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的精神状况
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虽然全城书店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本由他署名的哪怕是最最小的小册子,但是巴朗松(2)的知识分子居住区的所有居民都把埃拉克利斯博士看作是一个非常有学问的人。

他是怎样成为博士,又是哪方面的博士?没有人能讲得出来。大家只知道他的父亲和祖父曾被他们的同乡称为博士。他在继承他们的姓氏和财产的同时,也继承了他们的头衔。在他的家里,从父亲到儿子,都是博士,就像从父亲到儿子都叫埃拉克利斯·格洛斯一样。
再说,即使他从来没有拿到过某名牌大学全体成员签署和连署过的文凭,埃拉克利斯博士也并不因此就不是一个非常高贵和非常有学问的人。只要看看遮住他大书房四面板壁的那四十只摆满了书的书架,就能确信没有更博学的博士曾使巴朗松城得到更大的荣誉了。总之,每次有人在学院院长先生或者副院长先生面前谈起他时,总是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甚至还有人说,有一天,副院长先生曾经在主教大人面前用拉丁文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而且亲耳听见的证人还引用了他听见的这几个词作为不容置疑的证明:
Parturiunt montes, nascitur ridiculus mus。(3)
再说,院长先生和副院长先生每星期日都在他家里吃晚饭;因此,没有一个人敢于怀疑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是一个非常有学问的人。
2
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的肉体状况
如果真像某些哲学家所断言的那样,在人的精神和肉体之间有着完全的一致,因此人们可以从人的脸部线条上看出他性格的主要特点,那么埃拉克利斯博士也不是供人用来驳倒这个论点的例子。他是个小个子,反应敏捷,有点儿神经质。在他身上有些耗子、石貂、短腿猎犬的成分,也就是说,他属于探求者,啃啮者,猎人,孜孜不倦者那样的人。从他的外表来看,人们不能想象,他研究过的所有那些学说能进入他的小脑袋,可是人们完全可以设想,他本人大概可以钻进科学里面去,像一只钻进一本大书里的耗子一样,一面蚕食它,一面在里面生活。特别使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出奇的单薄;他的院长朋友,也许不无理由地宣称,他可能曾被遗忘在一本对开本的两张书页之间达几个世纪之久,旁边还有一朵玫瑰花和一朵紫罗兰,因为他总是很潇洒,身上散发着香味。尤其他的脸,像剃刀般瘦削,以致他那副大大越过了两边鬓角的金眼镜架,就像一艘大船桅杆上的横桁。
“如果他不是学识渊博的埃拉克利斯博士,”巴朗松学院院长先生有时候说,“他肯定可以成为一把锋利的裁纸刀。”
他戴假发,穿着讲究,从来不生病,喜欢动物,不恨人类,特别爱吃一串串用小铁扦烤的鹌鹑。
3
白天的十二个小时,埃拉克利斯博士用来干什么
博士一起身,涂过肥皂刮过脸,吃过一只涂黄油的、泡在一杯香草巧克力茶里的小面包以后,便下楼到他的花园里去。他的花园和城里所有的花园一样,不太大,可是很舒适,有树荫,有鲜花,很安静;如果我冒昧地讲一句,甚至可以说很适宜于思考。总之,只要你设想一下一个在寻求真理的哲学家的理想的花园应该是怎么样的,那么你差不多也就知道了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在起床以后享用每天必备的烤鹌鹑之前,用快速的步伐在里面兜上三四圈的那个花园的大致情况;他在那儿加快因睡眠而缓慢下来的血液循环,驱走脑子里的恶劣情绪,准备好消化通道。
在这以后,博士开始吃午饭。随后,咖啡一端上来,他一口气便喝个干净;一上饭桌他就有睡意,可是他从来不打一个帮助消化的瞌睡,他披上他的大礼服,便出了门。每天,在经过学院大门,把他的路易十五式的凸蒙怀表和学院钟楼上威严的大钟对过时以后,他便消失在老鸽子巷里,一直到回家吃晚饭时才出来。
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在老鸽子巷里究竟干些什么?他在那里干什么?好天主!……他在那里寻找哲学的真理——事情是这样的。在这条阴暗肮脏的巷子里,聚集着巴朗松所有的旧书商。老鸽子巷是由五十来座木板屋组成的,这些屋子从地窖到顶楼都堆满了书;即使只把所有这些闻所未闻的书的书名念一遍,也得花上好几年。
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把巷子,木板房,旧书商和旧书看作是他的私人财产。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某个旧书商,要上床的时候,听到顶楼有声音,便拿起一把古代的长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去,他发现……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下半身陷在一堆堆的旧书里面,一只手拿着一小段已经在他手指间融化的蜡烛,另一只手在翻阅一本年代久远的手稿。他也许希望真理能从那里发掘出来。当可怜的博士知道钟楼的大钟早已敲过了九点钟,他可能吃不上可口的晚饭时,总是大吃一惊。
因为埃拉克利斯博士正在全神贯注地寻找!他十分了解所有古代和现代的哲学家;他研究过印度的各种教派和非洲黑人的各种宗教。在北方和南方的野蛮人中间,没有一个小部落的信仰是他没有探索过的!唉!唉!他越是研究,寻找,搜索,思考,他越是糊涂。
“我的朋友,”一天晚上他对副院长先生说,“那些要漂洋过海寻找新世界的哥伦布(4)们要比我们幸福得多,他们只要勇往直前就可以了。他们遇到的困难,只不过是些物质方面的障碍,有胆量的人总是可以克服的;而我们呢,不停地在变幻莫测的海洋上颠簸,突然被一种假设拖着走,就像一条船被狂风刮走一样;蓦地,我们又会遇到另一种对立的学说,就像一阵逆风,又把我们毫无希望地带回到我们从那儿出发的港口。”
一天夜里,在和院长先生探讨哲理时他对院长先生说:“大家说得对,真理居住在井里……水桶一个个地下到井里去汲取真理,可是提上来的永远只是清水……我让您猜一猜,”他巧妙地又加了一句,“‘傻瓜’这个词我是怎么写的。”(5)
这是人们听到他唯一的一次用同音异义词做的文字游戏。
4
夜里的十二个小时,埃拉克利斯博士用来干什么
埃拉克利斯博士晚上回到家里以后,一般来说他总是要比出去时肥得多。因为这时候,他每只口袋——他有十八只口袋——里面装满了古时的哲学旧书,都是他刚才从老鸽子巷里买来的。喜欢开玩笑的副院长认为,如果这时候有个化学家来把他分析一下,那么他肯定会发现,这些古老的纸张已经有三分之二进入了博士的身体组织。
七点钟,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坐在饭桌前,一面吃一面浏览他刚才买回来的书。
八点半,博士神色威严地站起来,这时,他不再像是白天那样活泼敏捷的小个子男人了,而是一个严肃的思想家,额头就像一个背着重物的搬运夫那样在崇高的沉思的重量下低垂着,在向他的女管家神色庄严地说了一声“我不见任何人”以后,他便消失在他的书房里面。一走进书房,他便坐在堆满书的书桌前面,并且……进行思索。谁要是这时候能看到博士的思想,那该是多么奇妙的景象啊!……一长列完全对立的神灵和不协调的信仰,纵横交错、离奇古怪的学说和假设;就像是一个古罗马的竞技场地,各种哲学派别的捍卫者都到这儿来参加一次大比武。他把东方古老的唯灵论(6)和德国的唯物主义,把使徒(7)和伊壁鸠鲁(8)的道德观搀和,混合,搅拌在一起。他把这些学说混合在一起,就像在实验室里进行化学试验一样,可是从来没有看到过翻腾出什么他如此希望得到的真理,而他的好朋友副院长坚决认为,这种永远期待着的哲学上的真理非常像一块也是绊脚石的点金石(9)。
半夜十二点,博士上床睡觉;他夜里做的梦跟前几天晚上做的完全一样。
5
院长如何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折中主义,博士如何把一切希望寄托于启示,副院长如何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消化
一天傍晚,院长先生,副院长先生和他,聚集在他宽大的书房里,进行了一次非常有趣的争论。
“我的朋友,”院长说,“应该做折中主义者和伊壁鸠鲁学派的人。挑选好的,把坏的扔掉。哲学是一个伸展到世界各地的大花园。采下东方的色彩鲜艳的花,北方的颜色灰暗的花,田野里的紫罗兰和花园里的蔷薇,把所有这些花做成一个花束并闻闻它,如果它的香味不是人们所能梦想的最最甜美的,至少也相当好闻,比唯一的一种花的香味要美妙上千倍,即使这种花是世界上最香的。”
“如果你能找到把所有其他花的香味集中于一身的花,”博士接着说,“那么这种花的香味肯定比较多样化,但要说更加美妙,却并不见得。因为,在您这束花中,您不能防止某些气味相互损害,而在哲学上,也不能防止某些信仰相互妨碍。真实是一个整体,而用您的折中主义,您永远只能得到一些零碎的真理。我呀,我过去也是折中主义者,而现在我是专一的。我所要的,不是一种‘基本接近’,而是一种绝对真理。任何聪明人,我相信,都是有这方面的预感的;哪一天他在他的路上发现了它,他就会高叫:‘它在这儿!’对美来说也同样如此,所以一直到二十五岁我还没有爱过什么人;我见到过很多漂亮的女性,可是她们对组成我隐约看到的理想的人物毫无意义,似乎一定要在她们每一个人身上拿点儿东西,还要把这些东西集中成您刚才谈到过的花束,也许还是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得到像金子和真理一样不可分解的十全十美的美。终于有一天,我遇到了这个女人,我懂得就是她,于是我爱上了她。”博士有点儿激动,住口不语。副院长先生瞧瞧院长先生,诡秘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埃拉克利斯·格洛斯继续说道:
“这是我们完全应该期待的启示。是在使徒保罗(10)去大马士革途中照耀他并使他皈依基督教的启示……”
“……这不是真的,”副院长笑着说,“既然您自己也不相信,因此启示也不比折中主义更可靠。”
“对不起,我的朋友,”博士接着说,“保罗不是哲学家,他有过一次近似的启示。他的理智也许未能抓住抽象的绝对真理。可是从那以后,哲学开始运转了,一直到出现某种时机,一本书,可能是一句话,向一个知识相当渊博的人揭示了,并使他懂得了真理;真理突然照亮了他,所有的迷信在它面前都像日出时的星星那样消失了。阿门。(11)”副院长说:“可是第二天您会被第二次照亮,第三天被第三次照亮,这些启示将在脑袋里相互指责,幸好它们并不是什么过于危险的武器。”
“那么说,您什么也不相信吗?”博士高声说,他已经开始生气了。
“我相信消化,”副院长严肃地回答说,“我不加区别地把所有的信仰,所有的教义,所有的道德,所有的迷信,所有的假设,所有的幻想吞下去,就像在一顿丰盛的宴席上,我以同样的乐趣喝下汤,吃下冷盆,烤肉,蔬菜,甜食和餐后水果;随后,我冷静地躺在床上,确信我平静的消化将使我夜里睡得舒服,明天将更加生气勃勃,精神百倍。”“请相信我,”院长急忙插嘴说,“我们别把这种比喻扯得太远了。”
一小时以后,当他们走出埃拉克利斯家时,副院长突然哈哈大笑地说:
“这个可怜的博士!如果真理像心爱的女人那样出现在他面前,那么他肯定将是世界上被欺骗次数最多的丈夫。”
这时候有一个跌跌撞撞想回家的醉汉,听到副院长尖细的假嗓和院长低沉响亮的声音发出的笑声,吓得跌倒在地上。
6
博士去大马士革的道路如何会在老鸽子巷;真理是如何以一本灵魂转生说的手稿的形式照亮他的
基督纪元一千七百……年三月十七日,博士醒来时非常激动。昨天夜里,他好几次在梦中看到一个穿古代衣服的,白蒙蒙的高个子男人用手指碰碰他的额头,嘴里叽里咕噜讲着些听不清楚的话,这个梦对埃拉克利斯博士来说,似乎是个意味深长的警告。是什么警告?……具有什么意味?……博士并不太清楚,可是他在等待着什么。
午餐以后,他像平时一样到老鸽子巷去了,在十二点敲响时,他走进了三十一号尼古拉·布里科莱的铺子。尼古拉·布里科莱的铺子是卖服装,古老的家具和旧书的,他还缝补旧鞋,也就是说,在空闲时他是个补鞋匠。博士好像胸有成竹似的立即登上了顶楼,一只手伸到路易十三时期的书架的第三格上,抽出一本羊皮纸的手稿,标题是:
我的十八次灵魂转世
我的自传——自所谓的基督纪元的一八四年起
在这个奇怪的标题下面是以下这篇由埃拉克利斯·格洛斯立即辨认出来的引言:
这份忠实记录着我多次转生的手稿是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的基督纪元六三四年于罗马城中开始写的。
而这篇为了向人类阐明灵魂交替再现的说明,我签名于今天一七四八年四月十六日,地点在多变的命运使我来到的巴朗松城。
任何一个明白事理和关心哲学问题的人,只要看看这些手稿,便会大彻大悟。
为此,我将把下面便可读到的我的故事的要点概括一下,只要稍许懂得一点拉丁文,希腊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和法文的人都可以读懂我的故事,因为在我一次次重新出现在人间的不同时期,我在讲这些不同语言的民族之中生活过。随后我再解释,是通过怎样的一连串的思想,哪些心理上的预防和哪些记忆方法,我才必然地得出了灵魂转生的结论。
在一八四年时,我住在罗马,那时我是个哲学家。有一天,我在阿皮亚大道(12)散步,突然想起毕达哥拉斯(13)很可能像是即将出现的伟大的一天的模糊的曙光;从那一刻起,我就只有一个愿望,一个目标,一件念念不忘的事:回忆我生前的事情。唉!所有我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前世的事情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有一天,我偶然看到放在我那罗马式建筑的中庭里的朱庇特(14)塑像的底座上有一些我年轻时刻上去的字,并使我立即想起了一件我早已忘记了的事情。这就像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我懂得了,如果几年的时间,有时候甚至只消一个夜晚的时间,便足以抹去一个记忆,那么前几世做的事情,中间又隔着转世变成动物的混沌无知的状态,当然要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
于是,我把我的生平刻在一些石板上,希望命运使我在今后再看到它们,就像在我那座塑像的底座上又看到了我的笔迹一样。
我所希望的事情突然实现了。一个世纪以后,那时我是一个建筑师,我的任务是拆毁一座旧房子,并在它的原址上建造一座新的府邸。
一天,在我指挥下的工人在挖掘屋基时发现了一块上面布满了字迹的、破碎的石头,他们拿来给我看。我开始辨认;在阅读留下这些字迹的人的生平事迹时,我不时地感觉到这仿佛是一个已被遗忘的过去的短暂闪现。慢慢的,我的脑子里亮了起来,我懂了,我记起来了。这块石头上的字,是我从前刻上去的啊!
可是在这一个世纪的间隔之中,我干了些什么呢?我曾经是什么呢?我是在什么外形下受苦的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向我说明这些事情。
可是有一天我得到了一个暗示,不过这个暗示是那么微弱,那么模糊,以致我都不敢引用。有一个邻居老头儿告诉我说,五十年以前(我出生九个月以前),元老院议员马尔居斯·安东尼奥斯·科尔内利乌斯·利帕遇到的一件事在罗马传为笑谈。他的妻子很美丽,可是居心邪恶,据说她从腓尼基商人那里买了一只猴子,她非常喜爱它。元老院议员科尔内利乌斯·利帕因他妻子对这只人面四足兽的感情非常嫉妒,便把这只猴子杀了。我在听这个故事时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好像这只猴子就是我,我在这个低等动物的外形下受了很久的苦,可是我找不到明确的印象。不过我还是有这种设想,至少这种可能性很大。
动物的外形是一种由于在人的外形下犯了罪而强加给灵魂的惩罚;让畜生记住自己曾经是高级动物,为的是用它们已沦落的感觉来惩罚它们。
只有被痛苦净化了的灵魂才能重新得到人类的外形,这时候它便失去了它曾经历过的动物时期的记忆,因为它这时候已经得到了新生,而这种回忆对它来说会是一种不该受到的痛苦。因此,人应该保护并尊重畜生,就像人应该尊重一个在赎罪的罪人;也是为了让其他人在他以动物的外形再现的时候保护他。这跟基督教徒的道德格言大同小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人们可以从我历次灵魂转生的故事中看到我是怎样有幸把这个故事重新抄写在青铜板上,后来抄在埃及的纸莎草纸上,很久以后又抄在我直到今天还在使用的德国羊皮纸上的。
我现在只要从这个学说中得出具有哲理性的结论就行了。
所有的哲学都在这个解决不了的灵魂的命运的问题前止步不前。目前占优势的基督教教义教导我们说,上帝把好人集中在天堂里,把坏人送进地狱,让他们和魔鬼一起受烈火焚烧之苦。
可是现代人的常识已经不再相信以主教的面孔出现的,也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把好人的灵魂保护在自己的翅翼之下的上帝了;况且理智和基督教教义也是背道而驰的。
因为哪儿也没有天堂,哪儿都没有地狱。
既然无限的空间充满了像我们的世界一样的世界。
既然从开始有地球起,宇宙间无数像我们一样的、住着人的世界上,都大量繁殖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以致灵魂的数目将多得不可胜数,难以想象,而且永远在猛增不已,因此上帝也会晕头转向,无论他的脑子有多么管用;魔鬼的情况也是如此,这将带来可怕的混乱。
既然好人的灵魂的数目是无尽的,就像坏人的灵魂以及空间是无尽的一样,那么必须要有一个无限的天堂和一个无限的地狱,这将导致:到处是天堂,到处是地狱,也就成了哪儿也不是。
可是理智和灵魂转生的信仰却并无矛盾:
灵魂从蛇到猪,从猪到鸟,从鸟到狗,最后来到猴子和人的身上。随后,它在每次犯了一个新错误以后再重新开始,一直到它达到洗涤尘世的恶的顶点,然后进入最优越的世界。因此它不断地从畜生到畜生,从天体到天体,从最最不完善的到最最完善的,直到最后来到极度幸福的星球。在那里它可能由于一个新的错误而被重新推入最最痛苦的深渊,随后它又重新开始转生。
于是这个周而复始的圆圈,这个普遍存在的和在劫难逃的形象,把我们生活的各种变迁都关在里面,就像它驾驭着世界的进化一样。
7
高乃依(15)的一句诗,是如何会有两种译法的
埃拉克利斯博士刚看完这份奇怪的文件,便惊呆了;随后他没有讨价还价,便用十二利弗尔(16)十一苏把它买了下来,旧书商把它说成是在庞贝(17)废墟里找到的希伯来文手稿。
一连四天四夜,博士没有离开书房,靠了耐心和词典,好歹辨认出了手稿上的德文和西班牙文章节;因为虽说他懂得希腊文,拉丁文和少许意大利文,他却完全不懂德文和西班牙文。最后,由于害怕对原文严重曲解,他请求精通这两种语言的他的朋友副院长先生再看一下他的译文。副院长非常乐意地接受了;可是副院长一直过了整整三天才得以认真地投入工作,因为每当他翻阅博士的译文时,他总忍不住要长时间地哈哈大笑,以致有两次他笑得差点晕过去。有人问他为什么笑得这样高兴,他回答说:
“原因么?首先有三个:第一个,我的杰出的同行埃拉克利斯的那副洋洋得意的笑容;第二个,他那跟原文相似就像吉他和风车相似的引人发笑的译文;第三个,本身也滑稽得难以想象的原文。”
啊,执拗的副院长!任什么也说服不了他。即使太阳亲自来烧掉他的胡子和头发,他也会把太阳当作是蜡烛!
