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旅行的准备
巴梯索先生,生于巴黎,在亨利四世中学(2)念书,像许多人一样,没有把书念好,后来还是靠姑母帮忙,才进了部里工作。他的这个姑母开一家烟店,部里的一位司长经常在她店里买东西。
他提升得很慢,要不是有那时不时支配着我们命运的仁慈机遇,也许他到死还不过是个四等科员呢。

今年他五十二岁了,然而活到这个年纪他才开始作为一个旅游者,跑遍外省和城墙之间的这一部分法国地方(3)。
他擢升的历史,也许对许多公务员都有用处,正像他的旅行故事,可能对许多巴黎人,也会有所帮助,他们可以把他的屡次旅行经过的地点当作自己的路线图;而且通过他的例子,可以避免他曾经碰到过的某些不愉快的事。
一八五四年,巴梯索先生的薪水还只有一千八百法郎。由于他天生的脾气古怪,得不到任何一位上司的好感。加薪是每个公务员的梦想,他们让他无限期地而且毫无指望地等着加薪,等得人都憔悴了。
其实他工作倒是很努力的;不过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人家赏识他。而且他自己说,他的自尊心太强了。照他的说法,他的自尊心就在于他从来不肯像有些他连名字都不愿意提起的同事那样,卑躬屈节地向上司们鞠躬。他还说他心直口快,冒犯过许多人。因为他跟所有别的人一样,公开反对那些破格优待和不公正行为,反对给予本机构人员以外的人的那些照顾。但是他的愤慨的呼声从没有传到他干苦差使的那间小屋子的门外去过。照他的讲法:“我干苦差使……两种意义上的苦差使,先生。”
首先作为一个公务员,其次作为一个法国人,最后作为一个奉公守法的人,不管建立起来的是哪一种政府,原则上他都一概拥护,他对权力有一种盲目的崇拜,不过对他上司的权力,可就例外了。
一有机会,他就到皇帝路过的地方去守着,为的是可以有脱帽致敬的荣幸;等到向国家元首行过礼以后,他便趾高气扬地走开了。
他经常观察皇上,最后也跟许多人一样,模仿皇上怎样修剪胡子,怎样梳理头发,模仿他的常礼服式样、他的步态、他的姿势。在每一个国家里,有多少人酷似他们的国君啊!也许他长得是有点像拿破仑三世(4),不过他的头发是黑的。他把头发染了,这么一来,就像得不能再像了。要是在街上碰到另外一位先生也是模仿皇上的相貌,他就会感到忌妒,轻蔑地看看他。这种模仿的需要不久就变成了一种癖好,在他听说杜伊勒里官(5)有一个掌门官会模仿皇上的声音以后,他也学会了皇上的那种声调,还故意把话说得慢腾腾的。
这样一来,他跟他所模仿的人物像到了几乎可以乱真的地步。部里的许多人,高级官员,窃窃议论,他们认为这件事不妥当,甚至有点不成体统。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部长,部长召见这个公务员。可是一看见他,部长就笑起来,重复地说了两三遍:“有趣,真有趣!”这句话传出来,到了第二天,巴梯索的顶头上司提出给他增加三百法郎的薪水,而且他立刻就到手了。
从此以后,靠了这种猴子般的模仿本领,他定期地往上升。他的上司们好像预感到什么好运就要落到他头上似的,隐隐约约感到不安,连跟他说话也恭恭敬敬的了。
但是,共和国(6)的成立,对他来说,是一场灾难。他感到自己陷入困境,完蛋了,他惊慌失措,头发不但不染,而且剪得短短的,胡子也一齐剃掉。这样一来,他的相貌就变得慈祥和蔼,决不会给他带来麻烦了。
他让他的上司们长时期担惊受怕,现在他们要向他报复了。他们出于自卫的本能,全都变成了共和派;他们在奖金上跟他为难,也不再提升他。他呢,他也改变了主张。但是共和国不像一个摸得到的活人那样可以模仿;况且那些总统,一个跟着一个,常常在更换,他感到一筹莫展,十分苦恼。在最后一次模仿梯也尔(7)先生的尝试失败以后,只好完全放弃了模仿别人的企图。
但是他需要一种新的表现自己的方法。他思索了很久;后来,有一天早上,他来上班的时候,戴了一顶新帽子,帽子右边,好像帽徽似的,缀着一朵很小的三色花结(8)。他的同事们都吃了一惊,整整笑了他一天,第二天还在笑他,一直笑了他有一个星期,一个月。可是他那严肃的态度终于使他们仓皇失措了,他的上司们又一次感到不安。这个标记包含着什么秘密呢?仅仅是一种爱国的表示吗?还是他归顺共和国的证明呢?说不定是什么有势力的组织(9)的秘密标记吧?既然他这样坚持不懈地天天戴着它,一定有一个有权势、不露面的后台在支持他。不管怎么着,小心点总是对的,尤其是因为在人家跟他开玩笑时,他总是保持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冷静态度,这就更增加了他们的不安。他又受到尊重了,而且他的这种格里布依(10)式的勇气救了他,因为在一八八〇年一月一日他终于被委任为主任科员了。
他一直过着缺少活动的生活。他讨厌嘈杂和热闹,喜欢休息和清静,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星期日,他的时间通常都是花在看惊险小说和细心地打衬格纸上;这些衬格纸打好以后,都送给了他的同事们。他一生中只请过三次假,每次都是一个星期,全是为了搬家。但是也有几次,在大的节日里,他搭乘游览列车到迪耶普或者勒阿弗尔去,让雄伟的海景来陶冶他的心胸。
他满脑子都是那种接近愚蠢的见识。很久以来,他平平静静地过着节俭的生活,出于谨慎,饮食上很有节制,而且天性规矩,不近女色。可是,他再怎么也安不下心来了,因为有一天晚上,他在街上忽然觉着一阵头晕,他担心是中风,连忙去看医生,花了一百个苏,得到了下面这个医嘱:
某先生,五十二岁,未婚,职员。——多血质,有中风危险。——冷水擦身,节制饮食,多运动。
巴黎医学院医学博士蒙特利埃
巴梯索吓坏了;连着有一个月,他在办公室里,整天拿一条湿毛巾,像头巾似的裹在额头上;水不停地滴下来,落在公文抄件上,不得不常常重抄。他时时刻刻把医嘱取出来看;毫无疑问,他是希望看看这张医嘱还有没有什么他没有看出的意思,希望了解是不是医生还有什么想法没有说出来,而且希望发现有哪种合适的运动,可以使他避免中风。
于是他去找朋友们商量,把这张不祥的纸给他们看。有一位朋友劝他去学拳击。他立刻找到一位教师;头一天他鼻子上就吃了一拳,叫他永远不敢再领教这种有益健康的玩意儿。木棍累得他喘不过气来,而击剑又叫他浑身酸痛,连着两夜都睡不着觉。后来他灵机一动,想出一个聪明的主意:每个星期日到巴黎近郊,或者是首都市内几个他还没有到过的地方去走走。
他的脑子里光盘算这种旅行需要添置什么装备,就盘算了整整一个星期;到了五月三十日,正是一个星期日,他开始做准备工作。
他把街角上那些穷苦的独眼龙或者瘸子死乞白赖硬塞给人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广告都看过以后,才到一家商店去,打算先比较比较,然后再买。
他首先去的是一个自称是美国人的制靴商开的鞋铺子,叫人给他拿双旅行穿的结实的皮鞋看看。铺子里的人给他拿出一种像装甲军舰似的包着铜皮的东西,而且鞋底像钉齿耙那样布满尖钉。铺子里的人说是用落基山(11)野牛的皮做的。他非常中意,恨不得一下子买上两双。不过有一双也尽够了。他买好,挟在腋下,走出铺子,没过多久,他的胳膊就发麻了。
他买了一条像木匠穿的那种灯芯绒工装裤子,又买了一副一直套到膝盖上的油布护腿套。
他还需要一个军用背包放食物,一副望远镜,可以望望远处山腰上的村落;最后他还需要一张军用地图,有了这张地图,他就能找到路,不用去问那些在地里弯腰干活儿的老乡了。
为了天热起来容易受得住,他决定买一件薄羊驼绒衣服,有一家拉米诺公司(12)很出名,照它的广告上说,花六个半法郎这样一笔小数目,就可以买到头等货色。
他走进这家公司,来招呼他的是一个高个儿、样子挺文雅的年轻人,头发梳成卡普尔(13)式,粉红的指甲跟那些太太们的一样,脸上还一直挂着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年轻人把他要的衣服拿给他看,可是并没有广告上说的那么好,巴梯索犹豫不决地问:“不过,先生,真的经穿吗?”年轻人就像是不愿意欺骗顾客的规矩人那样,带着装得很像的尴尬表情,转过眼睛去,并且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回答:“天哪,先生,您也明白,六个半法郎我们总不能卖,譬如说,像这样的货色……”说着他拿出一件一看就知道比先前一件好得多的上装。巴梯索仔细看过以后,问他要什么价钱。“十二个半法郎。”这件衣服很有诱惑力。但是,在决定买不买以前,他又问了问那个一直在注意观察他的高个儿年轻人:“还有……确实很好吗?你们保用吗?”“哦,那还用说,先生,又好又软!不过,当然不能让它受潮!啊,要说好,确实是好,但是您也知道:货与货不同,就这个价钱说,非常好了。十二个半法郎,您想想,算得了什么!二十五个法郎一件的外衣自然要好得多。花二十五个法郎,您可以买到最上等的,跟呢子一样牢,不过比呢子还要经穿。着了雨,一烫就跟新的一样。颜色永远不会褪,晒了太阳,也不会发红。穿在身上比呢子轻,比呢子暖。”他把他的货色摊开,亮给他看,揉它,抖它,然后再摊平,为的是证明料子的质地好。他满怀信心地说个没完没了,用手势和口才把对方的疑虑完全打消了。
巴梯索心悦诚服,买下了这件衣服。那个可爱的店员一边包扎,一边嘴里不停地说,到了大门口旁边的收款处,他还在继续夸张地吹嘘货色怎么好。等钱一付过,他马上就闭上嘴,带着高傲的微笑,好像是在说“再见吧,先生”似的,鞠了一个躬,一边把门拉开,一边望着他的顾客出去,这位顾客两只手抱着大包小裹,想摘掉帽子向他行个礼都办不到了。
巴梯索先生回到家里,仔细地研究他第一次旅行的路线。他想试试皮鞋,这双鞋钉满铁钉子,看起来倒挺像溜冰鞋。他在地板上一滑,摔了一跤,决心以后要小心一点。接着他把买来的东西全都放在椅子上,看了好半天。临睡着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奇怪,我怎么早没有想起来到乡下去旅行呢!”
2 第一次出门
整个星期,巴梯索先生在部里都没有心思办公,他一直在想着下个星期日的那次旅行。突然之间他有了到乡下去的强烈愿望,到树林里去陶醉一下的需要;正是这种到野外去的梦想,一到春天,就像饥渴似的缠着巴黎人不放。
星期六他睡得很早,天一亮就起来了。
他的窗户外边是一个小天井,狭窄,阴暗,看上去有点像烟囱,穷苦人家的各种臭味不断地升上来。他连忙抬起头望望夹在房顶之间的那一小方块天。他看见的那一块天是深蓝色的,并且已经充满了阳光,不断有燕子在上面飞过,可是一眨眼就看不见了。他心里想:它们在那上面一定可以望见远处的乡村,绿树成荫的山坡,一望无际的景色。
于是,想投到凉爽的树荫里去的强烈欲望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他连忙穿好衣裳,登上那双笨重的大皮鞋;护腿套他从来没有用过,所以扎了很久才扎好。他把装满牛肉、干酪和葡萄酒瓶的背包背在背上(因为运动之后,他肯定会感到饿),这才拿起手杖,动身了。
他迈着一种很有节奏的行军步子(轻步兵的步子,他这么想),还一边吹着口哨,吹的是一些愉快的调子,使他的步伐更加显得轻松。许多人转过头来瞧他;一条狗汪汪地叫;一个马夫从他身边经过,冲着他喊道:“一路顺风,杜莫莱先生!”(14)但是他根本不理睬,头也不回地朝前走,越走越快,一边还神气十足地把手杖抡得团团转。
城市醒来了,在春季的一个温暖、明媚的美好日子里愉快地醒来了。房子的正面闪闪发亮,金丝雀在笼子里歌唱;街上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它使人容光焕发,它把欢笑带到各处,仿佛在光辉灿烂的朝阳下,没有一样东西不感到满足似的。
他到塞纳河边赶小火轮到圣克卢(15)去;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间,他走过当丹河堤街(16)、林荫大道、皇家街,心里把自己比做“永世流浪的犹太人”(17)。在跨上一条人行道的时候,鞋底上的铁钉在花岗石上滑了一下,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背包里还发出一下可怕的响声。几个过路人把他搀起来;他便开始走得比较慢一些,就这样慢慢地一直走到塞纳河边,等候小火轮。
远远的他看见小火轮在桥下面出现,起初很小,慢慢地大起来,后来越来越大;在他的心目中它变成了一艘大邮船,就好像他要做一次长途旅行,漂洋过海去看看陌生的民族和从未见过的事物似的。船靠了岸,他上了船。船上已经有许多穿着节日服装的人,他们打扮得非常花哨,帽子上还缀着色彩鲜艳的缎带,一张张脸又红又胖。巴梯索立在顶前头,按照水手的架势,把两条腿叉开,想让人相信他已经久经航海生活。不过他连小火轮激起的小小的浪头都害怕,于是又用手杖支着身子来保持平衡。
过了黎明站(18),河面变宽了,河水在灿烂的阳光下静静地流着。随后,船在两个小岛中间穿过去,绕着一个山坡航行。山坡的绿荫里布满一所所白色的房子。有人在报告:下默东到了,塞弗尔到了,最后圣克卢到了,巴梯索下了船。
到了码头上,他怕走错路,连忙把军用地图打开。
其实非常清楚。他打这条路走到赛勒,朝左转,再略微向偏右方向走,顺着这条大路,就可以到凡尔赛(19),他可以在吃晚饭以前游览凡尔赛公园。
路往上爬,巴梯索呼呼喘气,背包压得他腰都直不起来,两条腿也给护腿套磨破了,在尘土中拖着那双比炮弹还沉的大皮鞋。突然间他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停了下来。他动身的时候,匆匆忙忙,把望远镜给忘啦!
