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瓦泰尔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5663 字 约 19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19世纪文学

献给罗贝尔·潘松(2)

安托万·布瓦泰尔老爹在当地是专门干脏活儿的。每当有人要打扫一个坑,出清一个肥料堆,清洗一个污水井,或是要疏通一个阴沟、掏空一个烂泥窟窿,总是去找他。

他带着掏粪工具,穿着沾满污垢的木鞋,开始干活儿,一面哼哼唧唧没完没了地抱怨着他的行当。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令人厌恶的营生,他总是无可奈何地说:

布瓦泰尔

“是啊,我有一群孩子要养活。干这个比干别的赚钱多。”

他果真有十四个孩子。如果有人问起他们现在怎么样,他会漫不经心地说:

“还剩下八个在家里。一个在服兵役,五个结婚了。”

遇到有人想知道他们的婚姻是否美满时,他总是怒气冲冲地回答说:

“我没有反对过他们。我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反对过他们。他们想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了。在爱好方面是不能反对的,否则事情就会变得不妙。如果说我是干脏活儿的,这是因为我父母在爱好方面反对了我。要不是这样,我也许会成为一个像其他人一样的工人。”

下面就说说他的父母在爱好方面是怎样阻挠他的。

当时他正在当兵,驻扎在勒阿弗尔(3);他不比其他人蠢,也不比其他人机灵,只不过头脑稍许简单了点。在空闲的时候,他最大的乐趣是到码头上去散步,那儿聚集了很多卖鸟的商贩。有时候他一个人,有时候和一个同乡,慢慢地沿着一只只鸟笼子走去,笼子里有亚马孙河的绿背黄头鹦鹉,有塞内加尔的灰背红头鹦鹉,有看上去像是在暖房里培养出来的、羽毛彩色的、有着耸立和修长羽冠的金刚鹦鹉,有大小不等的虎皮鹦鹉,它们好像是由一个善于绘制细密画的好天主精心着色的,还有那些小的、非常小的跳跳蹦蹦的小鸟,红的、黄的、蓝的和花里胡哨的,它们的叫声混杂在码头上的吵声里,在卸货的船只、行人和车辆的一片嘈杂声中掺进了一种遥远而神奇的森林里那种强烈,尖锐,叽叽喳喳,把耳朵都吵聋了的喧闹声。

布瓦泰尔站住,睁大眼睛,张着嘴巴,欣喜若狂地向被囚禁的白鹦鹉露出他的牙齿,这些鹦鹉用它们白色的或者黄色的羽冠朝他红色的短套裤和他裤带上铜扣子频频点头。当他遇到一只会讲话的鸟儿时,便向它提问;如果这只鸟儿这天准备回答并且和他谈话,那么一直到晚上他都会感到高兴和满足。看到猴子,他也会同样地捧腹大笑,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对一个有钱人来说,还有比像养猫养狗一样养这些动物更奢侈的了。这种爱好,这种对外来物的爱好,是他生来就有的,就像有些人对狩猎,对医药,或者对出家当教士的爱好一样。每次兵营的大门一打开,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来到码头上,就像他感到有一股欲望在吸引他。

有一次,他几乎是心醉神迷地站在一只硕大无朋的金刚鹦鹉前面,它蓬起羽毛,身子俯下又竖起来,就像在鹦鹉国的朝廷上行礼,这时他看到与鸟店毗邻的一家小咖啡馆的门开了,一个头上扎着一条红头巾的年轻的黑人姑娘出现了,把店里的瓶塞子和沙土扫到街上。

布瓦泰尔原来对动物的注意力马上分了一半给这个女人,他几乎说不准,他最最惊喜交集地注视着的,究竟是这两种生命中的哪一种。

黑姑娘把咖啡馆里的垃圾扫出以后,抬起了眼睛,看到这身士兵的制服,也感到眼花缭乱了。她就这样面对他站着,手里拿着扫帚,就像执着武器一样,而那只金刚鹦鹉还是不断地在俯身。过了一会儿以后,这个当兵的被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便迈着小步走开了,为了显得不像是撤退一样。

