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之母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393 字 约 12 分钟

短篇小说社会批判人性黑暗面

前几天,我在一处有钱人所喜爱的海滩上,看见一位颇有名气的巴黎女人,她年轻、风雅、妩媚,受到大家的爱慕和尊重。我看见她,想起了这个可怕的故事和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像这样的事情是叫人怎么也忘不掉的。

我接受一个朋友的邀请,曾经到过外省的一个小城市,在他的家里住过一些日子。为了竭尽地主之谊,他领着我东奔西走,到各处去看那些大受赞美的风景以及城堡、工业和古迹;他还让我看了纪念碑、教堂、古老的雕刻大门、躯干雄伟或者姿态离奇的树木,圣安得烈橡树和罗克布瓦斯紫杉。

怪胎之母

当我赞不绝口地把当地所有名胜古迹都参观过了以后,我的朋友愁眉苦脸地告诉我,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喘了口气。总算可以找个树荫底下休息休息啦。谁知他突然又叫起来:

“啊,有了!还有怪胎之母呢,非得领你去见见她不可。”

我问:

“谁?怪胎之母?”

他说:

“是一个坏透了的女人,一个真正的魔鬼。这家伙每年都要故意地生些畸形、难看、吓人的孩子,干脆说是些怪胎,拿来卖给跑江湖耍怪物的人。

“这些可恶的生意人不时地来看看,看她又制造出什么新的怪胎没有。他们要是看中了,就付一笔租金给她,把怪胎带走。

“她有十一个这样的子女,她发财了。

“你当我是说笑话,胡诌,瞎吹吧,不,朋友,我说的都是实情,半点不假。

“咱们先去看看这个女人,然后我再告诉你,她是怎样成为一个怪胎制造厂的。”

他把我领到郊外。

她住在大路边上一所美丽小巧的房子里。房子又雅致,又整洁。花园里开满了花,香气扑鼻。谁见了都会以为是一个退休了的公证人的住宅。

女仆人把我们领进一间具有乡村风味的小客厅,接着那个坏蛋就出来了。

她约莫四十岁,个子高,粗眉大眼,不过体格很好,强壮,健康,是那种健壮的农家妇女的典型,一半像人,一半像牲口。

她知道自己受到严厉的谴责;可以看得出来,她是硬压着心头的怨恨,谦恭地接待客人。

她问:

“二位有什么事?”

我的朋友说:

“听说你最小的孩子长得跟平常人一样,一点儿也不像他那几个哥哥。我想亲自证实一下。是真的吗?”

她用阴险的、愤怒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回答: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好心的老爷。他或许比那几个还难看呢。我运气太坏,太坏了。都是一个样儿,我的好老爷,全都是一个样儿,命苦哇,大慈大悲的天老爷怎么能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这样狠心,怎么能这样狠心呢?”

她说得很快,眼皮耷拉着,那副虚假的神情,活像一头受了惊吓的猛兽。她竭力使她那粗厉刺耳的嗓音变得柔和一些;像她这么一个骨骼宽大、身强力壮、粗手粗脚、身躯魁梧的人,似乎生来就应该举止粗暴,像狼似的嚎叫才对,居然憋着假嗓门说出这番哭哭啼啼的话,不免叫人大吃一惊。

我的朋友提出了要求:

“我们想看看你的孩子。”

我觉得她好像脸红了。不过也许是我弄错了吧?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提高嗓门说:

“你们看他干什么?”

她抬起头,迅速地打量我们,眼睛里闪着怒火。

我的朋友说:

“为什么不肯让我们看看呢?你已经让好些人看过了。你也明白我指的是哪些人!”

她猛地跳了起来,放开嗓门,尽情地发泄她的怒火,嚷着说: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对不对?为了侮辱我,是不是?因为我的孩子长得像畜生,对不对?不给你们看,哼,就是不给你们看,滚,快给我滚出去。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想这样来折磨我?”

她双手叉腰,向我们逼过来。紧跟着她那种粗暴的嗓音,从隔壁屋里传来了一种呻吟声,说它是呻吟声,还不如说是猫叫或者是白痴的哀号,吓得我浑身直打冷战。我们在她面前一步步往后退却。

我的朋友用严厉的口气说:

“你小心点,魔鬼(当地人都叫她魔鬼),小心点,总有一天你会倒霉的。”

她气得直哆嗦,挥动着拳头,发疯似的嚷道:

“滚出去!我为什么这样倒霉?滚出去!你们这伙无法无天的东西!”

眼看她就要扑到我们身上来了。我们怀着厌恶的心情逃出来。

到了门外,朋友问我:

“喂,你看见她了吧?怎么样?”