终于看见树林了。于是吓人的炎热不顾了,从额头上往下淌的汗水、沉重的装备和背包的颠动都不顾了,他朝着绿荫奔去,或者说得更正确点,小步跑去,身子一蹦一蹦的,好像一匹患喘息症的老马。
他到了树荫下面,浑身感到凉爽舒适。看见多得数不清的小花,他的心感动了;种种不同的小花,黄的、红的、蓝的、紫的,有的素雅,有的娇艳,一朵朵长在细长的花梗上,开满了沟沿。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虫子,有的短粗,有的细长,构造都很奇特。这些细小而可怕的怪物在被它们压得弯下来的草茎上困难地往上爬。巴梯索衷心地赞赏造化的奇妙。可是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坐了下来。
这时候他想吃东西,打开背包一看,愣住了。有一只酒瓶准是在他摔跤的时候摔碎了;葡萄酒被不透水的油布兜住,把他的许多食物都泡烂,好像做了一份酒汤。
然而他还是吃了一片揩干净了的烤羊腿,一块火腿和几块泡软、变成红色的面包。他一边吃,还一边喝波尔多葡萄酒,发了酵的葡萄酒面上泛着一层浅红色泡沫,看了很不舒服。
他休息了几个钟头,随后把地图重新查看一遍,这才又动身往前走。
不大一会儿,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他望望太阳,试着辨别方向,考虑了一下,把印在纸上代表道路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细小线条又研究了一番,很快地就肯定自己确实是迷了路。
在他面前有一条可爱的林荫小路,到处都有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落在地面上,把隐藏在青草丛里的洁白的雏菊照得亮闪闪,十分耀眼。这条路长得没完没了,又荒凉,又寂静。只有孤单单的一只大胡蜂嗡嗡地顺着这条路飞,有时候歇在一朵花上,把花压得弯下去,但是几乎又立刻飞起来,歇到远一点的另一朵花上去了。它的个儿很大,好像是带黄条纹的棕色丝绒做的,由一双透明的、小得出奇的翅子载着。巴梯索正兴致盎然地观察它,没防到脚底下有样东西在动。他起先很害怕,跳到一边;随后,小心地俯下身子,才发现是一只青蛙,这只青蛙像榛子那么大,正在跳着,一跳可以跳老远。
他弯下身子去抓它,但是它从他的两只手中间溜走了。他于是双膝着地,小心翼翼地朝着它慢慢爬过去;背包背在背上,如同一个巨大的甲壳,看上去他就像一个在爬动的大乌龟。等到爬近青蛙停着的地方,他打量好,两只手一下子向前扑去,他摔了一跤,鼻子埋在草里。他站起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两把泥,哪儿有什么青蛙。他找来找去,再也找不着了。
等他重新站起来,他看见远远的有两个人朝他一边打招呼,一边走过来。一个女的,摇着她的阳伞;一个男的,常礼服已经脱掉,搭在胳膊上。后来,那个女的跑起来了,嘴里还喊着:“先生!先生!”他揩了揩脑门上的汗,回答:“太太!”“先生,我们迷路了,完全迷路了!”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迷了路,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是在往凡尔赛去的路上。”
“怎么,在往凡尔赛去的路上?可我们是到吕埃依(20)去呀。”他感到局促不安,然而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太太,我可以用我的军用地图给你们指出,你们确实是在往凡尔赛去的路上。”男的也走过来了,他神色慌张、沮丧。他的妻子是一个精力充沛的淡褐色头发的女人,又年轻又漂亮。他一走到她跟前,她就生气地说:“来瞧瞧你干的好事:现在我们到了凡尔赛啦。好好瞧瞧地图,这位先生心眼儿好,会指给你看的,只不过你会看吗?天哪!天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我早就跟你说过往右转,可你偏不肯;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一副愁眉苦脸。他回答:“不过,亲爱的,是你……”她不让他说完,就骂起他来了,把他的一生,从他们结婚起一直到现在的事儿,一古脑儿都抖搂出来。他呢,却把悲伤的眼睛转向树丛,就好像要把树丛望穿似的,而且时不时跟疯了一样,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声,听起来好像是:“蒂——特”;这叫声,他的妻子听了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却使巴梯索感到困惑不解。
年轻的太太突然朝这个公务员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说:“如果先生允许的话,我们就跟您一起走,免得又迷了路,有睡在树林里的危险。”他不能拒绝,只好点了点头,心里说不出的不安,不知道自己会把人家领到哪里去。
他们走了很久;男的老是在喊:“蒂——特”;黄昏降临了,薄雾浮在田野上,慢慢地展开。黑夜来临前的那种充满树林的奇特而迷人的凉爽感觉,形成了一种诗一般的气氛,在空气中飘荡着。娇小的女人挽着巴梯索的胳膊,从她玫瑰红的小嘴里不断吐出责怪她丈夫的话,她丈夫并不答理,只是不停叫着:“蒂——特”,越叫声音越高。肥胖的公务员终于问他:“为什么您要这么叫喊?”他眼睛里噙着泪水,回答:“我的那条可怜的狗丢了。”“怎么,您的狗丢了?”“是呀,我们是在巴黎把它养大的,它从来没有到乡下来过。一见了绿树叶,它高兴得像疯子似的跑啦。它钻到树林里去,我怎么叫它也叫不回来。它会饿死在树林里的……蒂——特。”女的耸了耸肩膀,说:“像你这样笨的人,就不该养狗!”这时他突然站住,发狂似的浑身摸个不停。她望着他,说:“怎么啦?”“我没有注意到我的衣服搭在胳膊上,我的皮夹子丢了。我的钱都在里面。”这一下她可火啦:“滚,去找去!”他低声回答:“好吧,亲爱的,不过我到哪儿去找你们呢?”巴梯索大胆地回答:“当然在凡尔赛!”因为他听人说过那里有一家雷瑟瓦尔饭店,所以他又指定了这家饭店。男的转过身去走了。一边弯着腰,焦急地朝地下东张西望,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喊着:“蒂——特。”过了很久,他才完全消失了,被变得更加浓厚的黑暗吞没了,不过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还在把他那伤感的“蒂——特”送过来。因为夜色越来越黑,他的希望越来越小,所以他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尖锐。
巴梯索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忧郁的暮色中,伴着这位靠在他胳膊上的、娇小的陌生女人,走在阴暗的树林里,他真是说不出的激动。他这一生一直关在个人的小圈子里,这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富有诗意的爱情的魅力,听凭感情摆布的甜蜜,同时还感受到大自然不仅掩蔽着而且参与着我们的爱情。他想找几句献殷勤的话说说,可是又找不着。这当儿,一条大路出现了,大路的右边有许多房子;一个行人走过来。巴梯索一边哆嗦,一边向他打听当地的地名。“布吉瓦尔(21)。”“怎么!布吉瓦尔!您有把握吗?”“见鬼!我就是本地人。”
女的笑得像一个小疯婆子。想起她那位失踪了的丈夫,她连肚子都笑痛了。他们在河边一家乡村饭店里吃晚饭。她又活泼,又可爱,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讲得坐在她身边的巴梯索都有点神魂颠倒了。后来,在临走的时候,她叫了起来:“哎哟,我想起来啦,我的丈夫把皮夹子丢了,我一个子儿也没啦。”巴梯索连忙打开钱包,表示愿意把她需要的钱借给她。他掏出一个路易(22),心里想不能再少了。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伸出手把钱接过去,严肃地说了一声“谢谢”,立刻又笑了起来。她对着镜子一边作着媚态,一边把帽子结好,她再不要人陪她,现在她知道该到哪儿去啦。最后她像小鸟似的飞走了,巴梯索非常沮丧,心里在计算这一天一共花费了多少钱。
第二天他没有到部里去,因为他头痛得那么厉害。
3 在朋友家里
整个星期里面,巴梯索都在讲他的奇遇,富有诗意地描述他经过的那些地方,但是发现周围的人一点也不感兴趣,心里非常气愤。只有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录事,绰号叫做布瓦洛(23)的布瓦万先生,一个人始终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布瓦万先生住在乡下,有一片精心种植的小花园;据说他很容易知足,日子也过得挺幸福。巴梯索现在已经能够了解他的爱好;相同的向往使得他们立刻变成了好朋友。老布瓦万为了巩固这种新产生的友谊,邀请巴梯索下个星期日到哥隆布(24)的他那所小房子里去吃中饭。
巴梯索乘的是八点钟一班的火车;东问西找,最后才在镇中心区发现一条阴暗的小胡同,夹在高墙中间,好像是一条泥泞的臭沟。胡同底有一扇烂木头门,用一根缠在两根钉子上的细绳扣着。他打开门,发现眼面前立着一个叫不出名堂的东西,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女人。胸脯仿佛是用脏抹布包着;裙子破破烂烂,从腰间挂下来。乱蓬蓬的头发里粘着的鸽子毛在飘动。她用一双灰色的小眼睛怒气冲冲地打量客人。在一阵沉默以后,她问:
“您找谁?”
“布瓦万先生。”
“是这儿,您找布瓦万先生干什么?”
巴梯索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可是他在等我呀。”
她的态度变得更凶了,接着说:
“噢!来吃中饭的就是您?”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个声音抖动的“是”字。于是她转过身去,冲着房子狂怒地喊道:
“布瓦万,你等的人来啦!”
矮小的老布瓦万立刻在房门口出现。这所简陋的小房子,墙上抹着灰泥,顶上盖着白铁皮,看上去好像一个脚炉。他穿着一条有咖啡污迹的白帆布裤子,戴着一顶非常脏的巴拿马草帽。他握过巴梯索的双手以后,就把巴梯索领到他所谓的花园里去。这个花园在另一条泥泞过道的尽头,只有手绢那么大小的一小方块地方,四面被很高的房子围着,因此每天太阳只有两三个钟头可以照进来。蝴蝶花,石竹,桂竹香,还有几株玫瑰,在这空气不流通的、被四面的房顶的热气逼得像一个炉灶似的井底,奄奄待毙。
“我没有树,”布瓦万说,“不过邻居的墙代替了树,我这儿像树林里一样荫凉。”
随后,他抓住巴梯索的一颗扣子,说:
“您要帮我一个忙。您已经领教过我那位太太了。她不随和,是不是?不过这还没有完,等吃饭的时候瞧吧!您想想看,为了不让我出去,她不给我办公去穿的衣服,只给我一些破得连上街都不能上的衣服。今天我穿了干净衣服,那是因为我对她说过我们要一块儿去吃晚饭才答应的。可是我不能浇花,怕把裤子弄脏。要是弄脏了,什么都完啦!我求您帮个忙,怎么样?”
巴梯索一口答应,他把常礼服脱掉,卷起袖子,开始使劲用唧筒抽水,这唧筒像肺痨病人似的,发出嘘嘘、呼哧呼哧、扑嚓扑嚓的响声,流出来的水少得像从瓦拉斯饮水池(25)里流出来的,装满喷水壶,需要十分钟。巴梯索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老布瓦万领着他。
“这儿,浇这棵……再浇点儿……够了!换一棵。”
但是喷水壶有洞,漏水,巴梯索脚上浇的水比花上浇的还要多。他的裤脚湿了,沾满污泥。他一连干了二十个来回,每回都把他的脚淋湿,然后又去呼啦呼啦地摇唧筒的柄,摇得浑身大汗。等他累了,想停下来的时候,老布瓦万拖住他的胳膊,央告他:
“再来一壶,仅仅一壶,就算完事啦。”
为了感谢巴梯索,他送给他一朵玫瑰花。可是这朵花开得时间太久,一碰到巴梯索的常礼服,花瓣就完全落光,在纽扣洞上,只剩下一个好像小梨似的淡绿色的东西。他感到非常惊讶,可是出于慎重,什么也没有说。布瓦万呢,装着没有看见。
布瓦万太太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你们究竟来不来?明知道饭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朝那个脚炉走去,哆嗦得跟两个罪犯一样。
如果说花园是在阴影里,屋子里却完全相反,充满了阳光,可以说没有一个蒸汽浴室能有他的几间屋子那么热。
三个盆子放在一张积满陈年油垢的枞木桌上,两边是没有洗干净的锡制刀叉,桌子当中放着一个瓦罐,罐里盛着几块加了什么汤重新烧过的筋筋拉拉的肉,汤面上还浮着带有斑疤的土豆。他们坐下来吃饭。
一只长颈大玻璃瓶,装满微微带点红色的水,引起了巴梯索的注意。布瓦万有点不好意思,对他的妻子说:
“喂,亲爱的,机会难得,你还不给咱们来点纯葡萄酒?”
她怒气冲冲地望着他,说:
“好让你们俩都灌醉了,是不是?好让你们在我家里嚷上一整天?算了吧,机会难得!”
他不吭气了。在炖肉以后,她又端来一盆用完全哈喇了的猪油烧的土豆。等这道菜也在沉默中吃完以后,她宣布:
“完了。可以走啦!”
布瓦万诧异地望着她。
“还有鸽子呢?你早上煺毛的鸽子呢?”
她把双手叉在腰上。
“你们也许还没吃够吧?你领了些人来,这并不能成为一个要把家里的东西都一下子吃光的理由。先生,今儿晚上,我吃什么呢?”
两个男人站起来,走出房门口。绰号布瓦洛的小老头儿布瓦万,在巴梯索的耳边匆匆地说:
“等我一分钟,我们出去!”
接着,他走进隔壁一间屋里去穿衣服,巴梯索听见下面这一段对话:
“给我二十个苏,亲爱的。”
“你要二十个苏干什么?”
“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呢!身上总该带点钱。”
为了要让外面听见,她提高了嗓门说:
“不行,先生,我不给你;既然这个人在你家吃了中饭,至少你今天出去的花销,总该由他替你付吧。”
老布瓦万回到巴梯索这边来。巴梯索想表示些礼貌,对着女主人哈了哈腰,结结巴巴地说道:
“太太……谢谢你……招待得太客气啦。”
她回答:
“行了,行了。可不要把他灌醉了带回来,否则我要找着您的,您听明白!”