可是后来他又来了。几乎每天他都要从这家科洛尼咖啡馆门前经过,常常隔着玻璃窗看到这个黑皮肤的小个子女用人在为港口的水手们端啤酒或者烧酒。她也经常在看见他后走出门来;尽管他们还从来没有交谈过,他们还是很快地就像熟人似的相互微笑致意了。当布瓦泰尔看到这个姑娘深色的嘴唇之间突然露出一排闪闪发亮的牙齿时,他感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天,他终于走了进去,发现她和大家一样讲的是法语,感到很吃惊。他要了一瓶柠檬水,请她喝一杯,她接受了,这在这个士兵的脑子里留下了值得纪念的、甜蜜的回忆。他养成了到这个港口的小咖啡馆去喝一些他的经济条件允许的甜味饮料的习惯。

看着这个小个子女用人的黑色的手往他的杯子里倒饮料,张开的嘴里露出比眼睛还明亮的牙齿,这对他来说像是过节一样,是他始终思念着的一种幸福。经过两个月不断往来以后,他们变成了一对好朋友;布瓦泰尔看到这个黑女人的想法和当地姑娘的那些正确想法完全一样,看到她也勤俭节约,努力工作,信仰宗教,行为规矩,一开始他感到惊讶,后来就越来越爱上了她,甚至爱到了要娶她的地步。

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她,她听了高兴得跳起舞来。而且她还有点儿钱,是一个从前收养她的卖牡蛎的女贩子留给她的,她是被一个美国船长留在勒阿弗尔码头上的。这个船长是在他的船开出纽约后数小时发现她的,那时候她才六岁,蜷缩在他的船舱里的棉花包上面。来到勒阿弗尔以后,他便把这个不知被谁、也不知怎么被藏在他船上的黑色小家伙丢弃给这个富有怜悯心的卖牡蛎的女人。后来这个卖牡蛎的女贩子死了,年轻的黑姑娘便成了科洛尼咖啡馆的女用人。

安托万·布瓦泰尔还说:

“如果父母亲不反对,就这么办。我永远也不违背他们的意思,你听清楚了吧,永远!我下次回家就向他们提这件事。”

果然,下一个星期,他获准有两天假期,便回家了,他的父母在依佛多附近的图尔特维尔种田,有一个小农庄。

他等待着饭后喝搀烧酒的咖啡的时间,那时候大家讲话都比较坦率,他可以告诉他的父母大人说,他找到了一个非常合他心意的,各方面都合他心意的姑娘,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不再会有另一个对他更合适的姑娘了。

两个老人,一听到这样的话头,马上便变得审慎起来,要他详细谈谈情况。他什么也没有隐瞒,除了她皮肤的颜色。

这是一个女用人,财产不多,可是身体健壮,节俭,整洁,品行端正,能出好主意。所有这些比一个坏女人的钱更有价值。此外,她手里还稍许有一些,是一个把她抚养长大的女人留给她的一小笔钱,差不多是一份小小的嫁妆,也就是说,她有一千五百法郎的储蓄。老两口被他说服了,对他的判断深信不疑,慢慢地在退让,这时候他谈到了最最棘手的问题。他有点儿勉强地笑了笑说:

“只有一件事情也许不合你们的意。她的皮肤可不是很白的。”

他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为了不使他们扫兴,他不得不字斟句酌地解释了很长时间:他说她属于一个肤色较深的种族,这样的人他们只有在厄比纳尔的画片上才看到过。

这时他们开始感到不安,感到困惑,感到担心,就好像他向他们提出的是一桩与魔鬼结合的婚事。

母亲说:“黑的?有多么黑?到处都是黑的吗?”

他回答:“当然啰,到处都是,就像你到处都是白的一样。”

父亲接着问:“黑的?是不是像锅子那么黑?”

儿子回答:“也许稍许好一些!黑是黑,不过黑得不惹人讨厌。本堂神父先生的教士服也是黑的,可是并不比白色的宽袖法衣难看。”

父亲说:“在她国家里,有没有比她更黑的?”

儿子信心十足地高声说道:“当然有!”

可是那个老人摇了摇头说:“那一定非常讨厌,是吗?”

