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比女人的好奇心更剧烈的感情吗?啊,去认识、了解、接触梦中的东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们什么事情不会干呢?一个女人,如果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那么她任何荒唐冒失的事情也干得出来,她会胆大包天,遇到任何事情都决不退却。我讲的是一些真正可以称作是女人的女人,她们的头脑分成三格,从表面看,很理智,也很冷静,可是那三个秘密的格子都装得满满的:一个装的是始终在蠢动的女性的焦虑;另一个装的是在善意掩盖下的计谋,伪君子的那种充满诡辩的、令人生畏的计谋;最后一个装的是迷人心窍的卑劣行为,温文尔雅的欺骗私通,甜言蜜语的背信弃义,所有那些可以使盲目轻信的情人走上绝路,但可使其他人欣喜若狂的罪恶品质。
我要讲的这次奇遇的主人公是外省一个小个子女人,她过去一向是小心翼翼、非常规矩清白的。她的生活表面上十分平静,整天就是像贤妻良母般照料一位工作繁忙的丈夫和养育两个孩子。可是她时不时会产生一种如饥似渴的好奇心,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心痒难熬的感觉。她总是向往着巴黎,贪婪地阅读一些描写社交生活的报纸。报上那些对喜庆活动、时装服饰和各种人生乐事的描述,把她的欲望越扇越旺。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心灵特别受到了有很多言外之意的社会新闻和欲言又止的巧妙的语言的扰动,因为这使她隐约瞥见了那些罪恶的乐趣的端倪。
她从那儿看到的是一个被神化了的、豪华而腐朽的巴黎。

在一个个漫长的梦一般迷人的夜晚,一面静静地听着仰卧在她身边、头上扎着一块头巾的丈夫的有节奏的鼾声,她一面想着那些鼎鼎大名的头面人物,他们的名字登在报纸第一版上,像阴暗的天空中光耀夺目的巨星。她想象着他们的无休止的、可怕的荒淫无耻的生活,他们那些极为轻狂的古老方式的狂欢作乐和复杂得使她难以想象的风流艳史。
一条条林荫大道对她来说就好像是一个人类情欲的深渊;而所有那些街上的房子里肯定都包藏着一些奇妙的爱情故事。
可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她正在衰老,可是对生活仍一无所知——除了那些被称作是家庭幸福的枯燥乏味、平淡无奇的日常操劳。在这种平静的生活中,她就像被收藏在一只紧闭的柜子中的一只冬天的水果一样,虽然还留有几分姿色,可是已经被内心的激情折磨、啃噬和蹂躏过了。她经常自问,她会不会没有尝过所有那些罪恶之酒,甚至没有,连一次也没有投身到巴黎那个穷奢极侈的享乐漩涡中去,就这样离别人世。
靠了她坚持不懈的努力,她终于筹划好了一次巴黎之行。她找了一个借口,设法让她住在巴黎的亲戚邀请她;由于她丈夫没空陪她,她便一个人动身了。
一到巴黎,她便想出了一些在需要时可以失踪两天,说得更确切些,是失踪两个晚上的理由;如果必要的话,她可以说找到了几个住在巴黎郊外的朋友。
于是她开始寻找。她走遍了各条林荫大道,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除了那种在街上游荡的、编号注册过的罪恶。她窥探那些大咖啡馆,仔细地阅读《费加罗报》(2)上的通讯栏,这个栏目每天早上就像对爱情的激发,对爱情的召唤一样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她一直没有找到那些艺术家和女演员狂欢作乐的线索,她也始终没有发现那些荒淫的殿堂;在她的想象之中,那些殿堂就像《一千零一夜》(3)中的岩洞一样,是用一句具有魔力的话关闭着的,或者像被迫害的宗教在里面神秘活动的罗马地下墓穴。
她的亲戚是小资产者,无法介绍她认识她整天想着他们的名字的那些人;她觉得这件事看来毫无希望,想回去了,突然,遇到了一件巧事,帮了她的忙。
一天,她沿着当丹河堤街(4)往下走,看到一家放满日本小摆设的铺子,那些小玩意儿色彩鲜艳,非常悦目,她便停住脚步,出神地观赏起来。她细细地端详着那些小小的象牙雕成的小丑,光彩夺目的华丽的涂釉的大瓷花瓶和各种希奇古怪的青铜制品,突然她听到店里的老板在卑躬屈膝地向一个灰白胡须的秃顶的矮胖子介绍一座巨大的大腹便便的瓷人像;老板说这是唯一的一座。
在他谈生意经的时候,那位业余爱好者的名字,一个赫赫有名的名字,经常像号角般在她耳边回荡。其他的顾客,一些年轻妇女,一些风度翩翩的绅士,也都无伤大雅地,恭而敬之地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正在热切地凝视着那座瓷人像的作家偷偷地瞥上一眼。这位作家和那座瓷人像都很丑,丑得就像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两个同胞兄弟。
老板说:“对您,让·瓦兰先生,我让到一千法郎,这正好是我的进货价。如果是其他人,我就要卖一千五百法郎;可是我非常珍惜我的文艺界的主顾,所以价格特别便宜。他们都上我这儿来,让·瓦兰先生。昨天比斯纳什(5)先生从我这里买走了一只古老的大盘子,还有一天,我卖给亚历山大·仲马(6)先生两个像这样的(您说,美不美?)烛台。嗨,您手里这件东西,如果左拉(7)先生看到了,一定已被卖掉了,瓦兰先生。”
这位作家完全不知所措了,他既舍不得这座瓷像,又在考虑那笔开支,他在犹豫,他不再关心那些盯住他的眼光,就像他一个人在沙漠里一样。
她哆哆嗦嗦地走进店堂,不知害臊地盯着他看,她甚至也不想想他是不是漂亮、英俊或者年轻。他就是让·瓦兰,让·瓦兰!
