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疯子很感兴趣。这些人生活在一个神奇的太虚幻境之中;在这团难以穿透的疯狂的云雾里面,对他们来说,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看见过的,爱过的和做过的一切,都在一个不受任何操纵事物和支配思想的法则制约的想象世界中重新开始了。
对这些人来说,不可能和难以置信这两个词消失了,不复存在了;而超自然的美妙仙境却变得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这道陈旧的篱笆——逻辑,这堵古老的墙垣——理智,这根年代久远的思想上的栏杆——常识,在他们自由放纵的想象前面粉碎了,垮掉了。他们那些想象千奇百怪,进入了不受任何限制的胡思乱想之中。对他们来说,一切都会发生,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防止事变、镇压反抗、排除障碍。他们只要心血来潮,念头一转,就可以变成国王、皇帝或者天神;便可以拥有全世界的财富和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便可以享受人间的所有乐趣;便可以永远年轻貌美、身强力壮、受人钟爱!地球上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是幸福的,因为现实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我对这些人的捉摸不定的精神状态很感兴趣,就像对一个有一股不知其来踪去迹的湍流在底部沸腾的深渊感到兴趣一样。
可是对这样的裂缝产生兴趣是没有用的,因为永远也搞不清这些水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往哪儿去的。总之,这些水和光天化日之下的流水并无二致,即使看到了也不会给我们多少启发。

对疯子的思想感兴趣同样也是没有用的,因为总之,即使他们最最古怪的念头,也仅仅是些大家都已经知道的念头,只是因为这些念头不受理智的约束才显得有些奇特。这些思想变化无常的来源使我们感到奇怪,因为我们看不到它们的出处。可是我始终对疯子很感兴趣,我总是被这种平凡而神秘的疯狂现象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回到他们的身边去。
一天,我正在参观他们的病房,为我带路的医生对我说:
“噢,我来给您看一个很有趣的病例。”
他叫人打开一个小室的门,里面有一个四十岁左右、还相当漂亮的女人,她坐在一把大扶手椅里,正死死地望着手里一面小镜子里的自己的脸。
一看到我们,她便逃到房间深处,找到一块扔在一把椅子上的面纱,仔细地把脸部包了起来,随后再走回来,向我们点头致意。
“嗨,”医生说,“今天早晨您身体怎么样?”
她长叹一声说:
“唉,不好,很不好,先生,疤痕越来越明显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向您保证,您搞错了。”
她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
“不,我完全可以肯定,今天早晨我数了数,一共多了十个疤,右面颊上三颗,左面颊上四颗,额头上三颗。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不再敢见任何人了!甚至不敢见我的儿子,不,甚至不敢见他!我完了,我完全破相了,永远好不了啦!”
她重新落坐在她的扶手椅里,开始抽泣。
医生拿过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轻声轻气地安慰她说:
“嗯,给我看看,我向您保证没有事。我只要稍许烙一下,就可以使这些疤痕消灭。”
她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医生想掀起她的面纱,可是她的双手抓得紧紧的,连手指也陷进面纱里去了。
医生开始鼓励她,让她放心。
“嗯,您很清楚,我每次都把这些可恶的疤痕去掉了;经过我的医治,别人便再也看不到了。如果您不让我看,我就没法替您看病了。”
她低声说:
“我还是很愿意让您看病的,可是这位陪您来的先生,我不认识。”
“他也是一位大夫,他也要替您看病,他比我还要高明呢。”
于是,她听任医生把面纱解开,可是她既害怕,又激动,还怕被人看到,以致脸一直红到了陷在连衣裙里面的颈脖子。她垂下眼睛,脸时而向左,时而向右转动,以躲避我们的目光,一面结结巴巴地说:
“啊,这样给人看,我真是太痛苦了!太难看了,是吗?太难看了!”
