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足马力在黑暗中驶去。
我独自一个人,对面是一位老先生,他望着窗外。在这节毫无疑问是来自马赛的巴-里-马线(2)的车厢里,可以闻到浓烈的石炭酸气味。
这是一个酷热的夜,没有月亮,没有风。天上看不见星星,疾驶中的火车产生的气流扑到我们脸上,热烘烘,湿漉漉,让人感到难以忍受,感到呼吸困难。

三个小时前从巴黎出发,我们正朝着法国中部驶去,不过经过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间仿佛出现了一个离奇古怪的幻象:在一片树林里,一堆大火周围,有两个男人站着。
我们看到也只有一秒钟:我们觉得是两个穷苦人,衣衫褴褛,在火堆的明亮火光中浑身通红,蓄胡子的脸转向我们;在他们周围,那些绿树像舞台布景,是一种闪闪发亮的浅绿色,树干被火焰的强烈反光照着,光线穿过、渗进、打湿了叶丛,在里面消逝。
接着一切又重新变成漆黑一片。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景象!这两个流浪汉在这片林子里干什么呢?在这闷热的夜里为什么还要生火呢?
我的邻座掏出表,对我说:
“正好半夜十二点,先生,我们刚刚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表示同意,我们开始谈话,想弄明白这些人可能是什么人;是在销毁罪证的坏人呢,还是在配制春药的巫师?在盛夏季节,不会在树林里烧这么大的火来煮汤。那他们是在于什么呢?我们压根儿也想象不出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我的邻座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来了……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我没法断定他干的是哪一种职业。肯定是个怪人,很有学问,看上去也许精神有点不正常。
然而在这种理智常常被叫做愚蠢,疯狂常常被叫做天才的生活里,我们能分辨得出谁是智者,谁是疯子吗?
他说:
我很高兴能看见这个。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我体验到了一种早已消失的感觉!
从前,在大地还是那么神秘的时候,应该是多么令人不安啊!
随着未知事物的面纱一一揭开,人的想象也逐渐枯竭了。自从夜晚不再有幻象出现以后,先生,您不觉得它太空落落,而且黑得太平凡吗?
大家心里都在想:“不再有幻想物,不再有离奇的迷信,一切没有得到解释的都可以解释了。超自然的现象如同被水渠汲尽的湖泊一样干涸了;科学一天天地迫使不可思议的事物的范围缩小了。”
可是我呢,先生,我属于喜欢迷信的古老血统。我属于这样一个天真的古老血统,习惯于不懂、不思索、不知道,对周围的神秘事物习以为常,对简单、明显的真实却拒绝接受。
是的,先生,随着看不见的事物被认识,世人的想象也逐渐枯竭。我们的大地今天在我看来像一个被抛弃的世界,空荡荡、赤裸裸。使得大地变得富有诗意的那些迷信消失了。
我晚上出去时,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害怕得发抖啊!正是这种害怕使得老妪沿着公墓围墙边走边画十字,使得最后剩下的那些迷信的人在沼泽蒸发出的奇怪的雾气前面和变幻莫测的磷火前面逃走。过去的人在想象中感觉到有什么隐隐约约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在黑暗中经过,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够相信啊!
从前晚上的黑暗该有多么黑,多么可怕啊!那时它充满了虚构的、未知的存在物,邪恶的游荡者,我们不能猜到它们的外形,它们引起的恐惧冻结了我们的心,它们神秘的力量远非我们所能想象,它们对人的伤害我们无法逃避。
真正的恐惧,随着超自然的东西一起从大地上消失,因为我们只是对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才会真正地感到害怕。看得见的危险能使人紧张,使人不安,使人害怕!但是和想到我们将要遇到一个游荡的幽灵时,想到我们将要被一个死人抱紧时,想到我们将要看见由人类的恐怖臆造出来的那些可怕的怪物奔来时,心灵里所产生的抽搐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黑暗自从不再有鬼怪出现,我觉得它变得明亮了。
证明就在这儿:如果我们现在突然一下子独自来到这片树林里,刚才出现在火堆的闪光中的这两个奇怪的人的影子一定会困扰我们,其程度远远超过对某一个真正的危险感到的恐惧。
他重复说了一遍:“我们只是对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才会真正感到害怕。”
突然间我想起了一件事,想起了一个星期日屠格涅夫(3)在居斯塔夫·福楼拜(4)家里讲给我们听的一个故事。
他是不是把它写出来在什么地方发表过,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再也没有人比这位伟大的俄国小说家更善于在我们心灵里激起面对隐蔽的未知事物而产生的颤栗,更善于让我们在一篇离奇故事的半明不暗的启示中看见整个由令人不安的、不能明确的、带有威胁性的事物组成的世界。
由于他,我们清楚地感觉到了对不可见的事物,对墙后面、门后面、表面生活后面的未知世界的隐隐约约的恐惧。由于他,我们突然间被朦朦胧胧的光线照亮,它的亮度仅仅足够使我们的恐惧增加。