儿子接着说:“决不会比别的东西更讨厌,因为用不到多少时候就会习惯的。”

母亲问:“这种皮肤,不会弄脏内衣吗?”

“不会比你的皮肤更容易弄脏,因为这是她皮肤的颜色。”

因此,在又提了很多问题以后,一致同意在父母亲看到这个姑娘以前不作任何决定,孩子服役下个月就要期满,到时候把她带到家里来,让他们仔细看看,商量一下再决定这个姑娘的皮肤颜色是不是深到了不能进入布瓦泰尔家的程度。

于是,安托万宣称,五月二十二日,星期日,在他服役期满的那一天,他要带他的女朋友一起到图尔特维尔来。

为了这趟到她情人的父母家里去的旅行,她穿上了她最漂亮、最耀眼的衣服,主要的颜色是黄、红、蓝,就像国庆节挂的彩旗一样。

在勒阿弗尔的火车站上,许多人都在看她,布瓦泰尔胳膊上挽着一个如此引人注目的女人感到很骄傲。随后,在一节三等车厢里面,她坐在他旁边;农民们看到她都很惊奇,甚至连旁边车室里的人都站到长凳上从分隔车室的木板上面看她。一个孩子看见她吓得叫了起来,另外一个把头钻到他母亲的围裙下面。

不过到旅程的终点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列车减速停靠依佛多时,安托万感到很不自在,就像考核军事理论课时他对自己没有把握一样;随后,他俯身车门外面,认出了他的父亲在远处拉着套着马车的缰绳,他的母亲一直来到挡住看热闹的人的栅栏前面。

他第一个走下车厢,把手递给他的女朋友,随后他像护送一位将军似的,挺直身子向他的家族走去。

母亲看到这个由她的孩子陪着的,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黑女人走来,惊奇得连嘴也张不开;父亲几乎管不住那匹被火车头或是女黑人惊得一次次直立起来的马。可是安托万呢,由于再次见到了他年迈的双亲,突然感到由衷的喜悦,张开两条胳膊冲了过去,吻了吻他的母亲,不管那匹受惊的小马,也吻了吻他的父亲,随后转身朝着他的被极度惊异的行人驻足而观的女伴,解释道:

“她来了!我早已对你们说过了,乍看之下,她是有点儿不中看,可是一旦了解了她,千真万确,世界上没有比她更讨人喜欢的了。向她问个好,别让她感到拘束。”

布瓦泰尔太太也已经被吓得失去了理智,这时候做了一个像屈膝礼的动作,父亲则取下他的鸭舌帽,咕噜着说:“祝您万事如意。”随后大家很快便爬上马车,两个女的坐在后面的椅子里,车子在路上一颠簸,便把她们蹦得老高;两个男子则坐在车前面的长凳上。

没有人说话。忧心忡忡的安托万用口哨吹着兵营里的一个曲子,父亲扬鞭抽打着马儿,母亲用好奇的眼光,斜着眼一下下瞅着黑姑娘,黑姑娘的额头和颧骨在太阳下面就像擦过鞋油的皮鞋一样闪闪发亮。

安托万想打破冷场,回过头来说:“怎么,大家不说说话?”

“慢慢来,要给我们时间,”老妇人说。

他接着说:“来,把你的一只母鸡八只蛋的故事讲给小姑娘听听。”

这是家里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笑话。可是他的母亲激动得浑身无力,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此他决定自己讲这个值得回忆的意外事件,一面讲一面哈哈大笑,这个意外事件父亲了如指掌,所以刚听了头几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他的妻子很快也跟着一起笑起来,连黑人姑娘,在听到最滑稽的段落时也突然放声大笑,这是一种粗野的、连续不断的、像湍流般的大笑,以致拉车的马被刺激得小跑了一会儿。

大家熟悉了,开始交谈。

一到目的地,大家都下车。他把他的女朋友带到房间里,让她脱去怕弄脏的连衣裙,因为她想以她的方式做一道好菜,用口腹之惠来取得两位老人的欢心。随后他把父母拖到门外,提心吊胆地问道:“嗯,你们说怎么样?”

