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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八日
多么美好的日子!我躺在我的房子前面,那株巨大的悬铃木下面的草地上,度过了整个上午。那株巨大的悬铃木把房子盖住,遮住,使它整个儿处在荫影下。我爱这个地方,我爱生活在这儿,因为这儿有我的根,那种既深而又纤细的根,它们使一个人依恋他的先人出生和死亡的土地,依恋脑子里所想的和嘴里所吃的,如像依恋食物一样依恋习俗,依恋地方色彩浓厚的词组,依恋农民们的语调,依恋泥土的、乡村的以及空气本身的气味。

我爱我在其中长大的我的那所房子。从窗口,我可以看见在大路后面,沿着我的花园,几乎就在我的家里流过的塞纳河,宽阔浩荡的塞纳河,从鲁昂流向勒阿弗尔,河上布满来来往往的船只。
左边,那儿是鲁昂,一大片哥特式尖顶钟楼下的,有着蓝色屋顶的广大城市。钟楼多得数不清,有的细长,有的宽阔,高踞于它们之上的是主教大堂的铸铁尖顶。这些钟楼里有许多钟,它们在晴朗早晨的蓝色天空里响着,柔和、遥远的金属的嗡嗡声一直传到我的耳边。由微风送来的这种青铜的歌唱,随着风力的强弱,时而比较响,时而比较轻。
今天早上天气多么好啊!
十一点左右,一列长长的船队由一艘拖轮拖着,在我的栅栏前面经过,拖轮像苍蝇那么大,吃力地喘着气,喷出浓烟。
两艘英国双桅纵帆帆船的旗子在天空飘动;它们后面是一艘华丽的巴西三桅帆船,整个儿是白颜色,非常整洁,闪闪发亮。我向它致敬,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艘船我看了感到那么喜欢。
五月十二日
近几天来我有一点热度;我感到难受,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感到忧郁。
把我们的幸福改变成沮丧,把我们的信心改变成不安的那些神秘的力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简直就好像空气里,看不见的空气里充满了不可知的“力量”,我们感受到了它们的神秘的接近。我一觉醒来,充满了喜悦,喉咙里有着歌唱的愿望。——为什么?——我沿着水边走去;接着在一次短短的散步以后,我突然又心绪不宁地走回来,好像有什么不幸在家里等着我似的。——为什么?——是一阵寒颤轻轻掠过我的皮肤,震撼了我的神经,使我的心灵变得忧郁吗?是云彩的形状,或者是白昼的颜色,如此多变的事物的颜色,通过我的眼睛,搅乱了我的思想?谁知道呢?是我们周围的这一切,我们看见而没有细看的这一切,我们碰到而没有认识的这一切,我们接触而没有细摸的这一切,我们相遇而没有仔细辨认的这一切,对我们,对我们的器官,并且通过它们,对我们的思想,对我们的心脏本身,产生了一些迅速的、惊人的和无法解释的影响?
“不可见者”的这种神秘有多么深奥啊!用我们可怜的感官,用我们的太小看不见,太大也看不见,太近看不见,太远也看不见,看不见一个星球上的居住者,也看不见一滴水里的居住者的眼睛,不可能探测这种神秘……用我们的把空气的振动变化成有声音符传达给我们,因而把我们欺骗了的耳朵,不可能探测这种神秘。我们的耳朵是仙女,创造了把这种运动转变成声音的奇迹,并且通过这种变化产生了音乐,使得大自然的无声的骚动变得悦耳动听……用我们的比狗还要弱的嗅觉,不可能探测这种神秘……用我们的仅仅能分辨出一种葡萄酒的年份的味觉,不可能探测这种神秘!
啊!如果我们有能够为我们创造出其他奇迹的其他的器官,我们还可以在我们周围发现多少东西啊!
五月十六日
我病了,肯定病了!上个月我的身体还是那么好!我有热度,一种难以忍受的热度,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一种具有热病症状的神经紧张,使得我的心灵像我的肉体一样痛苦。我不断地有着危险迫于眉睫的那种感觉,有着灾祸来临或者死亡接近的那种惧怕,有着毫无疑问染上了一种刚在血里和肌肉里滋生的,还不知其名的疾病的预感。
五月十八日
我刚去看了我的医生,因为我再也睡不着觉。他认为我的脉搏快,瞳孔放大,神经容易激动,但是没有什么令人不安的症状。我应该洗淋浴,喝溴化钾。
五月二十五日
没有任何改变!我的情况确实很奇怪。随着黄昏的来临,有一种无法理解的不安侵袭我,就好像黑夜对我来说藏匿着一个可怕的威胁似的。我很快地吃完晚饭以后,试着看书,但是我看不懂那些字句的意思;我勉强能分辨出那些字母。我于是在一种模糊的、不可抗拒的恐惧,对睡眠和床感到恐惧的控制下,在我的客厅里踱来踱去。
十点钟左右,我上楼到我的卧房里去。刚进去,我就连忙紧紧锁上门,推上门闩;我害怕……怕什么呢?……在这以前我什么也没有怕过……我打开衣柜,我看床底下;我听……我听……听什么呢?……难道这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吗?身体上普普通通的不舒服,也许血液循环上的障碍,神经末梢的轻度发炎,一点儿充血,我们这部活机器的如此完善、如此精巧的运转里的非常非常小的紊乱,就能够把最快活的人变成一个忧郁症患者,把一个最最勇敢的人变成一个懦夫。接着我躺下来,像等待刽子手一样等待睡眠。我怀着怕它来临的恐惧心理等着它,我的心怦怦跳动,我的腿瑟瑟发抖;我的整个身体在温暖的被窝里打哆嗦,一直到我就像掉进一潭死水之中把自己淹死的人那样突然掉进了睡眠之中。躲在我旁边,窥伺我,过来抓住我的脑袋,闭上我的眼睛,把我消灭掉的这种背信弃义的睡眠,我并不像从前那样感觉到它的来临。
我睡着了——时间很长——两三个小时——接着一个梦——不——一个噩梦把我攫住了。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是躺着,睡着了……我感觉得到,我完全知道……我也感觉到有人走近我,看我,摸我,爬上我的床,跪在我的胸口上,用双手掐住我的脖子,使劲掐……使劲掐……使出他的全身力气,要把我掐死。
我呢,我在挣扎,但是在梦中使我们陷于瘫痪的那种难以忍受的虚弱无力,把我的手脚束缚住了;我想叫喊,——我不能够;——我想动弹,——我不能够;——我做出极大的努力,喘着气,试图翻一下身,把这个压在我身上,想把我掐死的家伙甩开,——我不能够!