他们出去了。
他们到了塞纳河边,面前是一个种满杨树的小岛(26)。布瓦万亲切地望着河水,紧紧握住他身边的人的胳膊:
“噢!巴梯索先生,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去了。”
“到哪儿去,布瓦万先生?”
“啊……钓鱼去。十五日开始。”
巴梯索先生,就像您头一次遇到使您神魂颠倒的女人那样,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他问:
“啊!……布瓦万先生,您常常钓鱼!”
“先生,但愿能这样!不过钓鱼是我的爱好!”
巴梯索于是怀着极大的兴趣问他。布瓦万把在这片黑乎乎的水下面嬉戏的鱼类的名字全都说了出来……巴梯索就像亲眼看见这些鱼一样。布瓦万还把适于钓各种鱼类的鱼钩、鱼饵、地点和时间一一加以说明……巴梯索听了,觉着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比布瓦万还要入迷的钓鱼家。为了教巴梯索,他们约定下个星期日在钓鱼季节开始的日子一块儿去钓鱼。巴梯索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这样有经验的老师。
他们来到一座光线很暗的小咖啡馆门口站住,准备进去吃晚饭,常到这儿来的都是些船夫和附近一带的下层人。临进门的时候,老布瓦万没有忘了说:
“外表不好,不过里面挺舒服。”
他们坐下来。喝到第二杯阿尔让特依葡萄酒,巴梯索就明白了为什么布瓦万太太只给她丈夫喝搀大量水的葡萄酒了。这个小老头儿很快地失去了理智;他高谈阔论,站起来,想卖弄卖弄自己的力气,插到两个正在打架的醉汉中间去劝架。要是没有老板来排解,也许他和巴梯索都得当场送命。不管他的朋友怎么劝阻,不许他喝,到了饭后喝咖啡时,他还是醉得连路都不会走了。他们出来时,巴梯索架着他的两条胳膊。
他们在黑暗里穿过平原,迷失了路途,转来转去,转了很久以后,突然到了一大片齐着鼻子高的木桩中间。原来这是个葡萄园,那些木桩是支撑葡萄用的。他们在园子里绕了很久,身体摇摇晃晃,神色慌慌张张,走过去又折回来,始终找不到出去的路。临了,绰号叫布瓦洛的小老头儿布瓦万撞到一根桩子上,把脸撞破了,干脆坐在地上,像醉汉那样固执地可着嗓子叫喊:“啦——依——嘟,”声音拖得很长,而且非常响亮。这当儿,巴梯索惊慌失措,朝着四面八方叫道:
“喂,有人吗?喂,有人吗?”
一个深夜行路的老乡来救他们,把他们领上了正路。
但是离布瓦万的家近了,巴梯索反而感到害怕。最后到了家门口,门猛地在他们面前打开,就像古代的复仇女神(27)似的,布瓦万太太出现了,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一看见她的丈夫,就一边朝巴梯索扑过去,一边大声骂道:
“啊!混蛋!我早就知道您要把他灌醉!”
这个可怜的人吓昏了,放开手,听任他的朋友倒在小胡同的油光光的烂泥里,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了车站。
4 钓鱼
巴梯索先生在他平生第一次把鱼钩抛进河里去的前一天,花了八十个生丁(28)买了一本《高明的垂钓者》(29)。从这本书里,他学到了好多有用的东西,可是他印象最深的还是这本书的文笔,他把下面这段话牢牢记在心里:
总而言之,您是不是希望不费心思,不用资料,不用指点,即能在左边、右边、前面,甚至于逆水或者顺水之中,以不容许发生任何困难的胜利者的姿态,而有所收获地钓鱼呢?如果希望的话,您就在暴风雨以前,暴风雨当中,暴风雨以后,在天空裂开,被一道道闪电划破的时候,在大地被隆隆的雷声震撼的时候钓鱼:因为在那时候,所有的鱼都骚动不安,或是由于贪馋,或是由于惊慌,全打破了平时的习惯,拼命地窜来窜去。
在这种混乱中,那些有利的迹象,您注意也好,不注意也好,只管去钓吧;您一定会得到胜利!
为了要同时钓到各种大小的鱼,他买了三副很完善的钓鱼工具,在城里可以当手杖,到了河边,只要轻轻一摇,就可以把它变成一根很长很长的钓鱼竿。他买了几个十五号的鱼钩用来钓鱼,十二号的用来钓欧鳊鱼;他打算用七号鱼钩,钓满一篮子鲤鱼和小鱼。他没有买蚯蚓,因为他相信蚯蚓不论在哪儿都能够找到;可是他买了蛆虫,买了满满一大罐,到了晚上,他看得出了神。这些难看的小动物发出一股使人恶心的臭味,就像在腐烂的肉里,在泡烂的麸皮里那样挤来爬去。巴梯索想先练习练习怎样把鱼饵放到鱼钩上。他嫌恶地捏起一条,可是他刚把它放到那弯弯的钢钩的尖头上,它就已经爆开了,肚子里的东西一起流了出来。他一连试了二十来次,都没有成功;要不是怕把这些小虫子都糟蹋光,他也许会连续试它一夜呢。
他赶第一班火车。车站上挤满了带着钓鱼竿的人。有的钓鱼竿,也跟巴梯索一样,看上去像根普通的竹手杖;可是也有整根的,向天空竖着,越往上越细。这些钓鱼竿如同一片细竹竿子组成的树林,时时刻刻都在碰来碰去,缠在一起,好像是在斗剑,又好像是船桅在宽边草帽组成的海洋上摇晃。
火车开动了,钓鱼竿从一个个车门伸出来;这列火车从头到尾的双层车厢的顶层上也竖满钓鱼竿,使得整列火车看上去,好像一条在田野中蠕动的大毛毛虫。
到了库尔博瓦(30),下车的人向着开往贝宗(31)去的公共马车奔过去。一堆钓鱼的人挤在马车顶层上,手里拿着钓鱼竿,使得这部老爷车子,乍一看,就像一只又肥又大的箭猪。
一路上可以看到有好多人都往同一个方向走,仿佛是一支去朝拜一个不知名的耶路撒冷(32)的巨大队伍。他们拿着的那些细长的竿子,也使人想到从前那些从巴勒斯坦回来的信徒手上拿着的竿子。他们都背着马口铁盒,盒子在他们的背上跳动。他们匆匆忙忙地朝前赶。
到了贝宗,河出现了。河的两岸,排着两排钓鱼人,男的有的穿常礼服,有的穿斜纹布衣服,也有的穿短罩衫,还有女人、孩子,甚至还有到了结婚年龄的年轻姑娘。
巴梯索朝水坝走去,他的朋友布瓦万在那儿等他。布瓦万态度很冷淡。他刚认识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胖子,这个人看上去很强健,脸晒得黝黑。他们三个人一起租了一条大船,在从水坝上泻下来的水跟前停下,在那儿的漩涡里钓起鱼来可以钓得很多。
布瓦万一下子就准备好了。鱼饵钩好以后,他把钓丝甩出去,然后一动不动地坐着,非常专心地望着浮子。他时不时把钓丝又从水里拉出来,随后又把它甩得更远一些。那位胖先生,他把鱼饵钩得很好的钩子扔到河里去以后,就把钓鱼竿放在身旁,装满烟斗,点上火,抄起两只手;他瞧着流水,看都不看一眼那个软木浮子。巴梯索又开始弄破了好些蛆虫的肚子。过了有五分钟,他求布瓦万:“布瓦万先生,请您帮个忙,替我把这些小虫子钩到鱼钩上去好吗?我试了半天,怎么也弄不好。”布瓦万抬起头来说:“巴梯索先生,请您别来打扰我;我们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解闷!”不过,他还是替巴梯索把鱼饵钩在鱼钩上,巴梯索仔细地学着他的朋友的每一个动作,把钓丝甩出去。
这条船靠近水坝上冲下来的河水,疯狂地摆动。波涛摇着它,湍急的漩涡冲得它像个陀螺似的直打转,虽然船的两头都用缆绳系住。巴梯索全神贯注在钓鱼上,他觉着有点不舒服,头发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昏晕感觉。
他们一条鱼也没有钓到。矮小的老布瓦万,非常不耐烦,急躁地挥手,失望地摇头。巴梯索也痛苦得像遇到了什么灾祸似的。只有那位胖先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默默地抽烟,毫不去注意他的钓丝。最后,巴梯索痛苦到了极点,转过头来唉声叹气地问他:
“不上钩,是不是?”
他干脆地回答:
“当然!”
巴梯索吃了一惊,望着他。
“您有时候也钓到很多么?”
“从来没有!”
“怎么!从来没有?”
胖子一边像工厂烟囱那样喷着烟,一边说出下面这几句话,把坐在他旁边的巴梯索吓了一跳:
“要是真的上钩呀,那我可要烦死了。我来这儿,不是为的钓鱼,而是因为这儿很舒服:颠簸摇晃,就跟海上一样;我带一根钓鱼竿来,只不过为了跟别人一样罢了。”
巴梯索先生,正相反,他一点也不觉得舒服。他的不舒服的感觉,起初还很模糊,可是越来越厉害,最后变得很明确了。的确,他好像在海上似的颠簸着,他开始晕船了。
第一阵难过略微过去以后,他就提议要走;可是布瓦万发火了,差点跟他打起来。不过胖子同情他,作主把船划回去。等到巴梯索头晕的感觉完全消失以后,他们考虑吃中饭的问题。
两家饭馆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家很小,样子像郊区的小咖啡馆,比较穷的钓鱼的人都上这一家去。另外一家呢,名字叫“椴树山庄”,看起来像城里有钱人的别墅,它的主顾是钓鱼者中间的上层人士。这两家饭馆的老板,是一对天生的冤家对头,隔着一大片平地,仇深似海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在那片平地上矗立着一所白房子,住着渔业警察和看水坝的人。再说,就连这两个公务员,也是一个支持小咖啡馆,另一个支持“椴树”,这三所独立的房子里存在的冲突,再现了整个人类的历史。
布瓦万熟悉那家小咖啡馆,希望上那儿去,他说:“那儿东西好,而且也不贵,你们吃了就知道。再说,巴梯索先生,您别想再像上个星期日那样把我灌个酩酊大醉。我太太火透了,您知道,她还发誓永远不饶您呢!”
那位胖先生宣布他非在“椴树”吃饭不可,因为他认为这家馆子非常好,菜做得跟巴黎最上等的馆子一样。“随你们便,”布瓦万说,“我可要上我去惯的地方。”他说完就走。巴梯索对他的朋友很不满意,便跟着胖先生去了。
他们俩在一起吃饭,交换了各人的看法,谈论了各人的感想,发现他们俩的性情非常相投。
吃完饭,继续钓鱼,这两位新交上的朋友一路沿着河堤走去。他们在铁路桥的边上停下来,一边谈着,一边把他们的钓丝甩到水里去。鱼还是不肯上钩,可是巴梯索现在满不在乎了。
有一家人走过来。父亲蓄着司法官的颊髯,手里拿着一根挺长挺长的钓鱼竿;三个高矮不等的男孩子,按照他们的年龄,拿着长短不一的竹竿;他们的母亲,非常胖,姿势优美地使用着一根好看的钓鱼竿,钓鱼竿的把儿上还扎着一条细缎带。父亲行了个礼,问道:“先生们,这地方好吗?”巴梯索刚要开口,他的朋友却先回答了:“好极了!”这一家人露出了笑容,在两个钓鱼的人旁边停下来。这时候,巴梯索拼命想钓一条鱼上来,只要一条,不管是什么鱼,哪怕像苍蝇那样大也好,为的是使这些人佩服他。他早上看见布瓦万怎样使用钓鱼竿,开始照着做。他让浮子随着河水流去,直到钓丝拉直为止,然后一提,把鱼钩从水里拉出来,在空中划一个大圆圈,接着再甩到水里,甩到比上次远几米的地方。他认为自己甚至掌握了诀窍,怎样把这个动作做得优美。他刚使用了一下腕力,猛地一下子把钓丝拉了出来,钓丝在他背后却钩住了一样什么东西。他用力一拉,背后发出一个很高的叫声。他看见一顶华丽的女帽,上面插着许多花,钩在他的鱼钩上,像流星似的在天上划出一条弯弯的曲线。这顶帽子一直挂在他的钓丝上,被他一下子投到河中央去了。
他回过头来,不知怎么是好,钓鱼竿也撒了手,跟着帽子,被河水冲走。他新认识的朋友,那个胖先生却仰卧在地上,哈哈大笑。那位丢了帽子,受了惊吓的太太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丈夫大发雷霆,要巴梯索赔钱,他赶紧付了比这顶帽子原价多三倍的钱。
然后这一家人才神气十足地走了。
巴梯索换了一根钓鱼竿,直到天黑,他一直是在给蛆虫洗澡。他的同伴在草地上静静地睡觉。等他醒来已经快七点钟了。
“咱们走吧!”他说。
巴梯索于是把钓丝拉起来,可是他叫了一声,惊讶得摔了一个屁股蹲儿。在钓丝的末端,有一条只有一丁点儿大的小鱼在摆动。凑近一看,原来是鱼的肚子给钩住了;鱼钩拉出水面时钩住了它。
这真是一个胜利,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巴梯索想把这条鱼煎了给自己一个人吃。
在吃晚饭的时候,他跟他新认识的人的友谊越来越深。他知道这个人住在阿尔让特依,喜欢驾帆船,驾了有三十年,兴致还是那么高,他答应下个星期日到这位朋友家里去吃中饭,并且还要乘这位朋友的快帆船“潜水鸟号”出去玩。
他谈话谈得这么有兴致,竟把他钓到的鱼忘记了。
直到喝过咖啡以后,他才想起他那条鱼,连忙叫人端来。这条鱼在盘子中间,看起来好像一根焦黄的、扭曲的火柴。然而他还是很得意地把它吃下去;晚上,在公共马车上,他告诉坐在旁边的人,白天他钓到了十四斤鱼。
5 两位名人
巴梯索先生答应了那位喜欢驾帆船的朋友,跟他一块度过下个星期日。一个没有料到的情况改变了他的计划。有天傍晚,他在林荫大道上遇见了他一位难得见面的表兄。这位表兄是个很讨人喜欢的新闻记者,在社会各个阶层里都很受欢迎,他建议带巴梯索去见识见识许多有趣的事情。
“您星期日做什么?”