在经过一阵久久的思想斗争和痛苦的犹豫不决之后,作家把那座瓷人像放到桌子上,说:“不,太贵了。”
老板再次鼓动他的如簧之舌:“啊,让·瓦兰先生,太贵了吗?卖两千法郎还算便宜的呢!”
文学家始终盯着那座涂釉的瓷像,愁眉苦脸地回答说:“你说得不错,可是对我来说太贵了。”
这时候,她一下子鼓足勇气,走上前去问道:“这座像卖给我多少钱?”
老板吃了一惊,回答说:“一千五百法郎,太太。”
“我买了。”
作家先前甚至还没有发现她,这时突然回过头来,眯缝着眼睛,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随后像个行家似的对她细细端详起来。
这时候她一下子被长期沉睡在她心中的那种火焰所激励、所照亮了,相当迷人,再说用一千五百法郎买一件摆设的女人也不是随便会碰到的。
她做了一个非常优美动人的姿势;她向他转过身去,声音颤抖地说:“对不起,先生,我大概太莽撞了;也许您刚才还没有最后决定吧。”
他弯了弯腰说:“我已经最后决定了,太太。”
可是她非常激动地说:“不管怎么样,先生,今天或者以后,如果您想改变主意,这件摆设还是可以属于您的。我只是您喜欢它才买下来的。”
他笑了,很明显他感到十分得意。他说:“您是怎么认识我的?”
于是她讲起了她对他的仰慕之意,一本本列举他的著作,变得非常健谈。
在谈话的时候,他的手肘靠在一件家具上,用他锐利的目光望着她,他在寻思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因为有这个活广告在店里,老板感到很高兴,有几次在有新顾客进来时,他就在店铺的另一头叫道:“噢,瞧瞧这一件,让·瓦兰先生,漂亮吗?”这时候,所有的顾客都抬起头来看他,她也高兴得微微哆嗦,因为大家看到她在如此亲密地和这位名人谈话。
她终于感到有点儿飘飘然了,突然像即将发出冲锋号令的将军一样勇气百倍地说:“先生,请给我一个荣幸,一个非常大的荣幸,请允许我把这个人像当作一个纪念品献给您,纪念一个非常仰慕您,并和您一起相处过十分钟的女人。”
他不接受,她坚持。他再次拒绝,可是他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由衷地哈哈大笑。
她也很固执,对他说:“那么,我马上把它送到您府上去;您住在哪里?”
他不愿把他的地址讲出来,可是她问了老板以后便知道了;她付掉货款以后,便向一辆马车奔去。作家在她后面追她,因为他不想被迫收下这件他以后说不出是谁送的礼物。一直到她跳上马车时才追上她,他也冲上了马车;马车启动时一颠,他几乎倒在她的身上,随后他在她的身边坐好,心里感到很烦恼。
不管他如何请求,坚持,她总是不为所动。在他们来到他门口时,她提出了她的条件:“我同意不把这件东西留给您,”她说,“只要您今天能满足我提出的所有的要求。”
他觉得这件事非常古怪,因此接受了。
她问道:“平时您在这个时候干什么?”
稍许犹豫一会儿以后,他回答说:“我在散步。”
于是,她用果断的语气吩咐说:“到树林去!”
他们一起去了。
他不得不把所有那些出名的女人的名字告诉她,尤其是那些行为不端的,还介绍了她们的秘闻,她们的生活,她们的习惯,她们的内心,她们的罪恶。
夜幕降临了,她说:“每天您在这个时候干什么?”
他笑着回答说:“我在喝苦艾酒。”(8)
她便神情严肃地回答说:“那么,先生,我们去喝苦艾酒。”
他们走进了他经常去的一条林荫大道上的一家大咖啡馆,他在那儿遇到了几个同行,他把他们一一向她作了介绍。她高兴得心花怒放,心里不住地嘀咕着:“总算!总算!”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现在是您吃晚饭的时间了吗?”
他回答说:“是的,太太。”
“那么,先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在走出皮尼翁咖啡馆(9)时,她说:“平时您晚上干什么?”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说:“这不一定,有时候我去看戏。”
“那么,先生,我们去看戏吧。”
他们走进了滑稽歌舞剧院(10)。靠了他受到了免费招待,而且整个剧场里的人都看见她坐在包厢里,他的身边,是莫大的光荣啊!
