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6531 字 约 22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自然主义

第一场

德·加雷尔先生(一个人坐在一把安乐椅里)我现在到了戛纳(2),作为单身汉,真是怪事,我是单身汉!在巴黎,我都没有觉察;可是在旅途中,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当然并不抱怨。

我的妻子已经又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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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幸福吗?他,我的接替者,比我幸福吗?在我以后娶她,这该有多蠢啊?总之我第一个娶她也不见得聪明。不过她有些优点,有些优点……肉体方面的……很了不起的,但是也有些严重的、道德方面的缺陷。

对那些没有娶她的人来说,她是多么狡猾,多么虚假,多么妖艳,多么迷人啊!我是不是戴过绿帽子?见鬼!从早到晚在想这个问题却得不到明确的答案,是多么痛苦啊!

为此我已想尽各种办法去窥伺她,但一无所获。无论如何,就算我戴过绿帽子,我现在也不戴了,这得感谢纳凯(3),然而离婚毕竟还是很容易的。这件事花了我十法郎买一条鞭子,右胳膊酸痛了一阵子,此外我还把一个我非常怀疑在欺骗我的妻子打了一顿,出了一口气,感到很高兴!(4)一顿痛打!一顿痛打!

〔他笑着站起来,走了几步,又重新坐下。〕

判决书的确是袒护她的,对我不利——可是这顿痛打啊!

现在,我到南方来过冬,作为一个单身汉!多好的机会啊!在旅途中始终怀着对时刻会出现的爱情的期望,那有多惬意啊!等一会儿在这个旅馆里,或者在小十字架(5),也可能在大街上,我会遇到什么呢?那个明天将要爱我,将要被我所爱的女人,她在哪儿?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头发,她的微笑,将会是怎样的呢?那个首先向我伸出她的嘴,被我搂在怀里的女人会是怎样的呢?是棕发的还是金发的?是高个子还是小个子?是活泼的还是严肃的?是胖的还是……?她一定是胖的!喔,我真可怜那些不知道和不再知道等待的滋味有多么美妙的人!我,我所爱的真正的女人,是安科尼(6),是埃丝佩蕾(7),是戴西莱(8);是纠缠在我的心头,但是我的眼睛却看不见她的形体的女人,在我的想象中她越完美,她的诱惑力就越增加。她在哪里呢?在这个旅馆里,在这扇门背后?在这座房子的一个房间里,就在近旁,或者还要远些?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希望得到她,只要我肯定能遇到她!我一定会遇到她,今天或者明天,这个星期或者下个星期,也许迟一些,也许早一些;可是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将得到初次接吻和初次爱抚所具有的全部美妙的乐趣,得到在爱情中有所新发现时的全部陶醉,得到未被探测到的全部秘密,而所有这一切在第一天像攻克的童贞一样迷人!啊,那些领会不到第一次掀起幕布时的美妙的感觉的人是多么蠢啊。喔!那些结婚的笨蛋……因为……这些幕布……不该经常去掀起它们……而看见的是同一个景色……

瞧,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在走廊深处穿过;她优雅,苗条,胸部挺起。〕

天哪,她身材多好,多有气派,我们来看看她的脸。

〔她在他身旁走过,没有发现他;他正深深地埋在他的安乐椅里。他低声说。〕

见鬼,这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更应该说不是我的妻子,而是德·尚特凡尔的妻子。她还是那么漂亮,这个骚货……

是不是现在我又想重新娶她了?……好啊,她坐下了,拿起了《吉尔·布拉斯报》(9)。暂时只当没有看见吧。

我的妻子!这对我产生了多么滑稽的印象啊。我的妻子!是啊,她已经有一年,一年多不是我的妻子了……是的,她有一些肉体方面的优点……很了不起的优点;多么美的腿啊!我只要一想到她的腿就会哆嗦。还有她的胸脯,真是完美无缺。喔!在开始时我们一起做体育锻炼时——左——右——左——右,多么美的胸脯啊!不论左右,都是一样。

可是多么脏啊……在道德上。

她曾经有过情夫吗?我曾经由于这种怀疑而感到痛苦吗?而现在,呸!这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比她上床时的模样更迷人的。她那种跳上床去,钻进被窝的姿势……

好吧,我又要爱上她了。

我是不是去跟她谈谈?……可是对她说些什么呢?而且因为挨过那顿打,她会呼救的!真是一次痛打!不管怎么说,我那时可能稍许粗暴了一些。

我要是去跟她谈谈呢?这一定很滑稽,而且显得也很有胆量。该死的,是的,我要去跟她谈谈,况且我真的能大显身手。我们走着瞧吧……

第二场

〔他走近那个在专注地阅读《吉尔·布拉斯报》的少妇,声音温柔地对她说。〕

夫人,是不是能允许我向您问好?