至于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呢,我用不着说他是多么得意,多么喜悦,多么不同寻常——他不时地像波利娜(18)那样连声说:
我看到,我感到,我相信,我醒悟了。
每次他说的时候,副院长都要打断他,并要他注意,“醒悟了”这个词本该是两个词,而且最后要加“s”。(19)于是他再说:
我看到,我感到,我相信,我受骗了。
8
一个人可以比国王更保王,比教皇更笃信宗教;由于同样理由,一个人可以变得比毕达哥拉斯更信奉灵魂转生的学说
一个海上遇难的人,陷身在一只不太牢固的木排上,没有风帆,没有罗盘,没有希望,在浩瀚的大海中漂流了漫长的三天三夜,突然发现了日思夜想的海岸,这时候他有多么快乐是难以形容的,但不论他有多么快乐,比起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这时感受到的快乐却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他乘着漂泊不定的木排,在哲学的波涛中颠簸了很久很久以后,终于胜利和出色地进入了灵魂转生说的港口。
这个学说的真实性深深地打动了他,以致他一下子抓住了它,包括它的最最极端的后果。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含糊不清的地方,并且在几天之内,通过思考和计算,他能算出一个死于某年的人将于何时重新出现在地球上的确切时间。根据人生最后阶段所做的善事或恶事的大致数目,他能八九不离十地估计出一个灵魂转生为各种低等动物的日期,他能算出这个灵魂进入一条蛇,一头猪,一匹驮马,一头牛,一条狗,一头大象或者一只猴子的身子的时刻。同一个灵魂再次出现在它的高级外壳中,它每次出现的间隔时间是相等的,不管它过去犯过什么错误。
因此,始终和犯罪程度成正比例的惩罚程度,决不在于他在变成动物之前一段时间的长短,而在于这个灵魂置身于一只肮脏的畜生的外衣之下的时间的长短。动物的等级自下而上从蛇或者从猪开始,一直到最高级的猴子。博士说:“猴子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对此,他的杰出的朋友副院长总是用同样的推理回答说:“埃拉克利斯·格洛斯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一只会讲话的猴子。”
9
事物的正反面
埃拉克利斯博士在他这次惊人的发现以后,一连好几天感到非常幸福。他生活在一种心花怒放的狂喜之中——他由于克服了困难,揭开了秘密,实现了巨大的愿望而喜出望外。灵魂转生说在他周围无处不在。他似乎觉得有一层面纱突然撕开了,见到了那些未知的东西。
他让他的狗和他并排在桌边坐下,和它作严肃的炉边对话——想方设法在无辜的畜生眼里突然抓住它前世的秘密。
可是他在他的极乐之中看到了两个不协调的黑点:院长先生和副院长先生。
每当埃拉克利斯想劝院长信奉灵魂转生的学说时,院长总是气愤地耸耸肩膀,而副院长则总是用最最不合时宜的玩笑来跟他纠缠不清。尤其是这一点使人不能忍受,只要博士对自己的信仰加以发挥时,可恶的副院长就立刻在一旁随声附和。他装作是在聆听一个伟大的传教者讲话的门徒,他为他们周围所有的人设想出了最最难以置信的动物系谱:“因此,”他说,“大教堂的打钟人,拉蓬德老爹,从他第一次转生开始,就该是一只甜瓜,而不是别的东西,”——而且后来拉蓬德老爹很少有什么变化,总是满足于从早到晚敲打他在它下面长大起来的那口大钟。他还声称,圣厄拉利教堂的首席助理司铎罗桑克鲁瓦神父,从前肯定是一只啄落核桃的小嘴乌鸦,因为他还保留着它的袍子和能耐。随后,他用最最可悲的方式颠倒了黑白,确认药剂师布卡伊大师只不过是一只退化了的白,因为他不得不用器具来给自己灌一种简单的药剂,根据希罗多德(20)的说法,这种圣鸟仅仅依靠它的长喙便可在自己身上做到这一点。
10
一个江湖骗子怎么会比一个才高八斗的博士更有心计
可是,埃拉克利斯博士还是毫不气馁地继续他的一系列发现。从此以后,任何动物对他来说都有一种神秘的含义;只要一看见动物,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冥想起在这只动物的外壳下洗涤自己心灵罪恶的那个人,并根据他赎罪的外皮来猜测他从前犯过的错误。
一天,他在巴朗松广场上散步,听到从一个大木棚里传出一阵阵可怕的号叫声,而在木棚前的高台上,有一个似乎是关节脱了臼的小丑在邀请大家进去看看可怕的驯兽师斧头王或者霹雳雷是如何工作的。埃拉克利斯很激动,付了规定的十个生丁以后,便走了进去。
啊,大智大慧的人的保护者、命运之神啊!!他一走进这个大木棚,便发现一只巨大的笼子,上面有三个炫目的大字,突然闪现在他的眼前:“林中人”。博士突然感到精神上受到强烈的震惊,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这时候他看到一只巨大的猴子,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像裁缝或者土耳其人那样盘腿而坐。埃拉克利斯·格洛斯面对这个人类最后一次转生的绝妙的标本,高兴得脸色发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几分钟以后,“林中人”肯定是猜出了对着它看个不停的城中人的心中突然萌发的难以抵制的同情心,冲着它再生的弟兄做了一个可怕的鬼脸,吓得博士感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在做了一个古怪的,和人类的尊严绝不相容的,甚至是绝对卑微的杂技动作以后,这个四手公民便冲着博士的胡子大笑起来。然而博士对这个从前的错误的受害者的高兴劲儿毫无反感,相反他却看到了它和人类之间的又一种类似性,一种更大的亲属关系的可能性;他的科学的好奇心越来越大,因此决定不惜任何代价要把这位惯于做鬼脸的大师买下来,以便能从容地对它进行研究。如果他终于能跟人类的动物部分沟通,了解这只可怜的猴子,并得到它的理解,那么对他来说是多大的光荣啊!对这种伟大的学说来说是多大的胜利啊!
不用说,杂耍班的老板对他的这位食客赞颂备至,说这只猴子是他漫长的驯兽生涯中见到过的最聪明、最温和、最听话、最可爱的动物。为了证实他的说法,他走近笼子的栅栏,把手伸了进去,猴子却像是开玩笑似的马上把他咬了一口。他理所当然地要了一个漫天大价,埃拉克利斯连价也没有还便付了钱。随后,博士洋洋得意地向家里走去,身后跟着两个扛着大笼子、被压弯了腰的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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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拉克利斯·格洛斯难免有男性的所有弱点
可是当他离家越来越近时,他的步子却越来越慢了,因为他的脑子里在思索着一个比哲学真理还要困难得多的问题;这位倒霉的博士的问题是这样的:“耍什么花招我才可以把这个人类的毛坯弄进屋子而不让我的女用人奥诺丽娜知道?”因为这位敢于向院长先生凶狠的耸肩和副院长先生吓人的玩笑勇敢地抗争的可怜的埃拉克利斯,在盛怒的女用人奥诺丽娜面前却远没有那么大胆。这个小个子女人还很鲜润可爱,显得很活泼,并且很忠于她主人的利益,那么博士为什么如此怕她?为什么?那么就请问问赫拉克勒斯(21)如何会匍伏在翁法勒的脚下,为什么参孙(22)让大利拉(23)夺走了他的力气和勇气,据《圣经》说,他的力气和勇气都在他的头发里。
唉!有一天,博士怀着一种伟大的感情被辜负了的失望情绪(因为在某个夜晚,院长和副院长回家时因不无原因地取笑了埃拉克利斯而感到非常高兴)在田野里散步,他在一道篱笆墙的角落里遇到了一个牧羊的小姑娘。这位并不永远是在寻找哲学真理的学者,那时他还没有怀疑到有灵魂转生的伟大的秘密,他非但没有去关心那些羔羊——如果他当时知道那些他还一无所知的事情,他肯定会这么干的,——却开始和看管这些羔羊的小姑娘讲话。后来他就雇用她来侍候自己,一时的宽容造成了以后的步步退让。有时候,他倒变成了这个牧羊女的羔羊了,还有人在悄悄地说,如果这个乡下的大利拉,像《圣经》里的那个大利拉一样,剃掉了这个过于轻信的可怜的人的头发,她倒未必能使他失去他脑袋上的那些装饰物。
唉,他猜想的事情变成了现实,甚至还超过了他的想象。一看到这个被关在笼子里的林中居民,奥诺丽娜顿时便气得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在给了她主人一大堆不堪入耳的形容语以后,她把她的怒气发泄在来到她家里的不速之客的身上。可是那位客人,肯定没有和这位博士同样的原因要宽容这位如此缺少教养的管家婆,所以它呼喊,号叫,踩脚,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它暴跳如雷地抓着囚禁它的笼子的铁栅栏,对着它第一次见到的人,做了一些非常不成体统的姿势,逼得她不得不边战边退,像一个被打败的战士一样,退守到她的厨房里去。
埃拉克利斯就这样赢得了这场战争,对他聪明的伙伴给他的始料不及的帮助感到非常高兴;他叫人把猴子扛进他的书房,把笼子和笼子里的居民安放在他书桌前面的壁炉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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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驯兽师”和“博士”决不是同义词
于是,这两位对峙者开始交换意味极为深长的眼光;在整整一个星期里面,博士每天都要在长达几小时的时间里饶有兴趣地用眼睛(至少他是这么以为的)和他弄来的有趣的对象交谈。可是这是不够的;埃拉克利斯所希望的,是想研究在自由状态下的动物,想突然发现它的秘密,它的愿望,它的思想,让它自由来来去去。从和它日常的接触中,看它是否重新恢复已经遗忘的习惯,并从某些迹象中认出它对前世的记忆。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让他的客人获得自由,也就是要打开笼子。可是这个措施是很难使人放心的。博士徒劳地想用诱惑、糕点和核桃来影响它,可是每当他过于靠近笼子的铁栅栏时,这只四手动物总是做出一些对埃拉克利斯的眼睛不太安全的动作。终于有一天,博士再也抵制不住折磨得他痛苦万分的愿望,他突然走上前去,把钥匙插进挂锁,把门打开,心儿紧张得狂跳,随后退后几步,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他没有等待得太久。
猴子开始时吃了一惊,有点儿犹豫,随后一跳便出了笼子,再一跳就上了桌子,不到一秒钟,便把桌上的文件和书籍弄得乱七八糟,第三跳跳进了博士的怀里;它的感情的证明是如此强烈,要不是博士戴着假发,他最后几根头发肯定会落入他可怕的弟兄的掌心里了。幸好猴子虽然灵活,博士也不比它差,他先跳向右边,接着又跳向左边,像一条鳗鱼一样滑到桌子底下,像一只猎兔狗一样越过一只只扶手椅,那只猴子始终在他身后紧迫,他终于跑出门去,把身后的门猛地关上;随后像一匹气喘吁吁的赛马,倚在墙上,以防跌倒。
在以后的几天里,埃拉克利斯·格洛斯精疲力竭了;他觉得自己垮掉了,可是最叫他担心的,是他毫不知道这位不可捉摸的客人和他两个怎么才能摆脱他们各自的处境。他拿过一把椅子来放在那扇不能逾越的门的旁边,在锁孔前为自己设置了一个观察哨。于是他看到了,啊,真是奇妙!啊,出乎意料的幸运!他看到那位快乐的胜利者躺在一把扶手椅上,在炉子前面烤脚。在第一阵喜悦的冲动之下,博士差一点闯了进去,可是出于理智,他没进去;这时他脑子里好像突然一亮,想到饥饿一定能做到光靠软磨无法办到的事。这一次他想对了,饿得奄奄一息的猴子投降了;总之,这只猴子是好样的,他们完全和解了,从这一天起,博士和它像两个老朋友一样生活在一起。
13
好国王亨利四世曾听过两位大律师的辩论,最后认为他们两人讲得都有道理;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的处境正好和他完全一样
在那值得记忆的日子过后几天,一场暴雨使埃拉克利斯博士不能像往常一样到下面的花园里去。他从早上开始便坐在他的书房里,开始从哲学上来观察他的猴子。猴子正蹲伏在一只文件柜上,向躺在火炉前的叫作毕达哥拉斯的狗扔小纸团。博士在研究这两个降低了等级的人的智力上的渐变过程,并比较这两只对峙的动物的狡猾程度。