我突然在惊慌失措中醒来,浑身被汗水湿透。我点着一根蜡烛。只有我一个人。
在每夜都要重新来一次的这种发作以后,我终于平静地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
六月二日
我的情况越发严重了。我到底是怎么啦?溴化剂丝毫不起作用;淋浴也丝毫不起作用。今天下午,为了劳累我的已经如此疲乏的肉体,我到鲁玛尔森林(2)去兜了一个圈子。一开始我相信,充满了青草和树叶气味的、轻松柔和的新鲜空气,能给我的血管里注入了新的血液,能给我的心注入了新的力量。我选了一条打猎的大路,然后从一条狭窄的小路转向拉布依(3),小路两边是密密层层的特别高大的树,在天空和我之间形成了一个厚厚的,几乎成了黑色的绿顶。
突然一阵战栗攫住我,不是寒冷引起的那种战栗,而是焦虑引起的一种奇怪的战栗。
我加快步子,单独一个人在这片树林里感到了不安,毫无原因地,愚蠢地被深沉的寂静所吓倒。突然间,我觉得后面有人跟着,紧紧地跟着,离得很近,近得可以碰到我。
我猛然转过身去。只有我一个人。在我后面我仅仅看见那条又直又宽的林荫路,空空的,高高的,空得令人生畏;另外一边它也是一望无际地伸展下去,一模一样,非常吓人。
我闭上眼睛。为什么?我开始用一只脚跟着地,像陀螺那样旋转,我差点儿跌倒;我重新睁开眼睛;树在跳舞,地面在浮动;我不得不坐下来。接着,啊!我不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了!奇怪的念头!奇怪的!奇怪的念头!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知道了。我朝我右边的方向走去,我回到了把我领到森林中央的那条大路上。
六月三日
这一夜是可怕的。我要离开几个星期。一次短期旅行毫无疑问能使我恢复健康。
七月二日
我回来了。我治好了。况且我有过一次令人神往的徒步旅行。我游览了我还不曾到过的圣米歇尔山。
如果你像我一样在日暮时分到达阿弗朗什(4),能看到怎样的奇观啊!城市在一座小山上;我给领到城区尽头的公园里。我发出一声惊奇的叫喊。一片大得异乎寻常的海湾,在分开的消失在远处气雾里的两道海岸之间,一望无际地展现在我眼前。在这辽阔的黄色海湾中间,明亮的金色天空下面,沙滩的中间,升起一座阴暗的、尖尖的、古怪的山。太阳刚西落,天际线还在熊熊燃烧着,浮现出了这座顶上有一座奇异宏伟建筑的奇异的岩礁的轮廓。
天刚破晓我就朝它走去。大海像头一天晚上一样处在低潮中,这座令人惊奇的修道院,随着我的接近,我看见它屹立在我面前。走了几个小时以后,我来到了上面载有在大教堂俯视下的小城的巨大的石山跟前。爬上狭窄、陡峭的街道以后,我走进在人世间为天主建造的那座最令人赞赏的哥特式住所,它宽阔得像一座城市,充满了被压在拱顶和细柱子支撑着的高长廊底下的、低矮的大厅。我走进了这花岗石的庞大的珍宝,它像花边一样轻盈,上面布满塔楼,轻巧的小钟楼,小钟楼里有弯弯曲曲的楼梯,并且在白昼向蓝色的天空,在黑夜向黑色的天空扬起它们的布满怪物、魔鬼、幻想动物、奇异花朵的古怪的脑袋,而且彼此之间被一些精心加工的、精美的桥拱连接起来。
我到了顶上,对陪伴我的那个修道士说:“我的神父,您在这儿一定很好吧!”
他回答:“这儿风很大,先生。”我们开始一边聊天,一边望着上涨的潮水,它在沙滩上奔跑,给沙滩披上一件钢护胸。
修道士讲了一些故事给我听,全都是当地的古老故事,除了传说,还是传说。
其中有一个传说深深地打动了我。当地的人,山上的人说,有人在夜里听见沙滩上有讲话声,接着还听见两只羊咩咩叫,一只声音洪亮,一只声音细弱。不相信的人说这是海鸟的叫声,叫起来有时候像羊叫,有时候像人的呻吟;但是有些耽搁在外面,回来迟了的渔夫发誓说,他们曾经遇见过一个老牧羊人,两次涨潮之间,在远离世界的小城周围的沙丘上转来转去,他的头被披风蒙住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赶着一只长着男人脸的公山羊和一只长着女人脸的母山羊走在他前面,两只山羊都有长长的白发,不停地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争吵,接着突然停止叫喊,使出它们全身力量咩咩地叫。
我对修道士说:“您相信吗?”
他低声说:“我不知道。”
我接着说:“如果世上除了我们,还存在其他生物,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它们呢?您,您怎么会不看见它们呢?我,我怎么会不看见它们呢?”
他回答:“存在的东西,难道我们看见了其中的十万分之一吗?瞧,这儿是风,它是大自然的最强大的力量,它把人吹翻,把建筑物吹倒,把大树连根拔起,在海上掀起山一般的巨浪,摧毁悬崖峭壁,把大海船抛向岩礁,呼啸的,呻吟的,咆哮的风带来毁灭——您看见过它吗?您能看见它吗?然而它存在!”
我在这个简单的理由面前无言以对。这个人是一个智者或者也许是一个傻子。这一点我不能准确地肯定;但是我无言以对。他刚才说的,我也曾经常想到。
七月三日
我睡得很不好;这儿肯定有一种引起热病的影响因素,因为我的马车夫得了和我相同的病。昨天回来,我注意到他脸色异常苍白。我问他:
“让,您怎么啦?”
“我再也不能得到休息,先生,我的黑夜在毁掉我的白昼。自从先生走了以后,我就像中了邪似的。”
然而其余的仆人都好好的,但是我非常害怕自己会重新发作。
七月四日
我肯定又重新发作了。我从前的那些噩梦又回来了。昨天夜里我感觉到有人蹲在我身上,嘴对着我的嘴,在我的两唇之间吸食我的生命。是的,他把它从我的喉咙里吸出来,就像蚂蟥那样。接着他吸饱了,起来,我呢,我醒了,是那么憔悴,那么疲乏,那么无力,连动弹一下都办不到。如果这种情况再继续几天,我非得再次离开这儿。
七月五日
我失去理智了吗?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我亲眼见到的事,是那么奇怪,以致我一想到它,头脑就失常了!