“我要到阿尔让特依去划船。”
“算了吧!您那个划船,真叫人厌烦透顶;千篇一律,没有一点变化。我看,让我带您去吧。我介绍您认识认识两位名人,看看两位艺术家的家。”
“可是别人叫我到乡下去呀!”
“我们就是到乡下去。顺路我们先去拜访梅松尼埃(33),他的房子在布瓦西(34);然后我们步行到梅塘,左拉(35)就住在那儿,报馆派我去跟他接洽,要他把下一部小说交给我们的报纸发表。”
巴梯索欣喜若狂,立刻接受。
为了有个体面的外表,他甚至买了一件新的常礼服,原来的那件实在有点旧了。他非常担心,生怕自己会像不懂艺术的门外汉谈到艺术那样,在画家或者是文学家面前说出傻话来。
他把自己担心的事告诉了他的表兄,他的表兄笑起来,回答:“啊!只要说恭维话,除了恭维话别的不说,一味地说恭维话。这样即使您说了傻话,人家也会原谅。您见过梅松尼埃的画吗?”
“我想我见过。”
“您看过《卢贡-马卡尔家族》吗?”
“从头一卷到最后一卷都看过。”(36)
“那就行了。您不时地提到一张画,偶尔说起一部小说,然后再说:妙极了!!!不可多得!!!手法细腻!!!多么有力,等等。这样就可以永远应付自如。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两位对什么都已经不感兴趣;不过,您也明白,有哪一位艺术家不喜欢听称赞话。”
星期日早上,他们动身到布瓦西。
离车站只有几步路,在教堂广场的一头,他们找到了梅松尼埃的房子。穿过一道低低的红漆大门,到了葡萄藤绿廊下,记者停住,回过头来问他的同伴:
“您想象中的梅松尼埃是什么样子?”
巴梯索迟疑了一会儿。最后他下决心说:“身材矮小,外表整洁,胡子刮过,气派像个军人。”新闻记者笑了笑说:“好,来吧。”左边出现了一所瑞士山区木屋式的非常古怪的房子;右边,差不多面对面,地势稍微低一点,是正屋。这正屋是一所样子很奇特的建筑物,各种式样兼收并蓄,哥特式堡垒、花园、别墅、茅屋、住宅、天主教堂、清真寺、金字塔、萨瓦蛋糕,东方式和西方式,真是应有尽有。这种式样复杂得叫一个古典的建筑学家见了会发狂,然而却有它奇妙和美丽的地方,这是由艺术家自己设计,按照他的指示盖起来的。
他们走进去,小客厅里堆满了箱笼。一个人走出来,穿着一件短衫,个儿很矮小。可是他身上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胡子,一部先知的胡子,简直不像胡子,像河水,像急流,像胡子组成的尼亚加拉瀑布(37)。他向记者打招呼,说:“请原谅,亲爱的先生,我昨天刚到,家里还很乱。请坐。”记者谢绝,抱歉地说:“我亲爱的大师,我是路过这儿,顺便进来向您致意。”巴梯索忸怩不安,他的朋友说一句,他就哈一哈腰,好像出自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他结结巴巴地低声说:“多么富——富——富丽堂皇的房子啊!”艺术家听了很得意,面露笑容,提出要让他们参观参观。
他先把他们领到一间封建采邑色彩很浓厚的厢房里面,他从前的画室就在那里,前面是一片平台。然后他们穿过一间客厅,一间饭厅,一间外厅,里面满是最珍贵的艺术品和博韦(38)、戈贝兰(39)、佛兰德斯(40)出产的美丽的挂毯。可是这种稀奇古怪的外部装饰上的奢侈,到了里面,却换成了另一种奢侈:多得惊人的楼梯。有富丽堂皇的主楼梯,有隐在塔里的暗梯,有隐在另一座塔里的便梯,到处都是楼梯!巴梯索偶尔打开了一扇门,惊讶得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一个神殿,体面的人只用英语来叫这个地方的名字(41),是一个风格优雅、新奇而美丽的至圣所,布置得像宝塔,当时一定费了不少心血来装饰它。
他们接着又参观花园。花园里错综复杂,起伏不平,有许多曲曲折折的小径和满园子的古树。新闻记者坚决要告辞,于是说了不少声谢谢以后,就和主人分别。他们出来的时候,遇见一个花匠;巴梯索问他:“梅松尼埃先生置这份产业已经很久了吧?”那个人回答:“哦,先生,这也许需要解释一下。他是在一八四六年买的这块地,不过房子呢!!!他拆了又造,造了又拆,总有五六次了……先生,我可以肯定地说,他在这上面已经花了两百万啦!”
巴梯索在临走的时候,不由得对这个人起了无限的敬意,这倒不是因为他的伟大成就、他的光荣和他的才能,而是因为他能在他的爱好上花这么多的钱;因为一般的市民为了攒点钱,却把自己的爱好剥夺得一干二净!
穿过布瓦西,他们顺着通往梅塘的大路徒步走去。这条路开始的时候沿着塞纳河边伸展;在这段河上散布着好些可爱的小岛。接着路往上爬,穿过美丽的维莱纳村,再往下不远,就到了《卢贡-马卡尔家族》的作者所居住的地方。
首先在左边出现一座漂亮的古老教堂,教堂两侧有两个小塔楼。他们继续走了几步路,有一个过路的老乡,把小说家的住宅的大门指给他们。
在进去以前,他们先把房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一所正方形的新房子,很高很大。它像寓言里的大山似的,还生下了一所很小很小的白房子。这所小房子就蹲在它的脚底下,是原来的老住宅,以前的主人造的。那座高楼是左拉盖的。
他们拉了拉门铃。一只山区狗和纽芬兰狗的杂种大狗,开始汪汪叫起来,叫得那么可怕,巴梯索甚至有点想转身往回走了。可是一个用人跑出来,把贝特朗喝住,打开门,接过记者的名片,带去给他的主人。
“他要肯见我们就好了!”巴梯索低声说,“到了这儿见不到他,那才冤枉呢!”
他的同伴微笑着说:
“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进去。”
那个用人回来,请他们跟他进去。
他们走进新房子,巴梯索非常激动,喘着气爬上那通到三楼去的老式楼梯。
同时,他还绞尽脑汁,想象着这个人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人的辉煌响亮的名字,在一些人的咬牙切齿的仇恨中,在上流社会的人真心的或是假装出来的愤怒中,在几个同行因为妒忌而产生的轻蔑中,在广大的读者的敬仰中,在大多数人疯狂般的崇拜中,这时已经传遍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他指望会看到的,是一个有大胡子的巨人,相貌吓人,嗓音响亮,初看上去不给人好感。
门开了,里面是一间高大宽阔得异乎寻常的屋子,和屋子一般宽阔的一大排窗子朝着平原。墙上挂着几条老式的挂毯;左边,有一个宽大的壁炉,一边立着一尊石头人像,看样子这壁炉一天可以烧掉一棵百年的老橡树;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堆满了书籍、纸张和报刊。这间屋子是那么宽,那么大,一开始就会把人完全吸引住,然后才会使人注意到在他们进来时正靠在一张长沙发上的人。这张东方式的长沙发可以容得下二十个人睡在上面。
他朝着他们走了几步,行过礼,用手指指两把椅子,又回到自己的长沙发上,他把一条腿盘在身子底下坐着。他身边摊着一本书,右手握着一把象牙裁书刀,他时不时地用一只眼睛看着刀尖,另一只眼睛像一般近视眼患者那样一个劲地老眯着。
记者解释来访的目的,作家只是听着,不回答,有时候盯着他看看。越来越局促不安的巴梯索端详着这位名人。
他不过四十岁,中等身材,相当胖,一副老好人的相貌。他的头部(好像十六世纪的许多意大利绘画中能见到的一样),从造型上来说,算不上美,表现出了具有力量和智慧的伟大性格。短短的头发在饱满的额头上竖立着。一个笔挺的鼻子突然中断,就好像给人在上嘴唇以上突然来了一凿子,凿断了似的。他的上嘴唇被浓黑的唇髭遮住;整个下巴上的胡子齐肉剪得短短的。黑色的、常常带点嘲讽意味的眼睛十分锐利,教人感觉到在这双眼睛后面,有一个永远活动着的脑子,在观察人,领会别人的话,分析别人的举动和揭露别人内心的秘密。这个圆圆的结实的脑袋跟他的名字的确很相配;他的名字念起来又快又短,两个音节在两个母音的响亮的声音中跳跃着。
等这位记者吹嘘完了,作家回答说:他不愿意答应下来;不过以后可以考虑;他自己的写作计划都还没有定好。接着他便闭口不说了。这就是逐客令,他们俩有点狼狈,站起身来。可是巴梯索忽然产生了一个欲望:他希望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能跟他说一句话,不管什么话都行,以后他就可以把这句话说给他的同事们听听。他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啊!先生,您要是知道我多么爱着您的作品就好了!”对方弯了弯腰,但是没有回答。巴梯索胆子越来越大,他接着又说:“今天能跟您谈话,真是无上的荣幸。”作家又鞠了一个躬,不过显出了一副严峻的、不耐烦的表情。巴梯索注意到了,但是他这时候昏了头,一边往后退,一边又加了一句:“多么富——富——富丽堂皇的房子啊!”
这一来,沉睡在文学家冷漠无情的心里的那个产业主醒来了。他微笑着把窗户打开,让他们看看那一大片景致。不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都可以望得很远很远,一直可以望到特里埃、皮斯-方丹、商特卢和奥蒂的所有那些山冈,还有看不到尽头的塞纳河。两位客人看得出神,不断地祝贺他;于是整所房子都为他们打了开来。他们处处都看到,连漂亮的厨房都看到了。厨房的四面墙,甚至天花板用的都是蓝花瓷砖,使得当地的老乡们都感到非常惊讶。
“您怎么买的这所房子?”记者问道。小说家说,他本来想租一所小房子过一个夏天,结果找到了靠着新房子的那所,只要卖几千法郎,真便宜,简直等于白送。他当场就决定把它买下来。
“不过您后来添上去的,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作家微笑着说:“唔,不少。”
两个人走了。
记者挽着巴梯索的胳膊,慢慢地谈着他的哲学。“每一个将军都有他的滑铁卢(42),”他说,“每一个巴尔扎克都有他的雅尔迪(43),每一个住在乡下的艺术家都有一颗产业主的心。”
他们到维莱纳车站赶火车。在车上,巴梯索大声说着那位出名的画家和那位伟大的小说家的名字,就好像他们是他的朋友似的。他甚至还竭力要让人家相信,他是在其中的一位家里吃的中饭,在另外一位家里吃的晚饭。
6 节日前(44)
节日一天天近了,大街小巷就像暴风雨前起了涟漪的水面一样,已经不平静了。店铺挂起了旗子,门面打扮得花花绿绿,非常好看。服饰用品商在代表三色旗的商品上蒙骗顾客,正像杂货商在蜡烛上蒙骗顾客一样。大伙儿的心渐渐兴奋起来了,饭后聚在行人道上谈着,交换着各人的想法:
“今年的节日一定热闹,朋友们,一定热闹!”
“您不知道吗?国王们都要隐名埋姓,扮成普通老百姓,来这儿看看。”
“我听说俄国皇帝(45)已经到了,他打算跟威尔士亲王(46)把各处都逛到。”
“啊!这个节日,才真正算得上一个节日!”
这才真正算得上一个节日。巴黎市民巴梯索先生所谓的节日,就是拥挤得无法想象的人群,用华丽俗气的衣服把肉体上的各种丑态装饰起来,在整整十五个钟头里,从城的这一头涌到城的那一头;就是由淌着汗的人体形成的浪潮:在那些扎着三色缎带、守在柜台里养得胖胖、喘不过气来直哼哼、身子笨重的大嫂旁边,摇摇摆摆走着的有带着老婆拖着孩子的、伛腰曲背的公务员,有让自己的孩子骑在脖子上的工人,有露出一股傻相、不知所措的外省人,有马马虎虎刮了刮脸、身上还带着马房气味的马夫。还有穿得像猴子似的外国人,跟长颈鹿相像的英国女人;还有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运水工人;还有数不清的、对什么都发生兴趣、靠年金过活、从不会惹人伤人的小市民组成的队伍。啊!拥挤、疲乏、汗水和尘土,骂街,人肉的漩涡,鸡眼的被踩痛,思想的麻木,难闻的香味,毫无目的的移动,人群呼出的气息,大蒜的气味——请把巴梯索先生心里能够容得下的快乐一起给他吧!
他那一区的墙上贴着区长的告示,他看了以后,就开始做准备工作。
告示上说:“我特别要提请你们注意个人的庆祝活动。你们的房子要挂国旗,你们的窗口要装上灯彩。大伙儿开开会,捐点钱,使得你们的房子,你们的街道,有一番比你们邻近的房子和街道更辉煌,更艺术化的气氛。”
于是巴梯索先生拼命地思索,怎样才能使自己的家有一番艺术化的气氛。
一个严重的困难出现了。他唯一的一扇窗户是朝着天井开的,这个阴暗的天井,又狭又深,能够看见他的那三盏灯笼的只有老鼠。
他需要一个大家看得到的窗口,他找到了。在他的那所房子的二层楼上,住着一个有钱的人,是贵族,保王党人。他的马车夫也是个反动的家伙,住在七层楼上的一个沿街的顶楼里。巴梯索想,只要花钱,什么良心都可以收买过来的。他出了一百个苏,要这个拿马鞭子的公民把房间从中午一直到午夜让给他用。这个提议马上就被接受了。
于是,他开始盘算怎样来布置。
使这扇小老虎窗有一番艺术化的气氛,三面旗,四盏灯笼,是不是够了呢?……是不是能够把他的内心的狂热全部表达出来呢?……不,当然不够!可是,他尽管花了很长时间思索,一夜夜地考虑,还是想不出别的花样。他跟邻居们商量,邻居们对他提出的问题都感到诧异;他问同事们……每个人都是买灯笼、旗子,白天再添上几条三色的饰物。
于是他开始绞尽脑汁,希望能想出一个别出心裁的好主意。他几次跑到咖啡馆去跟顾客们谈;他们都缺乏想象力。后来,有一天早晨,他爬上公共马车的顶层。一个相貌让人尊敬的绅士坐在他旁边,抽着雪茄烟;再过去一点,有一个工人嘴上歪叼着烟斗,赶车的身边坐着两个小无赖,他们正在吹牛;还有各类等级的职员,他们花三个苏的车钱赶去上班。
在商店的门前,放着一束束旗子,被朝阳照得鲜艳夺目。巴梯索朝他的邻座转过脸来。
“节日一定很热闹,”他说。
那位先生斜着眼睛瞧了瞧他,傲慢地说:
“热闹不热闹,对我都是一样!”