“在狗身上,”他心里在想,“本能仍占主导地位,可是在猴子身上,理性就占优势了。前者嗅,听,用它极为灵敏的器官来感觉,它的一半智慧也由此而来;后者则进行归纳并思考。”这时候,那条狗的脑袋贴在两只爪子之间平静地躺着,只是不时地抬眼瞧瞧它的高踞在上的挑衅者,而猴子已经对它敌人的不动声色和无动于衷感到了不耐烦,决定要进行一番试探。它敏捷地从文件柜上跳下,轻轻地走上前来,轻得房间里只能听到炉子里柴火的毕剥声和在一片寂静的书房里显得分外响亮的挂钟的滴答声。随后,它突然出其不意地用两只前爪去抓这只倒霉的毕达哥拉斯的毛茸茸的尾巴,而那条狗只是注视着这只四手动物的每一个动作,始终纹丝不动。不过它那种平静是一个陷阱,只是为了把它的敌人吸引到它的攻击范围之内。就在猴子大师洋洋得意地去抓狗尾巴时,狗猛然一跃,在猴子逃脱以前,用它强有力的猎狗的嘴一口咬住了在绵羊身上我们婉转地叫做吉戈(24)的那一部分。这场战斗如果埃拉克利斯不介入,真不知将如何结束;可是当他重建和平以后,他一面气喘吁吁地重新坐下,一面心里在思忖,从各方面考虑下来,他的狗,在这次事件中,难道不是比那只被称作“诡计多端的动物”更加狡猾;他完全陷入了茫然不知所措的沉思之中。
14
埃拉克利斯是怎么差一点吃了一串往日的漂亮女人的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博士走进餐厅,坐在桌子前面,把餐巾塞进常礼服的领子,把那份最珍贵的手稿放在一旁;他正要把一只又肥又香的鹌鹑的小翅尖送进嘴里时,他的眼睛正好向他的那本神圣的书上望去,突然有几行字在他的眼光下闪现出来,其可怕的程度要超过不知是谁在有名的伯沙撒王(25)的宴会厅的墙上写的那三个众所周知的字。以下就是博士发现的那几行字。
……禁食所有曾经有过生命的食物,因为吃禽兽,就是吃自己的同类,而且我认为,谁要是已经在深入研究伟大的灵魂转生的真理,可是还在杀害和吞食动物,那么他同样是有罪的,因为这些动物不是别的,只是一些具有低级动物外形的人,只是一些以战败的敌人来喂养自己的无情食人者。(26)
而在餐桌上,半打鲜美而肥美的用小银针串在一起的鹌鹑正在发出使人馋涎欲滴的香味。
这场理智和肚子之间的斗争是很可怕的,可是为了埃拉克利斯的荣誉,我们要说,这场斗争的时间是短暂的。可怜的沮丧的博士,生怕不能抵制这可怕的引诱,打铃叫女用人来,并声音嘶哑地嘱咐她立即把这些可憎的菜肴撤去,从今以后只给他吃蛋,牛奶和蔬菜。奥诺丽娜听到这些惊人之语差点仰天摔倒,她想抗议,可是在她主人坚定的目光前面,她只能带着这些被判有罪的家禽逃之夭夭;不过她不无高兴地想到,一般来说,某一个人失去了一样东西并不等于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这样东西。
“鹌鹑!鹌鹑!这些鹌鹑在上一次生命中究竟是什么啊?”可怜的埃拉克利斯一想再想,一面在闷闷不乐地吃一盆奶油菜花,他觉得这一天的这盆菜花真是难吃极了。要进入这些如此小巧,如此美丽,如此美味的小禽鸟的身子的人一定要是相当优雅,相当娇嫩,相当纤细的,这都该是些什么人啊?——噢,肯定只会是一些前几个世纪的可爱的小情妇……博士一想到三十多年以来,他每天午餐都要吃掉半打往日的漂亮女人,不禁脸色也发白了。
15
副院长先生是怎样解释上帝的戒律的
在这个不幸的日子的晚上,院长先生和副院长先生到埃拉克利斯的书房里和他闲谈了一两个小时,博士马上把他尴尬的处境告诉了他们,并向他们说明,鹌鹑和其他家禽对他来说怎么会变成了违禁品,就像犹太人不能吃火腿一样。
院长先生这天的晚饭大概吃得不称心,这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分寸,他破口大骂,吓得非常敬重他的博士一再对自己的无知表示遗憾,不知道该躲到什么地方去好。至于副院长先生,他完全赞同埃拉克利斯的疑虑,甚至还提醒他说,一个把动物的肉当作食物的毕达哥拉斯的弟子,很有可能吃到他配有蘑菇的他的父亲的排骨或者配有块菰的他的祖父的脚,这种情况和任何教义都是不能相容的。为了支持他的说法,副院长向他提到了基督教徒的第四诫(27)。
为了长寿,
当孝敬父母。
“说真的,”他接着又说,“我可不是信徒,对我来说,与其饿死,我宁愿把这个戒条稍作修改,或者干脆用下面这句话来替代。
为了长寿,
当吃掉父母。”
16
第四十二遍阅读手稿时,博士的脑子是怎样豁然开朗的
就像一个有钱人每天都可以在他的巨大的财富中汲取新的乐趣和新的满足一样,珍贵手稿的拥有者埃拉克利斯博士每次重读它时都会有惊人的发现。
一天晚上,正在他即将第四十二遍看完这份文件时,突然有一个灵感如雷电般进入了他的脑袋。
就像我们在前面看到的那样,博士能八九不离十地知道,一个消失的人将在什么时候完成他的转生,并在他第一个外形下重新再现;因此他像突然遭到了雷击一样想到了手稿的作者很可能在人间重新找到了他的位子。
这时候,他兴奋得就像一个即将找到点金石的炼金术士,为了算出这种设想的可能性,他立即投入最最精密的计算;经过几小时的不懈努力,他精确地计算了灵魂转生的时间,他终于确信这个人应该是他同时代的人,或者至少是即将回到理性的生活中来了。埃拉克利斯因为并未拥有任何可以向他说明这位伟大的灵魂转生说学者去世的准确日期,因此也不能肯定他回归的确切时间。
他一看到有可能重新找到这个对他来说是个上帝的人时,他所感受到的那种激动情绪,就像一个原来以为父亲已死多年的人突然获悉他的父亲还活着,而且就在他的附近一样。依靠对基督的爱和怀念而生活的圣洁的隐士突然得知他的上帝即将出现在他面前时也不会比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断定他有朝一日可以遇到他手稿的作者时更加惊惶失措。
17
为了重新找到手稿的作者,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是怎么干的
几天以后,《巴朗松之星报》的读者惊奇地发现,在这份报纸的第四版上有以下这份通知:
毕达哥拉斯——罗马,一八四年——在一座朱庇特塑像的底座上发现的纪录——哲学家——建筑师——士兵——农民——修道士——几何学家——医生——诗人——水手——等等。
请思考和回忆。你一生的故事在我手里。来信寄巴朗松H.G.收,留邮局自取。
博士毫不怀疑,只要他热切希望见到的人一看到这个其他任何人都不知所云的通知,一定会马上猜到它的含义而来到他面前。于是,每天吃饭以前他都要去邮局问一下他们有没有收到寄给H.G.的信件。在他推开那扇上面写着“邮局”的门时,他心里的激动程度要超过一个正要打开心里爱着的女人的第一封信的恋人。
唉,一天又一天都在失望中度过;邮局职员每天早上给博士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每天早上,博士回家时,心情总是比上一天更加忧郁,更加沮丧。
巴朗松的居民和地球上所有的居民一样,都是很狡猾而守不住秘密的,喜欢讲人坏话,打听新闻;他们很快便把登在《巴朗松之星报》上的古怪的通知和博士每天要去邮局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于是他们开始寻思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并开始在私底下议论开了。
18
埃拉克利斯惊愕地认出了手稿的作者
一天夜里,博士睡不着;他在清晨一、二点钟又起床,想再去念一下手稿中他相信还没有完全看懂的一段。他趿拉着一双拖鞋,尽可能轻地打开房门,以免打扰所有生活在他家里的披着动物外衣的人的睡眠。不管这些动物从前的生活条件是怎么样的,它们肯定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完美的平静和幸福,因为它们在这座好客的房子里吃得好,住得好,甚至还有其他的优待,这个杰出人物是非常富有同情心的。他始终是那么悄没声儿地来到书房门前,走了进去。噢,埃拉克利斯当然是勇敢的,他既不怕鬼怪,也不怕幽灵;可是,不管一个人有多么大胆,也都会感到恐惧的,这种恐惧会像炮弹一样摧垮最最坚强的人的勇气。面对一种难以解释的景象,博士不由得吓得从头到脚都发起抖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发青,眼神慌乱,牙齿格格作响,脑袋上的头发一根根地都竖了起来。
他书桌上的工作灯点燃着,在灯光前面,背对着他走进去的门……他看到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在专心致志地看他的手稿。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这肯定是他自己……这个人肩上披着他的印着大红花的老式的丝织的长睡袍,头上戴着他的镶金丝的黑天鹅绒希腊式睡帽。博士知道,如果这个另一个“他”回过头来,如果两个埃拉克利斯面对面四目相视,那么现在已经在浑身发抖的埃拉克利斯必将在他的复制品前像遭雷击般地摔倒在地。可是这时候,由于一阵神经性的抽搐,他的手松开了,他原来拿着的蜡烛盘滚到地上,发出了声音,吓得他跳了起来。另外那位突然回过头来,惊慌失措的博士这时候认出了对方是……是他的猴子!有几秒钟时间,他脑中的思想像被狂风卷起的枯叶一样盘旋起来;随后他突然感到一阵他从未感受到过的狂喜,因为他已经弄明白了,这个像被犹太人等候和期待着的救世主的手稿的作者就在他的面前,就是他的猴子。他高兴得像疯了似的冲过去,把被他崇拜的这一位搂在怀里,拼命地抱吻,可以说从来没有一个被爱着的情妇受到过她的情夫如此热烈的拥抱;随后他面对着他的猴子在壁炉前的另一边坐下,虔诚地注视着它,直到天亮。
19
博士是如何处于最可怕的抉择之中的
就像最最晴朗的夏日有时候会突然受到可怕的暴风雨的惊扰一样,博士的幸福至极的心情突然受到了最最可憎的心理暗示的破坏。他已经找到了他所寻找的,可是,唉!这只不过是一只猴子。他们肯定相互了解,可是他们不能交谈;博士一下子又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再见吧,那些他希望从中得益的长谈。再见吧,那个他们应该共同进行的反对迷信行为的运动。因为博士孤身一人并不拥有打败无知的恶习的足够的武器。他必须要有一个人,一个传教者,一个听忏悔的神父,一个殉难者——唉,一个猴子的角色是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的。——怎么办呢?
一个可怕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响起:“杀了它!”
埃拉克利斯打了个哆嗦。在一刹那间,他盘算了一下,如果杀了它,被释放的灵魂将立即进入一个即将诞生的孩子的身躯,到这个孩子长大成熟,至少得给他二十年的时间;到那时博士该是七十岁了。这是很可能的,但是到那时他还能找到那个人吗?而且他的宗教禁止消灭任何生命,否则就是犯了谋杀罪,于是他——埃拉克利斯的灵魂,死后就要像谋杀犯一样,进入一只凶残的野兽的躯体。——有什么关系呢?他将是科学的——和信仰的牺牲品!他在陈列各种武器的盾形板上抓起一把挂在上面的土耳其的弯形大刀,就像亚伯拉罕(28)在山上那样,举起欲砍,这时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他的胳膊悬在半空……如果这个人的赎罪还没有结束,如果他的灵魂不进入一个孩子的躯体,却第二次又回到了一只猴子的身上,那又怎么办?这个结果甚至相当可能——几乎是肯定的。如果这样,他去犯罪就毫无意义了,博士将受到可怕的惩罚,而对他的同类却没有什么好处。他沮丧地瘫坐在他的椅子上。一次次的激动累得他精疲力竭,他晕过去了。
20
博士和他的女用人作了一次简短的谈话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女用人奥诺丽娜正在用醋擦他的脑门。时间是早上七点钟。博士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猴子。
那只猴子已经不在了。
“我的猴子!我的猴子在哪里?”他大声问。
“啊,是的,我们来谈谈你的猴子,”动辄要发火的管家婆回嘴说,“如果它不见了,真是太不幸啦。一只漂亮的畜生,是啊!它看到先生在干什么就学着干什么;那天我不是看到它穿着您的皮鞋吗?还有今天早上,我在那儿把您扶起来时——上帝才知道您最近在转什么怪念头,您怎么会从床上爬起来的——这只下流的畜生,更可以说它是一只披着猴子皮的魔鬼,不是就穿着您的短套裤和您的睡袍吗?它面露笑容地望着您,就好像看到有个人晕过去感到非常有趣似的。后来,当我走过去时,这只畜生便扑到我身上来,好像要吃了我一样。可是感谢上帝,我的胆子可不小,还有点儿手劲;我拿起铲子往它的背上一阵狠打,打得它逃进了您的房间,现在它大概正在那儿搞什么新花样呢。”
“您打了我的猴子!”气急败坏的博士吼道,“您要记住,小姐,从今以后,我要您尊敬它,要像伺候这座房子的主人那样伺候它!”