我好奇地注视着她,因为她脸上一无所有;没有任何疤痕,没有任何污迹,没有任何斑记,也没有任何伤疤。
她回头转向我,眼睛始终低垂着,对我说:
“我是在看护我儿子的时候染上这可怕的疾病的。先生,我救了他,可是我却破相了。我把我美丽的容貌给了我可怜的儿子。总之,我尽了自己的职责,我的良心是平静的,我的痛苦只有天主知道。”
医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号的水彩画笔。
“请让我来干,”他说,“一切都由我来替您安排。”
她把她的右面颊凑了过来,医生轻轻地用笔碰碰她的脸,仿佛在上面涂上了一点颜色。在她左面颊上也同样如此,随后是下巴和额头;接着他高声说道:
“请看,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她拿过镜子,仔仔细细地照了很长时间,她是那么全神贯注,专心致志,想发现什么东西;终于她叹了一口气说:
“是的,看不清了。我真是太感谢您了。”
医生站起来,向她鞠躬致意;随后让我先出去,他跟在我后面。门刚一关上,他便对我说:
“这个不幸的女人的可怕的故事是这样的。”
她的名字叫埃尔梅太太。她长得很美,很喜欢打扮;她也很受人喜爱,生活得很幸福。
她属于这样一些女人,这些女人在世界上唯有她们的美貌和取悦于他人的愿望支撑着她们,支配着她们,或者在生活中安慰她们。她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她的青春,关心她的脸蛋、她的手、她的牙齿和她身上所有可以显露出来的部分;这些关心占用了她的全部精力和时间。
她的丈夫去世了,她和一个儿子一起生活。孩子受到了所有备受爱慕的时髦女人的孩子们所受到的那样的教育。不过她还是爱他的。
儿子长大了;母亲衰老了。她是不是看到那不可逆转的灾难正在来到,我一无所知。她是不是像那么许多其他人一样,每天早上几小时几小时地看着过去是那么白嫩、那么滋润,现在看起来已经有了点纹路,而且还有无数眼下还难以觉察、可是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加深的线条?她是不是也看到了额头上那些像无法阻挡的小蛇似的皱纹正在慢慢地、不停地、明显地伸展?她是不是忍受过那种折磨,那种无法忍受的镜子的折磨?那面带银把手的小镜子,人们犹豫着是否把它搁在桌子上,随后气冲冲地扔在一边,接着又马上拿起来,为的是在近处、更近一些地再一次看看正在逐渐静悄悄地变化着的受到衰老摧残的丑恶形象?她是不是一天十次二十次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缘无故地离开女朋友们在谈话的客厅,上楼到自己的卧室里,在插销和门锁的保护之下,重新看看日渐憔悴的皮肉的萎缩过程,为了无可奈何地验证别人仿佛还没有看到,可是她,她却十分清楚的任何轻微的衰老的迹象?她知道岁月对她的攻击,何处最剧烈;她受到的创伤,何处最严重。而那面镜子,那面有镌花银框的圆镜子,向她诉说了一些可憎的事情;因为镜子在讲话,它似乎笑了,它在嘲笑她,告诉她所有将要发生的事情,所有到她去世——她得到解放的一天——以前她身上将起的可憎的变化和她精神上将受到的残酷的折磨。
她有没有跪在地上号啕大哭,额头抵在地上祈求,祈求那个如此这般扼杀众生的天主;他给人们青春,只是为了使他们的老年更加凄惨;他给人们美艳的容貌犹如过眼烟云,昙花一现。她有没有祈求过,恳求过天主赐给她任何别人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把青春、美貌、魅力留给她,直到她最后一天?但是,她这样的哀告是打动不了坚定不移地使斗转星移的万物之主的;在明白了这点以后,她有没有在她房间里的地毯上扭动着双臂打滚?她有没有强忍住要从嗓子里冲出来的可怕的失望的号叫,一面把额头往家具上碰撞?
她肯定忍受过这些折磨。因为后来发生了以下事情:
一天(那时候她三十五岁),她十五岁的儿子病倒了。
他躺在床上,别人还不能断定他生的是什么病,痛苦从何而来。
一位本堂神父——他的家庭教师——须臾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埃尔梅太太则每天早晚来问问他的病情。
早晨,她穿着洒过香水的晨衣,笑眯眯地走进来,一到门口便问道:
“怎么样,乔治,好些吗?”