我们觉得他有时候在向我们指出离奇巧合的意义,指出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是偶然的,其实有一个隐蔽的、阴险的意志在左右的情况意外地凑合在一起的意义。由于他,我们相信接触到了一根不可感知的线,正是它神秘莫测地指引我们穿越人生,如同穿越一个我们不断地捉摸不到其意义的、朦胧的梦境一样。
他不像埃德加·坡(5)或者霍夫曼(6)那样大胆地进入超自然的现象;他叙述一些简单的故事,其中仅仅混进了略微有点儿模模糊糊的,略微有点儿使人不安的东西。
他在那一天也对我们说:“我们只是对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才会真正感到害怕。”
他当时坐在一把大扶手椅上,说得更确切些,是躺着的,两条胳膊耷拉着,两条腿懒洋洋地伸向前,整个脑袋是白颜色,他就淹没在这如同滚滚波涛般的银白色的胡子和头发里,使他的外貌看上去像永恒的天主或者像奥维德(7)的河神。
他说话慢悠悠,带着几分怠惰,这反而给他的句子增添了魅力,还由于稍微有点拙口笨舌而带着几分嗫嚅,这反而着重地托出了他用字的色彩丰富的正确性。他没有光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孩子的眼睛那样反映出了他内心的所有情绪变化。
下面就是他讲给我们听的:
他年轻时,在俄罗斯的一座森林里打猎。他走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时分来到了一条平静河水的岸边。
河水在树底下,在树丛间淌着,满是飘浮的水草,水又深,又凉,又清。
跳进这清澈透明的水里的迫切需要,一下子控制住猎人。他脱掉衣裳,跳进了河水。他是个很高大、很强壮的小伙子,一个精力充沛、胆大果断的游水者。
他让自己慢慢地浮着,心里很平静,水草和树根擦着他,他愉快地感觉到藤子轻轻地触着他的肉体。
冷不防有一只手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猛地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可怕的怪家伙在贪婪地望着他。
看上去像个女人或者像只母猴。一张起皱纹的大脸,龇牙咧嘴,是在笑。两样无以名之的东西,毫无疑问是两只乳房,在前面飘浮着,被太阳晒成焦黄色的头发乱蓬蓬,非常长,围绕着她的脸,在背上飘浮着。
屠格涅夫感觉到了无法忍受的恐惧,在超自然事物面前感到的那种让人周身发冷的恐惧。
他没有考虑,没有多想,没有试图弄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开始发疯般地朝岸边游去。但是那个怪物比他游得更快,摸他的脖子、背、大腿,还发出快乐的咯咯傻笑声。年轻人吓得发了狂,终于到了岸上,撒腿就跑,穿过树林,甚至没有想到去取他的衣服和枪。
这个可怕的东西跟着他,跑得和他一般快,嘴里一直发出咯咯的傻笑声。
逃跑的人已经筋疲力尽,而且两腿吓得发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去,这时有一个放羊的男孩子跑过来,他手里握着鞭子,开始抽打这个可怕的人形怪物,抽得她一边发出痛苦的叫声,一边逃走。屠格涅夫看见她像一只雌猩猩那样消失在叶丛里。
原来是一个女疯子,三十多年来她一直靠着牧人们的施舍生活在这片树林里,她的一半日子是用来在河里游泳。
伟大的俄罗斯作家补充说:“我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因为我不了解这个怪物可能是什么。”
我的旅伴听了我讲的这段奇遇,接着说:
是的,我们只是害怕不了解的东西。只有当害怕中掺进了一点儿过去多少世纪中具有迷信性质的恐怖时,我们才会真正感受到叫做恐惧的那种心灵的可怕抽搐。我呢,我曾经亲身体验过达到充分可怕程度的这种恐惧,而且是为了一件如此简单,愚蠢的事,甚至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我当时独自在布列塔尼徒步旅行。我跑遍了菲尼斯太尔凄凉的荒原;光秃秃的土地上,那些神圣的巨石,经常有人来看的石头旁,只生长一些荆豆。我游览了古老的、阴森的拉兹角;在这个古老的大陆的尽头,两个海洋:大西洋和英吉利海峡,在进行着永无休止的搏斗;我心里充满了我读过的和听过的有关这片充斥着宗教信仰和迷信的土地的传奇和故事。
我夜间从庞玛尔到拉贝桥去,您到过庞玛尔吗?一片平坦的海岸,非常平坦,非常低,似乎比大海还要低。这片布满了像狂怒的野兽一般的、泡沫覆盖的礁石的大海,我们到处都能看到它,咄咄逼人,而且是灰色的。
我在一家渔夫们的小酒馆里吃了晚饭,我现在走在两片荒原之间那条笔直的大路上。天很黑很黑。时不时地有一块得鲁伊特巨石,如同一个站立着的幽灵,仿佛在看着我走过去,渐渐地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钻进了我的心里;恐惧什么呢?我一点也不知道。有些晚上我们会相信有鬼魂擦身而过,我们的灵魂无缘无故地颤栗,我们的心会因为对我惋惜如今已不复存在的、看不见的东西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而怦怦跳动。
这条大路我觉得很长,又长又空,没有尽头。
除了那边,我的背后的轰轰波涛声以外,没有任何响声,有时候这单调的、可怕的声音仿佛非常近,近得我以为波涛就紧跟在我后面,仰着它们泡沫飞溅的额头,在平原上滚动,我恨不得撒开腿在它们前面奔跑,逃走。
风,离地面很近的风一阵阵刮着,刮得我周围的荆豆嘘嘘作响。虽然我走得很快,两条胳膊和两条腿还是感到冷。一种由恐惧产生的讨厌的冷。
啊!我多么希望能遇上一个人!