“您不参加吗?”这位公务员吃了一惊,问。
对方轻蔑地摇了摇头,说:
“他们这样过节真叫我可怜他们!谁的节日?……是政府的吗?……先生,我可不认识这个政府!”
可是巴梯索,作为一个政府机关里的公务员,对他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坚定地说:
“先生,共和国就是政府。”
他的邻座听了,一点也不在乎,把两手镇静地插进口袋,说:
“哼,是又怎么样?……在我都是一样。我才不管什么共和国不共和国。先生,我要认识的就是我的政府。我曾经见过查理十世(47),所以我拥护他,先生;我曾经见过路易-菲力浦,所以我拥护他,先生;我曾经见过拿破仑(48),所以我拥护他;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共和国。”
巴梯索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共和国是由总统(49)代表的。”
对方咕哝着说:
“好吧,你指给我看看!”
巴梯索耸了耸肩膀。
“谁都可以看见他;他又没躲在衣柜里。”
可是突然间那位胖先生发起火来了。
“对不起,先生,就是见不着他。我呀,我试过不下一百次啦,先生。我守在爱丽舍宫(50)附近;他没有出来。一个过路的人告诉我,他常常在对过的咖啡馆里打弹子;我到对过的咖啡馆里去,他又不在。有人通知我他要到默伦(51)去主持竞赛;我赶到默伦,还是没有见到他。到后来,我也厌倦了。我也没有看见过甘必大(52)先生,甚至连个议员我都不认识。”
他越说越激动。
“一个政府,先生,是应该露露面的;政府就是为的这个才存在,不是为的别的。总该让大家知道:某日某时政府要打某一条街经过。这样就可以让人家瞧个够。”
巴梯索已经平静下来,他很欣赏这些理由。
“说真的,”巴梯索说,“大家都喜欢认识认识统治他们的那些人。”
那位先生接着往下说,语气比较温和多了。
“您知道我愿意这个节日怎么个庆祝法吗?……这样,先生,我想做一长列镀金的车子,像国王加冕时用的那些马车一样;我要让政府的所有成员,从总统一直到议员,都坐在里面,我要领着他们走遍整个巴黎城,走一整天。像这样,至少,每个人都能亲眼见到政府里的全体官员了。”
坐在赶车旁边的两个小无赖中的一个,回过头来。
“还有那条肥牛(53)呢,你把它放在哪儿?”他说。
笑声传遍两条长凳。巴梯索明白这笑声是表示不同意,他低声说:
“这也许有失尊严吧。”
那位先生思考了一番,也承认了这一点。
“那么,”他说,“我把他们放在一个大家不用费事就可以看到的地方;譬如说,放在星广场的凯旋门(54)上,让全体居民在他们前面列队走过。这样也许气派要大得多。”
可是那个小无赖又回过头来,说:
“那非得用望远镜才能看清他们的脸。”
那位先生不理他,接着说下去:
“跟授旗仪式一样!应该有一个借口,预先安排好,安排一次小小的战争;然后把旗授给军队做奖赏。我呀!我有一个主意,而且我已经写信把这个主意告诉部长了;不过他连个回信也不肯给我。既然选定了攻打巴士底狱(55)这一天,那么就应该把这件事再表演一遍:我们可以用硬纸板做一个巴士底狱,请一位画布景的画家把它涂好,把整根七月纪念柱(56)罩在围墙里面,然后,先生,让军队去攻打。能够看见军队把专制暴君的堡垒摧毁,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场面,同时也是一个很好的教育。接着,可以把这个巴士底狱放火烧掉;在火焰中出现那根有自由神的圆柱,新秩序和人民解放的象征。”
这一回,马车顶层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听他说,并且觉着他的主意很不错。一位老先生大声说: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好主意,先生,这会给您带来荣誉的。可惜政府没有采纳。”
一个年轻人说应该请些演员在街上朗诵巴比埃(57)的讽刺诗,好让人民同时懂得艺术和自由。
这些提议激起了大伙儿的热情。人人都想说两句,情绪激昂。有手摇风琴经过,传来一阵《马赛曲》的曲调;那位工人开始唱歌,所有的人都齐声高唱副歌。这支歌的激昂的曲调和狂热的节拍激动了赶车的;他用鞭子把马抽得飞跑。巴梯索先生一边拍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可着嗓子嚷叫。坐在车厢里的乘客,都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头顶上起了什么大风暴呢!
最后他们停住不唱了,巴梯索先生断定他的邻座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人,便把自己打算做的准备工作提出来跟他商量。
“灯笼和旗子,固然不错,”巴梯索说,“不过我还想搞得再好一些。”
对方想了很久,可是也想不出什么来。巴梯索先生没有办法,只好买了三面旗子和四盏灯笼。
7 一段令人伤心的故事
巴梯索先生过节过得很累,打算在下一个星期日找个地方,坐在大自然面前,安安静静过上一天,好好休息休息。
他希望有一个开阔的视野,所以挑中了圣日耳曼台地(58)。他吃过午饭才出发,先去参观了史前时期博物馆,怕错过这个机会以后会后悔,因为他对陈列的东西一点也不懂。然后他站在这个巨大的散步场前面,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在那儿他看到了离得很远很远的巴黎城和四郊,所有的平原,所有的村落、树林、池沼,还有许多市镇,他还看见了那条数不清有多少道弯弯的大青蛇,那条穿过法国心脏的平静可爱的河流:塞纳河。
在薄雾笼罩下,远处显得蓝盈盈的,虽然距离远得无法计算,他仍然能够、分辨出坐落在绿色山坡上的小村庄,看上去就像一个个白色的点子。想到在那些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点子里,也有许多人像他一样的在生活、受苦、工作,他第一次领悟到了世界的渺小。他心想,在空间里,还有许许多多更看不见的点子呢,许许多多比我们的宇宙还要广大的宇宙,在那儿也许生长着比我们还要完美的人类呢!可是想到这个无边无际的空间,他感到头昏眼花,连忙不再想它。他顺着这片台地慢慢走过去,一直走到头;他觉着有点累,像是那些想法太沉重,把他压累了似的。
他走到尽头,在一张长凳上坐下。长凳上已经坐着一位先生,这位先生两只手叠着搁在手杖上,下巴颏儿搁在手上。看样子是在沉思。有一种人坐不上三秒钟就非得找身边的人说话不可,巴梯索就属于这么一种人。他先看了看他的邻座,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突然问道:
“先生,您能把那边我看见的一个村庄的名字告诉我吗?”
那位先生抬起头来,用忧郁的声调回答:
“那是萨特鲁维尔(59)。”
他说完又沉默不语了。于是巴梯索就欣赏起这一大片在百年古树的树荫下的平台的景致,他感到肺里吸到了从他身后树林里吹来的发出飒飒响声的阵阵劲风。春天的香味从树林和广阔的田野散发出来,使他觉着自己又年轻了。他突然笑了一声,眼睛里同时放出了光彩。
“这些美丽的树荫简直是为恋人们预备的。”
他的邻座朝他转过脸来,露出一副沮丧的神情:
“我要是谈恋爱,先生,我一定投河。”
巴梯索完全不能同意这个看法,反问他:
“哈!哈!您倒说得轻松;为什么呢?”
“因为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不能重新再来一次。”
这位公务员高兴地笑了笑,回答:
“啊!干荒唐事,那总得付出很大的代价呀。”
另外一位伤心地叹了口气:
“不,先生,我并没有干过荒唐事;我不走运,没别的好说。”
巴梯索猜出这里面一定有一段很好听的故事,连忙接下去说:
“可是我们总不能像那些本堂神父一样生活呀,那是违反自然的。”
那人听了,悲哀地抬起头来望着天空。
“这倒是真的,先生;如果神父也跟普通人一样的话,我就不会遭到这些不幸了。先生,我反对神父们独身,而且我也有我的理由反对。”
巴梯索感到很大的兴趣,问道:
“我想问问您,这不会太冒昧吧?……”
“我的老天爷!当然不。您听听我的故事吧:先生,我是诺曼底人。我父亲在鲁昂附近的达内塔尔开磨坊。他死的时候,我弟弟和我年纪都很小,由我们的叔叔照管。我们的叔叔是科区(60)的一位心地善良的胖神父。他把我们抚养成人,先生,还让我们受了教育,然后就把我们俩一起送到巴黎来寻找合适的工作。
“我弟弟二十一岁,我二十二岁。为了省钱,我们俩住在一起,我们平平静静地住着,接着就意料不到地发生了我这就告诉您的事。
“有一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在街上遇到一位年轻姑娘,我非常喜欢她。她很合我的要求:略微有点胖,先生,相貌很老实。我当然不敢跟她说话,不过我意味深长地瞅了她一眼。第二天我又在老地方碰见她,我很害臊,所以只是向她点了点头;她朝我微微一笑。第三天我便找她说话了。
“她叫维克托里娜,在一家服装公司里做针线活儿。我立刻就明白了,我的心已经被夺走了。
“我跟她说:‘小姐,我好像离开您就活不下去。’她垂下眼皮,没有回答。于是我抓住她的手,我觉出她也攥紧我的手。我坠入情网了,先生;不过,由于我弟弟的缘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谁知道我刚想把一切都告诉他的时候,他倒先开口了。他也在谈恋爱。于是我们商量妥当,分开来住,不过不告诉我们的好叔叔,让他继续把信寄到我住的地方来。事情就这么办了。一个星期以后,维克托里娜搬来和我住在一起。我们预备了一顿简单的晚饭,我弟弟把他的朋友也带来了。那天晚上,等我的朋友把样样东西都拾掇好,我们算正式有了一个家啦……
“我们睡了大约有一个钟头,就有一阵猛烈的铃声把我吵醒,我看看钟:早晨三点钟。我连忙穿上裤子,一边奔到门口,一边心里嘀咕:‘准是什么倒霉的事……’先生,原来是我叔叔来了……他穿着旅行时穿的黑棉长外套,手里提着箱子。
“‘唔,我的孩子,是我。我突然来了,你没有想到吧。我要在巴黎过几天。主教给了我假期。’
“他吻了吻我的双颊,走到屋里,把门关上。先生,我已经吓得半死不活了。可是,在他刚要跨进我的卧房的时候,我跳起来,差点一把抓住他的领子:
“‘慢着,不要到那儿去,叔叔;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我把他推到饭厅里。您想象得出我当时的处境吗?怎么办呢?……他对我说:
“‘你弟弟呢?他睡着了吗?去把他叫醒。’
“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叔叔;他因为有桩紧急定货,不得不留在公司里过夜。’
“我叔叔搓了搓手。
“‘这么说,生意很好?’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叔叔,您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了吧?’
“‘那还用说!我很乐意先吃点。’
“我连忙跑到碗柜跟前(晚饭吃剩下来的东西都放在碗柜里),我的叔叔饭量很大,是一个能够连着吃上十二个钟头的地地道道的诺曼底教士。为了拖延时间,我拿了一块牛肉出来,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吃牛肉。等他把牛肉吃够了,我又把吃剩的鸡,差不多还没有吃过的馅饼,土豆色拉,三罐子奶油和上好的葡萄酒全端出来。这都是我预备留在第二天吃的。啊!先生,他惊讶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去:
“‘哎唷,好家伙,这么多吃的呀!’
“我塞他,先生,拼命地塞他!他也不拒绝(在我们家乡传说他能吃一群牛呢)。
“等他狼吞虎咽,把东西全都吃完,已经是早上五点钟了。我觉着如坐针毡。我用咖啡和涮杯酒又拖延了一个钟头;到了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
“‘让咱们看看你的屋子吧,’他说。
“这下可完啦!我跟在他的后面,恨不得从窗口跳出去……走进卧房的时候,我差点儿要晕倒,然而心里还在祈求发生什么奇迹才好,想到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我的心怦怦直跳。那个可爱的姑娘把帐子放下来了!啊!他会不会不去撩帐子呢?可是天啊!先生,他手里端着蜡烛,立刻就走到床跟前,一下子把帐子撩了起来……那天天气很热,我们把被子拿开了,只留下一床被单,这时候,她正把被单蒙着头;不过她的身子的轮廓,先生,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浑身直打哆嗦,嗓子眼哽住,好像快要憋死过去。我叔叔转过脸来咧开嘴哈哈大笑,我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头几乎碰到了天花板。
“‘哈,哈,你这个小滑头,’他说,‘你原来是不想叫醒你弟弟;好吧,你瞧我怎么来叫醒他!’
“我看见他举起那双乡下人的大手,一边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一边像霹雳似的把手拍下去……拍在那个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身子上,先生。
“床上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接着被单底下就好像起了一场暴风雨!反过来,转过去,她就是没法从被单里出来。最后,她一下子几乎把全身都露了出来,眼睛睁得像灯笼那么大;她望着我的叔叔,他呢,一步步往后退,张着嘴,喘着气,先生,就好像要昏倒了似的。
“这一来,我可真的吓昏了头,我拔腿就逃……我在外面荡了六天,先生,我不敢回家。最后,我大着胆子回来,一看家里连个人影也没有了……”
巴梯索笑得浑身哆嗦,说:“我想也是连个人影也没有了!”邻座听了马上停下不说了。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接下去说:
“从那时候起,我一直没有见过我叔叔。他取消了我的继承权,说我趁着我弟弟不在家的时候,干出这种鬼名堂。
“我也没再见过维克托里娜。我的一家人都翻脸不理我了;我的弟弟呢,却因为这件事得到了不少好处,他在我叔叔死后,得到十万法郎。现在他好像把我也看成一个老浪荡鬼了。然而,先生,我可以向您发誓,从那时候起,我再也没有过……再也没有过……再也没有过!您瞧,有些时刻,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那么您在这儿干什么呢?”巴梯索问。
对方往遥远的天边扫了一眼,就好像怕给谁听见似的,接着他声音里带着恐惧的意味,低声说:
“先生,我在躲避女人!”
