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信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992 字 约 14 分钟

短篇小说爱情秘密

乘火车乘了八个小时以后,有些人睡得好,有些人却失眠。至于我,任何旅行都影响我接着那个夜里的睡眠。

我五点钟左右到达我的朋友,米雷·德·阿蒂斯夫妇的家里,要在他们的阿贝尔庄园住上三个星期。这是他们祖父一辈中的一位在上个世纪末盖的一座美丽的房屋,后来一直为这家人所有。因此它具有始终是同一些人居住、布置、带来生气和留心检查的住宅所特有的那种舒适的性质。里面什么都没有变过。这所住宅的灵魂丝毫没有消失,家具从来没有搬空过;挂毯也从来没有取下过,它们在原来的墙上变旧了,发白了,褪色了。那些旧家具中也一件没有少掉,仅仅是时不时地被搬动一下,好给一件新家具腾出位置来。新家具进入这儿,就像新生婴儿进入哥哥姐姐中间一样。

房子在一座山丘上,一片园林的中间,园林沿着山坡朝下一直倾斜到那条上面横跨着一座石拱桥的河流。河那边是广阔的牧场,肥壮的牛吃着湿润的青草,迈着缓慢的步子走着。它们的潮湿的眼睛仿佛充满了露水、雾和牧场的凉爽。我爱这个住所,正像一个人爱着他强烈地希望得到的东西一样。我每年秋天都怀着无限的欣喜回来;离开时总是感到恋恋不舍。

我们的信

我在这个如此安静的、把我像亲人一样款待的、友好的家庭里吃完晚饭,问我的好朋友保尔·米雷:

“今年你给我哪个房间?”

“萝丝姑妈的房间。”

一个小时以后,米雷·德·阿蒂斯夫人,后面跟着她的三个孩子,两个个儿高高的小姑娘和一个顽皮的男孩子,把我安顿在萝丝姑妈的房间里,这个房间我还从来没有住过。

等到剩下我一个人以后,我仔细观看墙壁,家具,房间的整个面貌,为的是能让我的心在里面安定下来。这个房间我认识,不过并不熟悉,只进来过几次,漠不关心地瞧过一眼萝丝姑妈的色粉画肖像,这间屋子的名称就是由她而来的。

这个在玻璃镜框里已经变得模糊的、夹着卷发纸的萝丝老姑妈,我对她一点也不感兴趣。她看上去像从前的那种老妇人,有原则有信条,对道德准则和烹饪法都很精通;是把欢乐吓跑了的,成为外省家庭里的性情乖僻、满脸皱纹的天使的那种老姑奶奶。

况且我从来没有听人谈起过她,她生前和死后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她是这个世纪的人,还是上个世纪的人?她是在度过平淡的一生还是动荡的一生以后离开这个世界的?她还给上苍的是老姑娘的纯洁的灵魂,妻子的平静的灵魂,母亲的慈祥的灵魂,还是被爱情所激动的灵魂?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只是“萝丝姑妈”这个名字我觉得可笑、粗俗、丑恶。

我端起烛台,观看她那高高挂在古老的镀金木框子里的、神情严肃的脸。接着我觉得她的这张脸毫无可取之处,让人看了不舒服,甚至引起反感,于是我仔细观看陈设的家具。家具是路易十六末期、革命时期和督政府时期的。(2)

从那以后没有一把椅子,没有一幅窗帘,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添进这间卧房。卧房里散发出一股回忆的气味,难以捉摸的气味,那些曾经有人生活过、爱过、痛苦过的屋子里常有的木头、织物、坐椅、帷幔的气味。

接着我躺下来,但是睡不着。在心情烦躁中过了一两个小时以后,我决定起来写几封信。

我打开放在两扇窗子中间的一张有铜护条的桃花心木小写字台,希望能找到纸和墨水。但是我只找到一支用得很旧的蘸水笔杆,是用豪猪刺做的,头上已经有点咬坏。我正要把写字台重新关上,有一个亮闪闪的点子引起我的注意。它看上去像一个钉子的头,黄颜色,在一块搁板的角落形成一个很小的圆形凸出物。

我用手指搔了搔,觉着它是活动的。我用两个指头捏住它,尽可能往上拉。它慢慢地被拉出来了。这是一根长长的金大头针,插在木头上的一个窟窿里,隐藏着看不见。

这是为什么?我立刻想到它一定是用来拨动一个藏匿秘密的弹簧,我找来找去,找了很长时间。在两个小时的仔细研究以后,我发现了另外一个窟窿,差不多在头一个窟窿的对面,不过是在一条凹槽里面。我把我的大头针插进去,一块小木板朝我的脸上弹过来,我看到了两捆用一根蓝缎带扎着的颜色发黄的信。

我读了这些信,把其中两封抄录在这儿:

“这么说,您希望我把您的信还给您,我如此心爱的朋友;它们在这儿,但是这让我感到极大的痛苦。您到底怕什么呢?怕我丢失它们?可是它们是锁好的。怕有人从我这儿把它们偷走?但是我在照看它们,因为它们是我最珍贵的财宝。

“是的,这使我感到了极大的痛苦。我心里在想,在您的内心深处难道就没有一点悔恨!不是悔恨您爱过我,因为我知道您仍然爱着我,而是悔恨当您的心不是向我,而是向您握在手中的笔吐露真情的时刻里,把这种强烈的爱情在白纸上表达出来。当我们在爱着的时候,我们会突然产生倾诉心曲的需要,用嘴说出来和用笔写下来的那种情深意切的需要,于是我们就用嘴说出来,用笔写下来了。言语会消失,那些由音乐、空气和爱组成的,又热又亲的温柔话一说出口就立刻消失,仅仅保留在记忆里,但是我们不能像您亲手写的字那样看见它们,接触它们,吻它们。您的信?是的,我把它们还给您!但是多么伤心啊!