我回答:

“快把这个畜生的故事讲给我听吧。”

我们在白色的大路上慢慢往回走,大路两边都是成熟了的庄稼,像平静的海面,在微风轻拂之下,波动不已。下面就是他边走边讲给我听的故事。

她从前在一个农庄里当雇工,是一个勤劳、稳重、俭朴的姑娘。谁也不知道她有情人,谁也觉不出她有什么缺点。

一个收获季节的傍晚,天空中正酝酿着一场雷雨,空气静止、沉闷,热得像火炉,那些晒黑了的小伙子和姑娘满身大汗。这时候,她在一捆捆麦子中间做了一件错事。她们这种人都是如此。

过了不久,她感到自己怀孕了,心里又羞又怕。她无论如何也要遮盖自己的不幸,于是想出一个办法,用木片和绳子编成紧身褡,拼命勒紧肚子。逐渐长大的孩子越是撑粗她的腰身,她就越勒紧那个刑具,她虽然感到痛苦难熬,但是有勇气忍受,始终笑容满面,手脚伶俐,绝不让人看出一点或者猜出一点。

她用这个可怕的器械把小家伙在胎里勒成了残废。她压迫他,毁伤他的形体,使他变成了一个怪胎。他的头颅被挤得又长又尖,两只大眼睛从前额突出来。四肢也因为和身子压挤在一起生长,歪歪扭扭,如同葡萄藤一样,而且特别长,手指和脚趾的样子像蜘蛛腿。

他的身子非常小,圆得像个核桃。

一个春天的早晨,她在田野里分娩了。

正在锄草的女人们跑来帮忙,看见从她身体里钻出来的这个怪物,都叫喊着逃跑了。接着,她生了一个妖怪的消息就在当地传开了。从此以后,大家都把她叫做“魔鬼”。

她被东家撵走了,靠人家周济过日子,也许还私下卖身,因为她本来是一个美丽的姑娘,而男人又都是不怕下地狱的。

她抚养着她的这个怪胎,同时对他恨之入骨。要不是本堂神父料到她可能犯罪,用送她去吃官司来吓唬她,说不定她早把他掐死了。

可巧有一天,几个跑江湖耍怪物的人从这里经过,听人说起这个可怕的怪胎,就要求看一看,如果看中的话,就把他带走。果然他们看中了,他们付给那母亲五百法郎现款。她呢,起初还不好意思,不肯让人看,可是她发现这个畜生似的东西值钱,而且还引起这伙人的渴望以后,就讲起价钱来了,连一个铜子儿也不肯放松,拿孩子的缺陷来引诱他们,用庄稼人的那种固执劲儿抬高价钱。

为了免得受骗,她跟他们立了字据。他们同意另外每年再付她四百法郎,就如同是把这个畜生租了去似的。

这笔意外之财使得那个母亲失去了理智。她一心一意想再生一个怪物,好让自己跟有钱人一样可以靠年金生活。

她很会生孩子,所以她的愿望实现了,而且她似乎变得很有本事,能够使这些怪胎按照她在怀孕期间施加的不同压力,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她生的怪胎形状有长有短;有的像螃蟹,有的像壁虎。有几个死掉了,她很心痛。

司法机关曾经想出面干涉,可是又证明不了她有什么违法的地方,于是只好听任她去制造她的怪物了。

现在她一共有十一个活着的,平均起来每年可以赚五六千法郎。只有一个还没有脱手,也就是她不肯给我们看的那一个,但是在她手里也不会留多久,因为全世界跑江湖的人都认识她了,他们常常来看看她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玩意儿。

遇到货色值得投标的时候,她还在他们中间投标呢。

我的朋友说完了。我恶心得想吐,而且怒火中烧,直后悔这个混账东西在跟前的时候没有把她掐死。

我问:

“那么谁是他们的父亲呢?”

他回答:

“没有人知道。他或者他们多少还有点羞耻心。他或者他们不露面,也可能他们从中分点好处。”

我已经有很久不再想到这件事情了。直到前几天我在一处时髦的海滩上看见一个风雅、妩媚、娇艳的女人,受着尊敬她的男人们的爱慕和包围。

我在沙滩上和一个朋友,海滨浴场的医生,挽着胳膊走着。过了十分钟,我看见一个保姆照看着三个在沙土上打滚的孩子。

一副小丁字拐杖放在地上,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这才注意到这三个小家伙是畸形的,弓腰驼背,样子可怕。

医生告诉我:

“这就是你刚才碰见的那个迷人的太太的产品。”

我对她和他们深深感到同情。我大声说:

“唉!可怜的母亲!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我的朋友说:

“老兄,不用同情她。应该同情的是这几个可怜的孩子。这就是直到临产还要保持身材苗条的结果。这些怪胎都是用紧身褡制造出来的。她明明知道这么干对她有生命危险。可是她才不管呢,只要自己漂亮,受人爱慕就行了!”

我于是想起了另外的那个乡下女人,那个出卖怪物的魔鬼。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六月十二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六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图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