正像我现在每天晚上做的那样,我把我的门用钥匙锁上,然后,因为口渴,我喝了半杯水,我偶尔注意到我的长颈大肚玻璃瓶里的水一直满到晶质玻璃塞子。
接着我躺下来,陷入了我的那种可怕的睡眠之中,差不多在两个小时以后我受到一次还要可怕的震动,一下子醒过来了。
请您设想一下:一个人睡着了,有人谋杀他,他醒过来,胸口上插着一把刀子,着气,浑身是血,不能再呼吸,快要死了,而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的情况就是这样。
在终于恢复了理智以后,我又感到口渴;我点燃一根蜡烛,朝放着我的水瓶的桌子走去。我拿起这个玻璃瓶,把它朝我的杯子倾斜;没有一点水流出来。——它空了!完全空了!一开始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我又突然感到那么强烈的激动,不得不坐下来,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倒在一把椅子上!接着,我又一下子立了起来,朝四周张望!接着我又坐了下去,在这个透明的晶质玻璃瓶面前,由于惊奇和害怕我发了狂!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它,想猜出是怎么回事。我的双手抖动!这么说,有人喝过瓶里的水?是谁?是我吗?毫无疑问是我吗?只可能是我吗?看来,我是一个梦游者,我在自己并不知道的情况下过着神秘的双重生活,这种神秘的双重生活使人怀疑是不是在我们身上有两个生物,或者是不是有一个外来的生物,既不可知,又不可见,有时在我们的心灵处在迟钝麻木中,会使我们的被控制的肉体活跃起来,像服从我们本人,甚至超过服从我们本人那样服从这另一个生物。
啊!有谁能理解我的可怕的苦恼呢?一个头脑健全,非常清醒,十分理智的人,隔着一只长颈大肚瓶的玻璃,充满恐惧地望着在他睡觉时失踪的那一点儿水时的激动心情,有谁能理解呢!我在那儿一直待到天亮,不敢再回到我的床上去。
七月六日
我发疯了。昨天夜里又有人喝光了我的玻璃瓶里的水;——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把它喝了!
但是,是我喝的吗?是我喝的吗?会是谁喝的呢?谁喝的呢?啊!我的天主!我发疯了吗?谁能救救我呢?
七月十日
我刚做了一些惊人的试验。
可以肯定我是疯了!然而……
七月六日临睡以前我在我的桌子上放了葡萄酒、牛奶,水,面包和草莓。
有人喝了——我喝了——所有的水,还喝了一点儿牛奶。葡萄酒和草莓没有动过。
七月七日我做了相同的试验,得到相同的结果。
七月八日我减去了水和牛奶。什么东西也没有动过。
七月九日最后我仅仅把水和牛奶重新放在我的桌上,玻璃瓶仔细地用白细布包起来,瓶塞也用绳子扎住。接着我用石墨擦过我的嘴唇、我的胡子和我的手,上床睡觉。
无法抵挡的睡眠把我俘获,在不久以后接着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觉醒。我没有动弹过;我的被窝上也没有沾上水渍。我朝桌子奔过去。包着瓶子的白布仍旧干干净净,我解开绳子,吓得心怦怦跳动。水完全喝光了!牛奶也完全喝光了!啊!我的天主!……
我要马上到巴黎去。
七月十二日
巴黎。这么说,我前几天完全失去理智了!我一定是成了我的神经质的想象力的玩弄对象,除非我真的是一个梦游者,或者是我受到了被人叫做催眠暗示的那种已经被确认,但是至今尚无法解释的影响。不管怎样,我的精神失常已经到了发疯的地步,在巴黎度过的二十四小时足以使我恢复镇静。
昨天,在使人神清气爽的新鲜空气注入我的心灵的东奔西走和寻亲访友以后,我到了法兰西剧院,结束了我的这个晚上。上演的是亚历山大·小仲马(5)的一个剧本,他的那种敏捷的、强有力的才思把我完全医治好了。可以肯定,孤独对积极活动的头脑来说是危险的。我们需要在我们周围有在思想、在说话的人。我们独处的时间长了,就会使空间充满幽灵。
我经过一条条林荫大道,愉愉快快地回旅馆去。在人群中挤过时,我不无讥嘲地想到我过去一个星期里的恐惧和猜疑,因为我曾经相信,是的,有一个看不见的生物住在我的家里。我们的脑子多么脆弱啊,只要遇见一件小小的不可理解的事,就会惊慌失措,就会很快地丧失理智!
我们非但不能从中得出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作为结论:“我不懂是因为我还不知道原因,”反而立刻想象出一些可怕的神秘以及一些超自然的力量。
七月十四日
共和国国庆节。(6)我在街上溜达。爆竹和彩旗使我高兴得像个孩子。然而,根据政府的法令在固定的日子里表示欢乐,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民众是愚蠢的羊群,时而愚蠢地忍耐,时而激烈地反抗。别人对他们说:“快快活活地玩乐吧。”他们就快快活活地玩乐。别人对他们说:“去跟邻人打仗。”他们就去打仗。别人对他们说:“去投票赞成皇帝。”他们就去投票赞成皇帝。接着别人对他们说:“去投票赞成共和国。”他们就去投票赞成共和国。
领导他们的那些人也是傻子;不过他们不是服从人,而是服从原则,而原则只可能是荒谬的,徒劳的,虚假的,而且正因为如此它们才是原则,也就是说,是一些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既然光是一个幻觉,既然声音也是一个幻觉,因而我们对什么也不能肯定的世界上,被认为是确定无疑的、永恒不变的观念。
七月十六日
我昨天看见了一些使我感到十分不安的事。
我在我表妹萨布莱夫人家吃晚饭,她的丈夫在里摩日的第七十六步兵团当指挥官。和我同时在她家里的有两个年轻的女人,其中一个嫁给了医生巴朗博士,他专心研究神经官能症以及目前在催眠术和催眠暗示方面做的试验所引起的一些离奇的临床表现。
他长时间地向我们讲述英国学者和南锡学派的医生们取得的惊人成果。(7)
他提出的那些事实在我看来是那么古怪,以致我公开表示完全不相信。
“我们处在即将发现大自然的最重要的秘密之一的阶段,”他肯定地说,“我的意思是说,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秘密之一,因为在别的那些星球上大自然肯定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秘密。人从有思想的时候起,从能够把自己的思想说出来和写下来的时候起,就感到身边有一个就自己粗糙的、不完善的感官来说是难以理解的秘密,于是力图靠自己的智力方面的努力来弥补自己的器官方面的力量不足。当这个智力还处在初级阶段时,这种看不见的现象的出现具有了虽然很可怕,但是很平凡的形式。由此产生出人民大众对超自然的信仰,产生出关于行踪不定的神灵,仙女,地精,鬼魂的传说,我甚至还要补充说,关于天主的传说,因为我们关于创世主的那些概念,不管来自哪种宗教,都是被创造的人的受惊吓的脑子里产生出的最平凡的、最愚蠢的、最令人不能接受的虚构。再没有比伏尔泰的这句话更真实的了:‘上帝按照自己的面貌造人,但是人也按照自己的面貌造上帝。’(8)
“但是自从一个多一点世纪以来,人们仿佛预感到什么新的事。麦斯麦(9)和其他几个人把我们带到一条意料之外的道路上,特别是最近四五年来我们获得了一些惊人的成果。”
我的表妹也不相信,露出了微笑。巴朗大夫对她说:“您愿意让我试试对您催眠吗,夫人?”