“啊,那当然,它不仅仅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它早已是主人的主人了。”奥诺丽娜轻声抱怨着说。她回到她的厨房里,深信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已经疯了。
21
只要有一个被亲切地爱着的朋友,便可减轻最最揪心的痛苦
就像博士说的那样,从这一天起,猴子变成了家中的真正的主人,埃拉克利斯恭而敬之地充当这只高贵的动物的仆人。他整整几小时地、深情地注视着它,对它就像对一个恋人一样的殷勤,时刻使用一些表示亲切的词语,把词典中这方面的词语都用尽了。他像跟朋友一样地和它握手,和它讲话时眼睛总是盯着它,把讲话中显得有点模糊的地方逐点解释,对这只畜生的生活关怀得无微不至。
而那只猴子对他听之任之,平静得像一个在接受崇拜者敬意的天神。
所有的伟人都生活在孤独之中,因为他们高踞于愚蠢的平民的一般水平之上,埃拉克利斯也和他们一样感到孤独。不论在工作中,在向往未来时,在斗争中,在软弱动摇时,直到在取得胜利时,他都是孤独的。他这时没有把他的学说强加给大家,他甚至还不能说服他两个最好的朋友,副院长先生和院长先生。可是自从博士发现了他的猴子实际上就是他经常梦见的伟大的哲学家以来,他便感到不像过去那样孤独了。他深信这只畜生是由于过去犯的错误才受到被剥夺语言能力的惩罚的,就因为它不能讲话,它脑子里装满着前几世往事的回忆,因此埃拉克利斯开始一往情深地热爱他这个伙伴;出于这种感情,他对他受到的所有的折磨也就心安理得了。
的确,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博士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更不舒心了。院长先生和副院长先生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来拜访他了,这在他四周造成了一个很大的空隙。自从他不准把曾经有过生命的食物端上餐桌以来,他们甚至不再每星期日到他家里来吃饭了。他这种饮食制度的改变,对他来说同样也是一种很大的损失,有时候会引起一种真正的痛苦。从前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等着多么甜蜜的午饭时刻的到来,而现在他几乎非常害怕这个时刻。他闷闷不乐地走进餐厅,心里很清楚他不再会有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可以期待的了,他脑子里不断地回忆着那一串串鹌鹑,心里充满着悔恨。唉!这决不是因为过去吃得太多而悔恨,而是因为永远放弃了这种享受带来的失望。
22
博士发现他的猴子比他想的还要像他
一天早上,埃拉克利斯博士被一种异乎寻常的声音吵醒了;他跳下床,急忙穿好衣服,向传出叫声和奇怪的顿足声的厨房走去。
奸诈的奥诺丽娜脑子里早在盘算对这个不速之客进行报复的最最卑劣的计划,她知道这些动物的兴趣和爱好,因此她成功地使用了一种诡计,把这只猴子严严实实地绑在她厨房的桌子腿上。随后,当她确信它已被牢牢绑住,她便退到房间的另一头,戏弄着用最能引起它垂涎三尺的可口食物逗引它;她让它经受一种可怕的坦塔罗斯的磨难,这是狱中对犯下滔天大罪的人的一种惩罚。这个居心叵测的管家婆则放声大笑,一面在想象着唯有女人才想象得出的这种惩罚的微妙之处。这个人猴一看到厨娘在远处向它展示的美味佳肴,便发疯般地扭动着身子;当它感到自己被缚在巨大的桌子腿上时,愤怒得一个劲地做着可怕的鬼脸,使那个邪恶的刽子手更加乐得心花怒放。
最后,就在博士——嫉妒的主人——出现在门口时,这个可怕的圈套的受害者,靠了一股神奇的力量,终于把缚住它的绳子挣断了;如果不是愤怒的埃拉克利斯的强行干预,天知道这个四只手的新坦塔罗斯会吃到些什么美食。
23
博士如何发现他的猴子可耻地欺骗了他
这一次,博士对猴子的愤怒超过了尊敬,他抓住猴子哲学家的喉咙,不管它连声吼叫,拖进了书房,对它进行了一个灵魂转生者的脊梁骨从未挨到过的可怕惩罚。
当埃拉克利斯抓住这只可怜的畜生——它的罪行不过是它的爱好很像它的高级弟兄——的喉咙的手因疲劳而稍许有些放松时,它便挣脱了被侮辱的主人的束缚,跳到桌子上,抓起放在一本书上的博士的一只打开着的大鼻烟盒,扔到了它所有者的头上。博士赶紧闭上眼睛,以免被飞舞的鼻烟蒙住。可是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这个闯祸坯已经不见了,并且把那本推定它是作者的手稿也带走了。
埃拉克利斯的懊丧是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他像一个疯子一样跟随着逃亡者的踪迹冲出去,下定决心要不惜任何代价把那份珍贵的文件追回来。他在屋子里从地窖跳到阁楼,打开所有的柜子,在各种家具的底下张望;可是他的努力全属徒劳。最后,他失望地去坐在花园里的一棵树下。过了一会儿他觉得不时地有些什么东西轻轻地掉在他的脑袋上,他以为是被吹下来的树叶;突然他看到有一个小纸团滚落在他面前的小路上。他捡起来,随即打了开来。天哪!原来是他手稿里的一页纸。
他惊慌地抬起头来,发现那只可恶的畜生正若无其事地在准备它新的同样的投掷物。这个怪物一面揉着纸团,一面露出一个表示满足的怪笑,这个笑容肯定比撒旦(29)看到亚当拿起那只自从夏娃(30)到奥诺丽娜,所有的女人不断地在奉献给我们的那只命中注定的果子时的笑容更加可怖。一看到这个情况,博士的脑子里突然可怕地一亮,他懂得了这个披毛的猴子根本不是他梦寐以求的手稿的作者,就像它不是罗马教皇和土耳其皇帝一样;他被这个骗子用最最可憎的方法欺骗、玩耍和愚弄了。要不是埃拉克利斯这时在他身旁看到了一个园丁用来往远处花坛上喷水的唧筒,那本珍贵的文件恐怕要完全消失了。他飞快地抓起唧筒,使出超人的力量,出其不意地替那个阴险的骗子洗了个澡,使它发出阵阵尖叫,在一根根树枝上逃窜;突然,它使出一种巧妙的战术,可能是为了取得喘息时间,它把那份已撕碎的文件扔向他对手的脸,接着便迅速撤离阵地,向家中逃去。
在手稿还没有击中博士之前,博士已激动得手脚朝天摔倒在地,当他又爬起来时,他已没有力气为他这次受到的侮辱复仇,他艰难地回到他的书房,查明这份手稿只丢失三页,总算舒了一口气。
24
Eurêka(31)
院长先生和副院长先生的来访使他的精神稍许振作了一些。他们三人谈了一两个小时,但对灵魂转生的话题却一次也没有提及;就在这两个朋友要告辞时,埃拉克利斯再也忍不住了。院长先生披上宽袖熊皮大外套时,他把他不那么害怕的副院长先生拉到一边,把他所有的不幸都讲给他听。他告诉副院长说,他是怎么以为找到了他的手稿的作者,他是怎么搞错的,他的可恶的猴子是怎样用卑鄙的方法把他耍了,他又是如何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并陷入了绝望的境地。面对幻想的破灭,埃拉克利斯哭了,心情激动的副院长抓住他的手,正当他要开口说话时,突然听见院长严肃的声音在门厅下轰鸣起来:“喂,您来啊,副院长!”于是,副院长最后拥抱了一下不幸的博士,像安慰一个淘气的孩子一样微笑着轻声对他说:
“喂,您冷静一些,我的孩子,有谁知道呢,也许您自己就是这份手稿的作者。”
随后他走进街上的阴影里,把吃惊得目瞪口呆的博士留在门口。
博士慢慢地走上楼,进入他的书房,嘴里不时念念有词地说:
“我可能就是手稿的作者!”
他仔细地重温这个文件在它的作者再次重新出现时被再次找到的方式;随后他又记起了他自己是怎么发现它的。在这幸福的日子的前夜他所做的梦就像一个上天的启示,在走进老鸽子巷时他那激动的心情,所有这一切他都记起来了,是多么清晰、分明、历历在目。于是他直立起来,像一个有宗教幻象的人那样伸出双臂,声如雷鸣般地吼叫道:
“是我!是我!”