这个大小伙子受着寒热的折磨,肿胀的脸显得红红的;他回答说:
“是的,好妈妈,好一点了。”
她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瞧瞧那些药瓶,一面噘着嘴发出“呸!呸!呸!”的声音;接着她突然高声说道:“啊,我忘记了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随后她急匆匆地跑掉了,在身后留下一股清幽的香水味。
晚上,她穿着袒胸露肩的连衣裙出现了,比早晨更加匆忙,因为她总是要迟到;她的时间只够问一句: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神父回答说:
“他还没有肯定,太太。”
终于有一天晚上,神父回答说:“太太,令郎得了天花。”
她吓得大叫一声,一溜烟逃走了。
当她贴身女仆第二天走进她卧室的时候,首先闻到房间里有一股强烈的烧焦的糖味,(2)她看到她的女主人瞪着眼睛躺在床上痛苦地颤抖着,脸色因失眠而异常苍白。
百叶窗打开以后,埃尔梅太太问道:
“乔治怎么样?”
“唉,今天情况很差,太太。”
她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吃了两个鸡蛋,喝了一杯茶,就好像是她自己生病了一样,随后她走出家门,到一个药剂师那儿打听预防传染上天花的方法。
她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带回了很多小药瓶,并立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房间里到处洒消毒剂。
神父在饭厅里等她。
一看到他,她便激动地高声问道:
“怎么样?”
“唉,不太好。大夫非常担心。”
她开始哭了,痛苦得什么也不想吃。
第二天一清早,她便派人打听消息,可是儿子的病情毫不见好,于是她整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燃着炭火,发出强烈的气味。此外,她的贴身女仆肯定地说,整个晚上都听到她在哼哼。
整整一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她除了在下午三四点钟出去一两个小时呼吸些新鲜空气外,别的什么事也不干。
接着她便不时地打听消息,听到她儿子的病情每况愈下时便呜咽痛哭。
第十一天上午,神父求见,他走进她的房间,她请他坐下,他也没有理会,只是脸色发白,神情严肃地说:
“太太,令郎情况很不好,他想见您。”
她跪下来高声说道:
“唉,我的主啊!唉,我的主啊!我永远也不敢!我的主啊!我的主啊!请救救我吧!”
神父接着又说:
“大夫不抱多大希望,太太,乔治在等您!”
说完,神父便出去了。
两个小时以后,年轻人感到自己死在眼前,便又一次要求见见母亲;神父又来到她的房间里,看见她仍旧跪在那儿,一直在哭,并不断地说:
“我不能……我不能……我太害怕了……我不能……”
他设法劝导她,使她下决心,使她坚强起来;可是他所得到的只是引起了她一场久久不能平息的歇斯底里大发作。
傍晚,医生又来了,知道了她这种怯懦行为,他声称,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把她拖来。在好说歹说均归无效之后,医生把她拦腰抱起,想把她硬拉到她儿子那儿去,她却紧紧抓住门,死活不肯松手,致使别人无法把她拖走。在医生放开她以后,她又匍伏在他脚下请求饶恕,说自己是个不幸的人。她叫道:“啊,他是不会死的,请告诉我,他是不会死的,请告诉他,我是爱他的,我是非常爱他的……”
年轻人进入弥留之际。看到自己即将离别人世,他恳请别人劝他母亲来为他送终。凭着垂死者有时会有的那种灵感,他什么都已懂得,什么都已猜到,他说:“如果她不敢进来,只要请她从阳台上走到我的窗子前面来,至少让我看看她,既然我不能拥抱她,那就让我用目光来向她告别吧。”
医生和神父又回到了那个女人那里。
“您什么危险也没有,”他们保证说,“因为在您与他之间隔着一块玻璃。”
她同意了,戴上帽子,拿了一瓶嗅盐,在阳台上走了三步,接着,突然又把手遮住了脸,呻吟着说:“不……不……我永远也不敢看他……永远……我太可耻了……我太害怕了……不,我不能。”
他们想拖她,可是她紧紧地抓着栏杆,发出的哀号声使街上的行人都抬起了头。
垂死者的眼睛朝着窗口等待着;他等待着,想在死前最后一次看看他母亲神圣的面庞,那个温柔和亲切的脸蛋。
他等了很久很久,黑夜来临了。这时候,他回过头去朝着墙壁,一句话也不再讲了。
曙光初露时,他死了。第二天,她疯了。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七年一月十八日的《吉尔·布拉斯报》。
(2) 从前把白糖放在调羹里烧,认为对房间可以起消毒作用。尽管种牛痘在当时已经受到推广,但天花病还是被人所害怕。在这篇小说发表的一八八七年一月初巴黎就发生了一次天花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