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的朋友,请别再想这件事了。您所要求我的事情使我产生反感和厌恶。我们简直可以认为是天主—一因为我,我是相信天主的,是天主从前想在他所做的好事中加进一些令人讨厌的东西。他给了我们爱情,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可是他觉得对我们来说太美、太纯洁了,于是他又设想出了肉欲,下流的、肮脏的、令人恶心的、粗野的肉欲,他仿佛是出于嘲讽才制造出来的、被他和身体的污秽物混在一起的、被他设计得我们一想到便要脸红、一讲起就要压低嗓音的肉欲。肉欲的可怕表现被包围在羞耻之中,躲躲藏藏,使心灵感到愤慨,使眼睛受到伤害,为道德所不容,被法律所追逐,在黑暗中进行,就像是有罪的一样。
永远不要跟我谈这个,永远!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您,可是我知道我喜欢待在您身边,您的目光对我来说是温柔的,您的声音能抚慰我的心灵。如果您利用我的软弱得到了您渴望的东西,那么从那一天起,我将变得非常憎恶您;我们两人系在一起的脆弱的纽带将会断裂。在我们之间将会有一个耻辱的深渊。

让我们还是保持原来的关系吧。还有……如果您愿意,就请爱我吧,我允许您。
您的女友
热纳维埃芙
夫人,现在您能不能也允许我像和一个打算发终身誓愿出家的朋友谈话那样,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地和您谈谈?
我和您一样,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爱您。只有在发生了这件使您产生如此大的反感的事情以后,我才能真正知道我是不是爱您。
您有没有忘记缪塞(2)的那几句诗:
我还记得这些可怕的抽搐,
这些无言的吻,这些火热的肌肉,
这个全神贯注、脸色苍白、咬紧牙关的人儿。
如果这些时刻不是绝妙的,那就是可怕的。
这种反感、这种不能克服的厌恶感觉,每逢在本能的冲动驱使下,听凭自己去一时苟合之时,我们也会有,可是当一个女人对我们就像你对我一样,是一个我们选中的、具有持久魅力和无穷诱惑力的人儿,那么抚爱就变成了最最热烈、最最完美和最最长久的幸福。
抚爱,夫人,这是对爱情的考验。如果我们的热情在紧紧的拥抱以后熄灭了,那么我们是在相互欺骗;如果这种热情更增强了,那么我们是在相爱。
一位并不主张这些理论的哲学家(3)要我们当心,别落入这种天性的陷阱。天性需要有生命,他说,因此它逼着我们去创造生命,所以它在陷阱旁边设下了爱情和肉欲这双重诱饵。他还补充说:一旦我们听任天性的摆布,一旦那个疯狂的时刻过去,我们就会产生一种深沉的忧郁,因为我们了解那种欺骗了我们的诡计;我们看到,我们感到,我们触到了那个强行把我们推向前去的秘密和模糊的原因。
这种情况经常是、向来是真实的。我们恢复过来时感到非常恶心。天性战胜了我们,随心所欲地把我们扔进了张开的怀抱,因为它要怀抱张开。
是的,我知道在陌生嘴唇上的那些冰冷而狂暴的吻,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以后也决不会再见到的眼睛中的那些停滞而闪耀的目光,还有所有那些我不能说出来的东西,所有那些使我们的灵魂陷于苦涩和伤感之中的东西。
可是,当这种被叫作爱情的情感的云雾包住了两个人,当他们久久地、永远地相互思念,当他们离别时日夜无休止的牵挂,脑子里总是想着对方的音容笑貌,当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形体萦绕在他们的心头之际,那么怀抱终于张开,嘴唇吻合,身子纠缠在一起,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您可曾有过想接吻的欲望?请告诉我嘴唇难道不会呼唤嘴唇,明亮的目光像流进了血管,难道不会激起狂暴而不可战胜的热情。
当然啰,这就是陷阱,卑鄙龌龊的陷阱,您说是吗?这有什么关系,我知道它,我掉进去,我喜欢它。天性给了我们抚爱,为了向我们隐藏它的诡计,为了强迫我们子孙后代绵延不绝。那么,让我们把它的抚爱偷过来,制造成我们自己的抚爱,使这种抚爱变得文雅起来,改变它,使它理想化,如果您愿意的话。轮到我们来欺骗天性这个骗子了。我们要做得比它要求的还要好,比它能够或者敢于教我们的还要多。但愿抚爱像一种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珍贵的物质,我们拿来加工并完善,不去考虑被您称作天主的最初企图和隐蔽的愿望。