〔德·尚特凡尔夫人突然抬起头来,叫了一声,想逃走。他挡住她的去路,低声下气地说。〕

您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夫人,我已经不再是您的丈夫了。

德·尚特凡尔夫人 喔!您敢?在……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以后!

德·加雷尔先生 我敢……我不敢……总之……随您怎么解释吧。我一看见您,就不可能不来和您讲话。

德·尚特凡尔夫人 我希望这个玩笑已经结束了,是不是?

德·加雷尔先生 这决不是玩笑,夫人。

德·尚特凡尔夫人 那么是一次打赌,如果不是一次一般的侮辱行为。不过,一个打妻子的男人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德·加雷尔先生 您真狠心,夫人。我觉得,您今天总不至于还要来谴责我那次情绪冲动吧,何况我对那件事已感到后悔了。老实说,我原来还等待您来感谢我呢。

德·尚特凡尔夫人(惊奇状) 什么,您疯了吗?要不您就是像个乡巴佬那样在嘲笑我。

德·加雷尔先生 决非如此,夫人;既然您不理解我的意思,那您现在一定非常不幸。

德·尚特凡尔夫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

德·加雷尔先生 我的意思是,如果您和代替我的那个人一起生活得很幸福,您一定会感激我那次使您新的结合成为可能的粗暴行为。

德·尚特凡尔夫人 您这已经大大超过了开玩笑的程度了,先生,请离开这儿。

德·加雷尔先生 不过,夫人,请这样想想,如果我当初没有犯下可耻的打人的罪行,那么我们到今天可能还在拖曳着我们的这个沉重的负担……

德·尚特凡尔夫人(感到受到了伤害) 不错,您这确实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德·加雷尔先生 不是吗?这个忙应该受到好过于您刚才的接待。

德·尚特凡尔夫人 也许是这样,您的脸让我看了那么不愉快……

德·加雷尔先生 对您的脸我可不说相同的话。

德·尚特凡尔夫人 您的殷勤跟您的粗暴一样使我感到讨厌。

德·加雷尔先生 那有什么办法呢?夫人,我已经没有权利打您了,所以我必须显得和蔼可亲一些。

德·尚特凡尔夫人 这些话,至少,还算直爽。可是如果您真的想变得和蔼可亲,您还是离得远些吧!

德·加雷尔先生 即使我想讨好您,还没有到这个程度呢。

德·尚特凡尔夫人 那么,您又是为什么呢?

德·加雷尔先生 为了改正我的错误,就算我有错的话。

德·尚特凡尔夫人 (生气地)什么?就算您有错的话?您真是昏头了。您把我痛打了一顿,而您也许还以为是天下对我最好的人。

德·加雷尔先生 有可能!

德·尚特凡尔夫人 什么?有可能?

德·加雷尔先生 是的,夫人。您知道那出叫做《挨了打还很高兴的、戴绿帽子的丈夫》(10)的喜剧吧;那么,我过去究竟是不是戴过绿帽子,整个问题就在于此!不管怎样,挨打的是您,并且您不高兴……

德·尚特凡尔夫人 (站起来) 先生,您这是在侮辱我。

德·加雷尔先生 (急速地) 我求您稍许等一会儿,听我说。我嫉妒,非常嫉妒,这证明了我那时是爱您的;我打了您,这是更好的证明;打得很重,更是不容置疑的确证。然而,如果您是忠实的,却挨了打,那就的确值得同情,完全值得同情;我承认错误,并……

德·尚特凡尔夫人 别同情我。

德·加雷尔先生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这句话一般可以有两种理解;就是说,要么是您蔑视我的同情,要么这种同情是不值得的。不过,如果是那种我认为您应该得到的同情是不值得的,那就是……那就是因为您挨我这顿毒打是罪有应得。

德·尚特凡尔夫人 随您怎么说吧。

德·加雷尔先生 好,我懂了;那么,夫人,那时候我是您的戴绿帽子的丈夫。

德·尚特凡尔夫人 我没有这么说。

德·加雷尔先生 您让人感到是这个意思。

德·尚特凡尔夫人 我让人感到我不要您的同情。

德·加雷尔先生 我们别玩弄字眼了,还是爽爽快快承认我是……

德·尚特凡尔夫人 别把下流字眼说出来,它让我反感,让我厌恶。

德·加雷尔先生 我就替您免了这个词儿,可是这件事您就承认了吧。

德·尚特凡尔夫人 永远不会。这不是真的。

德·加雷尔先生 那么我真心为您感到惋惜,因为我要向您提的建议就没有提出的必要了。

德·尚特凡尔夫人 什么建议?

