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唐斯王后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644 字 约 16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现实主义

阿尔让特依的人都管她叫做奥尔唐斯王后。从来就没有谁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说起话来口气坚决,俨然是个发号施令的军官;也许是因为她身材魁梧,骨骼粗大,蛮横专断;也许是因为她管理着一大群家畜和家禽,其中有鸡、狗、猫、金丝雀、鹦鹉等等被老姑娘们所喜爱的小动物。但是她对这些饲养熟了的畜生并不溺爱,她没有一句温存的话,没有一句那种仿佛从女人唇间轻轻流出来、落在发出满足的呜噜呜噜叫声的、皮毛像天鹅绒一般柔软光滑的猫身上的稚气的亲热话。她威严地管理着她的畜生,她像君主一样统治着它们。

其实她是个老姑娘,是那种声音刺耳、态度生硬、心肠似乎很硬的老姑娘。她从来不容许别人回嘴、辩解、迟疑、偷懒、马虎和疲劳。从来没有人听到她叫过苦,对什么感到过后悔,或者是羡慕过什么人。她常常像宿命论者那样坚信不移地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她不上教堂,不喜欢神父,不相信天主,她把宗教方面的那些事都说成是“爱哭鼻子流眼泪的人的玩艺儿”。

三十年来她一直住在她那所小房子里;房子前面,沿街是片小花园。在这三十年里她从来没有改变过生活习惯,只是她的女用人一上了二十一岁,她就毫不容情地把她们换掉。

奥尔唐斯王后

她养的狗猫和鸟儿因为衰老或者意外的灾祸死了,她就用别的狗猫和鸟儿来代替,既不流泪,也不惋惜。她用一把小铲子把死掉的动物埋在花坛里,然后无动于衷地踩几脚,把土踩实。

她在这个镇上也有几家熟人,男的都是当职员的,每天到巴黎去上班。不时地有人邀请她晚上去喝一杯茶。在这种聚会中她十次有九次睡着了,到该回去的时候还得别人把她叫醒。她从来不准别人送她,因为她不论白天黑夜都不害怕。看上去她好像不喜欢孩子。

她把时间花在干各式各样男人干的活儿上,做木工,从事园艺操作,锯木头劈柴,修理她那所老房子,甚至必要时还干泥瓦匠的活儿。

她有两家亲戚,每年来看她两趟,一家姓西姆,一家姓科隆贝尔。她的两个妹妹,一个嫁的是草药商,一个嫁的是靠年金收入过活的小食利者。西姆夫妇没有子女;科隆贝尔夫妇有三个:亨利、波利娜和约瑟夫。亨利二十岁,波利娜十七岁,约瑟夫只有三岁,养他的时候他母亲似乎已经到了不能再生育的年龄。

老姑娘和她的亲戚们没有什么感情。

一八八二年春天,奥尔唐斯王后突然病了。邻居们请来一位医生,却被她赶了出去。一位神父来了,她半裸着从床上爬起来,把他推出门外。

小女用人流着眼泪,替她煎汤药。

在床上躺了三天以后,病情变得十分严重。那个医生擅自又来了一趟,住在隔壁的桶匠遵照他的意见,主动去通知那两家人家。

他们乘同一班火车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到达。科隆贝尔夫妇还带来了小约瑟夫。

他们走进花园,先看见的是那个女用人,她靠墙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在掉眼泪。

灼人的阳光下,有一条狗躺在房门口的擦鞋垫上睡觉。两只猫闭着眼睛,伸直四只爪子和一条尾巴,摊在两个窗台上,看了叫人还以为是两只死猫。

一只肥壮的母鸡咯咯叫着,带领一大群小鸡穿过小花园。小鸡身上的黄绒毛像棉花一样轻柔。墙上挂着一个大鸟笼,上面盖着海绿;笼子里养着许多小鸟,迎着春天早晨的温暖阳光叽叽喳喳地叫着。

在另外一只形状像瑞士山区木屋的小鸟笼里,有一对双栖鸟(2)安静地并排歇在一根棍子上。

西姆先生身体很胖,呼哧呼哧地直喘气;无论是到哪儿,他总是带头先进去,如果需要的话,他还会不分男女通通推开。他问道:

“喂!塞勒斯特,情况不好吗?”