“可以肯定,您在事后对那些抹不掉的词句感到了顾虑重重的羞愧。您在您的敏感的、胆怯的、蒙上了一层难以觉察的阴影的心灵里,懊悔您曾经写信给一个男人说您爱他。您想起了那些引起回忆的句子,您对自己说:‘我要把这些话化为灰烬。’

“满意吧,放心吧。这儿是您的那些信,我爱您。

“我亲爱的:

“不,您不了解,您没有猜中。我并不悔恨,我从来没有悔恨过曾经对您倾诉我的爱。我将永远写信给您,但是您一接到,就立刻把每一封信都还给我。

“我要使您感到非常不快,我的朋友,如果我告诉您我提出这个要求的原因。它不像您想象的那样是诗意的,而是务实的。我怕的当然不是您,而是偶然。我是有罪的。我不希望我的过失除我以外伤害到别人。

“请好好了解我。我们,您或者我都可能死去。您可能死于从马上摔下,既然您每天都要骑马;您可能死于中风,决斗,心脏病,车祸,死于上千种的死法,因为死虽然只有一次,可是怎么个死法却比我们要活下来的日子多得多。

“到那时,您的妹妹,您的弟弟,您的弟媳妇不会发现我的信吗?

“您认为他们爱我吗?我,我可不这么认为。再说,即使他们很喜欢我,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像这样的秘密,——他们不会说出来吗?

“我先谈到您的死,接着又怀疑您家里的人能否严守秘密,好像在谈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但是我们迟早总有一天都会死的,是不是?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我们俩中间的一个比另外一个先进坟墓。因此应该预料到各种危险,甚至这种危险。

“至于我,我将把您的信保存在我的小写字台的暗屉里,我的信的旁边。我将让您看着它们像一对情人躺在一座坟墓里那样,怀着我们的爱情,睡在它们的绸子的藏身处。

“您会对我说:‘可是如果您先死了,我亲爱的,您的丈夫会发现这些信。’

“啊!我,我什么也不怕。首先,他不知道我的书桌有暗屉,再说他不会去找它。即使他找到了,在我死了以后,我什么也不怕了。

“您什么时候想过在死去的女人们的抽屉里发现的所有那些情书?我呢,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正是对这件事的长时间考虑,促使我决定索还我的信。

“因此您要想到,一个女人,您也明白,一个女人决不会烧掉、撕掉、毁掉那些上面告诉她她被爱着的信。我们的整个生命在那上面,包括我们的整个希望,我们的整个期待,我们的整个梦想。这些小小的纸,上面有我们的名字,用一些温柔的话抚爱我们,它们是圣物,而我们女人是崇敬教堂的,特别是我们是其女圣徒的那些教堂。我们的情书,这是我们的美貌证书,我们的魅力和诱惑力证书,我们女性的内心的骄傲,这是我们藏在心里的财宝。不,不,一个女人决不会毁掉她生命里的这些秘密的、美妙的档案。

“但是我们像所有的人一样都将死去,到那时……到那时这些信会被人发现!谁发现?丈夫?那他会做什么?——什么也不做。他,他把它们一烧了之。

“啊!我对这件事想得很多,很多。您想想看,每一天都有一些被人爱过的女人死去,每一天都有她们过失的痕迹和证据落到丈夫的手里,可是从来没有一桩丑闻暴露出来,从来没有一次决斗举行过。

“我亲爱的,想想男人是怎么回事,男人的心是怎么回事。你们会向一个活着的女人进行报复;你们会跟一个使你们蒙受耻辱的男人决斗,你们会杀死他,只要她还活着,因为……是的,因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如果你们在她死后找到类似的证据,你们会把它们烧掉,你们会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会继续向死者的情夫伸出手去,你们会因为这些信没有落在外人手里,因为知道它们已经毁掉,而感到非常满意。

“啊!在我的朋友中间我知道有多少人,他们一定烧过这种证据,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如果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发现它们,一定会在盛怒之下进行决斗。但是她已经死去。荣誉起了变化。坟墓把夫妻间的过失一笔勾销。

“因此我可以保存我们的信,它们在您手里,对我们俩都是一个威胁。

“您敢说我没有道理吗?

“我爱您,吻您的长发。

萝丝”

我朝萝丝姑妈的画像抬起了眼睛,望着她那张表情严肃、满是皱纹、有点儿凶恶的脸,我想到了所有这些我们并不了解的女人的心灵,我们把她们想象得和她们的真实情况那么不同,我们从来不能深入了解她们的天赋的、单纯的狡诈,那种心安理得的表里不一。我突然记起了维尼(3)的这句诗:

永远是这个有一颗不可靠的心的伴侣。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八年二月二十九日的《高卢人报》。同年收入新版短篇小说集《月光》。

(2) 法国国王路易十六一七七四年登上王位,一七八九年法国发生资产阶级大革命,一七九二年路易十六被废黜,次年一月被处死。一七九五年至一七九九年的法国是督政府时代,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推翻督政府。因此这段时期指的是十八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

(3) 维尼(1797—1863):法国浪漫主义诗人,主要作品有《摩西》、《洪水》等。文中的这行诗引自他的诗歌《命运集》中的《参孙的愤怒》。在这行诗下面紧接着的一行诗是莫泊桑经常引用的另一行诗:“女人,有病的、十二倍不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