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热纳维埃芙,你要我把我的新婚旅行的情况讲给你听听。我怎么敢呢?啊!阴险的女人,你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我,甚至什么也没有向我暗示过,是呀,什么也没有暗示过!……怎么!你说你是我的好朋友,过去你什么也不瞒我,你结婚已经有一年半,是的,有一年半了,却不肯做做好事通知我?如果你稍微提醒我一下,如果你使我有所提防,如果你让我脑子里哪怕是产生一丝半点怀疑,一丝半点怀疑,你就能够阻止我干出一桩大蠢事,到现在我还感到脸红,我的丈夫会一直笑到寿终正寝,而你是唯一的罪魁祸首!
我害得我自己变成了一个永远可笑的人;我犯下了那种在记忆中永远抹杀不掉的错误,而这都得怪你,坏女人!……啊!如果我早知道就好了!
瞧,我一边写一边鼓起了勇气,我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但是请你答应我不要笑得太厉害。

你别期望是一出喜剧。这是一出悲剧。
你记得我的婚礼,我应该当天晚上动身去新婚旅行,当然,我一点不像波莱特;她的经历,吉普(2)在《围绕着婚姻》这部妙趣横生的小说里,曾经那么惹人发笑地叙述过。如果我的母亲像德·奥特尔唐夫人对她女儿那样对我说,“你的丈夫将把你抱在怀里……接着……”,我肯定不会像波莱特那样哈哈大笑着回答:“别再往下说了,妈妈……这一切我知道得跟你一样清楚……”
我呢,什么都不知道,妈妈,可怜的妈妈,她什么都害怕,她压根不敢接触这个微妙的问题。
因此,在晚上五点钟,吃过便餐以后,我们得到通知,马车已经在等着我们。客人们走了,我也做好了准备。我现在还记得楼梯上搬运箱子的响声,还有不愿意显露出自己哭过的爸爸的鼻音很重的说话声。在抱吻我时,这个可怜的人对我说“勇敢些,”好像我是去拔一颗牙齿似的。至于妈妈,她泪如泉涌。我的丈夫为了摆脱这种难受的告别场面,催我快走;我自己也哭成了一个泪人,尽管我感到非常幸福。这种情况很难解释,不过确实是这样。突然间我感到有样东西在拉我的连衣裙。原来是宝贝,从早上起它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可怜的畜生在按照它的方式向我告别。我的心猛地抽紧,产生一股想抱吻我的狗的强烈愿望。我把它抓起来(你也知道,它像拳头那么大),开始连连地吻它。我呀,我很喜欢爱抚小动物。这能让我感到甜美的快乐,能引起一种独特的颤栗,真是美妙极了。
至于它,它像发了疯;它摇着爪子,舔我,像它高兴时那样轻轻地咬着。突然间它的牙齿咬住我的鼻子,我感到它咬痛了我。我轻轻叫了一声,把狗放在地上。它想咬着玩,却真的咬了我一口。我流血了,所有的人都很着急。有人拿来了清水、醋、纱布,我的丈夫要亲手给我医治。其实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像用针扎的两个小眼儿。五分钟后血止住,我动身了。
我们决定在诺曼底做一次旅行,时间一个半月左右。
晚上我们到了迪耶普(3)。我说“晚上”,其实是说半夜。
你也知道我多么爱大海。我对我丈夫说,我在没有看见大海以前不睡觉。他好像感到不快。我笑着问他:“难道你困了。”
他回答:“不,亲爱的,但是您应该理解我急着要和您单独待在一起。”
我吃了一惊:“跟我单独待在一起?可是从巴黎起,我们就一直在车厢里单独待在一起呀。”
他露出微笑:“是的……不过……在车厢里跟我们待在我们的卧房里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不肯让步:“好吧,先生,我们到海滩上去单独待在一起,就这样办。”
可以肯定他不乐意。然而他还是说:“好吧,既然你希望如此。”
这是个极美的夜,这种夜会使你的心灵产生宏大的、模糊的念头,宁可说它们是感觉而不是思想,真想张开胳膊,张开翅膀,拥抱天空,谁知道还想干些什么呢?让人总是觉着自己就要懂得一些未知的事物了。
在空气中有着梦幻,有着动人的诗情画意,有着并非这个人世所有的幸福,有着一种来自星星,来自月亮,来自波动不已的银色水面的无穷无尽的陶醉。这是一个人一生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时刻,它让人见到了更美的、令人神往的、迥然不同的生活,好像揭示出了可能存在的……或者说,将要存在的东西。
然而我的丈夫仿佛感到不耐烦,急着要回去,我对他说:“你冷吗?”——“不冷。”——“那就看看那边的一条小船,它好像在水面上睡着了。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儿更好的吗?我情愿在这儿一直待到天亮。喂,你愿意我们等待日出吗?”
他以为我是在嘲弄他,几乎是强行把我拉回了旅馆!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啊!坏蛋!