“是的,我很愿意。”
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他开始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对她施催眠术。我呢,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有一点慌乱,心怦怦跳动,嗓子发哽。我看见萨布莱夫人的眼睛发沉,她的嘴抽搐,她的胸口急速起伏。
十分钟以后她睡着了。
“到她后面去,”医生说。
我坐在她的背后。他在她的两只手之间放了一张名片,对她说:“这是一面镜子,您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
她回答:
“我看见我的表兄。”
“他在干什么?”
“他在捻小胡子。”
“现在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
“这张相片是谁的?”
“是他的。”
这是真的。这张相片是当天晚上刚给我送到旅馆里来的。
“他在这张相片上是什么姿势?”
“他站着,帽子拿在手里。”
这么说她从这张名片里,从这张小白卡片里看见了,就像从镜子里看见一样。
两个年轻女人吓坏了,说:“够了!够了!够了!”
但是医生下命令说:“您明天八点钟起床,然后到旅馆去找您的表哥,请求他借给您五千法郎,这五千法郎是您的丈夫向您要的,他下一趟旅行时就需要。”
接着他把她弄醒。
回旅馆时我想着这次奇怪的表演,许多疑窦涌进我的脑海,并不是我对我的表妹的绝对可靠的、不容置疑的诚实有所怀疑,我就像了解一个亲妹妹一样从小就了解她,而是怀疑医生可能在进行欺骗。他不会把一面镜子藏在手里,在让睡着了的女人看他的名片的同时也让她看到这面镜子吗?职业的魔术师干出的事比这还要离奇古怪呢。
我回去,躺下睡觉。
没想到第二天八点半钟,我被我的贴身仆人叫醒,他对我说:
“萨布莱夫人要求立刻和先生谈谈。”
我连忙穿好衣裳,接待她。
她坐下,显得十分局促不安,眼睛低垂着,面纱没有撩起,对我说:
“亲爱的表哥,我要请您帮个大忙。”
“帮什么忙,表妹?”
“我不好意思向您开口,但是又非开口不行。我需要,绝对需要五千法郎。”
“得了,您会需要?”
“是的,我需要,或者不如说,我丈夫需要,是他托我借的。”
我感到那么惊奇,甚至连回答时说起话来都结结巴巴了。我问我自己,她是不是真的没有和巴朗医生一起取笑我,这难道不是一出事前准备好的,而且演得非常出色的普通闹剧。
但是仔细地观望她以后,我的怀疑化为乌有了。她焦急不安,身子在发抖,因为采取这个步骤对她说来是那么痛苦,而且我听得出她的嗓子里充满了呜咽。
我知道她非常有钱,于是又问:
“怎么!您丈夫手头缺五千法郎!好好想想。您能肯定是他托您来向我借的吗?”
她犹豫了几秒钟,像是在竭尽全力地回忆,接着她回答:
“是的……是的……我能肯定。”
“他有信给您吗?”
她又犹犹豫豫,在考虑。我猜出她在绞尽脑汁苦苦思索。她不知道。她仅仅知道她应该替她丈夫向我借五千法郎。因此她有勇气说谎。
“是的,他有信给我。”
“什么时候?昨天您还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过。”
“我今天早上接到他的信。”
“您能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不行……不行……不行……信里有些不好公开的东西……涉及个人私事……我把它……我把它烧了。”
“这么说您丈夫债台高筑了。”
她又犹豫,接着低声说:
“我不知道。”
我直截了当地宣布:
“我现在手头没有五千法郎,亲爱的表妹。”
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
“哦!哦!我求您,我求您,想想办法……”
她神情激动,好像要哀求我似的双手合掌!我听见她的嗓音变了;她眼睛流泪,嘴结结巴巴,完全受到她接到的那道不可抗拒的命令的纠缠和左右。
“啊!啊!我求求您……您要是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就好了……我今天就需要。”
我可怜她。
“您过一会儿就能拿到,我向您保证。”
她嚷了起来:
“啊!谢谢!谢谢!您的心太好了。”
我接着又说:“您还记得昨天在您家里发生的事吗?”
“记得。”
“您还记得巴朗大夫对您催眠吗?”
“记得。”
“啊!好,他曾经命令您今天上午来向我借五千法郎,您现在服从了这个暗示。”
她考虑了几秒钟,回答:
“不过是我丈夫要的。”
我用了足足一个小时试图说服她,但是没有能够成功。
她走了以后,我急忙跑到医生家里去。他正要出去;他面露笑容地听着我说。接着他说:
“您现在相信了吧?”
“是的,非相信不可了。”
“咱们上您亲戚家去。”
她疲惫不堪,已经在一张长椅子上打瞌睡。医生摸她的脉搏,朝她看了一会儿,一只手朝她的眼睛举起来,她在这股磁力的难以支持的影响下,眼睛渐渐闭上。
等她睡着了以后,他说:
“您的丈夫不再需要五千法郎了。因此您要忘掉您曾经求您的表哥借给您;如果他向您提起这件事,您也听不懂是怎么回事。”
接着他把她弄醒。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
“亲爱的表妹,这是您今天上午向我要的。”
她是那么惊奇,我不敢再坚持。然而我还是试着唤醒她的记忆,但是她竭力否认,认为我是在取笑她,最后差点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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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些!我刚回来;我不能吃中饭,这次试验使我感到那么震惊。
七月十九日
我把我遇到的这件奇事讲给许多人听,他们都嘲笑我。我不知该怎么想了。智者会说:“有可能!”
