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警告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528 字 约 16 分钟

短篇小说道德风尚男女关系

我收到下面这封信,想到它对很多读者不无裨益,所以我赶紧把它介绍给大家。

巴黎,一八八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先生:

大声警告

您经常用短篇小说或者新闻专栏的形式来处理我称之为“道德风尚”的问题。我现在把我的一些感想寄给您,我觉得您也许可以用这些东西写一篇文章。

我没有结过婚,还是个单身汉,似乎还比较单纯。可是在我的想象之中,很多男人,也就是说大部分男人都是像我一样比较单纯的。因为我始终是或者几乎始终是怀着善意,所以我很难看清我周围的人的奸诈的本性;我总是睁着眼睛一直往前走,看到的是事物的表面,对幕后情况却不甚了解。

我们——几乎所有的人——都习惯于把表面当作真实,习惯于以貌取人。很少有人具有那种可以使某些人闻出另一些人的真实的、掩藏起来的本性的嗅觉。其结果是,由于这种特殊的和因袭的对生活的看法,我们在面对任何事情时都成了高度近视。我们总是相信外貌,不相信实质。当有人指出了幕后的事实,我们却要大喊难以相信。我们把一切不符合我们理想道德的事情当作例外,而我们却不知道所有这些例外几乎已经形成了各种情况的总体。其结果还有,那些像我一样轻信别人的好心人,经常被人欺骗,尤其是被那些了解这些情况的女人欺骗。

我绕了一个大圈子,为的是讲到那件与我有关的特殊的事情。

我有一个情妇,是个已婚女子。和很多其他人一样,我当然以为我遇到了一个例外,遇到了一个还是第一次背叛丈夫的年轻女人。我早已追求她,更可以说我认为我追求她已追求了很长时间,认为我是靠了献殷勤和爱情征服了她,认为我是靠了坚韧不拔的意志取得了胜利,事实上我为了征服她,的确千样小心,万般温柔地耍尽了各种把戏。

现在我把上星期遇到的事情告诉您。

她丈夫出门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她要求像单身男子一样到我家里来吃饭,为了不让仆人在场,还要我亲自侍候她。四五个月以来,她早已有了一个固定不变的想法,就是想喝醉一次,而且要喝得酩酊大醉,醉得什么也不必害怕,不用回家,不用对她的贴身女仆说话,不用在别人眼前走路。她曾经有过几次“舒服的微醺”的感觉,但没有再往深处涉足;她觉得这种味道很好,因此她决定要喝醉一次,只要一次,不过要醉个透。她告诉她家里的人说,她要到巴黎附近的朋友们家里去过上一两天,于是便在吃晚饭的时间到我家里来了。

一个女人要喝醉当然只能喝冰镇香槟酒。她空着肚子喝了一大杯,随后,在上牡蛎以前,她便开始有点儿胡言乱语了。

我们的晚饭是冷餐,所有的菜都放在我身后的一张桌子上。我只要伸伸胳膊便可以拿到这些盘子和盆子,我一面好歹侍候着她,一面听她唠叨。

她被她那固定不变的想法所驱使,一口一口地喝着。她开始向我谈有关她的那些少女的内心感受,她的那些毫无意义的没完没了的知心话。她谈着,谈着,眼睛有点迷糊,有点发亮,舌头也失去了管束。她那轻狂的思想无止境地展开了,就像电报报务员使用的那一卷卷无穷无尽的独自在电报机上转动的蓝色纸条,它们总是一面伸展一面随着发报机的轻微的响声在纸条上盖上一个个不能辨认的字。

她不时地问我:

“我醉了吗?”