等到我们单独待在一起,我可以向你发誓,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了害羞,感到了不自在。最后,我让他到盥洗室去,自己上床躺下。
啊!亲爱的,怎么来告诉你呢?好吧,是这样的。他毫无疑问把我的极端无知当成了狡黠,把我的极端天真当成了诡诈,把我的充满信任和幼稚无知的随便态度当成了一种策略。对一个没有丝毫怀疑,而且没有丝毫准备的人,要把这样神秘的事儿解释给她听,让她懂得并且能够接受,就需要体贴周到,可是他根本没有这个想法。
突然间我以为他失去了理智。接着,恐惧袭上我的心头,我寻思他是不是想杀了我。一个人受到恐怖的控制,失去推理能力,失去思考能力,会一下子发疯。在一秒钟的时间里我想象出了许多可怕的事。我想到了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想到了神秘莫测的罪行,想到了所有那些悄悄传说的被坏蛋娶为妻子的年轻姑娘的遭遇!这个男人,难道我过去了解他吗?我挣扎,推开他,已经吓得发了狂。我甚至揪下了他的一把头发和一撇胡子。好不容易挣脱以后,我一边从床上起来,一边高声叫喊:“救命啊!”我朝门口奔过去,拔开门闩,几乎光着身子冲到楼梯上。
另外一些门开了。一些穿着衬衣的男人手上端着灯出现。我倒在他们中间的一个怀里,请求他保护。他朝我丈夫扑了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他们打架,叫喊;接着他们笑,笑得你想象不出有多么厉害。从地下室到顶楼,整幢房子都在笑。我听见一条条过道里都有捧腹大笑的声音,楼上的一间间房间里也有。厨房小学徒在顶楼的小间里笑,值班的侍者也在搭在门厅里的床铺上笑。
你倒是想一想:在一家旅馆里!
接着我又跟我的丈夫单独待在一起了,他就像在做化学实验前解释怎么个做法那样,给我做了一些简单扼要的解释。他一点也不感到满足。我哭到天亮,等大门一开,我们就离开了。
事情还没完结呢。
第二天我们到了普维尔(4),普维尔仅仅还处在海滨浴场的初创阶段。我的丈夫对我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最初的不满已经过去,他显得非常高兴。我对头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感到羞愧,感到难受,尽可能地表现得可爱,而且尽可能地温顺听话。但是自从我知道这桩人们如此细心地瞒着年轻姑娘的可耻秘密以后,亨利在我心头引起的恐惧、厌恶,几乎还有憎恨,都是你想象不到的。我感到绝望,悲伤得要命,万念俱灰,渴望回到我可怜的父母身边去。第三天我们到了埃特尔塔(5)。所有洗海水澡的人都处在惶惶不安之中:有一个年轻女人被一条小狗咬伤,得了狂犬病刚死。我在旅馆的饭桌上听人讲起这件事,背上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立刻觉着我的鼻子有点疼,浑身上下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夜里睡不着觉,我完完全全把我丈夫抛在脑后。我会不会也得了狂犬病快要死啦?第二天我向侍应部领班打听。他告诉我一些可怕的详情细节。我把整天的时间都用来在悬崖上散步。我不再说话,陷入沉思。狂犬病!多么可怕的死亡!亨利问我:“你怎么啦?你好像在发愁。”我回答:“没什么事,没什么事。”我的狂乱的目光注视着大海,却没有看见大海,注视着农庄、平原,却不能说出我的眼睛前面有些什么。我再怎么也不愿意把折磨我的想法说出来。我的鼻子感到有点疼痛,真正的疼痛。我想回家。
刚回到旅馆,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看看伤口。伤口几乎已经看不出来。然而我不会弄错,它使我感到疼痛。
我立刻写了一封短信给我母亲,她看了一定会感到奇怪。我要求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立刻做出答复。我在签完名以后写上:“特别是别忘了告诉我有关宝贝的一些情况。”
第二天我吃不下饭,但是我拒绝看医生。我整天坐在沙滩上看那些在海水里洗澡的人。他们来了,有的胖,有的瘦,穿着非常难看的服装,全都很丑很丑;但是我不想笑。我心里想:“这些人,他们是幸福的!他们没有被咬过。他们会活下去!他们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寻欢作乐。他们的内心是平静的!”