七月二十一日
我在布吉瓦尔(10)吃的晚饭,然后我在划船爱好者的舞会上消磨夜晚的时间。可以肯定一切都取决于地点和环境。在蛙泽(11)的小岛上相信超自然的东西,那会是荒唐透顶的事……可是在圣米歇尔山顶上呢?……在印度呢?我们可怕地受着我们周围的一切的影响。我将在下个星期回我的家。
七月三十日
从昨天起我回到我的房子里来了。一切都很好。
八月二日
没有什么新情况;天气好极了。我把我白天的时间用来看塞纳河滚滚流去。
八月四日
在我的仆人中间发生了争吵。他们说有人在夜里打碎了大橱里的玻璃杯。贴身仆人指责厨娘,厨娘指责洗衣服的女人,洗衣服的女人指责另外两个人。谁是罪犯呢?再聪明的人也说不出。
八月六日
这一次我不是发疯,我亲眼看见了……亲眼看见了……亲眼看见了!……我不能再有所怀疑……我亲眼看见了!……到现在我还周身发冷……到现在我还毛骨悚然……我亲眼看见了!……
两点钟我在大太阳下我的玫瑰花圃里散步……在刚开始开花的秋季玫瑰中间的小路上散步。
正当我停下来看一株开着三朵艳丽的花的“战斗巨人”时,我看见,清清楚楚地看见离得很近很近,有一朵玫瑰花的梗子弯了,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扭它,接着它断了,就像这只手在摘它!接着花朵沿着一条胳膊把它举向一张嘴所画出的曲线上升,像一个吓人的红色斑点一样,一动不动,单独地悬在离我眼睛三步以外的透明的空气里。
我像疯了似的扑过去抓它!我什么也没有抓到;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我对我自己生起气来;因为一个有理智的、严肃的人是不可能具有像这样的幻觉的。
但是这真的是一个幻觉吗?我回过身去寻找那个梗子,我立刻就在小灌木上重新找到了它,在另外两朵仍然留在枝头的玫瑰花中间,它是新折断的。
于是我心情慌乱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因为我现在肯定,像肯定日夜的交替一样肯定,在我旁边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生物,他吃牛奶和水,他能触摸东西,拿东西,移动东西,因此他虽然对我们感官来说是感觉不到的,却具有物质的特性,而且他像我一样,住在我的房子里……
八月七日
我睡得很安稳。他喝了我的玻璃瓶里的水,但是没有打扰我的睡眠。
我问我自己,我是不是疯了。刚才在大太阳下我沿着河边散步,在我心头产生了对我的理智的怀疑,不是在这以前我曾有过的那些模模糊糊的怀疑,而是一些明确的、肯定的怀疑。我见过一些疯子;我还知道有些疯子仍然是聪明的,清醒的,甚至除了在某一点上,对人生中所有的事都是很有远见的。他们清楚地、灵活地、深切地谈论一切,但是他们的思想一接触到他们的疯病的暗礁,就会突然一下子撞得粉碎,散开,沉入被人们叫做“精神错乱”的这片充满了巨浪、大雾和狂风的,可怕的,狂暴的海洋。
如果我不是神志清醒的,如果我不能够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情况,如果我不能够完全清醒地分析它,彻底地弄清楚它,我当然会相信自己疯了。因此,我仅仅是一个具有推理能力的有幻觉者。在我大脑里可能产生了一种尚不为人知的障碍,今天的生理学家们正在试图记下和检验的那些障碍中的一种。这种障碍很可能在我头脑里,在我的思想间的顺序和必然联系里引起了深深的断裂。一些相似的现象在睡梦中也有发生,我们在梦中穿越幻景,这些幻景虽然是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但是我们并不感到奇怪,因为起检验作用的器官,起控制作用的感觉已经沉睡,而想象的能力却醒着,在活动。难道不可能是我的大脑键盘上的那些感觉不到的按键中的一个不起作用了?有些人在出了意外事故以后,会失去对专有名词或者动词,或者数字,或者仅仅是日期的记忆。思维的所有细小部分的定位,在今天已经得到证实。因此,我的对某些幻想的不真实性的检验能力,在这时候停止了活动,也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我一边想着这一切,一边沿水边走去。太阳用灿烂的光辉笼罩着河面,使大地变得美丽可爱,使我的目光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爱,充满了对燕子的爱,它们的灵活敏捷对我的眼睛来说是一种快乐,充满了对岸边青草的爱,它们的簌簌摆动对我的耳朵来说是一种幸福。
然而一种无法解释的不舒服的感觉渐渐地控制了我的全身。我觉着有一股力量,一股神秘的力量使我迟钝,使我停下,阻止我再走下去,把我往回拉。当您把一个心爱的病人留在家里,而且预感到他的病情加重时,压得您透不过气来的那种赶快回去的痛苦需要,我这时也感觉到了。
因此我不由自主地往回走,确信将在自己的家里得到一个坏消息,一封信或者一封电报。什么也没有,然而即使我重新再看见什么幻象,也不会有这么惊奇,这么不安。
八月八日
我昨天度过了一个可怕的晚上。他没有再出现,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旁边,窥伺我,望着我,钻进我的身体,控制我,他这样躲着藏着,比起他通过超自然的现象显示他的看不见的、经常不断的存在来,还要可怕得多。
然而我还是睡着了。
八月九日
什么情况也没有,但是我心里害怕。
八月十日
什么情况也没有;明天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八月十一日
还是什么情况也没有;怀着这种深入我心灵里的恐惧和想法,我没法再在我的家里待下去;我要离开。
八月十二日,晚十时——整天我都想走;但是我不能够。我想实现这个如此容易、如此简单的自由行动——出去——乘上我的马车到鲁昂去——我不能够。为什么?
八月十三日
某些疾病染上了以后,肉体生命的所有发条都好像断了,所有的能力都好像消失了,所有的肌肉都好像松弛了,骨头好像变得像肉一样软,肉变得像水一样稀薄。
所有这一切我都在我的精神生命中奇怪地、苦恼地感觉到了。我不再有一点力量,不再有一点勇气,不再有一点自制力,甚至不再有一点行使自己意志的能力。我不能再有所希望,而是有另外一个什么人在替我希望,我服从。
八月十四日
我完了!有人占有了我的灵魂,并且支配了它!有人在下命令支配我的所有的行为,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想。我在我自己身上已经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一个置身于所有我干的事以外的盲目服从的、吓得六神无主的旁观者,我希望出去,我不能够。他不愿意;我张皇失措,哆哆嗦嗦地待在他让我坐着的那把扶手椅上。我仅仅希望立起来,动一动,好让我相信我仍然是我的主人。我不能够!我被固定在我的座位上,而我的座位牢牢附着在地面上,因此任何力量都不能把我们拉起来。
接着突然一下子我必须,必须,必须到我的花园里去摘草莓,并且吃下去!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他是一个神吗?如果他是的话,请放开我,救救我!请帮助我!原谅我!发发慈悲!饶恕我吧!救救我!啊!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折磨!怎样的恐怖!
