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精装的小簿子放在车厢的软垫长椅上。我拿起来打开,原来是一位游客遗落的旅行日记。
我抄下了其中的最后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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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一日——芒通(2),肺病患者的首府,因为它的那些肺部结成的核而出名。与生在土地里,长在土地里,为了供给人营养和养肥人的土豆结成的那种核完全不同,这种赘生物生在人体内,长在人体内,是为了供给土地营养,为了养肥土地。
我是从当地的一位和蔼可亲又学识渊博的医生那儿得到的这个科学定义。
我寻找一家旅馆。有人把俄英德荷大旅馆指点给我。(3)
为了向老板的这种世界主义的才智表示敬意,我投宿在这家客舍,我觉得它空荡荡的,因为它是那么大。
接着我在城里兜了一圈,这座城市漂亮,坐落在一座巍峨的大山脚下(见旅行指南),我遇见了一些满面病容的人,由另外一些满脸厌烦的人领着散步。在这儿能找到一些围巾。(特此奉告那些担心它们会绝迹的博物学家。)
六点钟。我回来吃晚饭。餐具摆在一间大厅里,大厅宽阔得可以容纳三百人同时就餐,实际上只到了二十二个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进来。首先是一个英国男人,又高又瘦,胡子刮过,穿一件很长的有裙摆的、紧腰身的常礼服,两只袖子把这位先生两条瘦长的胳膊裹得紧紧的,就像伞套束紧雨伞一样。这件衣服使人想到那些老船长的便服,残废军人的便服,以及教士的道袍。衣服正面有一行像一群潮虫似的一颗紧挨着一颗的纽扣,它们也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包着黑布。对面有一行纽扣孔,仿佛在等它们,而且令人产生不恰当的想法。
背心的两襟也以同样方法合拢。这身衣服的主人看来并不是一个有趣的人。
他向我行礼,我也还了他的礼。
进来了第二批人。——三位女士,三个英国女人,一个母亲,两个女儿。她们一个个头上都顶着一块打成泡沫状的蛋白,这使我感到惊奇。女儿像母亲一样老。母亲像女儿一样老。她们三个全都瘦瘦高高,胸部扁平,行动迟缓,身体僵直。她们的门牙露在外面,是为了吓唬菜肴和人。
又有一些常客来了,全都是英国人。只有一个长得肥胖,脸色红润,蓄着白颊髯。每个女人(她们一共十四个)头上都顶着一块打成泡沫状的蛋白。我发现这道盖在头上的甜食是白花边做的,或者是轻薄的罗纱做的,我说不大清楚。似乎没有加糖。而且所有这些女士全都好像在醋里泡过,虽然她们中间也有五个年轻姑娘,长得不太丑,但是扁平,扁平得毫无一点希望。
我想到了布耶的诗:
你乳房干瘪又有何妨,我心爱的人儿。
胸部扁平和心离得只有更近。
我看见爱情就像关在笼子里的乌鸫,
单足停立在你的骨头间梦想!
两位年轻的男士,比头一位年轻,身上也穿着裹得紧紧的圣职服装般的常礼服。他们是一些有妻子儿女的在俗教士,叫做牧师。他们看上去比我们的那些本堂神父整洁,严肃,但是没有我们那些本堂神父可爱。即使拿一吨他们来换一桶我们的本堂神父我也不肯换。各人有各人的爱好。
客人到齐以后,首席牧师立刻发言,用英语念了一篇很长的饭前祝福经,全桌人都带着虚情假意的表情听着。
我的食物就这样不由我做主地奉献给了以色列和阿尔比翁(4)的神,人人都开始喝汤。
大厅里一片庄严的寂静,一片显然很不正常的寂静。我猜想我的出现使这个群体感到不愉快,在这以前还一直不曾有一只不洁的羊闯进来。
尤其是那些妇女,她们装得一本正经,保持着一种僵直的姿势,仿佛她们害怕她们的掼奶油的小头巾会掉落在她们的盆子里。
但是首席牧师对邻座的副牧师说了几句话。我不幸的是听得懂一点儿英语,不免大吃一惊地注意到他们重新拾起了在吃饭前中断的有关先知的经文的话题。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于是他们又不由我做主地让我享用了不少令人难以置信的引文。
“我将把水分发给干渴的人,”以赛亚(5)曾经说过。
我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耶利米、玛拉基、以西结、以利亚和加加希讲出的所有那些真理。
这些单纯的真理就像一些苍蝇似的钻进我的耳朵,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让饥饿的人要求食物。”
“空气属于飞鸟,正如大海属于鱼类。”
“无花果树结无花果,椰枣树结椰枣。”
“不用耳朵听的人掌握不了知识。”
我们伟大的亨利·莫尼埃(6)比较起来有多么渊博,多么深刻啊,他曾经让一个人,不朽的普律多姆的嘴里说出的光辉的真理,比所有那些先知加在一起传播的真理还要多。
他面对大海叫喊:“海洋,固然美丽,但丧失多少土地啊!”