天是那么黑,我现在几乎连大路都分辨不出了。
突然间我听见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有隆隆声。我想:“听,一辆车子。”接着我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过了一分钟,我又清晰地听见相同的声音,离着比较近了。
然而我看不见一点亮光;不过我心里想:“他们没点灯。在这个蛮荒的地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声音又停了。接着又响起来,不过太微弱,不可能是一辆运货大车;况且我也没有听见嘚嘚的马蹄声,这让我感到奇怪,因为黑夜很静很静。
我琢磨:“这是什么呢?”
它很快来到了!可以肯定的是只听到一个轮子的响声,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马蹄声和脚步声——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是什么呢?
它离得很近,很近了,在本能的恐惧的猛然推动下,我跳到一条沟里,看见一辆独轮车朝着我过来,它跑着……独自跑着,没有人推它……是的……一辆独轮车……独自跑着……
我的心开始跳得那么剧烈,以至于我支持不住,倒在草地上,听着车轮的隆隆声朝着大海的方向渐渐远去。我不敢再站起来,不敢再朝前走,不敢动一动;因为它要是回来了,它要是追我,那我一定会吓死的。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恢复过来。我走完剩下的那段路时心里感到那么害怕,只要有一点响声我就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您说说看,这不是够愚蠢的吗?但是怎样强烈的恐惧啊!再琢磨琢磨这件事,我明白了:毫无疑问是一个孩子赤着脚推这辆独轮车;我呢,我在通常的高度寻找一个大人的脑袋!
您能够明白……当心里已经有了对超自然事物而感到的颤栗时,是怎么一种情况……一辆独轮车跑着……独自跑着……怎样剧烈的恐惧啊!
他沉默了一秒钟后接着又说:
瞧,先生,我们亲眼目睹了一个既奇怪又可怕的场面:这次霍乱的侵袭!
您能感觉到这些车厢发出的石炭酸臭味,因为什么地方发生霍乱了。
应该看看这时候的土伦。(8)去吧,可以明显感觉到“它”在那儿。使这些人疯狂的不是对一种疾病的恐惧。霍乱,就完全不同,这是不可见物,是从前,过去时代的灾难,是一种恶魔,它回来了,使我们既感到恐惧,也感到惊奇,因为它看来是属于消失的时代。
医生们提出细菌来使我们觉得可笑。把世人吓得从窗口跳下去的不是虫子,而是霍乱,遥远东方的莫名其妙而又可怕的来客。
您到土伦去转转吧,那儿的人都在街上跳舞。
为什么在这些死亡的日子里跳舞呢?城市四周围的乡下在放焰火。露天里点燃了节日之火。所有公共散步场所都有乐队在演奏快乐的曲调。
这是因为“它在那儿”,这是因为人们在进行对抗,不是对抗细菌,而是在对抗霍乱,人们希望在它面前,就像在一个隐藏着的,在窥视您的敌人旁边那样表现得勇敢。人们是为了它在跳舞,在笑,在叫嚷,在点燃这些火,在演奏这些圆舞曲,为了它,为了杀人的神灵,人们感觉到它无处不在,肉眼看不见,却又咄咄逼人,就像野蛮人的祭司驱赶的那种古老的凶神一样……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七月二十五日的《费加罗报》。
(2) 巴-里-马线:从巴黎南下,经东南部大城市里昂,到滨地中海的法国第二大城市马赛的铁路线。
(3) 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晚年居住巴黎,莫泊桑一八七六年在福楼拜家认识他后,很快就和他建立了一种弟子对老师的友情。
(4) 居斯塔夫·福楼拜(1821—1880):法国作家。是莫泊桑母亲的老友,对莫泊桑的写作进行过悉心的指导。
(5) 埃德加·坡(1809—1849):美国作家。小说有《怪诞故事集》等,设想怪诞,情节离奇,色彩阴暗,充满恐怖气氛。
(6) 霍夫曼(1776—1822):德国小说家。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谢拉皮翁兄弟》,充满神秘色彩。
(7) 奥维德(前43—约后17):古罗马诗人。他的代表作《变形记》第八篇中讲到河神阿刻罗俄斯,他的形象是一个长着大胡子的老人,张着嘴,从嘴里往外流水。
(8) 一八八四年六月二十日前后,法国南部地中海的军港土伦确实出现过霍乱,是由海员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