他整个居处都仿佛打了一个寒噤,毕达哥拉斯狂吠起来,所有的动物都突然被惊醒,开始骚动,就好像它们都在说要祝贺这个灵魂转生的先知的伟大的复活。这时候,心潮澎湃的埃拉克利斯坐了下来,他翻到这本新《圣经》的最后一页,认真地把他一生的历史接着写下去。
25
Ego sum qui sum(32)
从这一天起,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变得骄傲自大、忘乎所以起来。就像救世主来自圣父一样,他直接来自毕达哥拉斯,更可以说他自己就是毕达哥拉斯,因为他从前就是活在这个哲学家的身体里面的。他的系谱可以向最最古老的封建家族的家谱挑战。对人间所有的大人物他都不屑一顾,他们最伟大的功绩和他的贡献相比都黯然失色;他就这样在所有的人和动物之中占了一个崇高而孤独的地位。他就是灵魂转生,他的家也因此变成了圣殿。
他早已明令禁止他的女用人和他的园丁杀害被一般人看作是有害的动物。毛虫和蜗牛在他花园中迅速地大量繁殖;那些前贵族在爪上长毛的大蜘蛛的外形下,在他书房的四壁到处爬行。这就使得那个可恶的副院长先生说,如果所有这些以各种方式作灵魂转生的从前的寄生虫,都到这个过于敏感的博士的脑袋瓜上来会合,他真要防止自己和这些可怜的落难的食客宣战。唯有一件事在困扰乐不可支的埃拉克利斯的心灵,那就是他不断地看到这些动物在相互吞食,蜘蛛在窥视着飞过的苍蝇,鸟儿衔走蜘蛛,猫儿嘎扎嘎扎地在咀嚼鸟儿,而他的狗毕达哥拉斯则兴高采烈地在咬死在它牙齿够得到的范围内的所有的猫。
他从早到晚都在动物活动的所有阶段追随着灵魂转生的缓慢进程。他看着麻雀在天沟里啄食,心里突然有了启发。蚂蚁,这些有远见的永不疲倦的劳动者引起了他无限的同情;他从它们身上看到了那些无所事事的庸碌之徒,为了替他们过去的游手好闲和没精打采赎罪,他们才被罚去从事这种永无间歇的劳动。他鼻子对着草地,整整几个小时地注视它们,他对自己这种洞察力很感高兴。
随后,他就像尼布甲尼撒(33)那样在地上爬行,和他的狗一起在尘埃中打滚,和他的动物生活在一起,伸着四肢躺卧。对他来说,创造物中的人慢慢消失了,很快,他眼中看到的只是畜生。这时候他注视着它们,他感到自己是它们的弟兄;他只和它们讲话,万一碰巧他不得不和人讲话时,他就像处于外国人之中一样不知所措,而且为像自己的同类那样愚蠢而感到恼火。
26
马雷歇里街二十六号水果商拉博特太太的柜台周围的谈话
巴朗松学院院长先生的高明的女厨师维克托瓦尔小姐,该院副院长先生的女用人热尔特律德和圣欧拉利教堂的本堂神父博弗勒里先生的女管家阿娜丝塔西小姐,这个体面的小团体,在一个星期四的早晨,聚集在马雷歇里街二十六号水果商拉博特太太的柜台周围。
这些妇女,左臂挎着一只食品篮,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的饰着花边和管状褶裥、饰带一直挂到背上的白色便帽,正兴致勃勃地听阿娜丝塔西小姐讲述头天晚上博弗勒里神父先生怎样为一个被五个魔鬼附身的可怜的女人降魔驱邪。突然间,埃拉克利斯博士的女管家奥诺丽娜小姐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来;随后,当她看到大家的好奇心已达到顶点时,便高声嚷道:
“不,总之这太过分了,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我可不愿再待在他家里了。”
随后,她双手捂着脸呜咽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稍许平静了些,又接着说:
“总之,如果这个可怜的人疯了,也不是他的错。”
“谁啊?”拉博特太太问。
“当然是我的主人埃拉克利斯博士,”奥诺丽娜小姐回答说。
“那么,院长先生说的真有这回事,您的主人脑子糊涂了?”维克托瓦尔小姐问。
“我完全相信!”阿娜丝塔西小姐高声说,“有一天本堂神父向罗桑克鲁瓦神父断言,埃拉克利斯博士是一个被天主弃绝的人;他以一个名叫毕达哥拉斯的人为榜样,热爱畜生,那是一个比路德(34)还要可恶的亵渎宗教的人。”
“又有什么新花样啦,”热尔特律德小姐插话说,“您又遇到什么事啦?”
“你们倒是想想看,”奥诺丽娜用她围裙的一角擦了擦眼泪接着说,“已经快六个月了,我可怜的主人发疯似的喜爱畜生;即使他看到我杀死一只苍蝇,也会把我赶出门去;而我在他家里待了已经快十年了。喜爱动物当然很好,再说它们也是为了我们而生的,而博士却不再看重人了,他眼里只有畜生,他以为自己被创造出来,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伺候它们的。他跟它们讲话,就像跟有理性的人讲话一样,就好像他能听到它们的回答似的。因为我发现有耗子在吃我们的食物,我昨天晚上就在食柜里放了一只捕鼠器。今天早上我看见有一只耗子被逮住了,我便把猫唤来,想把这只害人虫扔给它,突然我的主人火冒三丈地冲进来,抢走我手中的捕鼠器,把耗子放在我的罐头食品中间;这时因为我发火了,他回头就走;他对待我比对待一个捡破烂的还不如。”
有几秒钟时间大家寂静无声,后来奥诺丽娜小姐接着说:
“不管怎么样,我并不恨他,这个可怜的人疯了。”
两个小时以后,耗子的故事在巴朗松所有人家的厨房里不胫而走;到了中午便成了全城居民吃午餐时的谈话资料。晚上八点钟,首席法官先生在喝咖啡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六位在他家里吃晚饭的法官。这几位先生的神态尽管不同,但都是严肃的;他们不言不笑,晃着脑袋,若有所思地听着他说。
十一点钟,省长先生在他举办的晚会上,在六位唯唯诺诺的行政官员面前对这件事表示关心。这时候副院长先生正戴着他的白领带在一个个人群中散布流言蜚语;当省长向他征询意见时,他回答说:
“总之,这又能说明什么呢,省长先生;如果拉封丹(35)今天还活着,他也许会写出一个题目为《哲学家的耗子》的新寓言,这首寓言的最后一句将是这样的:
“两人中最愚蠢的并不是大家公认的那个。”
27
为什么埃拉克利斯博士跟从水里救起一只猴子的海豚的想法完全不一样(36)
…………
海豚又把猴子扔进水里,
再去寻找需要援救的人。
第二天埃拉克利斯出门时,发现每个人都好奇地看着他走过,甚至还转过头来看他。起初,他对别人如此注意他感到莫名其妙;他寻找其中的原因,心想可能是他的学说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传播出去了,他正在被他的同乡们所理解。这时候他心里顿时对这些市民产生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他已经在他们之中看到了一些热情的弟子了。他开始面带微笑地向左右两旁行礼致意,就像一个在平民中间的君王一样。在他身后的窃窃私语像是在对他轻声颂扬;一想到副院长和院长将如何困窘,他不禁乐得心花怒放。
他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布里尔河码头。在码头旁边几步远的地方,一群孩子在纵情玩耍,他们放声大笑,一面往水里扔石子,有几个内河船船员在阳光下吸着烟斗,仿佛对孩子们的游戏很感兴趣。埃拉克利斯向前走去,突然又往后退了退,就像一个人的头顶挨了一下重击一样。在离河岸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只小猫在河里时沉时浮。可怜的小畜生拼命地想回到岸上来,可是每当它的头露出水面时,总有一个视生命为儿戏的淘气鬼扔出去一块石子,把它再次打入水中。这些凶恶的顽童巧妙地战斗着,相互激励,每当一颗石子击中这只可怜的动物时,码头上便响起一阵笑声和疯狂的跺脚声。突然有一颗尖利的石子击中了这只畜生的脑门,它白色的毛皮上出现了一缕鲜血。这时候,在这些刽子手中间响起了一阵狂叫和鼓掌声,可是他们马上便变得恐慌起来。博士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他拳打脚踢,横冲直撞地闯入这群吵闹着的孩子中间,就像一只狼冲进了羊群里。大家吓得四散奔逃,慌忙中一个丧魂落魄的孩子掉进水里不见了。这时候埃拉克利斯飞快地脱去礼服,除下皮鞋,也跳进了水里。大家看到他使劲地向前游去,就在那只猫要沉下去时抓住了它,并大功告成地游回了河岸。
随后他坐在一块界石上,擦干,亲吻和爱抚他刚才救出来的小生命,像抱儿子般亲热地把它搂在怀里,毫不关心那个由两个海员救上岸的孩子,对他身后的嘈杂声也无动于衷。他跨着大步向家中走去,忘记了他的皮鞋和常礼服还留在岸边。
28
读者,这个故事将告诉您,
想避免您的同类挨揍,
如果您以为救一只猫比救一个人更好,
您就会激起邻居们的怒火;
就像条条道路通罗马一样,
灵魂转生学说通向疯人院。
《巴朗松之星报》
两个小时以后,一大群平民聚集在埃拉克利斯·格洛斯博士的窗前狂呼乱叫,紧接着便有一阵密如冰雹的石子打碎玻璃窗,一大批人即将开始撞开大门,这时警察在街头出现了。事态逐渐平息,最后人群也散去了;可是一直到第二天,始终有两个警察在博士的屋前。博士在极度的不安中度过了这个夜晚。他认为平民的骚乱是由反对他的教士们暗中策划的,也是新教来到旧教信徒中间时必然会引起的仇恨的总爆发。他狂热得准备牺牲自己,觉得自己已经作好准备,要在刽子手面前公开表明他的信仰。他叫人把屋里容纳得下的所有动物都弄到他的书房里来,当太阳升起时,他正沉睡在他的狗、一只山羊和一只绵羊中间,胸口还紧紧地抱着那只被他救起的小猫。一下猛烈的敲门声使他从睡梦中惊醒。只见奥诺丽娜带进来一位脸色铁青的先生,后面还跟着两名警察,再后面一些,还躲着一位警察局的医生。那位神情严肃的先生自称是警察局长,他非常客气地邀请埃拉克利斯跟他走,博士很激动,但是他服从了。一辆马车等在门口,大家请他上车。他坐在局长旁边,面对着他的是医生和一名警察,另一名警察坐在车夫旁边的位子上。埃拉克利斯看到车子经过犹太人街、市政府广场和拉比赛勒林荫大道,最后停在一座外表阴沉的大楼前面,门上写着这三个字:“疯人院”。这时他突然感到落入圈套了。他明白了他的敌人们的骇人听闻的阴谋,于是他竭尽全力想跳到街上去。两只强有力的手又使他重新坐到他的位子上。这时候他和守着他的三个人发生了可怕的搏斗。他挣扎、扭动身子、打、咬、大声怒吼。最后他感到自己被打倒了,被结结实实地绑起来,并被抬进了那座阴森森的大房子,那扇大门在他身后又重新关上了,发出使人胆战心惊的声音。
他被带进一个简陋的小房间。壁炉、窗子和镜子,都用坚固的铁栅栏挡着,床和唯一的一把椅子用铁链牢牢地固定在地板上,房间里没有一件家具可以被这座监狱里的房客举得起来和搬得动。而且,结果证明,这些预防措施也不是多余的。当博士一看到这个对他来说还是初次看到的住处以后,他便勃然大怒,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他试着砸碎家具,拔掉栅栏,敲碎玻璃;看到一切徒劳以后,他便滚倒在地,发出可怕的号叫声;两个身穿工作服,头戴制帽的人走了进来,接着又进来一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高个子的秃头先生。这位先生做了个手势,这两个人便向埃拉克利斯扑过去,一下子便替他穿上了一件给疯子穿的紧身衣,随后他们又望着这位穿黑衣服的先生。这位先生打量了一下博士,随后回头对他的手下说:
“到淋浴室去!”
于是埃拉克利斯被带到一个冷冰冰的大房间里,房间中央有一个没有水的池子。他被剥去衣服,随后被推入了这个浴池;在他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之前,他的肩上突然泻下一股可怕的水流,这股冰冷的水流寒气入骨,即使在最最北面的地区也很少有,他被冻得气也透不过来了。埃拉克利斯顿时哑口无言。穿黑衣服的先生始终注视着他,他一本正经地搭了搭博士的脉,随后说道:
“再来一次!”