他表达出了世界上永存不变的政治:“这把军刀代表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我将能够用它来保卫把它给我的政权,如果需要的话也能够用它来攻击它。”
如果我有幸被介绍给聚在我周围的这群英国人,我肯定要选用我们这位法国先知的语录来教导他们。
晚餐一结束,大家就到客厅里去。
我单独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大不列颠人的部落仿佛在这间宽阔屋子的另一头密谋什么事。
突然有一位女士朝钢琴走去。
我想:
“啊!来点燕(音)乐。好极了。”
她打开乐器,坐下,全体侨民像军队一样围着她排齐,女的排在前面,男的排在后面。
难道他们要唱歌剧?
首席牧师,变成了合唱团的领唱,他举起一只手,又放下,一片难以形容的、可怕的喧哗声从所有这些嘴里迸发出来。他们在唱一首赞美诗!
女的尖声喊,男的大声叫,震得玻璃窗直打颤。旅馆养的那条狗开始在院子里长吠,另外一条狗在一间房间里回应。
我惊慌失措,怒气冲冲地逃走了。我在城里兜了一个圈子。因为没有找到剧院、赌场和任何娱乐场所,我只好回来。
那些英国人还在唱。
我上床睡觉。他们继续唱下去,用我听到过的最不合调的、最刺耳的、最可憎的嗓音唱着上帝的赞歌,一直唱到午夜十二点。我呢,这种把整整一个民族带进死神舞的、可怕的模仿精神使我发了狂,我在被窝里哼着:
我同情上帝,阿尔比翁的上帝,
客厅里正歌唱他的荣耀。
如果上帝的听力
比他忠实的臣民好,
如果他喜爱才华,美貌,
优雅,机智,欢乐,
优秀的摹拟表演,
还有动听的音乐,
我同情上帝
真心实意地同情。
最后我终于能够睡着了,但是做了一些可怕的噩梦。我看见一些先知骑在牧师们身上,吃着死人头骨上的打成泡沫状的蛋白。
可怕啊!真可怕!