演出结束后,他优雅地吻了吻她的手,说:“太太,现在剩下的是,我要感谢您让我度过了这甜蜜的一天……”她抢着说:“每天夜里这个时候,您干什么?”
“这……这……我回家去。”
她突然笑了起来,声音颤抖。
“那么,先生……我们到您家里去。”
他们不再讲话了。她不时地从头到脚抽搐一下,既想逃之夭夭,又想继续和他呆在一起,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决心要把这件事进行到底。
在楼梯上,她紧紧地抓着扶手,心情越来越激动紧张;他气喘吁吁地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根点火用的蜡绳。
一走进房间,她便飞快地脱去衣服,一声不吭地钻进了床上的被窝里;她靠墙蜷缩着,等待着。
但是她单纯得像一个外省公证人的合法配偶,而他却比一个三马尾旌的帕夏(11)还要苛求。他们互不了解,就像陌路人一样。
他们睡了。夜晚在慢慢地过去,只能听到座钟的滴答声。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想着那些夫妇共处的夜晚;在一盏中国式灯笼的黄色光芒之下,她心情悲痛地看着她身边这个仰天躺着的小个子男人,这个人圆滚滚的,滚瓜溜圆的大肚子像一只气球一样在被单下一起一伏。他的鼾声就像是从管风琴的管子里发出的,伴随着长长的鼻息和滑稽的窒息声。他的二十来根头发对长驻在他光秃秃的脑门上掩盖岁月摧残的痕迹的任务感到厌烦,乘他休息的当口都形态古怪地竖了起来。一缕涎水从他微微张开的嘴角淌了下来。
一抹淡淡的曙光终于悄悄地溜进了拉拢的窗帘。她从床上爬起,悄没声儿地穿上衣服;门已打开了一半,可是门上的铰链发出了格格声,他揉着眼睛醒来了。
他等了几秒钟后神志才完全清醒过来;当他完全记起了隔夜的那件奇遇时,问道:“那么,您要走了?”
她站在那儿,感到很尴尬;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是啊,天亮了。”
他坐起来说道:“喂,我有一些事情要问您。”
她没有吱声,他接着说:“您打昨天起的行动使我感到非常奇怪,请坦率地告诉我,您究竟是为了什么,因为我真的一点也不懂。”
她慢慢地走过来,像处女一般羞得满脸通红,说:“我想知道什么是……是……堕落……可是……可是这并不有趣。”
她讲完后就逃了出去,奔下楼梯,冲上街道。
大批清洁工在街上打扫。他们打扫人行道和街上的石板路面,把所有的垃圾扫到路旁的阳沟一边去。他们用同样的机械的动作,就像草地里刈草人的动作一样,把他们面前的污泥扫成一个个半圆形。在一条条街上,她看到这些人就像一些上了弦的玩偶一样,靠了一根同样的发条在自动往前走。
她似乎觉得自己身上刚才也被扫去了什么东西,把她的虚无缥缈的梦想扫到阳沟里,扫到下水道里去了。
她浑身冰冷,气喘吁吁地回去了,脑子里唯一的感觉就是清晨清扫巴黎的扫帚的动作。
一走进自己的房间,她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菲菲小姐》。
(2) 《费加罗报》:一八五四年在巴黎创刊,最初是一种讽刺性的周报,一八六六年起变成为一种政治性和文学性的日报。
(3) 《一千零一夜》:阿拉伯著名民间故事集,旧译《天方夜谭》。内容包括寓言、童话、恋爱故事、冒险故事、名人轶事等。想象丰富、描写生动。
(4) 当丹河堤街:巴黎九区,也就是歌剧院区内的一条南北街道,朝南通往意大利人林荫大道和嘉布遣会修女林荫大道。
(5) 比斯纳什(1832—1907):法国剧作家,他曾将左拉的一些作品改编为剧本。
(6) 亚历山大·仲马(1824—1895):这儿指小仲马,法国剧作家,小说家。作品有《茶花女》等。
(7) 左拉(1840—1902):法国自然主义作家。主要作品有包括《小酒店》、《娜娜》等二十部长篇小说组成的《卢贡-马卡尔家族》。
(8) 喝苦艾酒的时间指下午五点。当时法国的诗人如维尔伦和兰波,画家如德加都按时喝苦艾酒。
(9) 皮尼翁咖啡馆:当时法国文学艺术界和新闻界人士经常出入聚会的地方,地址在巴黎当丹河堤街和林荫大道的拐角。
(10) 滑稽歌舞剧院:在巴黎嘉布遣会修女林荫大道和当丹河堤街十字路口,离皮尼翁咖啡馆很近。
(11) 帕夏:土耳其和中东某些国家的称号,初为奥斯曼帝国高级军政官员的称谓。根据地位高低可使用一至三马尾旌。现土耳其及埃及已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