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456 字 约 12 分钟

短篇小说海上冒险人性冲突

献给亨利·赛阿尔(2)

最近报上登了下面这段消息:

滨海布洛涅(3)一月二十二日讯:近两年来沿海一带渔民已经受尽苦难,新近又发生一起可怕的祸事,使得人心惶惶。由船主雅维尔驾驶的渔船在进入港口时,被冲向西边,在防波堤的岩石上撞得粉碎。

在海上

尽管救生船努力营救,射缆枪发射出绳索,四个大人和一个少年见习水手仍旧丧生。

坏天气仍在继续,使人担心灾祸会再次发生。

这个雅维尔船主是谁?他是不是那个独臂人的哥哥?

如果这个被海浪卷走、也许随着破船葬身海底的可怜人,就是我想到的那个人,那么,在十八年以前,他曾经亲眼看到过另外一出惨剧,像海上发生的所有那些骇人听闻的惨剧一样,既可怕而又简单。

大雅维尔当时是一条拖网渔船的船主。

拖网渔船是一种性能极好的渔船。它坚固,能够应付任何恶劣的天气;船腹是圆形的,像软木塞一样不断在海浪中摇摆,它一年到头在外面,一年到头受着拉芒什海峡(4)带咸味的烈风鞭打;它不知疲倦地张着帆破浪前进,在船侧拖着一张大网,大网擦着大西洋的海底,把沉睡在岩石间的所有那些小动物,贴在沙上的平鱼,长着钩形爪子的大螃蟹,长着尖触须的螯虾都捞起来。

当风比较轻浪比较小的时候,拖网船开始捕鱼。鱼网固定在一根包铁的长木杆上,船头船尾各有一个辊子,绳索就沿着这两个辊子滑动,把长木杆子放下去。船随着风势和水流漂浮,拖着这种渔具来对海底进行蹂躏和掠夺。

雅维尔的船上有他的弟弟、四个大人和一个少年见习水手。一天天气好,他离开布洛涅去撒网。

不久以后起风了,那突如其来的狂风迫使拖网渔船逃走,一下子逃到了英国海岸,但是汹涌的海浪拍打着悬崖,冲击着陆地,根本不可能进入港口。小船只好离开,又回到了法国海岸。暴风雨继续肆虐,防波堤无法通过,所有避难的地点都被海浪、闹声和危险包围。

拖网渔船又出发了;它在浪峰上飞驰、摇晃、颠簸,水哗啦啦淌着,海浪迎头劈面打来。但是尽管如此,它仍旧雄赳赳地毫不气馁;它已经习惯了这种坏天气,有时候遇上坏天气,它一连五六天在两个邻国之间徘徊,而不能在任何一个国家靠岸。

最后,风暴终于平息了,他们正好在大海上,虽然浪仍旧很高,船主还是吩咐把拖网撒下去。

巨大的拖网从船边抬出去;两个人在前,两个人在后,开始用辊子把吊着拖网的绳索放下去。拖网突然一下子碰到了海底,但是一个很高的浪头打来,船身一斜,小雅维尔正在船头上指挥下网,打了个趔趄,他的胳膊夹在因为晃动而一时松弛的绳索和木头之间。他拼命地使劲,想用另一只手把绳索稍微抬起一点,但是拖网已经在海底拖动,绷紧的绳子一点也扳不动。

他疼得浑身抽搐,大声叫喊。所有的人都跑过来,他的哥哥也放下了舵柄。他们朝绳索扑过去,尽一切力量想把被绳子勒住的那条胳膊拉出来,但是没有成功。“只好砍断,”一个水手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阔刀子,只要两下子就可以把小雅维尔的胳膊救出来。

但是把绳索砍断,拖网也就丢了,而这个拖网很值钱,值很多钱,值一千五百法郎。拖网属于大雅维尔,他对自己的东西是非常珍惜的。

他心痛地叫起来:“别砍,别砍,等一等,我来试一试贴近风向行驶。”他奔到舵跟前,用力把舵柄往下压。

渔船一方面被鱼网拖住,完全失去了它的冲力,另一方面还受到偏流和风力的牵制,几乎不肯听从船舵的操纵。

小雅维尔跪在地上,咬紧牙齿,眼神惊慌。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哥哥一直担心水手会用刀子,于是又回来了。“等等,等等,别砍,应该把锚抛下去。”

锚抛下去,整条锚链都放光,然后开始卷起锚机,使拖网的绳索松弛。绳索终于松了,他们把那只没有生气的胳膊抽出来,毛呢袖子上已经鲜血淋淋。

小雅维尔好像发了傻。他们替他脱了上衣,真可怕,肉已经压得烂糟糟,血简直像是从唧筒往外喷。他望望自己的胳膊,低声说:“完蛋了。”

血流了很多,甲板上积成一个血潭,一个水手叫了起来:“他血要流完了,应该把血管扎起来。”

于是他们拿了一根绳子,一根棕色的涂沥青的粗绳子,在伤口以上的部位把胳膊捆住,使劲扎紧,血渐渐停止往外喷,最后完全不流了。

小雅维尔立起来,胳膊挂在他的身边。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它,把它举起来,先转一转,后来又摇一摇。它整个断了,骨头碎了,只有肌肉还连着他的这一部分身体。他发愁地望着它,沉思着。后来,他在折好的帆篷上坐下来,同伴们劝他用水不断冲洗它,要不然就会发生黑病(5)。