八月十五日
毫无疑问,我可怜的表妹来向我借五千法郎时,也正是这样被控制,被支配的。她服从的是一个外来的意志,这个意志就像另外一个灵魂,另外一个寄生的、统治的灵魂一样进入了她的身体。是这个世界要结束了吗?
但是这个摆布我的,这个不可见者,是谁呢?这个不可知者,属于一个超自然种族的这个游荡者,是谁呢?
这么说不可见者是存在的!为什么从世界开始以来他们还不曾像他们对我那样以一种明确的形式显示出来呢?我还从来没有在什么书上看到过有像在我家里发生的这种事。啊!如果我能够离开我的家,如果我能够走开,逃之夭夭,不再回来,那就好了!那我就得救了,但是我不能够!
八月十六日
像一个犯人偶尔发现他的牢房的门开着一样,我今天逃脱了两个小时。我感到自己突然一下子自由了,感到他离得很远。我吩咐赶快套上马车,我到了鲁昂。啊!能够对一个听从您的人说:“到鲁昂去!”有多么快乐啊!
我在图书馆门前吩咐停车,要求把赫尔曼·赫雷斯陶斯(12)博士的那种有关古代和现代世界的未知居民的伟大论著借给我。
接着在重新跨上我的轿式马车时,我想说:“到车站去!”而我却叫喊,——我不是说,而且用响得连过往行人都纷纷回过头来的嗓音叫喊:“到家里去,”说完我惊慌失措地倒在马车的坐垫上。他重新找到了我,重新控制住了我。
八月十七日
啊!怎样的一个夜晚啊!怎样的一个夜晚啊!然而我觉着我应该感到高兴。我读呀读,一直读到凌晨一点钟!哲学和神谱学博士赫尔曼·赫雷斯陶斯,曾经撰写了所有在人的周围游荡或者为人所梦想的,不可见的生物的历史和表现。他描述了他们的来源,他们的活动范围,他们的能力。但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像缠住我不放的这一个。人可以说从有思想的时候起,就预感到,并且害怕一个比自己强大的生物,在这个世界上的自己的继承者,而且感觉到就在旁边,却不能预测到这位主人的性质,于是在恐惧中创造出整个由神秘的生物组成的幻想的种族,由恐惧产生出来的模模糊糊的幽灵。
我就这样一直读到凌晨一点钟以后,接着坐到打开的窗户旁边,让黑暗中的平静的风凉快凉快我的额头,也让我的脑子清醒清醒。
天气好,暖洋洋的!换了从前我会多么喜欢这个夜晚啊!
没有月亮。星星在黑暗的天空深处闪烁着。谁住在这些世界里?在那边有着怎样的形体,怎样的生物,怎样的动物,怎样的植物?在这些遥远的世界里的那些有思想的生物,他们比我们多知道些什么呢?他们比我们多干些什么呢?他们看见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呢?他们中间的一个难道将来不会有一天越过空间,出现在我们地球上,像从前诺曼人越过大海去征服比较弱小的民族那样征服我们的地球呢?
在这掺和了一滴水的一颗旋转的烂泥丸子上,我们这些人是那么的虚弱,那么的缺乏防御力,那么的愚昧无知,那么的渺小。
我在凉爽的晚风吹拂下这么沉思着,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了四十分钟以后,我又睁开眼睛,不过身体没有动一动,也不知道是在怎样一种混乱的、奇怪的激动情绪的影响下醒过来的。一开始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接着突然间我觉着那本翻开放在桌子上的书有一页刚刚在自动地翻动。没有一丝风从我的窗子吹进来。我吃了一惊,我等着。四十分钟左右以后,我看见,我看见,是的,我亲眼看见另外一页竖起来,倒落在前面一页上,就像有一只手指头在翻它似的。我的扶手椅上是空的,看上去是空的;但是我明白他在那儿,坐在我的位子上,他在看书。在狂怒之下我一步跳起来,像进行反抗,想把驯兽师的肚子捅破的野兽那样一步跳起来,穿过卧房去抓他,掐他,杀死他!……但是我的椅子在我碰到它以前翻倒了,就像有人在我面前逃走了似的……我的桌子摇晃,我的灯掉下来,熄了,我的窗子关上了,就像有一个歹徒被发现以后,在冲进黑暗的同时使劲将两叶窗扇在身后带上。
他逃走了;他害怕了,他害怕我!
这么说……这么说……明天……或者以后……或者随便哪一天,我可以双手抓住他,把他推翻在地!狗不是有时也咬它们的主人,甚至把他们咬死吗?
八月十八日
我想了整整一天。啊!是的,我要服从他,听凭他的驱使,执行他的所有命令,要显得谦恭,驯服,怯懦。他是强者。但是等时候一到……
八月十九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全知道了!我刚在《科学世界杂志》(13)上看到这个:“一则相当奇怪的消息从里约热内卢(14)传到我们这儿。一种精神错乱,一种流行性的精神错乱,和中世纪危害欧洲各国人民健康的那种传染性的疯狂症相类似的病,此时正在圣保罗省大肆蔓延。惊慌失措的居民们离开了他们的家,抛下了他们的村庄,丢下了他们的耕地,他们说他们像两条腿的牲口似的受到一些虽然可触知的,但是不可见的生物的纠缠、控制和支配,这些生物是一种吸血鬼,在他们睡着以后吸食他们的生命,另外还喝水和牛奶,至于其他的食物看来并不碰。
“堂佩德罗·亨利盖教授先生在几位医学专家的陪同下,已经动身到圣保罗省去,以便就地研究这种惊人的精神错乱的起因和症状,再向皇帝提出他认为最适宜于使这些发狂的居民恢复理智的措施。”
啊!啊!我记起来了,我记起那条漂亮的巴西三桅帆船来了,它在前不久的五月八日溯塞纳河而上,曾经在我窗前经过!我认为它是如此漂亮,如此洁白,如此欢快;这种生物曾经在船上,他的种族诞生在那边,他来自那边!他看见了我!他看见了我的也是白颜色的住宅;他从船上跳到岸上。啊!我的天主!