小女用人噙着眼泪,伤心地说:

“她连我也认不出来,大夫说不行了。”

大家面面相觑。

西姆太太和科隆贝尔太太立刻拥抱,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们长得很像,直头发总是从中间分开紧贴两鬓,披肩总是红的,是那种像炭火一样红的法国开司米披肩。

西姆的连襟是一个受着胃病折磨,又黄又瘦,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的人,腿瘸得可怕。西姆朝他转过脸来,用严肃的口气说:

“好家伙!来得正是时候。”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走进临终的病人的卧房,这间房就在底层,连西姆也缩在后面,让别人先走。结果还是科隆贝尔最先下决心,他像一根船桅似的一摇一晃地走进去,手杖的铁包头在地上敲得橐橐响。

两个女的鼓起勇气跟在后面,西姆先生殿后。

小约瑟夫看见狗,离不开了,他留在外面。

一道阳光横在床中间,正好照着她那双神经质地抖动着、不停张开又合拢的手。手指头好像在思想支配下动弹着,好像在说明什么,在表达什么想法,在受着智力的支配。身体的其余部分盖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瘦骨嶙峋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睛紧紧闭着。

亲戚们成半圆形地散开,开始观看。他们一言不发,心口揪紧,呼吸急促。小女用人跟着他们进来,她一直在淌眼泪。

最后西姆问道:

“大夫到底是怎么说的?”

女用人结结巴巴地说:

“他说不用管她,已经没有一点办法可想了。”

但是老姑娘的嘴唇突然动起来,好像是在默默无声地说话,说着隐藏在她这个垂死的人的脑子里的话,而她的手加快了古怪的动作。

忽然间她用低沉微弱的声音说起话来了,这声音一点也不像她原来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也许是从她永远关闭着的心房里发出来的。

西姆觉得这种情况看了很不舒服,于是踮起脚走了。科隆贝尔的那条瘸腿支持不住,他坐了下来。

两个女的一直站着。

奥尔唐斯王后现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她说得很快,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些什么。她喊着人的名字,许多人的名字,亲热地招呼着那些想象中的人。

“到这儿来,我的小菲利普,亲亲你的妈妈。我的孩子,你说,你是不是很爱你的妈妈?你,萝丝,我出去以后,你好好看着妹妹,千万别丢下她一个人不管,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不准你碰火柴。”

她停了几秒钟,然后提高了声音,像是在叫人:“亨利埃特!”她等了等,接着说:“告诉你爸爸,叫他去上班以前到我这儿来一趟,我有话要说。”突然她又说:“我今天有点不舒服,亲爱的;答应我别回来太晚。你告诉科长,就说我病了。你也明白,我病倒在床上,孩子们没人管,那是很危险的。今天的晚饭我来给你烧甜米饭吃。孩子们都爱吃。克莱尔一定会感到高兴!”

她开始笑了,笑得那么年轻,那么响亮,她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笑过。“你瞧瞧让的脸,多么滑稽。这个脏小子,涂了一脸果子酱!你瞧瞧吧,亲爱的,他有多么滑稽!”

科隆贝尔的那条腿在路上走累了,他时刻不停地变换着腿的位置。他低声说:

“她梦见自己有孩子,有丈夫。这是离死近了。”

姐妹两人一直没有动一动,她们已经惊讶得目瞪口呆。

小女用人说:

“请你们把披肩和帽子脱了吧,是不是到客厅里去?”

她们一声不响,走了出去。科隆贝尔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又只剩下那个垂死的女人单独一个人。

两个女的脱掉旅途上穿的衣服,最后总算坐下来了。这时候有一只猫离开窗台,伸伸懒腰,跳进客厅,然后又跳到西姆太太的膝头上,西姆太太开始抚摸它。

从隔壁屋里传来临终病人的声音。她在这个最后时刻里过着无疑是她一直盼望着的那种生活。她在这个对她说来一切都将结束的时候,生活在她的梦想之中。

西姆在花园里跟约瑟夫和狗玩耍,玩得十分起劲,凡是大胖子到了乡间都是这么快活。他脑子里根本不去想那个快要断气的女人。

但是他突然走进来,对女用人说:

“喂,我的孩子,你去给我们做中饭。两位太太,你们想吃什么?”

大家商量下来,决定吃香菜摊鸡蛋,一块牛腰肉加新鲜土豆,干酪,再加一杯咖啡。

科隆贝尔太太在口袋里找钱包,西姆拦住她,然后转过脸来对女用人说:“你大概有钱吧?”

她回答:

“有,先生。”

“有多少?”