有人拎来一桶清水,放在他身边,他不时从桶里舀一玻璃杯慢慢地浇在那可怕的伤口上。

“你到下面去也许舒服一些,”他的哥哥对他说。他下去了,但是一个钟头以后他又上来,因为他单独一个人待在下面感到不舒服。再说,他喜欢新鲜空气。他仍旧坐在那堆帆篷上,继续用水浇他的胳膊。

捕鱼的成绩很好。那些白肚子的大鱼躺在他旁边,在临死前抽搐着。他一边看它们,一边不停地用清水浇他的烂肉。

他们就要回到布洛涅了,突然又刮起一阵大风。小船重新开始发狂般地奔驰、跳跃、翻滚,它不停地摇晃着那个可怜的受伤者。

黑夜来临。一直到天亮天气都很坏。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又看见了英国,但是海浪已经没有那么汹涌,他们逆风曲折航行,向法国方向驶去。

傍晚,小雅维尔叫他的伙伴们,让他们看一些黑斑,那段已经不能算是他身体一部分的胳膊上出现了可怕的腐烂征兆。

水手们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

“这很可能是黑病,”一个说。

“也许要用盐水冲洗,”另外一个说。

于是有人弄来了盐水,浇在伤口上。受伤者脸色发青,他牙齿咬得格格响,扭动着身子,但是没有叫喊。

在火辣辣的疼痛减轻以后,他对他的哥哥说:“把你的刀子给我。”哥哥把刀子递给他。

“替我把胳膊悬空拉直,用劲拉。”

他的哥哥照着他说的做。

他亲自动手割。他仔细琢磨着,慢慢割,用那把像剃刀一样锋利的刀子割断剩下的肌腱。很快的这条胳膊只剩下了一个残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只好如此。要不然我就完蛋了。”

他好像感到了轻松,使劲地呼吸。他又开始用水浇在那剩下的一段胳膊上。

这一夜的天气仍旧很坏,船不能靠岸。

天亮了,小雅维尔抓起割下来的那段胳膊,仔细地看了很久,发现已经开始腐烂。伙伴们也来看,在手里传来传去,摸它,翻过来翻过去,而且用鼻子闻。

他的哥哥说:“应该立刻把它扔到海里去。”

但是小雅维尔生气了。“啊!不行,啊!不行。我不愿意。这是我的,对不对,是我的胳膊。”

他抓起来,夹在两条腿中间。

“它反正要烂掉,”哥哥说。于是受伤者有了一个主意。在海上待的时间长了,有一个保存鱼的办法,那就是把鱼放在桶里用盐腌起来。

他问:“是不是可以把它腌起来?”

“可以,当然可以,”其余的人说。

他们把一满桶前两天捕到的鱼都倒出来,然后把那段胳膊放在桶底,上面撒上盐,再把鱼一条一条放进去。

有一个水手开玩笑说:“但愿咱们别把它跟鱼一起卖了。”

除了雅维尔兄弟俩,其余的人都笑了。

大风继续刮着。船朝着布洛涅一直曲折航行到第二天十点钟,受伤者继续不断往伤口上浇水。

他时不时站起来,从船的这头走到那头。

他的哥哥在掌舵,一边望着他,一边摇头。

最后终于回到了海港。

医生检查了伤口,说情况很好,替他包扎好以后,嘱咐他好好休息。但是雅维尔在没有取回他那段胳膊以前不愿意躺下来。他急急忙忙回到港口,找到了他曾经画上一个十字记号的鱼桶。

人们当着他的面把桶倒空,他捡起在盐里保存得很好的胳膊。它已经收缩起皱,不过还很新鲜。他特地带来了一条毛巾,把它裹起来,带回家里。

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非常仔细地把爸爸的这段胳膊看了很久,他们摸摸手指头,把嵌在指甲缝里的盐粒挖掉。然后请来木匠做了一个小棺材。

第二天拖网渔船上的全体船员都来参加这段断胳膊的葬礼,两兄弟并排走在送葬行列的最前面。本区教堂的圣器室管理人胳肢窝里夹着“尸体”。

小雅维尔不再出海了。他在港口上得到了一个低微的职务。后来他谈到他遭到的不幸,常常悄声跟人说:“如果我哥哥当时肯砍断鱼网,我的胳膊肯定还留着。但是他太看重他的财产了。”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二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同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山鹬的故事》。

(2) 亨利·赛阿尔(1851—1924):法国作家。《梅塘夜话》里载有莫泊桑的《羊脂球》的同时也载有他的中篇小说《放血》。他曾写过有关莫泊桑的文章。

(3) 滨海布洛涅:简称布洛涅,法国西北部加来海峡省海港,临多佛尔海峡,是全国最大渔港。

(4) 拉芒什海峡:英文称“英吉利海峡”,在英国和法国之间,西通大西洋,东北通北海,是国际航运要道,也是重要渔场。

(5) 黑病:指坏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