第二股水流又从天花板上直冲而下,博士浑身发抖,瘫倒在冰冷的浴池里气息奄奄地喘息着。随后他被卷在温暖的被单里,抬到他小房间的床上,他一下子睡熟了,一睡就睡了三十五个小时。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脉搏慢下来了,头脑也清醒了。
他考虑了一下他的处境,又悄悄地读了读他小心地带在身边的手稿。穿黑衣服的先生很快又进来了。有人端来一桌饭菜,他们两人面对面用餐。博士还记得昨天他洗澡的情景,表现得很平静和有礼貌。对可能会使他再一次倒霉的话他一字没提,对那种最最有趣的治疗方式却谈了很久,并尽力证明他的脑子和古代的希腊七贤(37)同样清醒。
穿黑衣服的先生请他在他们分手以后到这座大楼的花园里去散散步。这是一个很大的四方院子,里面种了一些树。有五十来个人在院子里散步:有的在笑,有的在叫,有的在高谈阔论,另有一些人则神情严肃而悲戚。
博士一开始便注意到有一个高个子的、蓄着长胡子和白头发的男人低着头独自在散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人的命运产生了兴趣;也就在这时候,这个陌生人抬起头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埃拉克利斯。随后他们两人都向对方走去,彬彬有礼地相互致意,接着便开始交谈。博士知道这位伙伴的名字叫达戈贝尔·费洛姆,是巴朗松学院的语言学教授。他看不出这个人的脑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心想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突然这个人停住了脚步,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轻声问他:
“您相信灵魂转生吗?”
博士踉跄了一下,话也说不清楚了;他们四目相视,就这么站着注视了几秒钟。埃拉克利斯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涌上了眼睛,他张开手臂,两人拥抱在一起了。他们开始相互信任,很快便意识到他们脑子里具有同一种学说,受到同一种学说的启发,他们的思想在任何一点上都会相通。可是当博士观察到这种思想上的令人惊奇的一致性越来越明显时,他却感到内心越来越不是滋味;他觉得越是这个陌生人在他的眼中形象变得高大起来,他却越来越瞧不起自己了。他心中受到了嫉妒的煎熬。
那个人突然大声说:
“灵魂转生就是我;是我发现灵魂转生的规律的,是我探测了人类的命运。我就是毕达哥拉斯。”
博士突然愣住了,脸色变得比裹尸布还白。
“对不起,”他说,“毕达哥拉斯是我。”
他们又一次相互打量。那个人接着说:
“我曾经先后是哲学家、建筑师、士兵、农民、修士、几何学家、医生、诗人和水手。”
“我也是,”埃拉克利斯说。
“我曾经用拉丁文、希腊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和法文写过我一生的经历,”那个陌生人叫道。
“我也是,”埃拉克利斯又说。
他们两人都住口不语,尖利的目光相互交错,就像两柄剑的剑锋。
“在公元一八四年,”那个人怒吼道,“我住在罗马,我那时是哲学家。”
这时候,博士浑身发抖,就像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一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珍贵的文件,像挥动一件武器似的在他对手的鼻子下面挥动着。那个人往后一跃,大声吼道:“是我的手稿!”他伸出手臂就抓。“这是我的,”埃拉克利斯咆哮着说,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把那个有争议的东西高举在头顶上空,又换手放到背后,就这样不断地来来回回迅速地捣鼓着,引他的敌人拼命追抢。
后者咬牙切齿地跺着脚吼道:“强盗!强盗!强盗!”终于,他用一个既迅速又巧妙的动作抓住了埃拉克利斯想躲开他的那份文件的一端。在几秒钟里面,他们两人都以同样的愤怒和力气把文件往自己这边拉去;由于他们各不相让。两人之间的像连词符号一样的手稿被撕成了同样的两部分,像所罗门(38)那样聪明地结束了这场战斗。这就使交战双方都能迅速地坐到十步开外,各人痉挛的手中始终抓着他一半的胜利果实。
他们没有再站起来,可是他们就像两个已经试探过对方的力量、犹豫着是否再次交手的强大的对手那样,重新开始审视对方。
达戈贝尔·费洛姆首先表示了敌意。
“我是这份手稿的作者,”他说,“证据是我在您之前便知道有这份手稿。”
埃拉克利斯没有回答。
对方接着说:
“我是这份手稿的作者,证据是我能用写这份手稿的七种语言(39)从头至尾把它背出来。”
埃拉克利斯没有回答。他陷入了沉思。
他心里在剧烈动荡,不可能有任何怀疑,胜利一定属于他的对手,可是这个他以前如此希望能见到的作者却像一个假冒的天神那样使他生气;这是因为,他现在仅仅是一个被剥夺了的神,便对神灵产生了反感。在他还没有以为自己是手稿的作者时,他曾急切地想看到他,可是自从想到了“是我创造了灵魂转生,是我”!那一天开始,他就不能再同意别人来取代他的位子了;就像有些人宁愿烧掉自己的房子也不愿让别人住一样,如果有个陌生人登上他曾经登上过的祭坛,他便会烧掉圣殿和神,他要烧掉灵魂转生。因此,在歇了好一会儿以后,他声音严肃地慢吞吞地说道:
“您疯了。”
一听到这句话,他的对手便像疯子似的扑了过来,如果不是守卫奔过来,把这两个宗教战争的革新者重新送回到他们各自的住处,那么一场新的、更为可怕的战斗马上便会开始。
在将近一个月时间内,博士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足不出户;他的白天都是一个人过的,双手捧着头沉思冥想。院长先生和副院长先生不时来看他;使用巧妙的比较和隐喻,使他的脑子开窍。他们告诉他说,有一个名叫达戈贝尔·费洛姆的人,巴朗松学院的语言学教授,是怎样在写一篇关于毕达哥拉斯、亚里士多德(40)和柏拉图(41)的学说的哲学论文时发疯的,此人以为他这篇论文在科莫图斯(42)皇帝统治时代就开始写了。
最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博士终于清醒了,又变成了过去那些美好日子里的埃拉克利斯了;他紧紧地握了握他两位朋友的手,告诉他们说,他已经永远放弃他的灵魂转生和他的动物赎罪的学说了,他捶胸顿足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一星期以后,他走出了疯人院的大门。
29
有时候人是如何逃脱了卡律布狄斯的魔爪又落入斯库拉(43)的口中的
在离开这幢命中注定的房子时,博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大口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随后他又迈开从前的轻松脚步,开始向他的家中走去。他走了五分钟,突然有一个顽童发现了他,发出了悠长的哨声,接着在附近一条街上也响起了一声应答的哨声。第二个顽童马上便奔过来了,前面那个指指埃拉克利斯对他的伙伴大叫道:
“这就是那个喜爱畜生的人,他刚从疯人院出来。”
他们两人紧跟在博士后面,同时卓越地模仿着许多人所皆知的动物的叫声。很快便有另外十来个顽童来和他们会合,并为前灵魂转生说者组成了一个闹哄哄、惹人讨厌的仪仗队。他们当中的一个走在博士前面十步远的地方,举着一根扫帚柄作为旗帜,扫帚柄顶端挂着一块肯定是从哪块界石旁捡来的兔子皮;另有三个紧随在他后面,模仿着击鼓的声音,随后是帽子压在眼睛上,身子被紧紧地裹在大礼服里的惊慌失措的博士,酷似一个在行军中的将军。在他身后,那一群乱糟糟的淘气鬼奔跑、蹦跳、竖蜻蜓、狂呼乱叫,装牛叫、狗叫、猫叫、马叫、羊叫、鸡叫,还学着其他无数欢乐的声音,以此来取悦走出门外的市民。晕头转向的埃拉克利斯走得越来越快了。突然,一条在街上闲逛的狗在他的胯下穿过,一股怒火直冲博士的脑门,他伸出腿去狠命一脚,这一下也许是这只可怜的畜生从未挨到过的,痛得它汪汪直叫逃掉了。在埃拉克利斯周围响起了一阵可怕的欢呼声,他已经不知所措了,只是拼命地奔跑着,后面始终跟随着那些恶魔似的随从。
这群顽童像旋风似的刮过了城里的主要街道,一直冲到了博士的房子前面;博士看到门半掩着,立即跑了进去,把门在身后关好,然后一直跑上楼梯,走进书房;在那儿迎接他的是他的猴子,它对他伸出了舌头表示欢迎。这副景象就像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吓得他直往后退。他的这只猴子,是他所有不幸的活生生的回忆,也是他发疯和刚才受到屈辱的原因之一。他随手抓起一只橡木板凳,一下子便砸碎了这只可恶的四手动物的脑袋,它笨重地倒在了凶手的脚边。这样做过之后,他似乎轻松了些,无力地倒在扶手椅上,解开了常礼服的扣子。
奥诺丽娜出现了,一看到埃拉克利斯,她高兴得差点儿晕过去。她兴高采烈地扑过去搂住她主人的脖子,忘记了世人眼中主人和用人之间的距离。据说在这方面,从前博士曾经为她作出过榜样。
可是那帮顽童压根儿没有散去,继续在门外高声喧闹,闹得埃拉克利斯失去了耐心,走到楼下花园里去了。
一幕可怕的景象使他大吃一惊。
奥诺丽娜在为她主人的疯劲深感惋惜的同时,内心里还真喜欢他,她想让主人回家时让他高兴得大吃一惊而作了准备。她像一个母亲那样照料着原先聚集在这里的所有的动物的生活,由于这些动物都具有同样的繁殖力,这时候花园里的景象就像洪水退后,诺亚(44)把各种动物都集中在方舟里的情景一样。这是一大堆混杂在一起的动物,它们淹没了树木、花草和土地。树林被成群结队的鸟儿压弯了腰,树枝下面的狗、猫、山羊、绵羊、母鸡、鸭子、火鸡,都在尘土里打滚。空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呼叫声,和屋子外面那些在兴风作浪的捣蛋鬼的喧嚣声一模一样。
一看到这样的场面,埃拉克利斯再也忍不住了,他冲向被遗忘在墙边的一把铲子,就像荷马(45)史诗中讲述他们战功的那些战士那样,窜前跳后,忽左忽右地砸呀打的,他满腔怒火,口吐白沫,对他所有的无害的朋友作了一次可怕的大屠杀。受惊的母鸡飞到了墙上,猫儿爬上了树。在他面前谁也得不到宽恕,这种混乱的情况真是难以形容。随后,当地上布满了尸体以后,他终于累得倒下,像一个胜利的将军那样,在这块血腥的战场上睡着了。
第二天,他那激动的心情安定下来了,他想到城里去兜个圈子。可是他刚一跨出门,埋伏在街角的顽童又跟随在他身后呼喊:“喔,喔,喔,这是喜欢畜生的人,这是畜生的朋友!”他们又开始了昨天那样的叫唤,还变着各种花样。
博士马上又回到家中,他愤怒得话也讲不出来,因为他对人无可奈何,便对所有的动物恨之入骨,并要与之血战到底。从那以后,他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目的,一个坚定的心愿:杀害动物。他从早到晚窥视它们;在花园里张网捕鸟,在天沟上设陷阱勒死附近的猫。他家的门总是半开半掩的,用美味的肉食引诱路过的贪食的狗;如果有哪个受害者挡不住诱惑走了进来,门就会突然关上。很快地怨声四起,都是冲着他来的。警察局长来了好几次,请求他停止这种血腥的战争。对他的诉讼状也如雪片般飞来,可是丝毫不能挡住他复仇的决心;最后引起了公愤。城里爆发了第二次骚乱;如果不是武装力量的介入,他也许已被众人撕成碎块了。所有的医生都被召集到警察局来,他们异口同声宣称,埃拉克利斯博士疯了。于是他第二次被两名警察押着,穿过城市,“疯人院”的那扇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30