“不,还没有呢。”

于是她继续喝。

她很快就醉了。不过据我看,她还没有醉到失去理智,只是醉到有什么讲什么的程度。

在讲了她那些少女内心的知心话以后,又讲了有关她丈夫的更加隐秘的知心话。她上百次地重复这个借口:“我完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如果不是告诉你,那么我能把这一切告诉谁呢?”所以她把这些知心话全都告诉了我,使我听起来感到很别扭。于是我知道了她丈夫的所有的习惯,所有的缺陷,所有的怪僻和所有的最最秘密的爱好。

她用一种要求我赞同的语气问我:“他是不是惹人讨厌?……告诉我,他是不是惹人讨厌?……他惹我讨厌你相信吗……嗯?……所以我第一次看到你,我便对自己说:‘嗨,这个人,他合我的意,我要他做我的情人。’就是这时候你来追求我了。”

我那时的神态一定很滑稽,因为她尽管酒醉还是看出来了;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啊!……大傻瓜,你当时有多么小心谨慎!……当有人追求我们时,大傻瓜……那是因为我们完全是心甘情愿的……所以就得赶快,要不就要让我们等待了……如果傻到还不明白的话,只要看看我们的眼光便知道我们心里是同意的。啊,我认为我当时是在等着您,傻瓜!我那时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使您明白我已经等急了……啊,当然……鲜花……诗歌……奉承话……又是鲜花……随后什么也没有了……而且……我差点儿甩掉你,我的好人,你下决心可真慢啊,真想不到有一半男人像你,而另外一半,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笑声使我背上一阵发冷。我结结巴巴地说:“另外一半……那么另外一半怎么样?……”

她始终在喝酒,两只眼睛似乎被清澈的美酒淹没了,脑子里充满了那些醉鬼们有时候会有的想吐露真情的需要。

她接着又说:“哈哈!另外一半进行得很快……非常快……不过他们倒是对的。有时候他们并不成功,可是也有些时候他们总是有点儿收获的。

“亲爱的……要是你知道……这有多么滑稽……两种男人!你看到吗?那些腼腆的人,像你一样,从来不想想其他人是怎么样的……是怎么干的……当他们单独和我待在一起时……马上就干……那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们挨了些嘴巴……这倒是真的……可是这对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很清楚我们是不会到处乱说的。他们,他们是非常了解我们的……”

我用审讯者的目光看着她,一心想使她开口说话,想知道一切。我有多少次向自己提这个问题:“那些另外的男人跟女人,跟我们的妻子是什么态度呢?”只要看见两个男人在一个客厅里,公开地和同一个女人谈话,我便会清楚地看到,这两个先后和她谈话的男人,尽管和她熟悉的程度相等,步调的快慢却是完全不同的。人们从第一眼便可以猜出,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诱惑力,或者只是比我们更灵活些,更大胆些。他们能在和一个他们中意的女人谈了一个小时以后,达到我们花一年时间还到不了的亲密程度。那么,这些男人,这些诱惑高手,这些色胆包天的人,在机会来到时,他们是不是敢用手,用嘴唇,做出我们这些胆小如鼠的人看作是下流行为的动作呢?可是女人们也许会把这些动作只看作是可以宽恕的冒失举动,看作是对她们不可抗拒的魅力的粗暴无礼的恭维。

于是我问她:“那么,世界上是不是有些男人是非常无礼的?”

她仰天坐在她的椅子上,这样笑起来可以更舒坦一些;可是这种笑是神经质的,病态的,像是快要歇斯底里发作似的。接着,在稍许平静一些以后,她又接着说:“哈哈!哈哈哈!我亲爱的,无礼的男人吗?……也就是说他们什么都敢干……立刻……什么都敢干……你明白了吗……还有很多其他事情……”

我感到很气愤,就仿佛她刚才向我泄露了一件非常丑恶的事情。

“而你们竟允许他们这样干吗,你们这些女人?……”

“不……我们不允许……我们打他们耳光……可是这种事还是使我们感到很高兴……他们这些人啊,他们比你们要有趣得多!……而且和他们这些人在一起,我们总是感到害怕,从来不得安宁……可是感到害怕也是很有滋味的……尤其是为这样的事感到害怕。一定得随时随刻提防他们……就像在决斗中一样……我们观察他们的目光,猜度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的手将伸向哪里。他们都是些粗胚,如果你喜欢这样叫;可是他们爱我们要比你们够味儿得多!……”

一种异样而出乎意料的感觉控制了我。尽管我还是个单身男子,而且决定不结婚,可是在这种赤裸裸的坦诚相告面前,我突然感到自己有了一种做丈夫的思想感情。我感到自己是所有这些过于信赖别人的人的朋友、同盟者和兄弟;他们受到了所有那些偷香窃玉的人的抢劫,或者是欺骗。

就是现在我还是处于这种奇怪而激动的情绪之中向您写信。先生,请您替我向千千万万心神恬然的丈夫大声警告。

不过我那时候心里还有疑问,这个女人已经喝醉了,也许是在胡说八道。

我又接着说:“可是你们这些女人,你们怎么从来不把这些风流事讲给别人听呢?”