因为是思想使得一切都富有诗意,我们就使它富有诗意吧,夫人,一直到使它可怕的粗野动作,最最肮脏的结合,最最骇人听闻的创造都富有诗意。
让我们喜爱这种美味的抚爱吧,就像喜爱醉人的葡萄酒,喜爱使满口生香的水果,喜爱所有使我们的身子感到幸福的东西。让我们喜爱肌肤吧,因为它是美丽的,因为它是白皙的和结实的、浑圆的和光滑的,在嘴唇下和手下是甜蜜的。
当艺术家们为艺术必须沉醉在其中的酒杯寻找最罕见、最纯洁的外形时,他们选中了其花朵像玫瑰花一样的乳房的曲线。
然而,我在一本叫作《医学科学辞典》的材料翔实可信的书中,读到过让人会以为是变成了医学博士的约瑟·普律多姆(4)想象出来的关于女人乳房的定义:
“女人的乳房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既有用同时又可供享乐的东西。”
如果您不反对,让我们删去“有用”,只留下“可供享乐的”。如果它的用处仅仅是给孩子喂奶,那么它会具有那种使人不可抗拒想要抚摸一下的可爱的外形吗?
是的,夫人,让道学家去劝说做人要有廉耻心,让医生劝说人们要小心谨慎;让诗人,这些总是自己被骗的骗子,去吟唱灵魂的纯洁的一致和非物质的幸福吧;让丑女人去完成她们的职责,让有理性的男子去完成他们无效的工作吧;让空论家去讨论理论,让教士去宣扬戒律吧;而我们呢,让我们首先去喜爱抚爱吧,它使人陶醉、发疯、神经质、衰竭、振奋,它比香水更柔和,比微风更轻盈,比伤口痛更剧烈,迅速而无法满足;它使人祈求,使人犯下一切罪恶,干出一切勇敢的事来!
让我们喜爱抚爱吧,不是那种平静的、正常的、合法的抚爱,而是那种强烈的、狂暴的、无节制的抚爱!我们去寻找它,就像去寻找金子和钻石一样,因为它是无法估量的和一瞬即逝的,因此更有价值,我们要不断地追寻它,为它而死,因它而死。
如果您愿意,夫人,我就把我相信在任何一本书里都找不到的真情讲给您听: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是不缺少任何抚爱的女人。这些女人,她们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没有折磨人的牵挂,除了想得到下一次接吻以外没有别的渴望,这种吻将是甜美的,并像最后一吻一样使人得到平静。
另外一些女人,那些得不到充分、完全、大量的抚爱的女人,生活在成千种不幸的担惊受怕之中,她们想望金钱,想望虚荣,被变成烦恼的所有那些事情所围绕。
可是那些得到了足够的抚爱的女人却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企求也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她们带着微笑,平静地幻想梦想着,凡是对其他女人来说是无可补救的灾难,几乎从来不接触她们,因为抚爱可以代替一切,治愈一切,安慰一切!
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说!……
亨利
以上两封信,写在用稻草制成的日本纸上,是昨天星期日,在玛大肋纳教堂(5)一点钟的弥撒以后,在一只跪凳下面的一只俄国小皮夹里面发现的。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八月十四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
(2) 缪塞(1810—1887):法国浪漫主义诗人。文中这几句诗引自他的诗剧《杯与嘴唇》第四幕。
(3) 这位哲学家显然是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叔本华(1788—1860)。
(4) 约瑟·普律多姆:法国作家莫尼埃(1805—1877)塑造的一个典型人物,平庸而自负,好用教训人的口吻说些蠢话。至于关于乳房的这句定义不是作者杜撰的,而是摘自《医学科学辞典》,辞典编者为米拉-帕蒂西埃。
(5) 玛大肋纳教堂:在巴黎第九区,建于一七六四年至一八四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