二月二日——我一起来就立刻问老板,这些侵入他的旅馆的野蛮人,是不是每天都重新开始他们的可怕的消遣。
他微笑着回答我:
“啊!不,先生,昨天是星期日,您也知道,星期日在他们国家里是个神圣的日子。”
我回答:
不论是一个旅客的睡眠,
还是他的晚餐,他的耳朵,
对一个牧师说来都不是神圣的;
但是请提防,别让这种事情
再次发生,否则的话,
我毫不犹豫,立即去赶火车。
旅馆主人有点吃惊,他答应我多加注意。
白天我在山上做了一次十分愉快的游览。
晚上回来我听了同样的餐前祝福经。接着我到客厅里去。他们要干什么?在一个小时里他们什么也没干。
头天为唱赞美诗伴奏的那位女士突然朝钢琴走过去,打开它。——我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她开始演奏……一支华尔兹舞曲。
年轻的姑娘们开始跳舞。
首席牧师出于习惯在膝头上打着拍子。英国男人也邀请女人,那些打成泡沫状的蛋白转呀,转呀,转呀,像调味汁那样旋转。
我比较喜欢这个!在华尔兹舞以后,是四对舞,波尔卡舞。
因为没有被介绍,我一直默不作声地待在一个角落里。
二月三日——又一次到山上的令人赞赏的废墟,古老的卡斯特拉尔,做了一次愉快游览。山上的每一个峰顶都有城堡的断垣残壁。
这些城堡的残骸,在高出于阿尔卑斯山的积雪之上的乱石丛中,再没有什么能像它们这么美丽了(参看旅行指南)。这个地方真是令人赞赏。
在吃晚饭时我按照法国人的方式向饭桌上的女邻座作自我介绍。她没有答理我。——英国人的礼貌。
晚上,英国人举行舞会。
二月四日——游览摩纳哥(参看旅行指南)。
晚上,英国人举行舞会。我在舞会上成了一个鼠疫患者。
二月五日——游览桑雷莫(7)(参看旅行指南)。
晚上,英国人举行舞会。对我的隔离继续执行。
二月六日——游览尼斯(8)(参看旅行指南)。
晚上,英国人举行舞会。我上床睡觉。
二月七日——游览戛纳(9)(参看旅行指南)。
晚上,英国人举行舞会。我在我的角落里喝茶。
二月八日——星期日,进行大报复。那些坏蛋,我在等着他们。
他们又恢复了他们在神圣日子里的那种虚情假意的表情,他们为了唱赞美诗在吊嗓子。
然而我在晚饭前溜进客厅,接着把钢琴的钥匙塞进口袋,对服务台的值班侍者说:“如果牧师先生们要钥匙,您就说我拿了,请他们来找我。”
在晚餐桌上他们讨论了《圣经》里的好几个疑点,阐明几段经文,说明一些圣经人物的家系。
接着他们来到客厅,朝钢琴走去。——惊愕。——他们商议。整个部落仿佛吓呆了。打成泡沫状的蛋白眼看着就要飞了。最后首席牧师离开他们,出去以后又进来。他们商量,用充满怒火的眼睛望着我,啊,三位牧师整整齐齐排成一行,作为使臣向我走来。他们确实有点令人肃然起敬。
他们向我行礼。我立起来。年纪最大的一个发言:“先沈(生),有人稿(告)诉我,宁(您)拿了钢琴钥匙。女士们习(希)望得到,好尝(唱)赞美诗。”
我回答:“长老先生,我完全理解这些女士们的要求;但是我不能给予满足。您是一个笃信宗教的人,我也是,先生,我的原则毫无疑问比你们还要严格,它促使我决定阻止你们从事的这种亵渎行为。
“我不能允许,先生们,你们使用一件整个星期供年轻姑娘跳舞会用的乐器来歌唱上帝的荣耀。我们呢,我们不在我们的教堂里举行公共舞会,先生们,我们不用我们的风琴弹四对舞舞曲。你们对这架钢琴的使用使我感到气愤,感到厌恶。你们可以把我的回答带给这些女士。”
三位牧师目瞪口呆地退去。女士们好像十分震惊。他们开始不用钢琴伴奏唱赞美诗。
二月九日,中午——老板刚刚示意我离开。他根据英国人的一致要求赶我走。
我遇见三位牧师,他们显然在密切注意我的离开。我径直朝他们走过去。我朝他们行礼。
“先生们,”我说,“你们好像对《圣经》很熟悉。我个人对这些问题也研究得不错。我甚至还懂点希伯来文。有一个情况使我这个天主教徒的良心感到不安,我想把它提请你们考虑。
“乱伦被你们视为一件极其可恶的事,对不对?可是《圣经》里有一个对信仰来说令人很不安的乱伦例子。
“罗得(10)逃离所多玛,受到他的两个女儿的诱惑,这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在失去了他变成盐的妻子以后,他屈服了。从这双重可怕的乱伦生出了亚扪和摩押,从而产生了两大民族:亚扪人和摩押人。女收割者路得(11)喊醒了沉睡的波阿斯,使他做了父亲,路得就是一个摩押女人。
“维克多·雨果不是说过:
…………路得,一个摩押女人,
胸部裸露,睡到波阿斯的脚边,
希望从睡梦中突然醒来,
能够得到谁也不知的陌生亮光。
“这道陌生的亮光生下了俄备得,他是大卫的祖父。
“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他不是大卫的后裔吗?……”
三位牧师没有回答,张皇失措地你看我,我看你。
我接着说:“你们会对我说,我向你们谈的是基督的母亲马利亚的合法的,但是无效的丈夫约瑟的家谱。约瑟,正像人人都知道的,对他的儿子的出生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因此是乱伦的后裔的是约瑟,而不是基督。我同意你们的意见。然而我要补充两点。头一点是约瑟和马利亚(12)既然是表兄妹,他们就应该有共同的血统;第二点是让我们徒劳无益地读十页家谱,真是岂有此理。
“我们损坏了我们的眼睛,就是为了知道甲生乙,乙生丙,丙生丁,丁生戊,戊生己,等到我们念这没完没了的老一套,念得快成傻子时,我们念到了最后一个没有生任何人的人。我们可以把这个,先生们,叫做愚弄欺骗的顶峰!”