她带着一种深沉的怜悯望着我,神情是多么真诚,以致我有一阵以为她吃惊得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我们……你真笨啊,亲爱的!这样的事也会有人讲吗……哈哈!哈哈!哈哈!你的仆人占了你几文零星小钱的便宜,还有其他什么的,也会对你讲吗?那么,这种事,这种事就是我们的零星小钱。做丈夫的不必为此抱怨,只要我们就到此为止。不过,你真傻啊!……讲这些事情,那就是向所有的傻瓜发出警告!你的确是傻啊!……而且,这又有什么坏处呢,只要我们不再让步!”

我感到很尴尬,不过还是问下去:

“那么,经常有人吻你?”

她用一种轻蔑而高傲的神气回答对这样的事还不相信的男人说:“当然!……所有的女人都是经常被人吻的……你可以去跟任何一个试试,你就会明白了,傻瓜,你去吻吻德·X……太太……她是那么年轻,非常规矩……去吻吧,亲爱的……去吻吧……去吻了……你就会知道了……你就会知道了……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她把手里那只盛满香槟酒的杯子往那盏分枝吊灯上扔去。香槟酒像雨一般洒下来,熄灭了三支蜡烛,沾湿了壁衣,洒得桌子上到处都是,打碎的玻璃在我的餐厅里到处飞溅。随后她抓起酒瓶也想这么来一下,我把她拉住了;这时候她就大声叫喊,声音尖利……歇斯底里大发作了……就像我预料到的一样。

几天以后,我已经不再想这个喝醉了酒的女人的自白了,突然我在一个晚会上碰巧遇到了我情妇曾经建议我去吻的那位德.X…太太。因为她和我住在同一个街区,而且这天晚上她是一个人来的,我便向她提议,送她到家门口,她接受了。

一坐进车子,我心里在想:“好吧,一定得试试,”可是我不敢。我不知道如何着手,如何发动进攻。

随后,我突然产生一种懦夫在绝望中的勇气,我对她说:

“今天晚上您真漂亮。”

她笑着回答说:

“那么今天晚上就是个例外,因为您这还是第一次发现,是吗?”

我无言可答,对女人献殷勤的把戏,我肯定是不在行的。不过在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我找到了下面这句话:

“不是这么回事,那是我以前从来不敢对您说。”

她感到很惊奇,说:

“为什么?”

“因为这……这有点儿困难。”

“对一个女人说她漂亮也困难吗?您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这种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即使心里不完全是这么想也可以说,因为我们听到这样的话总是很高兴的。”

我突然感到我的胆子一下子莫名其妙地大了起来,心情非常激动,于是我搂住她的腰,用我的嘴唇去寻找她的嘴。

然而那时候我可能全身都在发抖,并不使她感到那么可怕。我的动作大概也配合得很不协调,因为她只是一个劲地把脑袋转开去,避免和我接触,一面说:“喔,不行!……这太……这太……您来得太快了……当心我的帽子……一个戴着我这样帽子的女人是不能接吻的啊!……”

我丧魂落魄地回到我的位子上,遇到这样的挫折,心里非常懊恼。这时候车子已经停在她家门口。她下了车,把手伸给我,用非常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谢谢您送我回家,先生……请别忘了我的劝告。”

三天以后我又遇见了她,这件事她已经全忘了。

而我呢,先生,我总是不断地想着那些其他的人……那些其他的人……那些考虑到帽子并能抓住一切机会的人……

在以上这封信里面,我一个字也没有加;我把它奉献给已婚或未婚的男女读者,让他们去思考吧。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吉尔·布拉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