8 爱情的试验
好多诗人都认为,要是没有女人,大自然就不完全了;毫无疑问,也就是由此产生了所有那些华丽的比喻,在他们的歌唱中把我们天生的伴侣时而比做玫瑰,时而比做紫罗兰,时而又比做郁金香,等等,等等。傍晚,当暮霭开始在山丘上飘浮,大地上的各种香气使我们陶醉的时候,我们会突然产生一种享受柔情蜜意的欲望,这种欲望只能在抒情诗的创作中发泄一部分。巴梯索先生,跟别人一样,突然产生了一种疯狂的渴望,他渴望爱情,渴望在偶尔有阳光洒落的小径上的甜蜜接吻,渴望手儿的紧紧相握,渴望在他的拥抱下弯曲而丰满的腰肢。
他开始模模糊糊地感到爱情是无边的快乐,他沉思默想的时候,感谢伟大的“未被人知者”在人类的抚爱里加进了那么多的魅力。可是他需要一个伴侣,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找。根据一个朋友的建议,他到牧羊女游乐场(61)去。到了那儿他发现花色齐全。然而,他觉着非常为难,不知道在她们中间挑哪一个才好,因为他心中的欲望,主要是由充满诗意的热情形成的,可是那些涂黑眼圈的姑娘露出珐琅做的假牙齿,朝他投来使人心神不宁的微笑,看来诗不是她们的所长。
临了,他挑中一个年轻的新手,她看上去又贫苦又胆小,忧郁的眼光仿佛在预示着,她有一个很容易被诗感化的天性。
他约她第二天九点钟在圣拉扎尔车站(62)碰头。
她没有来,不过想得还算周到,打发了一个朋友来代她。
来代她的是一个身材高高、红棕色头发的姑娘,出于爱国心穿着三色的衣服,戴一顶极大的筒帽,头包在帽子的当中央。巴梯索先生虽然有一点失望,不过还是接受了这位代替者。他们动身到梅松-拉斐德(63)去,那儿要举行赛船和规模盛大的威尼斯式的联欢会。
车厢里已经坐着两位挂勋章的先生,和三位至少应该是侯爵夫人身份的太太,因为她们的样子显得如此高贵。那位名叫奥克塔薇的高个儿、红棕色头发的姑娘一上车,马上就用鹦鹉般的声音对巴梯索说,她是个好姑娘,贪玩,喜欢乡下,因为在乡下有花采,有煎鱼吃。她笑起来声音尖得几乎要把窗子震碎。她亲热地叫她的同伴:“我的胖宝贝儿。”
巴梯索感到羞惭,碍于政府公务员的身份他不得不有所检点。不过奥克塔薇闭上嘴,朝身边的几位太太看看,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愿望,凡是干这行的姑娘都想跟有身份的女人交朋友。过了五分钟,她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好计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吉尔·布拉斯报》(64),很有礼貌地请三位太太中的一位看。那位太太吓坏了,连忙摇头拒绝。于是红棕色头发的姑娘很不痛快,说了许多语意双关的话。她说有些并不见得比别人好多少的女人最喜欢“搭臭架子”;她说着说着甚至还漏出一两句粗话,不过这些话,在旅客们冷冰冰的庄严气氛中就跟没点响的爆竹一样,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巴梯索恨不得马上就到公园里的那些荫翳的角落去,他希望树林里的忧郁情调能够平息平息他的同伴的火气。可是结果完全两样。她一到了绿叶丛中,一看见青草地,马上就声嘶力竭地唱起来,她唱她那轻浮的小脑袋里还记得的几段歌剧,耍着花腔,从《魔鬼罗贝尔》(65)唱到《哑女人》(66),尤其喜欢唱一段伤感的曲子,懒散无力地唱最后几句时,声音尖得像钻子:
我自己呢,为了春天的回归而兴高采烈,我开始像二十岁的人歌唱那样歌唱。
后来,她突然觉着肚子饿,想回去了。巴梯索还在等着他希望享受的柔情蜜意,试着留她,但是留不住。最后她生起气来了。
“我上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找烦闷的,对不对?”
只好到离举行赛船的地点很近的小阿弗尔饭店去。
这顿中饭她点了许多菜,多得简直够一团兵吃的。接着她等不及上菜,又叫了冷盘。一盒沙丁鱼端上来了;她扑上去,就好像连铁盒子都打算吞下去似的。可是她才吃了两三条油腻腻的小鱼,就说她饱了,要去看看赛船准备得怎么样了。
巴梯索很失望,这时候他自己却觉着饿得难受,坚决不肯立起来。她一个人走了,答应到上餐后点心时回来。他开始一个人默默地吃,不知怎样才能够叫这个天性倔强的人来实现他的梦想。
她没有回来,他只好去找她。
她遇到了几个熟人,是一群划船爱好者,几乎全身裸露着,连耳朵都晒得通红。他们在建筑师富尔内斯(67)的房子前面,指手画脚,一边骂着街,一边安排所有比赛上的事。
两个相貌可敬的先生,他们准是裁判员,在仔细地听。奥克塔薇这时候正吊在一个魁梧汉子漆黑的胳膊上,一看这个汉子就知道他的肌肉比头脑发达。她看见巴梯索,就在这个汉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回答:
“就这么办。”
她欢欢喜喜地回到公务员身边,眼睛发亮,几乎可以说是变得很温柔了。
“我想去划一会儿船,”她说。
他看见她这么迷人,心里很高兴,就同意她的这个新主意,弄到了一条船。
巴梯索很想去看赛船,她却坚决反对。
“我的宝贝儿,我情愿跟你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
他的心怦怦跳动……到底成啦!……
他脱掉常礼服,发疯似的划船。
一座古老的大磨坊横跨在一条很小的河汊上,磨坊下面有两个桥洞;被虫子蛀蚀的轮子垂在水面上。他们慢慢地在底下穿过,到了磨坊那一边,发现面前是一段景色迷人的小河,大树像天篷似的荫蔽着。这条小河汊子弯来弯去,一会儿往右拐,一会儿又往左拐,一路过去不断出现新的景致。一边是广阔的田野,另一边是布满小别墅的山冈。他们在一个几乎埋在绿荫里的河滨浴场前面经过。那是个迷人的乡村角落,戴了新手套的先生们陪着戴了花环的太太们,在那儿把风雅的人到了乡下后的那种可笑蠢相都显露出来了。
她高兴地叫了一声。
“等一会我们也到那边去洗个澡。”
再划过去,到了一个河湾,她想停下来:
“来,我的胖子,紧紧地挨着我。”
她用胳膊勾住巴梯索的脖子,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
“多舒服呀!在河上多好呀!”
巴梯索这一下子可沉浸在幸福里了。他想到那些愚蠢的划船爱好者,他们从来就不知道河岸边的魅力有多么令人心醉,柔弱的芦苇有多么美;他们只知道没命地划船,淌汗,累个半死,从吃午饭的小酒馆划到吃晚饭的小酒馆。
可是他因为太舒服,一下子竟睡着了。等他醒来……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先叫她,没有人答应。他焦急不安地爬上河岸,生怕出了什么不幸的事。
接着,他远远望见有一条又长又窄的小快艇往他这个方向划过来。四个像黑人一般黑的男人把船划得跟箭一般快。船掠着水面,愈来愈近,一个女人把着舵……天啊!……看上去像……就是她呀!……为了调整船桨的节奏,她用刺耳的嗓音在唱一支划船运动员唱的歌。到了巴梯索跟前,她停了一会儿没有唱,接着就给他送来一个飞吻,并且朝着他叫喊:
“你这个大傻瓜!”
9 一顿晚餐和几种意见
国庆节期间,巴梯索先生的科长,安托万·佩德利先生,荣获荣誉勋位勋章。他在前几个不同制度的政权下服务,算起来有三十年之久,效忠现政府也有十年光景了。下属们看见他们的上司一个人得到这样的奖赏,虽然不免有点牢骚,不过还是认为应该送给他一个假钻石镶的十字架。这位新得到勋位的人也不甘落后,他邀请全体人员在下星期日到他坐落在阿尼埃尔(68)的住宅里去吃晚饭。
房子有彩色的摩尔式装饰,外表很像一家有歌舞杂耍表演的咖啡馆,可是它的位置却使它的价格提高不少,因为铁路正好横穿整个花园,离房门口的台阶只有二十米远。在按规定必须种植的一圈草地上,有一个用水泥修的水池,里面养着金鱼,还有一个喷泉,样子跟注射器完全相似,喷出来的水有时候会在空中形成小小的彩虹,客人们看到后,都惊奇得不得了。
把水供给这个喷水装置,是佩德利先生经常操心的事;为了把蓄水池灌满水,他有时候一清早五点钟就起来。然后,他不穿外衣,大肚子从裤子里突起来,拼命地从唧筒里打水;这样,他下班回来,就可以心满意足地让水喷出来,一边还想象着喷泉给花园里带来了凉爽。
在正式宴会的那天晚上,所有的客人,一个跟着一个地都对这所房子的地点赞叹不已;每当他们听见远处有火车开过来的声音,佩德利先生就向他们宣布那列火车的终点站:圣日耳曼、勒阿弗尔、瑟堡(69)或者迪耶普。他们还闹着玩,朝趴在窗口的旅客们挥手。
整个科里的人都来了。首先是副科长卡比丹先生,随后是主任科员巴梯索先生,再就是德·松博泰尔先生和瓦兰先生,两位想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来上班的、穿戴考究的年轻科员;最后还有因为喜欢卖弄荒谬的理论,闻名整个部里的辣德先生,和录事布瓦万先生。
辣德先生被认为是一个怪人。有人叫他“幻想家”或者“空想理论家”,也有人叫他“革命家”,但大家都一致认为他是个笨蛋。他年纪已经不小,长得又瘦又矮,两眼炯炯有神,满头长长的白发。他一生中公开声称他最最看不起的就是行政工作。他喜欢看书,是个书迷,他生来对什么都看不惯,都要反对,是一个追求真理、轻视流行偏见的人。他有一种直截了当而又似是而非的发表意见的方法,会说得那班自鸣得意的傻瓜和对现实不满而又不知道为什么的人哑口无言。有人说:“辣德这个老疯子。”有人说:“辣德这个冒失鬼。”他提升得很慢,这似乎证明了那些一步登天的庸碌之辈反对他是有道理的。他讲起话来什么顾忌都没有,叫同事们听了常常发抖;他们又惊又怕地互相询问,他的饭碗是怎么保住的。大家入席以后,佩德利先生就在简短然而动听的发言中,感谢他的“合作者”,答应一定关照他们,况且随着他的威望提高,他的关照也一定更有效。在他的感情激动的结束语里,他感谢并且颂扬慷慨而公正的政府,它知道怎样在卑微的人们中间把有功劳的找出来。
副科长卡比丹先生代表全科的人致答辞,他祝贺,道喜,致敬,歌颂,替大伙儿颂扬了一通。这两段精彩的发言博得了疯狂的掌声。然后,大家就神情严肃地吃了起来。
直到吃餐后点心,一切情况都很好;话虽然很少,可是谁也不觉得不自在,然而到了喝咖啡的时候,发生了争论,辣德先生管不住自己,一下子就超出了界线。
话题很自然地谈到了爱情,在满屋子的公务员中间出现了一股骑士精神,使他们一个个都陶醉了;他们热烈地赞扬女性的无与伦比的美,心灵的温柔,对高雅事物的天生爱好,判断的公正,还有感情的纯真。辣德先生开始提出异议,他竭力否认两性中被形容为“美的”一性有任何一种他们刚才说的品质;接着,他当着这些愤怒的人的面,引用了好些作家的话:
“叔本华(70),各位先生,叔本华是德国人敬仰的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曾经说过:‘男人的智慧一定是叫爱情给蒙蔽住了,才会把身材矮小、肩膀狭窄、臀部肥大,而且双腿弯曲的一性,称作“美的”一性。她们的全部的美事实上只存在于爱的本能里。与其叫她们“美的”一性,还不如叫她们“不美观的”一性,这才正确。女人在音乐方面,就跟她们在诗和造型艺术两方面一样,既没有感受力,也没有理解力。她们有的只是盲目模仿和花言巧语,只是从取悦于人的愿望中产生出来的装模作样。’”
“说这些话的人是个蠢货,”德·松博泰尔先生大声说。
辣德先生面带微笑,接着说下去:
“先生,还有卢梭(71)呢?听听他的意见:‘一般说来,女人不喜欢任何艺术,不懂任何艺术,而且没有任何才能。’”
德·松博泰尔先生轻蔑地耸耸肩膀:
“卢梭跟那个人一样愚蠢,没有什么好说的。”
辣德先生仍然微笑着说:
“还有拜伦(72)勋爵,先生,他可是爱女人的呀,听听他说的:‘应该给她们好的吃,好的穿,可是不应该让她们到社会上去。她们也应该受宗教教育,不过她们不应该懂得诗和政治,只应该看些宗教方面的书和烧菜的书。”’
辣德先生继续说:
“各位先生,你们瞧,她们全都学绘画和音乐。可是她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画出一张像样的画,或者写出一出了不起的歌剧来!各位先生,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因为她们是sexus sequior(73),从各方面看来都是次一等的性,只配立在一旁,处在次要地位。”
巴梯索先生发火了:
“先生,桑夫人(74)呢?”