父亲不吭声。母亲胆子比较大,说道:“她太黑了!不行,真的,太黑了。我吓坏了。”

“您会习惯的,”安托万说。

“也有可能,可是现在不行。”他们走进屋子;好心的女人看到了黑厨娘心里很激动,于是撩起裙子,不顾自己的年纪,也帮着她干起来,而且干得很起劲。

这餐饭很丰盛,吃了很长时间,吃得也很愉快。接着他们又到屋外兜了个圈子,安托万把他父亲拖到一边问:“嗯,爸,你怎么说?”

这个农民从来不肯表态。

“我什么意见也没有,去问你妈。”

于是安托万又去找他母亲,把她拉到后面,说:“嗯,妈,你怎么说?”

“我可怜的孩子,真的,她太黑了。只要稍许不那么黑,我就不会反对了,可是她太黑了;简直就像撒旦。”

他没有再强求,因为他知道老太太永远是那么固执;可是他感到悲伤像狂风暴雨似的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他在寻思他该干些什么,他能想出些什么办法来;而且他还觉得奇怪,她怎么还没有像她以前吸引住他自己那样地把他们征服。他们四个人的话渐渐减少了,慢慢地穿过小麦田。当他们沿着一道篱笆走去时,农庄主人们出现在栅栏门口,顽童们爬上陡坡,所有的人都跑到路边,来看布瓦泰尔家的儿子带来的黑女人走过。远处还可以看到有人奔跑着穿越田野,就像人们听到击鼓宣告有畸形人来到时那样赶来观看。布瓦泰尔老两口看到他们的出现在乡下引起这么大的轰动简直吓坏了,肩并肩地加快步子,远远地走在他们的儿子前面;这时那位黑姑娘正在问他们的儿子,他的父母对她有什么看法。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他们还没有作出决定。

可是村里的广场上,一群群激动兴奋的人都从家里走出来,聚集在一起;面对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布瓦泰尔老夫妻拔脚就逃,一直逃到家里;怒气冲冲的安托万则挽着他的女朋友,在惊讶得目瞪口呆的旁观者前面,神色威严地往前走去。

他知道这件事算是完了,他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娶不了他的黑女人了;她也同样知道了。在走近农庄时他们两人都哭了起来。他们一回到家,她又脱下连衣裙便帮布瓦泰尔大妈干活儿。她跟着大妈到处走,到乳品室,到牲畜棚,到家禽场,抢最重的活儿干,不断地说:“让我来干,布瓦泰尔太太”,以致到傍晚时,老太太也被感动了,可是她还是毫不容情,只是对她的儿子说:“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好姑娘。她这么黑真是遗憾,可是这是真的,她太黑了。我不能习惯,她一定得回去,她太黑了。”

于是,小布瓦泰尔对他的女朋友说:“她坚决不同意,她认为你太黑了。只能回去,我送你上车站。别难过,你走了以后我再跟他们谈。”

他把她送到车站,还给了她一些美好的希望;在抱吻她以后,他把她搀上了车厢;随后眼泪汪汪地看着列车远远离去。

他哀求两位老人,可是没有用,他们永远也不会答应的。

安托万·布瓦泰尔讲完了这个当地所有人都知道的故事以后,总是要接着说:“从那以后,我心如死灰,什么也不想了。任何行当都提不起我的兴趣,随便干什么我都无所谓,我变成了我现在这个样子。”

有人对他说:“可是您还是结婚了嘛。”

“是的,我不能说我不喜欢我的妻子,既然我已经生了十四个孩子;可是她和那一个大不相同,啊,不,肯定不同!另外那个,嗨,我的黑女人,她只要朝我看看,我就感到魂灵出窍了……”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九年一月二十二日的《巴黎回声报》。同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左手》。

(2) 罗贝尔·潘松(1846—1925):莫泊桑一八六八年结交的朋友,一八七○年在巴黎重新见面后,友情一直没有断过。他们曾一起在塞纳河划船,一起演戏。罗贝尔·潘松后来担任鲁昂图书馆馆长,向莫泊桑提供过不少故事素材。

(3) 勒阿弗尔:法国第三大港,在巴黎西北,塞纳滨海省的塞纳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