现在我知道了,我猜出来了。人的统治已经结束。
他已经来了,他就是原始民族最初所恐惧的对象,忧虑的教士驱邪的对象,巫师在阴暗的黑夜里召唤的对象,然而还没有人见到他出现过,世界的那些暂时的主人们的想象力曾经把地精、神明、精灵、仙女妖精,各种各样的可怕的或者优雅的外形赋予他。在从原始时代的恐怖里产生出的那些粗浅的概念以后,有一些洞察力比较强的人曾经比较明确地预感到他的存在。麦斯麦曾经推测出他的存在,十年以前那些医生已经在他发挥出他的力量以前精确地发现了他的力量的性质。他们玩弄新的天主的这种武器——一种神秘的意志对变成奴隶的人类灵魂所具有的控制力。
他们把它叫做动物磁气,催眠术,催眠暗示……我怎么说得清呢?我曾经看见过他们像冒失的孩子似的拿了这种可怕的力量做消遣!我们该倒霉了!人该倒霉了!他已经来了,这个……这个……他叫什么名字……他好像在朝我大声宣布他的名字,我没有听见……是的……他在大声宣布……我仔细听……我不能够……再重复一遍吧…奥尔拉(15)……我听见了……奥尔拉……这是他……奥尔拉……他来了!
啊!秃鹫吃掉了鸽子;狼吃掉了绵羊,狮子吞食了长着尖犄角的水牛;人用箭,用利刃剑,用火药杀死了狮子;但是奥尔拉要把人变成我们把马和牛变成的东西:他的东西,他的仆人和他的食物,仅仅通过他的意志的力量。我们该倒霉了!
然而,动物有时候会起来反抗,杀死驯服它的人……我呢,我也希望……我能够……但是必须认识他,接触他,看见他!专家学者说兽类的眼睛和我们的不同,不能像我们的眼睛一样分辨东西……我的眼睛不能分辨出压迫我的新来者。
为什么?啊!我现在记起了圣米歇尔山的修道士说的话:“存在的东西,难道我们看见了其中的十万分之一吗?瞧,这儿是风,它是大自然的最强大的力量,它把人吹翻,把建筑物吹倒,把大树连根拔起,在海上掀起山一般的巨浪,摧毁悬崖峭壁,把大海船抛向岩礁,呼啸的,呻吟的,咆哮的风带来毁灭——您看见过它吗?您能看见它吗?然而它存在!”
我继续想下去:我的眼睛那么弱,那么不完善,甚至坚硬的物体如果像玻璃一样透明的话,我都分辨不出!把一面没有涂锡汞剂的镜子挡在我的路上,我会撞上去,就像飞入房间里的鸟儿在窗玻璃上撞破脑袋一样。除此以外,还有许许多多东西欺骗我的眼睛,使我的眼睛犯下错误。如果说我们的眼睛不能看见阳光能透过的一种新物体,那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一种新的生物!为什么不是呢?他肯定应该来到!为什么我们是最后的呢?我们正如在我们以前创造出的所有那些生物一样不能辨认他,这是因为他的性质更加完善,他的身体比我们的身体精致、完美,我们的身体是那么弱,设计得那么笨拙,里面塞满了永远疲惫不堪的,永远像太复杂的发条那样绷得紧紧的器官。
我们的身体像一株植物,像一头动物那样生活,艰难地从空气、蔬菜和肉里吸取营养,是受着疾病、畸变、腐烂的折磨的动物机器,负载过大而马力不足,调整得很糟,幼稚而又可笑,很巧妙地被制作得又很不好,是既粗劣而同时又精巧的作品,是一种可能变得聪明和美好的生物的毛坯。
在这个世界上,从牡蛎到人,我们加起来还是很少,很少。
把连续不断出现的幻像和所有不同品种的生物隔开的时期一旦结束以后,为什么不可以再添一种呢?
为什么不可以再添一种呢?为什么不可以有另外一种开着硕大的、光彩夺目的、香飘整片地区的花朵的树呢?为什么除了火、空气、土和水以外不可以有其他的元素呢?——生物的这些养父,一共是四个,只有四个!多么可怜!为什么不可以是四十个,四百个,四千个!一切的一切是多么贫乏,多么平庸,多么微不足道!得到的给予多么吝啬,设计得多么草率,制造得多么笨拙!啊!大象,河马,有多么优雅!骆驼,有多么漂亮!
但是,您会说,蝴蝶!这是一朵飞舞的花!我梦想的是另外一只像一百个世界那么大的蝴蝶,我甚至不能用语言表达出它的翅膀的形状,美丽,颜色和动作。但是我看见了它……它从一颗星星到另外一颗星星,用它的飞翔扇起的和谐而轻柔的微风给它们带来凉爽和芳香!……上面的居民心醉神迷,欣喜若狂地看着它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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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怎么啦?是他,他,奥尔拉,纠缠我,使我想到这些傻事!他在我身上,他变成了我的灵魂;我要把他杀了!
八月十九日(16)
我要杀了他!我看见他了!昨天晚上我坐在我的桌前;我假装着聚精会神地在写字。我知道他会来到我周围转来转去,离得很近很近,近得我也许能够碰到他,抓住他。到那时候!……到那时候,我会有走投无路的人的孤注一掷的力气;我会用我的双手,我的双膝,我的胸口,我的额头,我的牙齿来掐他,压他,咬他,撕碎他。
我用我的所有过度兴奋的器官窥伺他。
我已经点亮了我的两盏灯,还有壁炉台上的八根蜡烛,好像在这亮光中我能够发现他似的。
在我对面是我的床,一张有柱子的老床,右边是我的壁炉;左边是我那扇为了引他进来而敞开了很长时间后仔细锁上的房门;在我背后是一口很高的带镜衣橱,我每天照着这面镜子刮胡子,穿衣裳;每天在它前面经过时,我养成了习惯,都要从头到脚看看自己。
因此,我装着写字来骗他,因为他也在窥伺我,我感觉到,我能肯定他越过我的肩膀在念,他在那儿,擦到了我的耳朵。
我立起来,伸出双手,身子转得那么快,差点儿跌倒。您猜怎么着?……屋子里亮得像白天,我却在镜子里看不见我自己!……镜子是空的,明亮的,深邃的,充满了亮光!我的像不在里面……可我在对面!我看见了从上到下那么明净的大镜子。我用惊慌失措的眼睛望着它;我不敢再朝前走,我不敢再动一动,然而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就在那儿,但是他,感觉不到的身体把我的影像吞食了的他,又要从我手里逃脱了。
我多么害怕啊!接着突然间我在镜子里的一层雾里看见了我,在一层雾里,像隔着一片水;我觉着这水是从左向右慢慢地淌过来,使得我的人像一秒钟比一秒钟清楚。这就像是一次日食的结束。挡住我的东西好像并没有界线分明的轮廓,但是有一种蒙眬的、但是渐渐变得明净的透明性。
我终于能够完全辨认出我自己来了,和我每天照镜子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已经看见他了!恐惧仍然留在我的心头,使我现在还在发抖。
八月二十日
杀死他,怎么杀呢?既然我不能够抓到他。用毒药?但是他会看见我把毒药下在水里;况且我们的毒药能对他的不可感知的身体起作用吗?不起作用……毫无疑问,不起作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八月二十一日