“一个例外,先生,一个例外。我再引几句另外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说的话给你们听听,他是英国人,叫赫伯特·斯宾塞(75),他说:‘两性中的任何一性,在特殊的因素刺激下,都会产生平时只有另一性才有的能力。这里举个极为特殊的例子,在一种特别的因素刺激下,男人的乳房会流出乳汁来;曾经有人在荒年里见过,有些失掉母亲的孩子就是这样被救活的。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就把分泌乳汁这种能力算作男性的特征。女人的智慧也是这样,在某些情况之下,她们的智慧是可以创造出许多崇高的东西来的,然而把女子的天性作为一种社会因素来估量时,她们的智慧是应该被忽略的……’”
巴梯索先生生而有之的骑士精神的本能受到了冒犯,他高声说:
“您不是法国人,先生,法国人的对妇女殷勤是表现爱国心的一种形式。”
辣德先生反驳道:
“我只有很少的爱国心,先生,少得不能再少了。”
一片冷场,可是他泰然地接着说:
“战争是一桩残忍可怕的事;屠杀人民这种习惯成为永远存在的野蛮状态,既然做人唯一真实的幸福就是‘活着’,那么看见有责任保护人民生命的政府却在一个劲地寻找毁灭的方法,真是可恨;我这样说,你们同意不同意?我说得对不对?好啦,既然战争是可怕的,那么爱国心呢,爱国心不就是产生战争的基本观念吗?一个凶手杀人,他心里是有一定的打算的,那就是抢劫。可是一个好人拿刺刀去刺死另一个正直的人,而这另一个人也许是有儿有女,也许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心里有什么打算呢?……”
每个人听了都觉得愤慨。
“一个人有这种想法,不该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出来。”
巴梯索先生又说:
“不过,先生,有些原则是所有正直的人都承认的。”
辣德先生问:
“哪些原则呢?”
于是巴梯索先生庄严地说:“道德,先生。”
辣德先生露出得意的神色,叫了起来:
“只举一个例子,各位先生,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例子。有些戴缎子鸭舌帽的先生(76),在环城林荫大道上从事你们都知道的那个可爱的行当,而且靠着这个行当为生。你们对这些人有什么看法呢?”
一桌人全都厌恶地撇嘴。
“好吧!各位先生,不过一个世纪以前,一个很体面的,在荣誉问题上很敏感的绅士,交上了……女朋友……是一位‘容貌很美丽,品德又很好的高贵人家的太太’,如果他靠她生活,各位先生,甚至把她的财产败光了,大家都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对。大家都觉着这种游戏还很有趣呢。因此,道德的原则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且……”
佩德利先生显然感到很尴尬,就拦住他,说:
“您这是在破坏社会的基础,辣德先生,‘原则’无论如何总还是应该有的。就像在政治方面,这位德·松博泰尔先生是正统派,瓦兰先生是奥尔良派,巴梯索先生和我是共和派;我们有完全不同的原则,对不对?可是我们彼此相处得很好,这正是因为我们有原则的缘故。”(77)
但是辣德先生嚷了起来:
“我也有原则呀,各位先生,而且还是不可动摇的原则。”
巴梯索先生抬起头来,冷冷地问:
“先生,我很高兴听听您的这些原则。”
辣德先生不用人再求他,爽快地回答:
“先生,您听好:
“第一条原则:专制君主政体是极端可怕的。
“第二条原则:限制选举是不公平的。
“第三条原则:普遍选举是愚蠢的。
“让几百万人,让智力过人的杰出人物、科学家,甚至天才去受某一个人的兴致和好恶支配,在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爱推理的人看来,显然是一个极为荒谬的反常现象。他在一时的快乐、疯狂、醉酒或者恋爱中,突然头脑发热,起了一个念头,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一切都牺牲掉,把大家辛辛苦苦积蓄起来的国家财富糟蹋光,让成千上万的人战死在沙场上……
“既然承认一个国家应该由人民自己来管理自己,那么借口一个仍旧值得争论的理由,把一部分的公民排除在管理国家大事之外,显然是不公平的,所以这一点我觉得也用不着多谈了。
“还剩下普遍选举。你们一定同意我的这个看法,有天才的人总是很少的,对不对?多着点说,就算法国眼下有五个天才吧。再多着点说,加上两百个才能相当高的人,一千个有各种不同的才能的人,一万个在某一方面比较杰出的人,就是一个一万一千两百零五个人组成的参谋部。在他们后面的是平庸的人组成的队伍,再后面跟着的是数不清的傻瓜。因为平庸的人和傻瓜总是绝大多数,所以他们可以选举出一个英明的政府是难以想象的。
“说一句公道话,从逻辑的观点上看,我觉得普遍选举是唯一可以承认的原则,可是无法实行。理由如下:
“要使一个国家的有生力量都来协助政府,要使政府代表所有的利益,照顾到所有的权利,这是一个理想的梦,但是不切实际,因为唯一可以测量的力量就是最应该被忽视的力量,也就是愚蠢的力量,也就是大多数,按照你们的法则,愚昧的大多数比天才、学问、各方面的知识、财富、工业等等都重要。等到你们能够有一万票投学院院士,只有一票投捡破烂的;一百票投大地主,而有十票投他的佃户,那时候,你们才可以使力量差不多平衡了,得到一个真正代表国家各种势力的全国性代表制度。但是我不相信你们能够这样做。
“以下是我的结论:
“从前,一个人什么行当都干不了,就去当照相师;今天呢,就去当议员。一个由这种人组成的政府,很可悲,它什么也干不出来;不过它干不出好事来,也干不出坏事来。相反的,一个专制暴君,如果他笨的话,可能干出许多坏事,如果碰巧他聪明的话(这种情况是极其罕见的),也可能干出许多好事。
“在这些形式的政府中间,我不表态;我宣布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拥护最不引人注目的、最不容易察觉的、真正是最最自由的权力;同时我宣布我是一个革命者,也就是说,我是上面这种权力的永恒的敌人,因为不管怎样,这种权力是绝对有缺点的,我说完了。”
愤怒的叫声从餐桌周围升起,所有的人,不管是正统派,奥尔良派,还是违心的共和派,都气得满脸通红。尤其是巴梯索先生火冒三丈,他转过脸对辣德先生说:
“这么说,先生,您什么也不相信。”
辣德先生直截了当地回答:
“什么也不相信,先生。”
所有的客人都怒气冲冲,再也坐不住了,辣德先生无法继续说下去。佩德利先生,重新拿出科长的身份,结束了这次辩论。
“够啦,各位先生,我请求你们!我们各人有各人的观点,对不对?而且我们谁也不想改变自己的观点。”
大家都同意这句公道话。可是辣德先生,还是不服气,一定要争个最后胜利。
“不过,我也有一种道德标准,”他说,“它很简单,而且很切合实际,一句话就可以把整个意思说明白,这句话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倒挑挑这句话的错处看;你们的那些原则,哪怕是最神圣的原则,我用三个论据就可以把它摧毁。”
这一次,没有一个人回答。可是,当天晚上他们两个两个一起回家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对他的同伴说:
“说真的,辣德先生太放肆了。他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了。应该派他到夏朗东(78)去做副院长。”
10 公共集会
门的上边有“舞厅”这两个醒目的大字,门的两边贴着红通通的大幅广告;广告上说,这个公共娱乐场所,在这个星期日,另有用途。
巴梯索先生像个家道小康的人那样优游自在地闲逛着,消化他吃下去的午饭,他慢慢腾腾地朝车站那个方向走去,鲜红色的广告吸引住他,他停下来念道:
国际争取妇女权利总会
—
中央委员会(设在巴黎)
—
群众大会
自由思想家佐埃·拉穆尔女公民与俄国虚无主义者爱瓦·苏里宁女公民主持;独立思想自由会女公民代表团及一群热心的男公民赞助。
塞萨琳·布罗女公民和从流放中归来(79)的萨比昂斯·科尔吕公民主讲。
——入场券每张一法郎
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坐在铺着桌布的桌子跟前收钱。巴梯索先生走了进去。
大厅里已经快坐满了,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淋湿了的狗的气味,老姑娘的裙子上经常总是带着这种气味,另外还有公共舞厅里留下来的一点质量靠不住的香水的香味。
巴梯索先生找来找去,最后才在第二排找到一个空位子,一边是一个佩戴勋章的老先生,另一边是一个工人打扮的年轻女人,眼神狂热,脸颊上有一道肿起来的乌青块。
主席团到齐了。
佐埃·拉穆尔女公民是一个胖乎乎的、漂亮的棕色头发女人,头发上插着几朵红花(80);她跟一个又瘦又小的、金黄色头发的俄国虚无主义者,爱瓦·苏里宁女公民,共同主持大会。
正好在她们下面,是那位大名鼎鼎、绰号叫做“男性的降伏神”的塞萨琳·布罗女公民,她也是个美丽的姑娘,坐在刚从流放中归来的萨比昂科·科尔吕公民的旁边。萨比昂斯·科尔吕是个非常结实的老头子,满头长发,相貌很凶恶,他望着大厅里的人,就跟猫望着一笼鸟似的,攥紧的拳头,搁在膝头上。
右边,是一个由没有丈夫的老年女公民组成的代表团,她们过独身生活过得干瘪枯瘦,在长期的等待中变得怨气冲天。她们的对面是一群男公民,人类的改造者,他们既不刮胡子也不剃头,无疑是想表示他们抱负的无限远大吧。
听众很混杂。
大多数妇女属于女看门人和星期日关铺子的女商人那个社会阶层。在那些脸色红润的女市民中间,到处都可以看到难以安慰的老姑娘(人们都管她们叫老古董)这个类型的人。三个特地为了要待在女人中间才来的男学生,在一个角落里嘁嘁喳喳地谈着。有几家出于好奇心,全家都来了。第一排坐着一个穿黄色斜纹布衣服的黑人,一个鬈发,模样儿非常漂亮的黑人,目不转睛地瞧着主席台,嘴咧得老大地笑着,不过他忍着不笑出声来,只见一口白牙在黑脸庞上闪闪发光。他像一个欣喜若狂,心醉神迷的人那样,身体一动不动地笑着。他怎么会在这儿?这是个谜。他是以为里面演戏才进来的吗?还是他那个头发短而卷曲的非洲人的脑袋瓜里在思忖:“真的,真的,这些滑稽可笑的人,真是有趣;在赤道一带找不到这种人。”
佐埃·拉穆尔女公民用简短的发言宣布会议开始。
她谈到开天辟地以来妇女受奴役的情况,谈到妇女担任的微贱的,却又始终是英勇的角色,谈到她们对一切伟大的思想表现出始终如一的献身精神。她把妇女比作过去时代的人民,比作帝王贵族统治下的人民;她把妇女叫做“永恒的殉道者”,对她们说来,每一个男人都是一个“主人”。接着,她做了一个充满激情的猛烈动作,高声嚷道:“人民有他们的八九年(81)——让我们也有我们的!受压迫的男人完成了他们的‘革命’;囚徒粉碎了锁链;愤怒的奴隶站起来反抗。妇女啊,我们来学学我们的暴君吧;让我们起来反抗吧;让我们粉碎婚姻和奴役的古老锁链吧;让我们在争取我们的权利的道路上前进吧;让我们也发动我们的革命吧!”
她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坐了下来,那个黑人高兴得发了狂,一边用脑门撞自己的膝盖,一边发出尖锐的叫声。
俄国的虚无主义者,爱瓦·苏里宁女公民,站起来,用刺耳而凶恶的声音说:“我是个俄国人。我曾经举起过反抗的旗帜;这只手曾经打击过我的祖国里的压迫者;我向你们,在听我说话的法国妇女,声明我准备在普天之下,世界上任何国家,打击男人的专制,随时随地为受沉重压迫的妇女报仇!”
大厅里乱哄哄地升起了一片赞扬声。萨比昂斯·科尔吕公民也站了起来,用他的黄胡子很有礼貌地擦着那只复仇的手。
会开到这儿真可以说是具有国际性了。外国委派来当代表的那些女公民,一个跟着一个立起来,代表她们的祖国表示支持。头一个发言的是一个德国女人,她长得肥胖,一头像麻絮似的头发;她口齿不清,嘟嘟哝哝地说:“额(我)西房(希望)告诉你们,苦(古)老的德国的人听到拍(巴)黎妇女的这一次伟大的运通(动),他们真是靠(高)兴。额(我)们的杏(胸)口(她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她的胸口经不起这一捶);额(我)们的杏(胸)口拼命地跳通(动),额(我)们的……额(我)们的……额(我)见(讲)得不很喝(好),但是额(我)们跟你们溅(站)在一起。”
一个意大利女人,一个西班牙女人和一个瑞典女人用古怪得难以想象的语言说了大致相同的话;最后发言的是一个身材奇高的英国女人,她的牙齿看上去长得跟拾掇园子用的那些工具一样。她说了下面这番话:“我也言一(愿意)代表自由燕(英)国参加法国妇女该(界)为了解芬(放)女升(性)而进行的如此……如此……生动的示威颜(运)动。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下,那个黑人兴高采烈地叫起来,而且做出了一些放肆的动作来表示满意(腿跷到椅背上,拼命地拍大腿),会场里的两个纠察不得不过来叫他安静。
巴梯索的邻座低声咕哝:“歇斯底里!全都是歇斯底里。”
巴梯索以为是对他说话,于是转过头去问:“请问您说什么?”
那位先生向他解释:“对不起,我不是在跟您说话。我只不过在说这些疯女人全都是歇斯底里!”
巴梯索先生大吃一惊,问:“您认识她们?”
“先生,有点认识。佐埃·拉穆尔,曾经在修道院初修过。这是一个。爱瓦·苏里宁,曾经有人告发她是纵火犯,被鉴定有精神病。这就是两个了。塞萨琳·布罗不过是一个阴谋家,希望自己能够扬名。我还看见那边有三个女人,她们都是在某医院里由我看过病的。至于我们四周围的这些老泼妇,我就用不着去说了。”
“嘘,嘘”的声音从四面传来。刚流放回来的萨比昂斯·科尔吕公民站起来了。他先转了一下他那双可怕的眼睛;然后,用听起来好像风在山洞里呼啸的粗沉的嗓音开始说:“有些字眼,像原则一样伟大,像太阳一样光辉,像霹雳一样响亮:自由!平等!博爱!这是人民的旗帜。在这些旗帜下,我们曾经向专制暴政发起进攻。啊,妇女们,现在轮到你们来把它们当作武器举起来,去争取独立了。愿你们得到自由;在爱情里,在家庭里,在祖国里得到自由。在家里,在街上,尤其是在政治上和法律面前做和我们平等的人吧!博爱!愿你们做我们的姊妹,做我们伟大计划的知心人,做我们勇敢的战友吧!愿你们从此以后真正成为半个人类,而不是一小部分人类!”