德·加雷尔先生 告诉您也没有用,因为只有您曾经欺骗过我,才谈得上这个建议。

德·尚特凡尔夫人 那么,姑且就算我曾经欺骗过您。

德·加雷尔先生 这是不够的,必须先要承认。

德·尚特凡尔夫人 我就承认。

德·加雷尔先生 这对我来说也是不够的。我必须要有证据。

德·尚特凡尔夫人(微微一笑) 咳,您的要求太高了。

德·加雷尔先生 不,夫人。我刚才是对您说,我要向您提出一个认真的,非常认真的建议;否则的话,我就决不会在我们之间发生了首先是您对我,随后是我对您的事情以后,还像现在这样来找您。这个建议,对我们两人可能产生最最严重后果的建议,如果我当初没有被您欺骗过,那么将会变得毫无意义。

德·尚特凡尔夫人 您真叫人感到吃惊。可是您还想要什么呢?我欺骗过您,嗳。

德·加雷尔先生 我一定得有证据。

德·尚特凡尔夫人 可是您要我给您什么证据呢?我不会随身带着,说得更确切些,我已经没有了。

德·加雷尔先生 证据在哪儿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我一定要。

德·尚特凡尔夫人 可是这些事情的证据,一般是不会留着的……除非是被当场抓住……(一阵沉默之后)我觉得,我的口头保证对您来说已经足够了。

德·加雷尔先生(弯了弯腰) 那么,您就发誓吧。

德·尚特凡尔夫人(举起一只手) 我发誓这是真的。

德·加雷尔先生(神情严肃地) 我相信您,夫人。那么您是和谁一起欺骗我的呢?

德·尚特凡尔夫人 喔!可是,您的要求真是太过分了,嗨!

德·加雷尔先生 可是我一定得知道他的名字。

德·尚特凡尔夫人 我是不可能告诉您的。

德·加雷尔先生 为什么呢?

德·尚特凡尔夫人 因为我是一个有丈夫的妻子。

德·加雷尔先生 那又怎么样呢?

德·尚特凡尔夫人 那么职业保密呢?

德·加雷尔先生 这是正确的。

德·尚特凡尔夫人 再说,我是和德·尚特凡尔先生一起欺骗您的。

德·加雷尔先生 这不是真的。

德·尚特凡尔夫人 为什么呢?……

德·加雷尔先生 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娶您。

德·尚特凡尔夫人 您真不要脸!那么您的建议是什么啊?……

德·加雷尔先生 是这样的。您刚才承认,多亏您,我成了被人叫作受欺骗的丈夫中的一个,这些人不论他们干什么,总是一个可笑的、永远受人嘲笑的人;如果他们不说话,那就显得很滑稽,如果他们生气,那就更要令人发笑。所以说,夫人,不容置疑的是,您挨的几鞭子是远远不能补偿我在您干的那件事中所受到的污辱和作为夫妇所受到的损失;同样不容置疑的是,由于我现在不再是您的丈夫,您还得给我一笔很大的赔偿。

德·尚特凡尔夫人 您真是昏头了;您究竟想说什么?

德·加雷尔先生 我想说,夫人,您今天应该归还我,在我还是您丈夫的期间您从我这儿偷走,去奉献给我不知道是谁的那些迷人的时间。

德·尚特凡尔夫人 您疯了。

德·加雷尔先生 一点不疯。那时候,您的爱情是属于我的,是不是?您的吻,您所有的吻,全部应该归我,无一例外,对不对?而您却抽走了一部分去给了另一个人!那么,现在重要的是,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一定要归还,不要引起议论的归还,秘密的归还,就像有人在可耻的偷窃以后所做的那样。

德·尚特凡尔夫人 您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德·加雷尔先生 当作德·尚特凡尔先生的妻子。

德·尚特凡尔夫人 啊,这真是太过分了!

德·加雷尔先生 对不起,那个欺骗我的男人肯定把您看作是德·加雷尔先生的妻子的。现在轮到我了,这是很公正的。拒绝归还应该归还的东西,那才是太过分了。

德·尚特凡尔夫人 如果我同意……您就会……

德·加雷尔先生 当然。

德·尚特凡尔夫人 那么,离婚还有什么用?

德·加雷尔先生 用来重新燃起我们的爱情。

德·尚特凡尔夫人 您从来没有爱过我。

德·加雷尔先生 我已经给了您一个非常能说明问题的证据。

德·尚特凡尔夫人 什么证据?