我从鲁昂叫来一个锁匠,让他给我的卧房装上了铁百叶窗,像巴黎的一些私人住宅防小偷在底层装的那种百叶窗。他还要给我装一扇相同的门。我让人把我当成了胆小鬼,但是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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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日
鲁昂,大陆旅馆。成了……成了……但是他死了吗?我所看见的使我心慌意乱。
昨天,锁匠给我装上了铁百叶窗和铁门,我让门窗都开着,一直开到半夜十二点钟,虽然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
突然间我感觉到他在那儿,不由得心里一阵高兴,高兴得几乎发了狂。我慢慢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让他什么也猜不到;接着我脱下高帮皮鞋,漫不经心地换上一双旧拖鞋;然后我关上铁百叶窗,再迈着平稳的步子朝门口走去,把门也仔细锁好以后,我又回到窗子那儿去,用挂锁把窗子锁上,钥匙塞在口袋里。
突然间我明白了他在我周围焦急地转来转去,他也害怕了,他命令我替他开门。我差点儿让步;我没有让步,而是背靠在门上,把门稍稍打开,正好够我倒退着出去;因为我的个子高,头碰到了门框。我能肯定他没有能够逃走,我把他单独锁在里面了。多么快乐啊!他落在我的手心里!我于是奔下楼去;在我卧房下面的那间客厅里,我端起两盏灯,把所有的灯油浇在地毯上,家具上,到处都浇到;然后我点着火,把大门仔细地关上以后,我逃走了。
我来到花园深处,藏在月桂树丛里。多么慢啊!多么慢啊!一切的一切都是黑漆漆的,静悄悄的,一动不动的。没有一丝风,没有一颗星;只有山一般庞大的云层,虽然看不见,却如此沉重地,如此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
我望着我的房子,我等待着。多么慢啊!我相信火已经自行熄灭,或者是他把它扑灭了,忽然间楼下的一扇窗子在大火的压力下爆裂了,一股火苗,一股长长的,软软的,爱抚的红黄色火苗,沿着白墙往上升,一直舔到了房顶。火光在树林间,树枝间,树叶间穿进穿出,还有战栗,由恐惧引起的战栗。鸟儿醒来了,一条狗开始长吠;我觉着天好像亮了似的!另外两扇窗子也紧接着爆裂,我看见我的住宅整个底部成了一个可怕的大火盆。接着一声叫喊,一声尖利的、凄厉的、可怕的叫喊,一声女人的叫喊在黑夜中响起,两扇顶楼的老虎窗打开了。我忘记了我的仆人们!我看见他们惊慌失措的脸和挥动的胳膊!……
于是我吓得发了疯,开始朝村子跑去,一边跑,一边叫喊:“救人啊!救人啊!救火啊!救火啊!”我遇到一些已经赶来的人们,我和他们一起回来,为的是亲眼看看!
房子现在成了一个烧死犯人的那种柴堆,既可怕又壮观,是一个火光照亮了整个大地的特别巨大的柴堆,在这个柴堆里燃烧着人,同时也燃烧着他,我的囚徒,新的生物,新的主人,奥尔拉!
整个房顶突然在四面的墙壁中间塌了下去,火焰像火山爆发似的喷向天空。
从这座大火炉的所有窗子望进去,我看见了熊熊大火的炉膛,我想,他在那儿,在这座炉子里,已经死了……
死了?也许?……他的身体呢?他的连阳光都能穿过的身体,不是不能用致我们死命的方法去毁灭吗?
如果他没有死呢?……也许只有时间能对不可见的、令人生畏的生物起作用。如果他也应该害怕疾病、创伤、残废、过早破坏,为什么要有这种透明的身体,这种不可认识的身体,这种属于神灵的身体?
过早的破坏?人的一切恐怖来源于它!在人之后是奥尔拉。——在由于种种意外事故,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有可能死去的人之后,来了奥尔拉,他只应该在一定的日子,一定的钟点,一定的分钟死去,因为他达到了他的生命的极限!
不……不……没有任何疑问,没有任何疑问……他没有死……这么说……这么说……应该由我来杀死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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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运 译
(1) 本篇是同名短篇小说初刊本(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十月二十六日的《吉尔·布拉斯报》的改写,在一八八七年收入同名中短篇小说集以前未曾发表过。
(2) 鲁玛尔森林:在鲁昂西面,塞纳河下游头一道河弯内,有大路从中穿过。
(3) 拉布依:塞纳河边,鲁昂下游十八公里处的村庄。
(4) 阿弗朗什:法国芒什省的一个城市,市内有保存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十三、四世纪手写本的博物馆。
(5) 亚历山大·小仲马(1824—1895):法国小说家,戏剧家。著名作品有《茶花女》。此处所提剧本可能是一八八六年九月二十二日再度上演的《德尼丝》。
(6) 法兰西共和国成立于一八七〇年,到一八八〇年七月六日共和国政府才规定七月十四日为国庆日。
(7) 催眠术和催眠暗示当时非常流行,仅仅在一八八五年到一八八七年这两年里有关这个问题的重要著作就出版了六种以上。英国学派在一八四〇年前后主要以J.布雷德博士为代表。南锡是法国东部城市。南锡学派一八六六年创立,在莫泊桑时代由贝尔汉和博尼为代表。
(8) 这段话见于法国哲学家伏尔泰的《蠢话录》。
(9) 麦斯麦(1734—1818):德国医生,动物磁气说的创始人,他用这种学说来解释他所施行的一种类似催眠术的医疗方法。
(10) 布吉瓦尔:巴黎西郊塞纳河边的小镇,离凡尔赛八公里。
(11) 蛙泽:巴黎西郊小镇夏图附近,塞纳河一条河汊里的一个游泳场,附有供跳舞的咖啡馆。
(12) 赫尔曼·赫雷斯陶斯:这个人名是作者杜撰的。
(13) 《科学世界杂志》:这个刊物名称是作者杜撰的。
(14) 里约热内卢:巴西第二大城市和最大海港。一九六〇年前曾是巴西首都。
(15) “奥尔拉”在法语中是Le Horla,一般认为是由Hors la变化而来,意思是“在外面”“越出现实范围之外”“彼岸世界”(亦即笼罩着主人公的奇幻氛围)。
(16) 八月十九日这个日期重复出现,可能是作者一时疏忽,但也可能是作者有意要引起读者对故事的这个关键时刻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