“十五法郎。”

“够了。赶快去,我的孩子,因为我觉得有点饿了。”

西姆太太望着窗外沐浴在阳光中开着花的攀缘植物,还有对面屋顶上的两只谈情说爱的鸽子。她伤心地说:“为了这样一件悲痛的事来真是不幸。今天到乡下玩玩一定很舒服。”

她的妹妹叹了口气,没有回答;科隆贝尔也许是想到还得走路,心里很害怕,他低声念叨:

“我的腿疼得要命。”

小约瑟夫和那条狗,一个兴高采烈地叫喊,一个没命地狂吠,吵得非常厉害。他们围着三个花坛玩捉迷藏,像发了疯似的追来撵去。

垂死的女人继续在招呼她的孩子,跟每一个孩子说话,想象着替他们穿衣裳,抚爱他们,教他们读书:“来,西蒙,跟我念:ABCD。你念得不准,听好,DDD,听清楚没有?好,跟着念……”

西姆说:“人到了这种时候说的话真奇怪。”

科隆贝尔太太于是问道:

“也许还是应该回到她跟前去。”

但是西姆立刻劝阻她:

“既然你一点也改变不了她的情况,去有什么用呢?我们待在这儿也挺不错。”

没有人再坚持。西姆太太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对叫“双栖鸟”的翠绿色的鸟儿。她说了几句话赞扬它们的罕有的忠贞,指责男人们不去效法这些小鸟。西姆笑起来,望望他的妻子,用嘲弄的口气哼着:“哎一唷一唷。哎一唷一唷一唷。”好像是要让人听出关于他西姆的忠贞,他有许多话可说似的。

科隆贝尔这当儿胃疼起来了,用手杖一下下敲着地面。

另外一只猫翘着尾巴走进来。

到一点钟才开始吃饭。

科隆贝尔曾经受到医生叮嘱,只能喝上等的红葡萄酒。他尝了尝葡萄酒,就立刻叫女用人:

“喂,我的孩子,地窖里再没有比这好的了吗?”

“有,先生,有你们以前来的时候,请你们喝过的那种好葡萄酒。”

“好吧,你去给我们取三瓶来。”

他们尝了尝这种葡萄酒,看来还挺不错,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名牌,但是在地窖里存放了十五年。西姆说:“这是适合病人喝的葡萄酒。”

科隆贝尔想把这些葡萄酒据为已有,他问女用人:

“还剩多少,我的孩子?”

“啊!几乎就没动过。小姐从来不喝这种酒。地窖最下面有一大堆。”

于是他转过脸来对他的连襟说:

“西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拿别的东西换这些酒,它对我的胃特别合适。”

母鸡也带着它那群小鸡进来了。两个女的朝它们扔面包屑玩。

约瑟夫和狗都吃得相当多,重新又被打发到花园里去。

奥尔唐斯王后一直在说话,但是现在声音低了,所以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喝过咖啡以后,大家去看看病人的情况。她好像很平静。

大家又出来,围成一圈坐在花园里消化吃下去的食物。

那条狗突然叼着一样东西,围着椅子飞一般地奔跑,孩子拼命地追,一前一后钻进屋子看不见了。

西姆挺着大肚子,在太阳下面睡着了。

垂死的女人开始大声说话。后来突然一下子叫起来。

两个女的和科隆贝尔赶紧走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西姆醒了,却没有动弹,因为他不喜欢这种事。

她坐着,眼神慌乱。她的那条狗为了躲避小约瑟夫的追赶,跳到床上,从垂死的人身上跨过去,躲在枕头后面,用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望着它的小伙伴,而且做好准备,只要他动一动,它就立刻再跳开。它嘴里叼着女主人的一只拖鞋。这只拖鞋它玩了一个钟头,已经被它咬破了。

孩子看见这个女人突然在他面前坐起来,吓得发了傻,一动不动地立在床前。

母鸡也进来了,受到闹声的惊吓,跳到椅子上,气急败坏地招呼小鸡;那些惊慌失措的小鸡在椅子的四条腿中间叽叽地叫着。

奥尔唐斯王后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叫喊:“不,不,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谁来抚养我的孩子?谁来照顾他们?谁来爱他们?不!我不愿意!……我不……”

她向后倒了下去。完了。

狗非常兴奋,从床上跳下来,满屋子乱蹦。

科隆贝尔跑到窗口,叫他的连襟:“快来,快来。我看她刚断气了。”

西姆这才立起来,下了决心,走进卧房,嘴里念叨着:

“倒没想到有这么快。”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四月二十四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四年收入短篇小说集《月光》。

(2) 双栖鸟:一种原产于澳大利亚的成对喂养的观赏鸟,在我国叫做娇凤或虎皮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