德·加雷尔先生 什么?什么证据?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入了迷,先是提出要娶她,后来又提出要成为她的情夫;如果这还不能证明他爱她的话,那就是我根本不懂爱情。

德·尚特凡尔夫人 啊,我们别把这件事情搞混了。娶一个女人可以证明是爱情或者是一种愿望,可是把她当作情妇却什么也证明不了……除了证明对她的蔑视。在前一种情况之下,做丈夫的要承担关于爱情的所有负担,所有烦恼和所有责任;在后一种情况之下,情夫把所有这些沉重的负担都让给了合法的所有者,自己只留下了肉欲;而且一旦他觉得这个女人不再讨他喜欢,他很容易一走了之。所以说这两件事情是完全不相同的。

德·加雷尔先生 我亲爱的朋友,您的道理讲得漏洞百出。如果一个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以后,就不该娶她,因为如果娶了她,就一定会被她所欺骗,就像您对我做的一样。证据就在这儿。然而无可争辩的是一个情妇以欺骗她的丈夫所表现出的顽强程度来继续忠实于她的情夫。是不是这样?如果您想和一个女人保持一种不可分割的联系,那就让她嫁给另一个男人;因为婚姻关系只不过是一根绳子,可以任意割断;而您可以做她的情夫,因为自由恋爱是一条砸不断的锁链。我们已经割断了绳子,我现在把锁链奉献给您。

德·尚特凡尔夫人 您真滑稽。我拒绝。

德·加雷尔先生 那么我就告诉德·尚特凡尔先生。

德·尚特凡尔夫人 您告诉他什么?

德·加雷尔先生 我对他说您过去欺骗了我!

德·尚特凡尔夫人 说我欺骗过您……您……

德·加雷尔先生 是的,在您是我妻子的时候。

德·尚特凡尔夫人 那又怎么样呢?

德·加雷尔先生 怎么样?他就不会原谅您。

德·尚特凡尔夫人 他?

德·加雷尔先生 是啊,这件事是不会使他放心的。

德·尚特凡尔夫人(笑了起来) 别这样干,亨利。

〔楼梯上有个声音在叫玛蒂尔德·〕

德·尚特凡尔夫人(低声) 我丈夫来了,再见。

德·加雷尔先生(站起来) 让我送您到他那儿去,让我作一次自我介绍。

德·尚特凡尔夫人 别这么干。

德·加雷尔先生 您就会看到的。

德·尚特凡尔夫人 我求您了。

德·加雷尔先生 那就接受这根链子。

〔场外声:玛蒂尔德!〕

德·尚特凡尔夫人 请让我走。

德·加雷尔先生 我能在哪儿再见到您?

德·尚特凡尔夫人 这儿,今天晚上,晚餐以后。

德·加雷尔先生(吻她的手) 我爱您……

〔她逃走了。德·加雷尔慢慢地回到他的安乐椅那儿去,坐下。〕

是啊,真的。我更喜欢的是这个角色,而不是以前那个。她真迷人,太迷人了,尤其是在我听到了德·尚特凡尔先生以丈夫才有的所有者的口吻叫她“玛蒂尔德”的声音以后,她变得越发迷人了。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十一月十八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八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于松太太的贞洁少男》。

(2) 戛纳:法国南方地中海蓝色海岸的旅游城市。

(3) 纳凯(1834—1916):法国医生,化学家,政治家,一八八二年当选为参议院议员,对一八八四年七月二十七日通过的离婚法案起过积极的推动作用。

(4) 本书作者在一八八四年发表的一篇题为《离婚和戏剧》的报刊专栏文章中说:“对一个男子来说,只需狠狠揍他妻子一顿,制造出一桩离婚案件,就能从法律上摆脱她。”

(5) 小十字架:戛纳的一个著名的散步场所。

(6) 法语“Inconnue”的音译,它的意思是“陌生女人”。

(7) 法语“Espérée”的音译,它的意思是“希望中的女人”。

(8) 法语“Désirée”的音译,它的意思是“想望中的女人”。

(9) 《吉尔·布拉斯报》:一八七九年在巴黎创办的政治和文学性质日报。它向自然主义小说家提供了大量篇幅,另外还发表淫猥的短篇小说作为它的一个特色,因此当时的巴黎妇女都不在公开场合看《吉尔·布拉斯报》。这儿说明了德·尚特凡尔夫人思想相当开放。

(10) 这出喜剧的剧名很可能是隐指法国喜剧作家莫里哀的喜剧《乔治·当丹》,它有一个副标题是:《受气丈夫》。本书作者毫无疑问也想到了意大利作家薄伽丘的故事。在这篇故事里戴绿帽子的丈夫挨了打还很高兴。