我时不时地把手举起来摸摸鼻子。它没有肿吗?一回到旅馆我就关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照。啊!如果它颜色变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晚上我突然对我的丈夫产生了一种温情,一种在绝望中的女人的温情。我觉着他是那么好,我靠在他的胳膊上。有二十次我差点儿把我的可怕秘密说给他听,但是我还是没有说。
他卑鄙地乘机利用了我的放松,利用了我的心境的消沉。我没有力量反抗他,甚至没有这个愿望。我任什么都能忍受,任什么都能容忍!第二天,我接到我母亲的一封信。她回答了我的那些问题,但是没有谈到宝贝。我立刻想到:“它死了,他们瞒着不告诉我。”接着我想跑到电报局去发一封电报。一个想法阻止了我:“如果它真的死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因此我又无可奈何地在焦虑不安中挨过了两天。我又写信。我要他们把狗给我送来,它可以给我解解闷,因为我感到有点厌倦。
下午我忽然发起抖来了。满满的杯子举起来要洒掉半杯。我处在一种可悲的心境之中。近黄昏时我躲过我的丈夫,跑到教堂去。我祷告了很长时间。
回来的路上我感到鼻子又疼起来了,我走进灯亮着的药房。我告诉药剂师我的一个女友被咬了,请教他该怎么办。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非常客气。他向我提供了大量的资料。但是我边听他说边忘记,因为我的心里是那么乱。我仅仅记住了这个:“泻药常常受到推荐。”我买了好几瓶天晓得是什么东西,推说要把它们送给我的女友。
我遇到了狗,吓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撒腿逃走。有好几次我觉得我也想咬它们。
我的这一夜在可怕的焦虑不安中度过。我的丈夫又乘机加以利用。第二天我头一件事就是接到了母亲的回信。“宝贝非常好,”她说。“但是把它这样单独由铁路运送,会让它冒太大的危险。”因此他们不愿意把它给我送来。它已经死了!
我还是不能够睡觉。至于亨利,他呼呼地打鼾。他醒了好几次。我已经精疲力尽。
第二天,我洗了一个海水澡。进入水里时我差点儿昏过去。因为我感到那么冷。接下来这种冰冷的感觉还要使我心慌意乱。我的两条腿可怕地哆嗦,但是我的鼻子不再感到一点疼痛了。
碰巧有人把海滨浴场的驻场医生,一个挺可爱的人,介绍给我。我极其巧妙地把他引到我的话题上来。接着我对他说,我的小狗几天前咬过我,我问他如果发炎的话应该怎么办。他笑起来,回答:“在您这种情况下,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夫人,那就是给您一个新鼻子。(6)”
因为我听不懂,他又补了一句:“这是您丈夫的事。”
我离开他时,仍旧和以前一样一无所知,一样不知所措。
亨利这天晚上好像很快乐,很幸福。我们晚上来到了娱乐场,但是他不等演出散场就向我提出回去的要求。我对什么也不再感兴趣,就跟着他回来了。
但是我不能在床上待下去,我的一根根神经都紧张不安。他也不睡觉。他抱我,爱抚我,变得既温存而又体贴,就像他终于猜到我正在忍受着多大的痛苦似的。我忍受了他的爱抚,甚至不明白他在做什么,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
但是一次急遽的、离奇的、暴发性的神经质发作猛然间攫住我。我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推开紧紧把我抱着的我的丈夫,在房间里朝前冲去,撞在门上,脸朝下倒了下去,这是狂犬病,可怕的狂犬病。我完蛋了!
亨利吓坏了,他扶我起来,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言语。现在我听天由命了。我等待着死亡。我知道在几个小时的缓解以后,另外一次发作会攫住我,接下来再一次,再一次,直到致命的最后一次。
我给抬到床上。黎明时分,我的丈夫的惹人生气的纠缠引起了又一次发作,时间比头一次长。我忍不住想撕,想咬,想大声叫嚷。这是可怕的,然而并没有我原来想的那么痛苦。
早上八点钟左右我睡着了,四天来这还是头一次。
十一点钟有一个心爱的嗓音把我叫醒。原来是妈妈,我的那些信把她吓坏了,她急急忙忙跑来看我。她手上拎着一只大篮子,从篮子里突然传出汪汪的叫声。我激动地抓住篮子,希望已经使我发了狂。我打开它,宝贝跳到床上,用爪子抱我,欢蹦乱跳,在我的枕头上打滚,高兴得发了疯。
好,我亲爱的,你相信不相信,随你的便……我还仅仅是到了第二天才懂得!
啊!想象力!它起多大的作用啊!想想看,我居然相信……?你说说,这不是太愚蠢了吗?……
这四天里受到的那些折磨,我从来没有向人谈起过,你也能理解,是不是。想想看,如果我的丈夫知道了,会怎么样?他已经拿普维尔发生的事把我嘲笑得够厉害了。尽管如此,我对他的嘲笑并不感到太生气。我已经习惯了。我们在生活中对一切都能习惯……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八月七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八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于松太太的贞洁少男》。
(2) 吉普:法国女作家德·马泰尔伯爵夫人(1850—1932)的笔名。她的长篇小说《围绕着婚姻》在莫泊桑写这个短篇小说时刚出版。书中有关母女俩的一段简短谈话深深打动了广大读者。
(3) 迪耶普:法国西北部塞纳滨海省港口城市,滨英吉利海峡,有海滨浴场。
(4) 普维尔:法国的一个小镇,在迪耶普西边,相距五公里。
(5) 埃特尔塔:法国塞纳滨海省沿海小城。一八六○年底莫泊桑的父母协议分居,母亲洛尔带莫泊桑兄弟二人到这个小城,住维尔吉别墅。四十公里外的唐卡维尔村有十一至十六世纪的古堡遗址。
(6) 医生在这儿玩了一个文字游戏:“新鼻子”在法语中是Nouveau nez,而“新生儿”在法语中是nouveau-né,读音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