把她送到了布瓦西的农民家里。我到现在每个月还要付五十个法郎。由于第一笔钱是我付的,我不得不一直付到我死。

而且,以后她还会以为我是她的爸爸。

可是,最最倒霉的是,那个姑娘康复以后……她竟爱上了我……她发疯般地爱上了我,这个婊子!

“后来呢?”

“后来,她瘦得像一只钻在檐槽里的猫。我把这副骨头架子赶了出去,她便在街上窥探我,偷偷摸摸地看我经过,在我晚上出门的时候拉住我,吻我的手,搅得我快要发疯。

“这就是我永远不再吃圣诞夜餐的原因。”

王振孙 译

(1) 本篇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三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菲菲小姐》第二版。

(2) 杂剧院:一七九〇年在巴黎创办,一八〇七年起院址迁至蒙玛特大街。最初演悲剧、喜剧、歌剧等大剧种。后主要演滑稽歌舞剧。一八六四年起专演轻歌剧。

(3) 嘉布遣会:天主教方济各会的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