接着他大谈其抽象的政治,提出许多海阔天空的计划,谈到社会的灵魂,预言将会有在自由、平等、博爱这三个不可动摇的基础上建立的大同世界。
他讲完了,大厅差点儿给喝彩声震坍。巴梯索先生惊得发了呆,他转过头来问他的邻座:“他是不是有点疯了?”
老先生回答:“不疯,先生,像他那样的人有好几百万。这是教育的结果。”
巴梯索先生不明白。
“教育的结果?”
“不错;如今他们会读会写,潜伏着的蠢性就都表现出来了。”
“那么,先生,您认为教育……”
“请原谅,先生,我是个自由主义者,我的意思不过是说:您有一只表,是不是!好吧,您把发条弄断,然后拿到科尔吕公民那儿去,请他修一修。他一定会向您起着誓回答,他不是钟表匠。可是这个名叫法国的极其复杂的机器里出了什么毛病,他却认为自己是最有能力当场把它修好的人。像他这种大喊大叫的人有四万多,他们的想法也都跟他一样,而且不停地说给旁人听。我说,先生啊,直到如今咱们还是缺少新的领导阶级,也就是说缺少这样一种人,他们的父辈掌握过政权,他们在这个想法里教养成人,而且为此受到特殊教育,就像年轻人为了要当工程师而受到特殊教育一样……”
数不清的“嘘!”声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一个神色忧郁的年轻人站在讲台上。
他开始说:“各位女士,我是为了与你们的观点作斗争,才请求发言的。为妇女争取和男人平等的公民权利,这就等于在争取消灭你们的力量。单从妇女的外表就可以看出,她们注定了既不是从事劳苦的体力工作,也不是从事长期的脑力工作的。她们的角色,虽然不同,但也是同样美丽的。她们把诗带到生活中来。她们用她们的魅力、眼睛的光芒和迷人的微笑,统治了统治世界的男人。男人具有你们无法取得的力量;可是你们有魔力,可以征服这股力量。你们还抱怨什么呢?从世界存在的那一天起,你们就已经是统治者和支配者了。没有你们,什么也不会成功。一切美好的事业都是为了你们而完成的。
“但是到了在公民权利上,在政治上,你们和我们平等的那一天,你们就变成我们的对头了。你们得留神,千万别让是你们力量的魅力遭到破坏。到那时候,因为我们毫无疑问比你们强壮,在科学和艺术两方面比你们有天赋,你们不及男人的地方就会暴露出来;而你们也就会真正变成受压迫者了。
“你们扮演的是一个好角色,各位女士,既然你们对我们说来是生活的诱惑,没有止境的梦想,我们努力的永恒的报酬。因此请不要企图改变它吧,况且你们也不会成功。”
一片“嘘!”声打断他的话。他走下讲台。
巴梯索的邻座这时候站了起来,说:“这个年轻人有点儿浪漫,不过至少还算有见识。一起去喝杯啤酒吗,先生?”
“非常乐意!”
他们离开的时候,塞萨琳·布罗女公民正在准备答辩。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〇年五月三十一日至八月十六日的《高卢人报》。
(2)亨利四世中学:巴黎的这所中学在当时享有宽容的名声,招收家庭差的学生比别的中学多。一八四九年至一八七〇年曾改名为拿破仑中学,莫泊桑曾在一八五九年至一八六〇年在该校读书。
(3)巴黎的城墙是一八四二年至一八四五年间修筑的,一八六一年把城墙内划定为巴黎市区。外省和城墙之间的这一部分法国地方指巴黎的郊区。
(4)拿破仑三世(1808—1873):法兰西第二帝国皇帝。在位期从一八五二年至一八七〇年。
(5)杜伊勒里宫: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在位时的皇宫,在巴黎一区,也就是卢浮宫区内的塞纳河边。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期间被焚毁,改建为公园。
(6)共和国:一八七〇年七月爆发普法战争,九月二日法皇拿破仑三世投降。法国爆发九月革命,推翻了第二帝国,建立了第三共和国。
(7)梯也尔(1797—1877):一八七一年至一八七三年的法国第三共和国总统。
(8)法兰西共和国的国旗是蓝、白、红三色。
(9)有些带有秘密性质的团体,如烧炭党和共济会,在第二帝国末期和第三共和国初期扮演了重要角色。
(10)格里布依:民间故事中的典型人物,转义为“傻瓜、笨伯”。
(11)落基山:北美洲西部主要山脉。从加拿大艾伯塔省和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向南延伸,经美国西部至墨西哥边境。
(12)一八八〇年的《商业总年鉴》上并没有这家叫拉米诺的公司。作者很可能是用假名字暗指当时蒙玛特区街上的一家专卖羊驼绒衣服的戈德舒服装公司。
(13)卡普尔(1839—1924):法国十九世纪末最受欢迎的喜歌剧演员,他的发式是中间分开,脑门上留两个小发卷。
(14)这是当时法国一首流行歌曲中的叠句。
(15)圣克卢:巴黎西郊塞纳河边一市镇,属凡尔赛专区,有景色美丽的公园。
(16)当丹河堤街:巴黎第九区,也就是歌剧院区内的一条南北向街道,朝南通往林荫大道。下面提到的皇家街在第八区,也就是爱丽舍区内,这条南北向街道北接林荫大道,南接协和广场,也就是到了塞纳河边。
(17)永世流浪的犹太人:基督教传说中的人物,由于他在耶稣被押赴钉十字架刑场的途中,对耶稣进行辱骂,因而被罚永世流浪,直到世界末日。
(18)黎明站:巴黎西南市郊接合处有一个居民点叫黎明,在塞纳河边。地名起源于一七三〇年该地的一家客店。那儿有著名的横跨塞纳河的铁路高架桥。乘船过了黎明站,就到了巴黎的郊区,下默东和塞弗尔是首先出现在塞纳河左岸的两个村镇。
(19)凡尔赛:巴黎西南十八公里的市镇,旅游胜地,有凡尔赛宫,花园纵深约三公里。前面提到的赛勒,在凡尔赛北面,中间有森林相隔。
(20)吕埃依:凡尔赛北面的一个镇市,相距十三公里。
(21)布吉瓦尔:这个小镇在凡尔赛北面,相距有八公里。
(22)路易:有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等人头像的法国旧金币,合二十法郎。
(23)布瓦洛(1636—1711):法国评论家及诗人。在法语里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喝水”,而“布瓦万”听起来像是“喝酒”。
(24)哥隆布:巴黎西北郊村镇,在塞纳河边。
(25)瓦拉斯饮水池:巴黎街头的喷泉式饮水池,由英国慈善家瓦拉斯(1818—1890)一八七二年出资修建,共一百处。
(26)这个小岛很可能是哥隆布岛,当时又叫玛朗特岛,是莫泊桑另一短篇小说《两个朋友》的故事情节发生地。
(27)复仇女神:古希腊神话中复仇女神有三人,她们身材高大,眼中流血,头发由许多毒蛇盘结而成,专门惩罚有罪行的人。
(28)生丁:法国辅币,一百生丁合一法郎,五生丁合一苏。
(29)《高明的垂钓者》:英国传记作家沃尔顿(1593—1683)虽然写过不少传记作品,但使他成为不朽的是他在一六五三年出版的一部描写钓鱼的快乐和技巧的古典田园诗:《高明的垂钓者,又名沉思者的快乐》。从下面引文看,文章十分相似。到二十世纪中,该书已再版三百五十次。
(30)库尔博瓦:巴黎西北郊市镇,在塞纳河边。
(31)贝宗:巴黎西北郊市镇,在塞纳河边,库尔博瓦的北边。
(32)耶路撒冷:亚洲西部,地中海东岸地区,巴勒斯坦中部的古城。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均奉为圣地。
(33)梅松尼埃(1815—1891):十九世纪法国风俗题材和战争题材画家。
(34)布瓦西:巴黎西北郊市镇,在塞纳河边,有十二世纪的古教堂。
(35)左拉(1840—1902):法国自然主义作家。一八七一年至一八九三年间创作了由《小酒店》《娜娜》等二十部长篇小说组成的《卢贡-马卡尔家族》。从布瓦西沿塞纳河经过下面提到的维莱纳村,可走到左拉的梅塘别墅所在村镇梅塘,约七公里。
(36)二十卷的《卢贡-马卡尔家族》,从一八七一年到一八九三年方才出齐。在本故事发生时,第九卷长篇小说《娜娜》在一八八〇年三月二十七日方才从印刷厂出来,印数五万多册,一天之内销光。另外左拉在一八七八年发表了卢贡-马卡尔家族的系谱树表,这个家族的自然和社会史的大致轮廓已定。
(37)尼亚加拉瀑布:在北美洲尼亚加拉河上,落差约四十九米,宽约一千二百四十米,是美洲名胜之一。
(38)博韦:法国北部瓦兹省省会,以生产地毯挂毯出名。
(39)戈贝兰:十五世纪创建于巴黎的花毯厂。
(40)佛兰德斯:旧地区名,位于今法国西北部和比利时西部,是十三至十四世纪欧洲最发达的毛纺织中心之一。
(41)十九世纪法国人开始用英语water-closet或W.C.称呼厕所。
(42)滑铁卢:比利时中部小镇,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英国统帅威灵顿(1769—1852)指挥英普联军在此附近大败拿破仑军队。
(43)雅尔迪:法国作家巴尔扎克(1799—1850)于一八三七年在巴黎郊区塞弗尔镇购置的产业。
(44)法兰西共和国成立于一八七〇年,到一八八〇年七月六日共和国政府方才规定七月十四日为国庆节。同年七月十日宣布对巴黎公社分子实行大赦。
(45)一八八〇年时的俄国皇帝是沙皇亚历山大二世(1818—1881)。
(46)一八八〇年时为英国王储的威尔士亲王,是一九〇一年即位的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1841—1910)。
(47)查理十世(1757—1836):法国国王,一八二四年即位,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中被推翻。
(48)拿破仑:指一八五二年至一八七〇年在位的拿破仑三世皇帝。
(49)当时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总统是于勒·格雷维(1807—1891),他的总统任期是一八七九年至一八八七年。
(50)爱丽舍宫:在巴黎,从一八七三年起成为法国总统府。
(51)默伦:法国塞纳-马恩省省会。在巴黎东南,相距四十公里。
(52)甘必大(1838—1882):法国政治家。一八七九年至一八八一年任众议院议长,一八八一年至一八八二年任总理兼外交部长。
(53)狂欢节时巴黎人民在最后三天将扎了彩的肥壮的牛牵到街上游行。
(54)凯旋门:一八〇六年拿破仑一世皇帝在巴黎星广场建立的“军队光荣”凯旋门。一八三六年方建成。拱门高49.54米。
(55)巴士底狱:十四到十八世纪法国巴黎的国家监狱,是法国封建专制制度的象征。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起义,攻陷巴士底狱,开始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来法国把这一天定为法国国庆节。
(56)七月纪念柱:为纪念一八三〇年巴黎市民推翻复辟的波旁王朝的七月革命,一八四〇年在巴黎巴士底广场建立的铜柱,五十米高,上面有镀金的自由神像。
(57)巴比埃(1805—1882):十九世纪法国诗人。他的《讽刺诗》发表于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的翌日,深受大众喜爱。
(58)圣日耳曼台地:巴黎西郊的一个风景点,在塞纳河边的圣日耳曼森林中,那里是一个高原地带,从台地上可以远眺,风景如画。
(59)萨特鲁维尔:巴黎西北郊的一个村镇,在塞纳河边,梅松-拉斐德和哥隆布之间,正好面对圣日耳曼台地。
(60)科区:法国诺曼底境内,塞纳滨海省的一片白垩高原地区。
(61)牧羊女游乐场:巴黎一八六九年落成的游乐场,场内有音乐、舞蹈、杂技等表演,也是妓女集中的地方。
(62)圣拉扎尔车站:巴黎北区的西线始发火车站。
(63)梅松-拉斐德:巴黎西北郊市镇,位于圣日耳曼森林和塞纳河之间。
(64)《吉尔·布拉斯报》:一八七九年在巴黎创办的政治和文学性质日报。它向自然主义小说家提供了大量篇幅,另外还发表淫猥的短篇小说作为它的一个特色,因此当时的巴黎妇女都不在公开场合看《吉尔·布拉斯报》。
(65)《魔鬼罗贝尔》:法国五幕歌剧(1831),由斯克利布和德拉维涅作词,德国作曲家梅埃贝尔作曲。
(66)《哑女人》:法国歌剧(1828),由斯克利布作词,奥贝作曲。
(67)富尔内斯:绰号大力士,在夏图的桥边,开了一家叫富尔内斯之家的饭店,他向游人提供游艇。
(68)阿尼埃尔:巴黎西北郊小镇,在塞纳河边,有十八世纪的古城堡。
(69)瑟堡:法国西部芒什省港口城市,濒英吉利海峡。
(70)叔本华(1788—186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文中这段话引自他的《论妇女》。
(71)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文中这段话见于他的《给达兰贝尔的信》(第二十封)。
(72)拜伦(1788—1824):英国积极浪漫主义诗人。文中这段话见于英国诗人托马斯·穆尔的《书信及日记》。不过这段话及上面卢梭的话都在叔本华的作品里引用过。
(73)拉丁文,意思是:次一等的性。
(74)桑夫人指法国女作家乔治·桑(1804—1876)。
(75)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社会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文中这段话见于他的《社会科学入门》。
(76)指靠妓女为生的人。
(77)一八七〇年九月四日法国第三共和国成立后,仍有三个君主主义党派:正统派,奥尔良派和拿破仑派,继续与共和原则作对。正统派拥护的是波旁王朝的长系,妄图恢复波旁王朝;奥尔良派拥护的是波旁王朝的另一支奥尔良家族,妄图恢复又叫奥尔良王朝的七月王朝。
(78)夏朗东:法国精神病院的名称,地址在巴黎东南方的小镇夏朗东-勒-蓬。
(79)一八八〇年七月十二日法国政府实行大赦,不少流放在外的巴黎公社分子回到法国。
(80)红康乃馨花是当时女革命者佩戴的标识。
(81)八九年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开始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