“人越多越热闹”这句谚语并不永远是正确的
第二天,他走到下面的院子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位灵魂转生学说手稿的作者。这两个敌人相互打量着迎向前去。在他们的四周围上了一圈人。达戈贝尔·费洛姆高声说道:
“就是这个人,他想偷窃我一生的著作,他想抢走我光荣的发现。”
人群中响起一片低语声。埃拉克利斯回答说:
“就是这个人,他说畜生就是人,人就是畜生。”
随后他们两人都想讲话,慢慢地情绪随之激动,就像第一次那样,很快便动起手来,围观者把他们拉开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各自都不遗余力地拉派结帮,没过多久,这座疯人院里所有的人分成了敌对而狂热的两派,他们不共戴天,誓不两立,只要有一个灵魂转生学说拥护者遇到了对方的一个人,便会发生一场可怕的战斗。为了避免两派人相遇而引起的流血事件,院领导不得不规定了他们各派的散步时间。他们之间的这种深仇大恨,是从有名的归尔甫派与吉伯林派(46)的争吵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而亏得有了这个谨慎的预防措施,两派敌对的头头才得以安乐地生活,他们的弟子恭顺地聆听他们的教诲,非常爱戴他们。
有时候,在夜里,有一条狗在墙外逡巡,吠叫,使睡在床上的埃拉克利斯和达戈贝尔一阵哆嗦;那是忠实的毕达哥拉斯,它奇迹般地逃脱了主人的报复,跟随着他的踪迹直到他新居的门口,企图让这座只有人才有权进入的房子的大门打开。
王振孙 译
(1)本篇写于一八七五年,第一章至第十七章及第十八章至第三十章分别首次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及同年十二月一日的《巴黎杂志》上。
(2)巴朗松:这个城市名显然是作者杜撰的。
(3)拉丁文,意思是:大山临盆,生出来的却是一只可笑的小耗子。这句诗见之于罗马诗人贺拉斯(前65—前8)的《诗艺》;法国寓言诗人拉封丹(1621—1695)曾据此写过一首寓言诗,叫《山的分娩》,含有雷声大,雨点小,和虎头蛇尾的意思。不过莫泊桑对拉丁原文做了一些小小改动,将原来动词用的未来式改成了现在式。
(4)哥伦布(1451—1506):意大利航海家。一四九二年至一五〇二年曾四次横渡大西洋,到达古巴、海地、牙买加及中南美洲大陆沿岸地带,被认为是新大陆的发现者。
(5)法语中“水桶”(seaux)和“傻瓜”(sots)是同音异义词。
(6)唯灵论:宗教和唯心主义哲学学说,宣称一切物体都是有灵魂的。“唯灵论”一词常被用作唯心主义的同义语。
(7)使徒:据《圣经》载,最初为耶稣特选并赋予传教使命的有十二使徒;后其中加略人犹大因出卖耶稣而失去其使徒身份。
(8)伊壁鸠鲁(前341—前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他反对亚里士多德关于神是“第一推动力”的理论,认为物质是唯一的实在。
(9)点金石:炼金术士所寻求的据说能将贱金属变为金银的一种物质。转义为找不到的东西。
(10)使徒保罗: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原名扫罗,生卒年代约为公元1—64年,他是基督徒中仅次于耶稣的重要人物。约公元三二年,即耶稣殉难后两年,当时成为犹太教徒和法利赛人的扫罗向大祭司领取公文,往大马士革搜捕基督徒,在去大马士革途中,忽然天上发光,从四面照着他。保罗扑倒在地,听见有声音对他说:“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保罗问,“主啊,你是谁?”那声音说:“我就是你逼迫的耶稣。”此后,保罗三天看不见东西。在大马士革,保罗受到亚拿尼亚的施洗后皈依基督教,他的视力也得到恢复。
(11)阿门:基督教祈祷的结束语,意即“诚心所愿”。
(12)阿皮亚大道:古罗马在公元前四至三世纪,为了向外扩张征服意大利,及随后为了军事统治的需要,陆续修建的道路中的一条。起自罗马城,最后到沿亚得里亚海的布伦迪辛港。
(13)毕达哥拉斯(约前580—约前500):古希腊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他迷信灵魂转世,提出“肉体是灵魂的坟墓”之说,并订出一些戒律,宣扬遵守这些戒律,即可使灵魂“净化”。
(14)朱庇特:古罗马和意大利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的宙斯;是天空的主宰。
(15)高乃依(1606—1684):法国剧作家,是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创始人。
(16)利弗尔:法国古代记账货币,相等于一法郎,合二十苏。
(17)庞贝:意大利古城,位于那不勒斯东南二十三公里,公元七九年因维苏威火山爆发而被埋没。庞贝遗迹是在十六世纪末期首次发现的,直到一七四八年才正式进行发掘,约在一八六〇年对它开始了学术性勘查。
(18)波利娜:法国戏剧家高乃依的诗剧《波里厄克特》的女主人公。文中的这句诗见于该剧第五幕第五场。但与原诗句略有出入的是,“我感到”在原诗句中是“我知道”。
(19)法语中“醒悟了”这个词“désabusé”拆成两个词“des abusés",并加“s”,意思是“受骗的人",但读音完全一样。
(20)希罗多德(前484-前425左右):希腊历史学家,他既相信理性,又信奉神灵,对超自然的宗教观点很少怀疑,在他令人信服的论述中夹杂着许多虚妄的成分。他曾谈到过古埃及人的圣鸟白,但没有文中说到的自我灌肠细节。
(21)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大力士,最伟大的英雄,也就是希腊神话中的赫丘利,神勇无敌,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因杀死伊菲托斯而被罚卖给吕狄亚女王翁法勒当奴隶一年,不得不穿女装跟女仆们一直操持家务。
(22)参孙:《圣经》故事中的古代犹太人的领袖之一,大力士;他的力量存在于他的头发之中。
(23)大利拉:《圣经》中参孙的情妇,她设法套出参孙力大无穷的秘密,即他的头发从未剃过;她随即趁参孙熟睡时剃去他的头发,并把他交给他的仇人非利士人。非利士人弄瞎了他的眼睛,强迫他在狱中推磨。
(24)吉戈:法国有一种古弦乐器叫吉戈,因为做菜肴的羊后腿与它形状相似,也被叫做吉戈。
(25)伯沙撒王(?一约前539):《圣经·旧约·但以理书》中的巴比伦迦勒底国的最后一个国王。一日大筵群臣,吩咐将其父尼布甲尼撒从耶路撒冷掠来的金银器皿拿出来饮酒。饮酒时突然发现有人的手指显出在墙上写诗。众人皆不识那文字,后来请但以理来。但以理解释说,墙上三个字“弥尼”、“提客勒”和“乌法珥新”,意思分别是: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你被称在天平里显出你的亏欠;你的国家将分裂,归玛代人和波斯人所有。此事果然应验,伯沙撒当夜被杀,玛代人取了迦勒底国。
(26)这一段话仅仅是对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第十五卷中阐述毕达哥拉斯学说的一条原则的概括。
(27)基督教有十诫,据《圣经·出埃及记》载,系上帝在西乃山上亲自授予摩西,作为同以色列人订立的约法。第四诫为:“须守安息日为圣日”;第五诫方为“须孝敬父母”。
(28)亚伯拉罕:《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始祖,据《创世记》载,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生一子以撒,上帝为考验亚伯拉罕,命其领以撒到摩利亚山,杀之作献祭。亚伯拉罕遵命,举刀时为天使所阻,命杀羊以代。
(29)撒旦:《圣经》中的魔鬼。
(30)亚当和夏娃:传说中人类的始祖。上帝将他们夫妻俩同置于伊甸园中,并禁止他们采食知善恶树上的果子。后因两人吃禁果犯罪,被逐出伊甸园。
(31)希腊语,意思是“我找到了,我有办法了”。据说是古希腊学者阿基米德(前287—前212)在洗澡时无意中发现了浮力定理时的欢呼语。
(32)拉丁文,意思是“我是自有永有的”。这句话见于《圣经·出埃及记》第三章第十四节:上帝对摩西说:“我是自有永有的。”又说,“你要对以色列人这样说,那自有的打发我到你们这里来。”
(33)尼布甲尼撒(?一前562):新巴比伦王国国王(前604—前562)。在位时发动多次侵略战争,攻陷耶路撒冷,建巴比伦城,并为其王妃造“空中花园”。《圣经·但以理书》第四章叙述上帝曾罚他离开世人,与荒野的兽类同居,吃草如牛,……
(34)路德(1483—1546):十六世纪德国宗教改革运动的发起者,基督教路德宗的创始人。
(35)拉封丹(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著有《寓言诗》十二卷。在他的题为《磨坊主人、他的儿子和驴子》的一首寓言诗中,有这么一句诗:“三个里最蠢的并不是大家公认的那个!”
(36)拉封丹的一首题为《猴子和海豚》的寓言诗,叙述一条和人类友好的海豚,救起沉船中的一只猴子,发现不是人,于是把猴子再扔进水里。文中引的两句诗便是该寓言诗中的最后两句,文字上略有改动。
(37)希腊七贤:古希腊通常认为的七个最有智慧的人。他们是:普里安的拜阿斯,斯巴达的凯伦,林都斯的克利奥布拉斯,科林斯的帕立安德,密提利那的庇达卡斯,雅典的索伦,米利都的泰勒斯。
(38)所罗门:古代以色列王国国王(公元前十世纪),在位时是以色列王国最强盛的时期。据《圣经·撒母耳记》记载,所罗门智慧过人,有两妇女讼于所罗门前,争夺—婴儿,都称自己是婴儿的生母。所罗门佯命将婴儿劈成两半,分给二人。一妇同意,另一妇则坚决反对。所罗门乃断定后者为婴儿生母。
(39)前面只提到六种语言,此处可能是作者一时疏忽。
(40)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家、科学家。
(41)柏拉图(前427—前322):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学生,亚里士多德的老师。
(42)科莫图斯(161—192):古罗马皇帝(180—192)。
(43)卡律布狄斯和斯库拉是希腊神话中两个长生不死、凶猛恶毒的妖怪。卡律布狄斯伺伏在离海岸一箭之地的一株无花果树下,每天吞吐海水三次,形成巨大的漩涡,对来往船舶危害极大。斯库拉有十二只脚,蛇样的长脖颈上长着六个头,每个头上有三排鲨鱼似的利齿,腰部系着正在吠叫的狗头。她吞食任何接近她的东西。
(44)诺亚:《圣经》故事中洪水灭世后人类的新始祖。据《创世记》载,上帝因世人行恶,降洪水灭世,因诺亚一家人能持守正义,乃命其造方舟,率领全家并各种禽兽避入舟中。洪水经四十昼夜退落。世上除方舟上的人兽以外均被淹死。
(45)荷马(约公元前九至前八世纪):古希腊诗人。相传著名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他所著。
(46)归尔甫派与吉伯林派,也意译作教皇派和皇帝派:十二世纪至十五世纪之间意大利政治上两个敌对派别的名称。这两派的不和造成意大利各城市之间的长期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