这时候三位牧师像一个人一样突然把背转向我,逃走了。
两点钟——我乘火车去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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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在这儿结束。虽然记下这些事暴露了作者方面的趣味极其低下,智力平庸,以及非常粗俗,但是我认为它们还是可以使某些旅游者提防遇到在旅行的英国人带来的危险。
我应该补充一下,可爱的英国人也确实有,我遇到过,而且有很多。但是一般说来不是我们旅馆里的那些邻居。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五年二月十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六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图瓦》。
(2) 芒通:法国南部阿尔卑斯滨海省城市,滨地中海,有海滨浴场。莫泊桑一八八五年三月十七日在《吉尔·布拉斯报》的专栏文章中说芒通是病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3) 在当时的芒通确实有许多大旅馆使用国名为旅馆名,如俄德大旅馆、英伦三岛大旅馆、瑞士大旅馆等。
(4) 阿尔比翁:古代人对大不列颠的称呼。
(5) 以赛亚:《旧约》里的四大先知之一。下面提到的耶利米、玛拉基、以西结、以利亚也都是《旧约》里的先知。只有加加希未能查到。以赛亚说的这句话,以及下面的一些近似格言谚语的话,《圣经》里皆没有,但相类似或相关的话却可以找到。
(6) 亨利·莫尼埃(1799—1877):法国作家。
(7) 桑雷莫:意大利滨地中海的港口城市,有海滨浴场。
(8) 尼斯:法国南部阿尔卑斯滨海省省会,位于地中海的蓝色海岸,是著名的旅游和疗养胜地。
(9) 戛纳:在法国阿尔卑斯滨海省,是法国南方地中海蓝色海岸的著名旅游城市。
(10) 罗得:《旧约》里的人物。亚伯拉罕的侄子。所多玛被毁灭时,他得到天使的救援而幸免。出逃时,神告诉他不可以回头看,也不要在平原上站住,要往山上跑。但是他的妻子不听,回头一看,结果变成了一根盐柱。罗得和两个女儿逃出。女儿看到父亲没有儿子,就把父亲灌醉,然后和他同房,两个人各生了一个儿子,即摩押和亚扪,他们分别是摩押人和亚扪人的始祖。
(11) 路得:《旧约》中的人物,见于《路得记》。她是摩押女人,拿俄米的儿媳。丈夫死后随婆母一同回到迦南,她们得到亲族大财主波阿斯的照顾。路得到波阿斯的田里去拾麦穗,一天拿俄米对她说:“波阿斯不是我们的亲族么,他今夜在场上簸大麦,……等他吃喝完了,到他睡的时候,你看准他睡的地方,就进去掀开他脚上的被,躺卧在那里,他必告诉你所当做的事。”后路得嫁波阿斯,生俄备得,俄备得是大卫的祖父。
(12) 马利亚:基督教《圣经》故事中耶稣的母亲,据福音书记载,是童贞女,由“圣灵感孕”而生耶稣。约瑟是她的未婚丈夫,因得天使启示而未解除婚约,娶她为妻,因而是耶稣的养父。他们都是大卫的后裔,因而说他们有共同的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